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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与对话:作为狂欢化文学的剧本杀

2023-09-18陈咏歌

新楚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狂欢化

【摘要】近年来,剧本杀已成为一种火爆的新兴文化现象。本文在文艺理论家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视域下,对剧本杀的游戏模式及其文本进行分析,挖掘其中蕴含的颠覆性、对话性色彩,揭示它作为有狂欢化审美精神的新媒介文学形式的可能性。同时,剧本杀文化中亦有挥之不去的破坏性与空想性因素,这是值得加以引导和反思的。

【关键词】剧本杀;狂欢化;对话精神

【中图分类号】G89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4-0089-04

狂欢化理论是文艺理论家巴赫金的重要理论成就之一,该理论在对拉伯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研究中得到了全面阐释。“狂欢”一词来源于狂欢节,巴赫金认为,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狂欢节及其活动、形式与象征,首先是狂欢式的世界感受被不断吸收、融合至多种体裁的文学中,形成“狂欢化”。狂欢化文学因平等、开放、强调对话等特征而具有庞大生命力,成为文学发展进程中重要的一支。

近年来,注重“沉浸”与“演绎”的剧本杀游戏成为“Z世代”青年人的社交新宠。剧本杀起源于欧洲桌面游戏,原型为“谋杀之谜”(Mystery of Murder)。它在发展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入扮演类游戏要素,逐渐成为推理游戏与扮演游戏的结合体。2016年,芒果TV推出的剧本杀模式综艺节目《明星大侦探》引起广泛关注,随后剧本杀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流行。据报道,截至2019年,中国剧本杀行业市场规模已超过百亿元[1],并将持续保持增長趋势。剧本杀游戏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的玩家,其中,“Z世代”青年人是剧本杀的最主要消费者。

当下中国剧本杀在保留了“推理+演绎”模式的基础上,发展出多样的题材、各异的语言风格、深刻的意义表达,已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推理性社交游戏本身,呈现出相当丰富的文学属性。剧本杀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有着紧密的关联:狂欢节的庆典氛围、狂欢式的世界感受都可在一场剧本杀体验中得到对应的呈现。剧本杀成功地借助仪式使玩家暂时性地进入作为非日常时空的“狂欢广场”中,解构现实生活中的严肃与官方成分,获得亲昵的人际交往感受;剧本杀构建了多元并存、平等对话的复调叙事,形成对话的狂欢。综上所述,剧本杀孕育了成为具有狂欢化审美精神的新媒介文学形式的可能,以下具体阐释。

一、具有狂欢式内外双重特点的剧本杀

巴赫金将“狂欢式”阐释为狂欢节上礼仪、形式等的总和,并提出狂欢式拥有仪式性、距离感消失等鲜明的外在属性与颠覆性、平等对话等意蕴深刻的内在特点[2]。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内化于文学中并以具体语言表达出来便构成“狂欢化”。剧本杀首先是一种游戏,但从其基本模式入手分析,不难发现已具备狂欢式的内外双重特点,奠定了成为狂欢化文学的基础。

狂欢节通过一系列有象征意义的仪式实现对现实生活中等级关系的重建,达成颠覆,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加冕与脱冕仪式。人们为小丑、奴隶等地位低下的人戴上王冠,赋予他国王的荣光又随即嬉笑着剥夺。狂欢节的参与者们通过假面、华服,既掩盖身份,又重新编织与现实生活大相径庭的狂欢形象。剧本杀为实现颠覆目的所采用的仪式则更为复杂多样。从性质来看,剧本杀作为一种游戏本身就有非官方、反严肃的内涵,颠覆的色彩蕴含其中。正如巴赫金所说:“游戏越出了生活的常规,摆脱了生活的规律和法则,加诸于原来的生活程式之上的是另一种更凝缩、更欢乐和轻盈的程式。”[3]在一场剧本杀游戏开始之前,一家成熟合格的剧本杀门店会准备好符合剧本背景的房间及道具布置,有意将现实世界分隔,使玩家在进入房间的一刻就进入虚拟世界的氛围中。此外,门店还会为玩家提供代表不同身份的戏服。戏服的作用类似于假面、华服等象征性的狂欢节物品,玩家进一步实现包括但不限于性别、年龄、职业、社会地位等的反转。两性可以相互反串,年轻人可以扮演老年人,普通人也可以成为将军、帝王甚至仙魔等超出常理的人物,性别、年龄、家庭等有关现实身份的实际意义被消解。从剧本杀的具体游戏流程来看,许多玩家会选择“拼车”的方式找到同玩一场游戏的伙伴,他们在此前是全然的陌生人,此后也并不关心队友的现实身份。在玩家被分到剧本后,作为主持人的DM以剧本角色的姓名指称玩家,并要求玩家之间也做到这一点,以此强化玩家对虚拟身份的感知与认同。事实上,一场剧本杀游戏可以做到完全的匿名,因而玩家拥有更加开放的心态,更加无所顾忌地张扬自我,这也为后续平等的对话提供了可能。

“演绎”是剧本杀的另一大必备要素。玩家在改变了外表后并非“袖手旁观”,而是以剧本角色的内视角关照虚拟世界,追求在游戏中与剧本角色精神上融为一体,参与到具体的剧本“演出”中去。“演出”的空间即是剧本杀话语下的虚拟世界,是与日常生活保持距离、脱离常轨的世界。剧本杀虚拟世界的落脚点可能在过去、未来或任何不被历史记录的时间;在地球的任意角落、宇宙星际抑或拥有架空世界观,当下的时间与空间都不对此构成约束。在虚拟世界中,现实日常生活的规约与束缚连同着身份的隔阂一同被解构,一种非官方、反等级的新状态出现,即所谓的狂欢生活。玩家在演绎的过程被剥离既定的意义,还原成更纯粹的人。远离等级、身份对情感表达的妨害,更鲜明地表现出“爱”与“恨”等浓烈的情绪,肆意释放情感,他们回归到自身的本真状态,得到一种酣畅淋漓的自在感受,彻底融入狂欢的氛围并生活在狂欢之中。在狂欢式生活中,新的乌托邦人际关系“通过具体感性的形式、半现实半游戏的形式表现了出来”[4]。这种人际关系得益于每一位狂欢参与者,即玩家在剧本杀世界匿名性与颠覆性的双重加持下,自我主体得到充分建立、个性自由张扬;玩家越过现实生活中阶级屏障,以更亲昵的形式在游戏中进行平等无间的人际交往,实现人与人关系的重构。

二、去中心化叙事:

积极开放的对话狂欢

在传统的文学叙事中,作者往往对其作品掌握高度的支配权:人物是作者声音的“传话筒”,读者对已完成的叙事文本的影响也极其有限。剧本杀中依然存在“作者-角色-读者(玩家)”的三元关系,但其新颖的叙事处理打破传统范式中某一话语占领绝对霸权的独白叙事,使得作者、读者(玩家)、角色之间都存在处于平等关系中的交互与对话,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汇聚成整体和谐的复调音乐,构建出开放多元的对话狂欢。

对话首先发生在作者与玩家(读者)之间。剧本杀游戏的玩家远非封闭文本被动的读者,而是未完成的开放文学空间的意义建构者。剧本杀叙事的一大特征在于其“情节的不稳定结构”[5],这集中体现在作者有意设置的开放故事结局上,或者说,是取决于不同读者观念的不稳定的多样结局。在剧本《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中,作者主动选择留白剧本结局,让玩家通过投票决定人物最终的命运。他认为:“《在水中》的游戏收尾,大家依据自己对人物的理解自由投票,这是我对诸君的信任和尊重,也是玩家该有的权利。”[6]剧本《人间星火》的玩家们,在掌握了黑暗势力关键性定罪证据后,面对着种种诱惑与威胁,艰难地陷入揭发与否的纠结中,而玩家群体不同的选择又会导致角色不同的命运走向。在剧本《兵临城下2:你好,新天津》中,玩家需平衡后果与收益,精准上报可轰炸地点来达成城市解放。然而,当满载着情感的故土面临沦为荒芜的结局时,当选择在构成因果中起了决定性作用时,玩家甚至会畏惧自己手中的抉择“权力”。剧本杀多元对话的叙事模式打破了印刷时期创作者主导的传统的文学写作形式,话语权力被重新分配,构成了对作者的“脱冕”以及对读者的“加冕”。在作者的个人意志表达之外,玩家也通过自己的视角关照着虚拟世界,主动参与作品的意义建构,令作品的意义空间得到延伸,呈现出流动、多变的态势。

对话其次发生在玩家与剧本角色之间,二者在一场游戏中相互塑造、相互生成。剧本杀作者对角色的塑造永远是非完满的,玩家在读本过程中掌握有限的角色信息,结合个人的生活体验与对角色的理解,在具体的游戏环节中用扮演填补角色行为的空缺。在角色的空缺吸引玩家主动填补的同时,玩家也在深入感知、与角色共情,在精神上向角色靠拢。《人间星火》中角色们面临揭发黑暗势力与否的抉择:小警察张正良的准岳父正是黑暗势力的保护伞之一,然而他与未婚妻感情甚笃,甚至有了孩子,究竟应大义灭亲还是装聋作哑?玩家并不曾真实地置身张正良的处境,却同样在情感的漩涡中难以自拔,进一步家破人亡,退一步有违信念。事实上,玩家在代入角色思维时也实现了对自我的反观,在对该剧本的评价中,就有玩家感叹:“我以为我是一个正义而善良的人,打完发现原来我其实自私又固执……”可以说,剧本杀深度地实现了虚拟与现实的交互。

对话最后发生在角色与角色,玩家与玩家之间。巴赫金指出,狂欢式的游艺没有演员和观众的区分,换言之,每位参与者都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没有角色被固定在华丽的舞台上或瞩目的灯光下,狂欢式的演出是人人都在自由呈现自我的群像戏。在经典的小说叙事中,情节往往围绕特定的主角展开,在实现了集中的意义生成的同时也阻碍了多样化与丰富的表达。其余角色要么是主角意识的附庸,要么作为主角的对立面,最终仍是为了衬托主角而存在。剧本杀创造性地消解单一主角的模式,而使每一位角色都成为故事的一个基点,多个内视角的叙述共同汇聚成完整的情节。为充分照顾全局玩家的体验感,作者有意平衡角色在剧情中的具体参与度,因而玩家也都被分配到较为平等的自我表现机会,主体性能够得到充分体现。正因角色之间没有主次之分、互不依附,多种不同的声音被平等地呈现,冲突与矛盾将不可避免,于是“吵架(争论)”的环节成为许多剧本杀的必备成分。玩家需要扮演角色,站在角色的立场上为个体发声。剧本《鲸鱼马戏团》为玩家构建了一场家庭伦理闹剧,父亲(祖父)入院,该由谁负责照顾?在推脱与争吵中,角色的经历与思想一一呈现在玩家面前:二女儿对父亲“重男轻女”、偏心弟弟以至酿成她一生遗憾的行为耿耿于怀;三儿子因父亲摔碎他的吉他、阻碍音乐梦而叛逆离家;孙女厌烦祖父对她过高的期望与压力……指责与争端充溢着剧本的前半部分,每个角色眼中的“父亲”或“祖父”都那么古板顽固。不过随着剧情的推进,多个内视角也在争吵中汇聚,一条条线索编织成故事的真相,玩家渐渐发现被视角遮蔽的另一面:原来父亲(祖父)始终以最大的爱意包裹着所有亲人。

三、剧本杀的负面因素及空想性色彩

狂欢化诗学理论强调平等对话与摆脱教条思想,解放人们开拓性的思维,其价值无疑是巨大的,但巴赫金的论述同样存在局限的一面,类似的推理可用来解释剧本杀存在的破坏性及空想性色彩。

首先,正如夏忠宪所说:“巴赫金关注较多的只是狂欢民俗积极的一面,而对其负值的一面分析不够,对其积极的作用有些理想化。”[7]在狂欢节中,人们被压制的本能情感得到释放,恣意放纵以至于孕育“破坏性”倾向。剧本杀在为体验者提供了直接的情绪展露渠道的同时,实则也催生了长期被克制的负值情绪的出现。正如“剧本杀”的命名方式所展示的那样,在一场剧本杀游戏中,谋杀案件是几乎必不可少的元素,而不少作者有意对谋杀手法、场面等内容作了大量描述。结合剧本杀的深度沉浸与演绎机制,玩家宛若亲身在场般参与暴力性案件,随之而来的负面情绪将较为长久地对玩家造成影响,甚至使他在现实生活中也不自觉地施展暴力。其次,民间文化在丰富多样、具有蓬勃生机的同时,也不能忽略其整体格调不高、庸俗甚至媚俗的一面。剧本杀作为商业化的文娱产品,迎合大众趣味是其逃不开的宿命。这两年兴起的以吵架揭短为特色的欢乐本受到部分玩家欢迎,不过也有不少玩家质疑过分强调“吵架”的剧本杀已沦为情绪宣泄的“垃圾桶”。再有部分剧本杀在追求语言通俗以吸引玩家的同时,“用力過猛”变成了粗俗,爆粗口、说脏话等现象频频展露,给予玩家较差的游戏体验观感。更有甚者,隐晦地在剧本中加入色情等擦边内容,引起玩家的反感。由于剧本杀的主要体验者是三观发展较不完善的未成年人或青年人,剧本杀文化中负值的一面,如血腥、暴力、媚俗等因素,将不可避免地对其成长产生不良影响。因此,在剧本杀火爆局面的背后,对其内容的把控更应加强。近日,已有不少剧本杀相关条例出台,尤其是在未成年人相关议题上,强调剧本杀等沉浸式娱乐活动应设置明确的适龄提示,以降低未成年人受到不良影响的可能性。

此外,正如中世纪的狂欢节无法从根本上颠覆封建等级关系,剧本杀在扮演等过程中对真实生活的重写也是暂时性、相对性的,不能造成实质性的改变。这使剧本杀带有悲剧性的空想色彩,当一场游戏结束,当个性表达的美好舞台消失,玩家依然要回到现实中来,感受到二者对比下尖锐的落差。剧本杀通常被认为是年轻人的社交新宠,尤其是在网络社交媒介高速发展而造成“群体性孤独”的当代社会,强调“线下”与“在场”的剧本杀,使年轻人在与同伴或陌生人长达几个小时的交流与接触中前所未有地收获了社交沟通带来的情绪价值。然而,玩家又是在以剧本角色的视角进行大部分的交流,难以深入构建现实生活中的关系链条。当游戏散场,玩家也许会很快奔赴下一场游戏,但几个小时的游戏时长对比漫长的日常生活时间终究显得微不足道,可以说,在大部分时间内孤独依然是生活的主基调。剧本杀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提供了社交意义,这是值得让人反思的。

四、结语

剧本杀是一种更为开放的、洋溢着狂欢与对话精神的新型文学形式,有助于减少文学发展中僵化一元的因素,带来无限的可能性。同时,剧本杀为人们构建乌托邦式的非官方生活形式,使人们在自由平等的狂欢节广场上放肆情感、享受自我的充分表达与亲昵的人际交往,是对严肃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调剂与补充。

同时,正因剧本杀与民间文化具有深刻的同源性,亦摆脱不了民间文化中如媚俗等负面的因素。加上剧本杀文体中常有出现的暴力内容,加强对剧本杀内容的把控是必须的。此外,剧本杀虽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孤独,但实际功效值得考究,它并不能充分避免“群体性孤独”现象的扩大。

参考文献:

[1]艾媒咨询.2021年中国剧本杀行业用户研究分析报告[J].国际品牌观察,2021(35):66-68.

[2]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05):74-82.

[3]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M]//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钱中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266.

[4]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钱中文,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159.

[5]李玮.“主动幻想”:作为新空间形式中的“文学”的剧本杀[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02):79-85.

[6]安可.就像水消失在水中[Z].麻心汤圆工作室出品.

[7]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

陈咏歌(2002.7-),女,江苏苏州人,南京师范大学强化培养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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