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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北印度古典音乐:具身聆听如何呈现想象的历史与社会身份》简评

2023-09-20王丹

艺术大观 2023年25期

王丹

摘 要:本文是对《聆听北印度古典音乐:具身聆听如何呈现想象的历史与社会身份》一文所做的简评。这篇音乐民族志研究聚焦于一群活跃于北印度古典音乐表演现场,用身体姿态和评论表达音乐享受的鉴赏者和资深爱好者——拉斯卡,作者在文中将拉斯卡的具身聆听行为置于20世纪发生经济和社会变化的印度社会,对该行为的社会属性和意义进行了文化阐释,揭示出具身聆听方式是当下印度社会中旧的中产阶层维系并强化其社会身份的一种特定方式。本文通过对该文要点进行简要评述,对其研究方法以及“局内的声音”“观演关系”等问题展开思考和讨论,对相关传统音乐文化传承问题的思考提供一定的实例、方法和经验的参照和借鉴。

关键词:北印度古典音乐;具身聆听;旧的中产阶层;想象的历史;民族志研究

中图分类号:J6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0905(2023)25-0-03

一、文章内容简述

(一)拉斯卡(rasika):印度社会中的“旧”的中产阶层

在北印度古典音乐的表演活动中存在着一个被称为“拉斯卡”(rasika)的特定聆听群体。他们在每次音乐表演时都会主动坐在距离音乐家最近的位置,有意识地用一套惯用的身体语言在音乐旋律的流动中而不断起伏,在听到值得称赞的精彩音乐表演时朝向观众挥舞手臂,或用手在空中勾勒出旋律线条的形态,或边摇晃脑袋边环视身边观众,又或发出“太棒了”“哇哦”“好美的音乐”等的赞叹声等,外向地展现出他们在聆听音乐时的投入和享受的状态,并与对音乐的评价与在场其他观众分享。

这种发生于音乐表演现场的活跃和喧闹与欣赏西方音乐需要的安静截然相反,但却受到北印度古典音乐家们的高度认可。在音乐家们看来,北印度古典音乐的表演和音乐表现并不局限于舞台,也同时存在于观众中,是音乐家和观众互动的结果。观众的身体表演可以展现出听众的专业音乐素养和对音乐专注的质量和程度。因此,这样的现场正是北印度古典音乐家们想要通过表演而达到的一种理想状态,以各种身体语言来呼应音乐家们的表演无疑证明了演出获得成功以及观众具有良好音乐素养这一事实。

作为源自南亚美感体验理论(rasa)称谓,拉斯卡代表的是北印度古典音乐的理想听众、鉴赏者和爱好者。在2014-2015年间,作者曾两次前往印度的孟买、德里和普纳,对20位不同年龄和性别的北印度古典音乐爱好者展开了正式访谈和非正式的讨论等田野工作。作者在采访中发现,这些主要来自印度社会旧的中产阶层的音乐爱好者们所持有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与印度音乐文化对理想的古典音乐听赏者的描绘——真诚与开放、专注、专业——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拉斯卡们认为,真诚与开放指的是好的听赏者一定是为了音乐的听赏而听赏,对音乐的评价要公平没有偏见,不必过于苛刻,也不能急于做出判断,要正面地做出支持性的表达而非指出其中错误。专注则意味着听赏者要完全沉浸于音乐中,如北印度古典音乐中有一些对拉格(raga)的拓展乐段,这类乐段通常慢速且持续时间较长,只有通过耐心和专注才能获得相应的理解和美感体验。专业是指好的听众要有对拉格等北印度传统音乐中的特定风格及其教学法拥有良好的知识素养,并强调这些音乐知识同样也是社会文化财富的一部分。

与拉斯卡表现在音乐现场的聆听行为相关联便不难看出,拉斯卡通过将自身的道德观、价值观与北印度理想听赏者的典型特征保持一致,为其印度社会旧的中产阶级这一社会身份的强化和维系建构出了一套特定的社会话语体系,这为人们在音乐表演现场观察和理解他们拉斯卡具身聆听行为及其背后的所指涉的社会意义提供了一个合理化的解释和依据[1]。

(二)具身聆聽(embodied listening)中对想象历史的呈现

北印度古典音乐的表演、拉斯卡的音乐体验过程及其旧的中产阶级身份的维系和强化三个方面的意义是通过拉斯卡的身体为媒介,密切交织在一起的。

每一次的音乐表演中,拉斯卡都会通过身体和声音来向音乐家“表演”出自己聆听到的内容、聆听方式和体验过程,这是音乐家们用以决定将如何进行接下来的表演的重要依据,因而拉斯卡具身聆听的重要意义在于,它和音乐家们的演奏共同建构出北印度古典音乐生态。

拉斯卡如何通过音乐展开对历史的想象?聆听中的身体又如何去外向地表征他们的社会阶层?

作者在文章中指出,20世纪初期的几十年间,音乐赞助方式的剧变导致当前北印度古典音乐及其听众结构的形成。北印度古典音乐的表演最初由资深音乐爱好者的封建贵族赞助,后由于殖民统治导致印度封建贵族数量锐减,20世纪初期开始,中产阶层成为新的赞助者。在印度独立后的几十年间,作为社会精英的旧的中产阶层一直是北印度古典音乐的主流观众,但在20世纪90年代印度文化和社会发生剧烈变革后,原有的中产阶层被迫与新兴的中产阶层站在一起,古典音乐的资助者也由原本的专业听众转变为新的、包含不同水平甚至是门外汉的新的中产阶级。

与新兴富有的中产阶级缺少文化教育,尤其是不熟悉北印度古典音乐不同的是,旧的中产阶层虽然占据着社会中最少的经济资本,但把握着最为丰厚的文化资本。他们从儿童时期就开始接触和学习北印度古典音乐,并在后续的教育经历中不断获得专业知识甚至表演技能,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以及对音乐的专业认知使得拉斯卡在对音乐的体验自然地产生怀旧情绪,对北印度古典音乐的历史听觉记忆的回溯成为他们音乐体验的最大意义。

因而无论在情感、道德还是价值观上,拉斯卡把对自身阶级身份认同与对北印度古典音乐知识体系的专业认知密切捆绑在一起。面对如今的古典音乐表演中时常能够看到的利用一些炫技噱头讨好观众和不断娱乐化的现象时,拉斯卡们始终坚守着“理想/好的听众”这一观念所承载的道德与价值观,通过每一次在音乐现场的专业聆听,用承载着丰富而鲜活的音乐体验的身体语言,制造出新旧中产阶级的区分,强势地捍卫并维护着自身的阶级身份。

二、文章简评与启示

(一)局内的声音

对于北印度古典音乐表演现场的这种常见的聆听行为,国际学界已有部分学者进行过研究,如纽曼(Daniel Neuman)对听众在现场表演中的重要意义(1980)的谈论,西尔韦(Brian Silver)对具身聆听在北印度古典音乐体系中丰富内涵(1984)的全面分析。在简要梳理了学界以往研究成果后作者指出,尽管这种具身聆听现象是民族音乐学家们从未忽略的问题,并已经从聆听者的角色和功能、表演本身具有的复杂社会动力属性、音乐家与听众之间的身体化的交流细节等各方面给予了文化解读,但是鲜有人去了解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为何要听音乐,他们怎样听以及为什么以这种身体化的方式去聆听音乐等诸多问题。在对这种聆听行为进行文化阐释时,唯独缺少了拉斯卡自己的声音[2]。

对局内声音的关注是一个关乎研究方法伦理性和科学性的问题。

具身聆听问题的本质是拉斯卡内的音乐体验,而要对这种富于内在性、个体化、流动性的问题进行意义阐释,首要的就是以局内人的真实表述为依据和方向,从局内人的话语体系中寻找意义探寻的切入口和方向,这是研究最终得以成立的基石。在这一点上,作者通过自己的书写,对以往的研究进行了补充。他从对拉斯卡的田野访谈资料中提炼并呈现出文章的重要观点,辅以大量局内人的话语表述作为补充,通过结合自己的参与观察经验,将拉斯卡的具身聆听行为置于20世纪印度经济文化变革的时代背景中进行意义阐释,得到了具身聆听与拉斯卡旧的中产阶级身份认同之间的密切关系。

局内话语在这篇文章中的着重呈现,是民族音乐学领域一直倡导的“局内—局外”“主位—客位”双视角方法的科学践行。因而从研究方法上看,虽然文章仍是一篇常规的民族志研究,但作者观点的铺展和对意义的阐释路径一直由局内人的话语表述所主导,作者将其客观呈现给读者的同时,也为自己从“客位”到“主位”的意义探讨及其结论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提供了科学依据和可能。

与作者的写作手法相似,笔者也曾在《听见“听不见”——关于仪式与仪式体验关系的一次分析实践》(2014)一文中,借用局内人在仪式过程中的反复强调的三类典型表述为论点,结合局内人的具体行为及其局内说法,揭示出仪式中音声对于局内人的意义和特定功能指向。笔者认为,在书写的过程中,如何在“局内—局外”“主位—客位”双视角中进行合理切换,是需要特别注意的方法学问题。尽管研究对象的口述资料是研究者寻找意义出口的客观依据,但对于具体的操作方法,例如,应当如何结合自己的研究目的来规划访谈的方式和提出的问题,如何从这些资料中提取出与研究主旨相关的观点,如何将田野资料呈现出的事实/现象与现有的理论相关联,应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程度上对来自研究对象的口述资料在文章中予以呈现等,都是研究者需要仔细思考的操作细节。在此方面,本文在写作中对田野资料的充分恰当的利用以及清晰且具有逻辑性的论证思路是值得读者借鉴的。

(二)北印度古典音乐的观演关系

观众和音乐家所构成的二元观演关系是人们对于表演的一种普遍认知。在这个层面上,拉斯卡群体和音乐现场的其他观众一样,作为音乐符号的接收者和体验者,他们的存在即北印度古典音乐表演的意义之一。然而论及对音乐的体验程度,作为观众的拉斯卡显然由于自身对北印度古典音乐的专业认知,及其在历史上作为北印度古典音乐的赞助者和鉴赏者的特定身份而在内在感受的丰富性上具备更大的优势,相比那些不了解北印度古典音乐的现代观众而言,音乐符号能够在拉斯卡这个特定观众群体中释放出更多的文化含量,并通过摇晃脑袋、摆动手臂、用手在空中模拟性地画出旋律的起伏线、发出赞叹声等具有标志性的身体行为将这些内在的感受表现出来[3]。

更重要的是,拉斯卡的具身聆听还是对音乐家表演效果的一种呼应,可以帮助音乐家判断演出是否成功以及决定后续表演内容,在这个意义上,拉斯卡已经不是普通的观众,而成为音乐创造者之一。这种现象的存在也使拉斯卡的身份越出了普通观众与演奏家这一传统的二元观演结构,而成为一个跨越传统观、演界限的特殊群体。这种能够沟通演奏家和观众的特定身份,是北印度古典音乐传统传承机制的关键所在。

例如,在音乐表演现场之外,拉斯卡们中的很多人还积极地参加了很多拓展活动,包括课程学习、听讲座甚至接受再教育。他们理解音乐传统面临危机,并将“为古典音乐做点事”视为自己的责任。他们希望联合音乐爱好者、组织者和音乐家,想要通过改变人们对北印度古典音乐守旧的、难以理解的固有形象来扩大观众群体,尤其强调要帮助新人走进北印度古典音乐领域。

实际上,这种凭借对音乐文化的钻研热爱、专业认知或技艺而成为传统艺术的支持者和守护者,对推动传统艺术的传承发展贡献重要力量的群体,在中国传统音乐领域也有类似身影,如京剧票友。在中国京剧的发展史上,票友绝对是一个极具分量的一群人。与拉斯卡一样,京剧的票友虽然不以唱戏为职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对京剧的了解程度并不亚于以此为职业的音乐家,该群体自19世纪中期与中国京剧相伴相生以来,他们中的很多人凭借自己对京剧的热爱而求师问道、精通技艺,有的则专注于京剧剧目的书写、修改、评论,史料的收集与研究以及表演技艺的传习,有的则热衷于组织京剧群众活动进行京剧推广等,票友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搭建起了普通观众与戏曲演员之间的桥梁,推动了京剧的繁荣,是京剧流派和剧目的传承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三、结束语

“不同的时代和辈分之间共有知识的某些基本内容如果丢失的话,它们之间的对话将会断裂。……在受到规定性文本支撑的跨时代的文化记忆,和通常联系三代人、由口头流传的记忆组成的交际记忆之间,存在着平行的关系”。如果将文化传承的本质视为代际间的文化共享与对话的话,那么拉斯卡在具身聆听中对历史的想象正是他们对北印度古典音乐的感官记忆与北印度古典音乐的书写历史的对话和沟通。在文章最后,作者站在社会文化的层面上,对拉斯卡这一特殊观众群体与一个艺术门类的深刻历史关联及其重要功能进行了强调。

笔者认为,拉斯卡具身聆听行为是通过丰富的肢体语言对音乐旋律、节奏以及音乐家表演风格进行解译方式,作用于外围观众在音乐现场的视听感官而逐渐发酵成为北印度古典音乐文化传承的重要力量的。拉斯卡将自己与北印度古典音乐的历史相关联,使得社会文化记忆得到保存和再生产;当这种丰富生动的身体语言在音乐现场不断地向外展现而被更多的观众看到时,它又成为音乐表演外的又一种“表演”,对这种表演的观看和感受与对音乐的体验共同构成了社会整体对北印度古典音乐的记忆,成为体现和再生产社会记忆、意识和道德方面的一个重要载体。

略有遗憾的是,尽管拉斯卡将这种具身聆听视为维系和强化阶级身份认同的手段,主动且有意识地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与新兴的中产阶级相区分,但这种主观意图是否能在更为广大的社会层面得以印证或产生影响?这一问题并未在文中得到追问。笔者看来,拉斯卡的身体行为已经构成了一个音乐以外的又一种“表演”,如果作者能够继续对外围观众展开他们如何描述和评价拉斯卡这种聆听行为的田野工作,并将这种反馈与拉斯卡自身的表达进行互文式的解读,可以从更为广阔的社会层面上揭示出身体化的聆听行为是如何作用于拉斯卡社会身份的彰显,及其对传统历史与文化的记忆再造和重塑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杨民康.论音乐民族志研究中的主位—客位双视角考察分析方法——兼论民族音乐学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方法的来龙去脉[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5(01):19-28.

[2]泠风.京剧票友史话[M].北京:社會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3][德]阿莱达·阿斯曼,著.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