看！舞台在说话

施越

2021年，作者用意大利政府发放的“奇观券”在古代露天剧院观赏了一场戏剧《卡门》。

一到夏天，意大利就进入了“夏夜户外文化季”——各个城市都开始竞相举办户外文化活动，人们可以一边在星夜下乘凉，一边欣赏文化演出。其中最常见的是露天影院，就像《天堂电影院》里演的那样，将电影投影在建筑物或者幕布上，大家坐在一起欣赏。每个城市的露天影院各有特色，在威尼斯，你甚至可以租条小船，坐在船上欣赏摇摇晃晃的“水上电影”；在寸土寸金的米兰观看露天影院，每个人需要统一佩戴耳机，这样放映的声音才不会影响到周边做生意的商户。最受年轻人欢迎的户外活动是夏季音乐节，由于意大利白天的阳光过于灼热，许多音乐节都会选择在夜晚郊外的公园里演出，这也是蚊子最爱凑热闹的活动。当然，最经典的活动项目要数戏剧节：届时，意大利各个城市的露天剧场都会向公众开放，世界各地的歌剧和戏剧爱好者会在这时专程来意大利看演出。

泡在意大利的露天剧场

在夏天的露天剧场里观看演出，不仅是为了近距离欣赏全世界最著名的舞台艺术，也可以亲身体验自罗马时期建造的人类奇迹——观看露天剧场的文化传统，已经持续了近千年。

意大利人把戏剧、歌剧等需要在剧院里看的节目，统称为“spettacolo”，直译就是“奇观”。一年前，为了缓解文艺演出行业在疫情期间受到的重创，意大利政府发行了一种“奇观券”，鼓励大家用“奇观券”去欣赏演出，恢复过去文艺演出行业的繁荣。对意大利人来说，去剧院“欣赏奇观”是一项从古罗马延续至今的传统娱乐活动。

戏剧学家认为，人类一直需要进行社会交往和群体聚集，这不仅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庆祝、祭祀和狩猎，这些活动被视为戏剧的起源。欧洲的戏剧是在希腊雅典发展起来的，比耶稣诞生还早了5个世纪。“希腊悲剧”更被认为是戏剧的起源，人们用音乐、歌曲和舞蹈来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这种表演形式是古希腊民间的演员发起的，他们需要通过表演和大众对话。演员不一定需要在剧院里表演，在广场、市场和人群聚集的街道上也可以搭建临时舞台，哪里人多哪里就有热闹的演出。相比之下，意大利人的观影历史则短得多——19世纪才出现第一家电影院。因此，从传统上来说，观赏戏剧是意大利人生活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仅仅在米兰，就有多达50多家剧院，远远多于电影院的数量。

剧院有无可替代的沉浸感。灯光一亮，幕布一拉开，演出就拉开了序幕。幕布一合上，虚构的世界就不再存在。作为艺术，它不像绘画、书籍、唱片、电影或者雕塑，它不是一个具体的物体，无法被集运装箱、更无法被封尘保存，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演员表演时，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身体动作、表情都只会在一瞬间表演出来；舞台上的每一处灯光、每一个道具，都要随着剧院的场地、空间改变，就好像一切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生。

为了抓住这个曼妙的时刻，在任何场合都能再现相同的观赏体验，舞台艺术是营造和保留奇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舞台艺术是舞台上无声的表演。它的英语名字（Scenography）同样源于古希腊语，意指所有营造戏剧表演环境氛围的装置。舞台艺术的演变一直与空间表现问题密切相关，因为它和绘画一样，旨在人为地再现想象中的三维空间。自古以来，艺术家们一直在尝试，通过绘画在二维平面上还原现实中的三维空间，但再高超的技艺都无法制造出引人入胜的沉浸感。因此，古希腊人创造了舞台艺术，并且将他们对艺术的直觉和古希腊的几何知识，运用在设计舞台艺术上。

舞台是历史与文明的缩影

在古希腊，最成熟的剧院建筑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洞穴（Cave），里面的座位层层叠叠，用木质座椅容纳观众，通常靠山而建，这样可以充分利用自然的坡度来建造；舞台（Stage），垂直于洞穴的中轴线，在这里进行戏剧表演。最初，舞台的结构非常简单，由木头制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来越复杂，设计师们尝试用圆柱、壁龛和花饰加以点缀。它的功能最开始只是为演员提供一个隐蔽的私人场所，演员可以在不被观众看到的情况下进行换装和演出准备，但它很快也被用作布景的一部分。从公元前425年起，舞台开始用石头建造，并变得更加有序。乐队的表演场所处于希腊剧院的中心空间，位于洞穴和舞台之间，侧面的通道（parados）是为合唱团预留的。希腊剧院没有屋顶，必要时可以利用简陋的机器抬起演员；滑动平台或是各种装置，如模拟闪电和雷鸣的装置，可以达到某些戏剧性的舞台效果。另外还有一种专门用于音乐会和室内表演的特殊建筑，其规模比剧院小得多，呈正方形，木质屋顶上有陡峭的台阶，台阶上有同心圆拱门。这种建筑也建在倾斜的地面上，方便观众从上面进入，表演者从下面进入。

罗马剧院的舞台布局与希腊世界的舞台布局没有太大区别，最大的不同是，观赏戏剧的“阶级划分”在这里发生了改变。剧院为观众划分了不同的入口，可以进入各层座位，第一层留给元老，其余的留给观众。

维罗纳的维罗纳竞技场就是一座典型的罗马圆形剧场，据考证，这座竞技场至少在公元30年就已经完工，它被用于表演、比武、决斗、娱乐等多种活动。在经历了数千年的使用、修复和改造以后，维罗纳竞技场依然完好。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数千年的通货膨胀，意大利人观賞演出的代价也水涨船高：罗马时期只造了两种入口来划分座位层级，现在的维罗纳竞技场则划分了11种不同等级的座位。2021年，我用意大利政府发放的“奇观券”在古代露天剧院观赏了一场戏剧《卡门》。还在剧院门外排队检票时，就有不少小贩拿着看球赛才会用到的座位软垫兜售——坐垫上还印着维罗纳足球队的标志。不少来看歌剧的意大利人主动找小贩买了坐垫，还有剧迷是自己带着坐垫来的。作为古竞技场虔诚的瞻仰者，我对意大利人带坐垫看剧的行为大惑不解，在这么一个神圣的古迹上欣赏经典戏剧，放一个坐垫，难道不是很煞风景吗？

进入剧院后，我才发现为什么那些盛装打扮来看歌剧的意大利人要坚持带个坐垫了——根据座位层级，只有最中心、最靠近舞台的座位安装了红丝绒座椅，周围靠近舞台的座位台阶安装了木质座位，而那些靠上层、离舞台最远的台阶——也就是俗称的“山顶座”，则保留了最初石阶的设计。想要完整看完歌剧，就要在硬邦邦的石头上坚持坐4个多小时，也难怪剧场周围的坐垫生意这么红火。

与室内剧院不同，露天剧院在空间上更加分散、也更广阔，因此舞台上的一切布景，都比室内剧院的布景要大许多。这样才能保证远处的观众也有沉浸感。根据不同剧目和戏剧导演的指导，露天剧院的舞台艺术也多种多样：以《卡门》的舞台设计为例，它还原了19世纪中叶的塞维利亚小镇，舞台前景为演员表演和走位服务，选材是贴近真实生活的桌椅、栏杆、遮阳篷等道具；中景以勾勒故事场景为主，与现实生活等比例的木板房屋、塔楼等建筑元素围绕舞台中心，依次放置在剧院原本的台阶上，台阶层层上升的坡度又恰好增添了舞台设计的层次感。舞台远景主要是木板绘制的教堂、山峦等风景元素，营造故事的背景和时代氛围。《茶花女》为了还原19世纪巴黎上流社会的奢靡氛围，在露天剧场里还原了小说中“综艺剧院”的建筑內景，扶手、栏杆的建筑纹样都刻画得极其细致，远看可以以假乱真。

当然，不是所有导演都喜欢还原历史场景，一些导演喜欢在传统剧本上进行先锋性的舞台实验。例如，在第一百届维罗纳戏剧节上亮相的《阿依达》，它的导演史蒂芬·伯达是一名喜欢将识别性强的视觉语言运用在舞台设计上的艺术家，他倾向于将导演、美术设计、布景、服装和灯光融合在一起，创作出独家的整体艺术体验。因此在他的艺术指导下，原本发生在埃及的故事场景被抽象化，符号化的隐喻代替了传统埃及文明的艺术体现：整个舞台设计以白色和银色为主，一只巨大的机械手放置在舞台中央，暗示着权力的控制。舞台四周布满了光线机关，所有光束朝着剧场上方的银白色月球装置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神圣的白色金字塔造型，仿佛是由月光勾勒出来的一般。

史蒂芬·伯达是一名喜欢将识别性强的视觉语言运用在舞台设计上的艺术家。图为他导演的戏剧《阿依达》的演出现场。

舞台艺术脱离传统的挑战始于19世纪结束时。许多戏剧导演和布景设计师开始了反思和实验。他们不再拘泥于装饰性和说明性，而是将表演空间构建为一件通过形状、体积、光线和颜色赋予自主表现力的艺术品。

因此，场景表现的空间变成了一幅三维图画，布景设计师以画家的构图自由来创造，用自己的艺术语言布置舞台上的装置材料和色彩，以充满活力的光束，增加舞台的戏剧性和情感表现力。光成了创造空间和氛围的基本手段，但最重要的是，光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表达方式，光线成为渲染舞台表演中心理暗示的必要手段。著名布景设计师阿道夫·阿皮亚如此评价它：“光，就像音乐，它不是一种象征性符号，它表达了视觉看到的内在本质。”

“美学游牧主义”

20世纪的戏剧呈现出各种前卫趋势，这些趋势试图摆脱戏剧是“资产阶级艺术”的名声，并向不同的领域扩展边界。戏剧创作者的主要行动是放弃叙事和语言的枷锁，这带来了更加抽象的艺术语言，以及与音乐、电影、舞蹈和视觉艺术相结合的尝试。本世纪下半叶，戏剧越来越多地摒弃陈旧的叙事体系，走向现实主义。如今，这已成为戏剧界的主流趋势之一。不仅是独立剧团，大型国家级剧院也纷纷走出传统的剧院建筑，在仓库和市场表演。这不仅是戏剧想寻找新的演出场所，实现所谓的“美学游牧主义”。而且，目标是寻找“真实”的空间和环境，以便与“现实生活”同步进行，并将戏剧带给那些无力去剧院的社会阶层。大剧院的衣帽间里主要是皮草大衣，而新的“游牧”剧场则欢迎移民、工人和其他社会边缘人物。

戏剧发展至今，反而走向了返璞归真的道路：古希腊戏剧正是由民间演员走向街头，通过表演与大众交流。在维罗纳圆形剧场的深夜，我观看的那场《卡门》一直演出到晚上十一点半。剧院四周的意大利餐馆仍然灯火阑珊，演唱家洪亮的歌声盖过了街道喧闹的夜生活，剧场上空，音乐和四处飘荡而来的意大利面的香味交织在一起。戏剧，就像优秀的当代艺术一样，它既写实、又足够抽象。各种符号渴望激发观众的解读，而且它具有足够的“艺术戏剧性”，使观众脑海中浮现的图像是情感化的、多元化的。毕竟，这是保证剧院里挤满普罗大众的唯一方法。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