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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幸福与“年青的一代”
——话剧《年青的一代》中的“青年教育”

2023-09-18熊庆元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年青革命政治

熊庆元

内容提要:话剧《年青的一代》对“堕落”青年林育生购物铺张浪费的批评,集中于日常生活和美感经验维度。对作为符号的物的批评,实为政治批评,即对凝结于物之上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批评。林育生的错误思想,通过其对幸福的错误认知体现出来。剧中不同人物围绕幸福问题展开的论辩,有其鲜明的政治向度。幸福观内含对个人与国家关系的认知,应被视为一个政治经济学范畴。剧作对革命家史的叙述与其“青年教育”的题旨相呼应,回应了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时代主题,亦反映了1960年代中国革命对文化领导权问题的深沉思考。

1960年代初,陈耘创作了话剧《年青的一代》。该剧一经发表,即引起很大反响。11963年夏该剧发表后,于同年11月,《上海戏剧》即登出简讯,对该剧受欢迎的热烈程度作了报道:“陈耘同志的新作《年青的一代》,自上海戏剧学院教师艺术团和上海市青年话剧团演出以来,观众已达十余万人次。目前,首都及广东、江西、安徽、河南、陕西、辽宁、南京、济南、广州、成都等十多个省市亦先后上演;上海一些沪剧、越剧、锡剧等戏曲剧团也正在移植改编;此外,还有不少业余剧团也在纷纷排练这个剧目。”该简讯还介绍了各地召开座谈会讨论该剧以及该剧的转载情况等,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年青的一代〉受到热烈欢迎》,《上海戏剧》1963年第11期)。此后围绕该剧形成了各种争论,对剧作和剧作者都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影响。2《年青的一代》数易其稿,且每次修改都包含复杂的历史因素。陈耘在《〈年青的一代〉的厄运》一文中曾作了一些说明(载《上海戏剧》1979年第4期),更为详尽的描述可参见顾振辉《话剧〈年青的一代〉创作始末钩沉》一文(载《戏剧文学》2014年第1期)。《年青的一代》塑造了林育生这一“堕落”的青年形象,揭示了“青年教育”的主题。同《千万不要忘记》等剧作一样,《年青的一代》也是1960年代“社会主义教育剧”的代表性作品。现今关于该剧的研究已涉及许多方面,如钩沉该剧创作始末、讨论剧中抒情要素的时代性、阐述剧作所反映的1960年代的生活政治等。1现今对话剧《年青的一代》的研究成果颇丰,在此仅举较有代表性的几例略作说明:顾振辉借助丰富的档案史料对《年青的一代》的创作始末作了细致的梳理(《话剧〈年青的一代〉创作始末钩沉》,《戏剧文学》2014年第1期);唐小兵主要从政治抒情的角度谈论作品与时代的关系(《抒情时代及其焦虑:试论〈年青的一代〉所展现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张清芳译,《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而蔡翔和徐刚则都关注到作品中所蕴含的1960年代的“生活政治”(徐刚:《革命伦理与城市日常生活的焦虑——以〈千万不要忘记〉和〈年青的一代〉为中心》,《文艺争鸣》2016年第9期;蔡翔:《1960年代的文学、社会主义和生活政治》,《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这些讨论无疑丰富了《年青的一代》的研究面向,有助于拓展对剧作的理解,但对剧作中涉及的一些重要的叙事要素,现有研究似仍有作进一步讨论的空间。本文拟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从作品中的物叙事及与此相关的剧中人物对于幸福的不同观念入手,讨论剧作“青年教育”的题旨之深刻内涵。

一 日常生活与美感经验:作为符号的物

在话剧《年青的一代》中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叙事要素,即各种不同形式的物。剧本第一幕一开始就写到“林育生推自行车上,车上挂着网兜等物”2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紧接着,戏剧的冲突便围绕林育生自行车网兜里的东西徐徐展开。

林育生:倩如!倩如!

夏淑娟上。

夏淑娟:还没回来呐。你又买了些什么?

林育生:几个罐头和一些点心,今天不是约了几个同学来给倩如过生日吗?

夏淑娟:我不是关照阿香阿姨杀了一只鸡吗?

林育生:一只鸡够谁吃的?

夏淑娟:唉,这得化多少钱!又买这么贵的点心,这影响不好!3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夏淑娟责备林育生购物花了很多钱“影响不好”(包括后文提到的育生父亲林坚发现罐头后,批评林育生“铺张浪费”),说明日常食品在价格上的贵贱不只是一个经济问题,更直接和政治思想挂钩,涉及消费和生产之间的矛盾。因此,日常生活便成为一个政治斗争的重要场域。在剧本中,日常生活不再是中性的,而是高度观念化的。在日常生活中,凡俗之物似乎带有某种象征性,象征不同的经济思想和阶级观念,是阶级斗争的重要领域。关注物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尤其是其中蕴藏的消费观问题,在现有研究中并不鲜见。不过,这种凝结于物之上的观念之争——更准确地说是思想之争——不仅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商品购买方面,它同时也延伸到美学领域。其突出表现就是围绕连衣裙展开的戏剧叙事。

蔡翔提出,罐头、连衣裙等物都是“洋里洋气的东西”,涉及日常生活方式及与之相关的趣味问题1蔡翔:《1960年代的文学、社会主义和生活政治》,《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这一观察显然是正确的,但在戏剧叙事中,同样作为物且与生活方式相关联的罐头和连衣裙,在剧中的功能和指涉却并不完全一致,二者存在细微的差异。《年青的一代》中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就是戏剧叙事从罐头向连衣裙的位移。当林坚发现罐头等物而问及夏淑娟“哪儿来这么些东西”时,夏淑娟告知是育生为倩如过生日而买的礼品,林坚随即批评道“那也用不着这么铺张浪费”,夏淑娟也立即附和,“是啊,刚才我也批评他了”,并“偷偷把连衣裙藏起来”。2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舞台说明中的偷藏连衣裙这一细节,表明林育生的母亲夏淑娟实际上也意识到,和罐头一样,连衣裙这一物件同样存在问题。不过,从戏剧后面的情节来看,围绕连衣裙的叙事,其戏剧冲突并不表现在“铺张浪费”这一经济层面,而主要表现在美学层面。

在第一幕中,林育生告诉夏倩如为她买了礼物,并让倩如来猜。倩如先后猜是衬衫和围巾,都遭到了育生的否认。剧本写道:

林育生:不对。(打开纸盒)看,喜欢吗?

夏倩如:哟。(笑)

林育生:怎么了?

夏倩如:我要是穿上这条连衣裙,再背上个地质包,那才好看呐。

林育生:这衣服不是让你背地质包穿的,而是为了让你穿着它,坐在研究室里,或者坐在我们未来的小房间里用的。

夏倩如:得了,别尽做梦了。我还不知道会分配到哪儿去呐。

林育生:没问题,只要我把系干事答应下来,我想领导上总该照顾了吧。要是真的把你留在上海,那该有多好啊。想想看,白天我们一起去上班,晚上回来就听听音乐,看看小说,读读诗,看看电影,星期天上公园,或者找几个朋友聊聊天……当然,工作是一定要做好的,工作做不好的人,在新社会里是不会有他的地位的,一定要在业务上好好干出一些成绩来。咳,这种生活我在青海就梦想过,现在眼看就要实现了。好,我这就到学院去。你把衣服穿起来吧。

夏倩如:我穿不出去,太花梢了。1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林育生给夏倩如买连衣裙,不能说不包含某种与性别有关的维度。这里,女性的着装与审美之间似乎建立起了某种天然的联系。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戏剧述及连衣裙的情节,却并不停留于性别与美学的关系层面。从上述引文的内容可以发现,对于漂亮的连衣裙,倩如打算私下里穿,而林育生则希望她在研究室穿,这里显然涉及公与私的关系。同时,这里还存在空间上的差异问题,即林育生试图留在上海,并认为连衣裙这种形式的服饰符合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其他服饰和连衣裙的对比同青海和上海的对比相对应,反映出地域性的审美观念的差异,这种差异同时带有深层的政治维度。上海更多地承载了消费的面向,林育生对“私”的强调其实和消费有关,正是他注重个人性的消费生活及与此相关的小资情调,使得在他的表述中,生活方式同工作伦理之间形成了某种对立。因此,公与私的矛盾也就转化为生产和消费的冲突,这同样是商品经济的某种观念性的外化反映。那么,审美问题在这里就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私人性和公共性的差异问题,它实际上同样是一个政治问题。需要注意的是,剧本中特别指出,林育生为夏倩如买连衣裙,是因为听了小吴的建议。尽管在戏剧中,小吴并未正式出场,但这一人物显然是被作为敌对势力来设计的,是一个具有高度象征性和功能性的人物形象。剧作对小吴这一人物形象的设置,实际上涉及文化领导权问题,关于这一点,后文会再提及,此不赘述。在此需要强调的是,这里,审美不再是个人性的艺术行为,而是内蕴某种意识形态冲突。

物的日常性和审美性需要在一个象征性的情境中加以理解,因此,这里,物就成为一种符号。作品中对物的象征性的强调实际上是同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评,亦即与此相关的资本主义批判联系在一起的。法国学者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亦译为布希亚)曾提出“物体系”理论。他认为在都市文明里,“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不断繁衍,各种需要也一直增加”,由此人们“对物的日常生活的经验”常常是建立在某种“文化的或超文化的系统上”(système culturel, infra-ou transculturel),因此就需要进而探究“物的结构语意系统”(système “parlé”),即“对物所安设的一套或多或少合理一致的意义构成系统”加以探究1尚·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蔡翔在其研究中借这一理论来讨论1960年代“社会主义教育剧”中的物叙事,进而指出,需要关注“‘物’进入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时,与日常生活的环境产生了怎样的冲突——而按照鲍德里亚的解释,这一日常生活的‘环境’也仍然是一个‘抽象’的体系,因此,与其说是物和日常生活的冲突,不如解释为物和这一‘抽象’的日常生活的‘环境’的冲突,也即观念和观念的冲突”。2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33~334页。对作为符号的物的理解构成我们进入这一时期“社会主义教育剧”的重要进路,以至于改革开放前后,像《班主任》这样的小说再度从这个维度来反思前三十年文学表达的合法性问题。3笔者曾通过对刘心武小说《班主任》的细致分析,阐释了造成谢惠敏精神创伤的根由,文中即指出日常生活和审美经验成为小说作者陈述这一历史伤害的两个重要维度。见拙文《知识与美如何可能?——〈班主任〉小说叙事中的阅读、美学与政治》(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8期)。

二 什么是幸福:幸福之争及其政治向度

不仅林坚、夏淑娟等人对罐头、连衣裙等物作了批评或否定,在剧中,当同学们来参加育生为倩如办的生日会时,也批评了育生此举过于铺张浪费。《年青的一代》中,在消费环节被符号化和象征化的物,是连同精神批评一起出现的。上文提到,物上所凝结的消费主义观念同空间的地理区隔存在对应关系。因为知道在上海找到工作即有可能将工作关系从青海调回,林育生不惜伪造腿有重疾的假证明。这一做法显然同他对上海的消费主义氛围的留恋有关,他不愿复归青海的生产建设,冀望彻底脱离艰苦的工作环境,反映的恰恰是他的资产阶级观念。因此,留在上海与奔赴青海的矛盾,实际上即是物所对应的日常生活中的享乐观念同精神世界的崇高理想之间的尖锐冲突。这种冲突在贪图享乐的个人主义和国家建设的总体需要之间层层设障,因而在国家和个人之间便呈现出某种政治性的紧张关系。在此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剧作中,这种政治性的紧张关系,实际上是以一种更为伦理化的形式呈现出来的。个人和国家的关系,被渗透到有关亲情、友情和爱情的伦理叙事之中。

首先,我们可以从林岚对林育生和夏倩如的爱情的议论看到这一点。当林岚发现倩如因为迁就林育生而愈益表现得“落后”时,她发表了自己对爱情的看法。

林岚:我想找个地方好好想想:我这一辈子到底找不找爱人。

夏倩如:怎么了?

林岚:怕找了爱人,丢了事业啊。

夏倩如:小鬼,你的嘴怎么越来越厉害了!

林岚:(走近夏倩如)姐姐!我真替你难过,从前你可不是这样,有理想,肯钻研,想在地质方面做出一些成绩,可是现在……我想想就替你发急,让哥哥拉着一起往下坡路走,他要你怎样,你就怎样。

夏倩如:我也矛盾得很啊。可是……唉!你不明白。

林岚: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他总是百依百顺的?

夏倩如:等你爱上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林岚:如果爱情就是这样的,那我一辈子也不要爱情,真的不要!1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爱情和个人志业的冲突,尤其是前者对后者的妨害,是林岚坚决拒绝爱情的根据。换言之,爱情不应是纯粹私人性的,其价值应该在同国家建设相关联的政治理想中被界定。在这个意义上说,爱情理应是高度理想化和政治化的。

其次,个人和国家的关系还体现在萧继业和林育生的友谊之辩中,而这一争辩主要表现为剧中人对于幸福的不同认知。在剧作中,关于幸福的叙事呈现出鲜明的层次感。剧作第一幕写到林育生为倩如举办生日会,萧继业和林育生在言及友谊时产生了冲突,这一冲突到第三幕则演变为二人关于幸福的论辩。不过,这一演变过程中还存在一重过渡,即第三幕中插入的林坚和林岚父女间关于幸福的讨论。这个讨论的起因是无所事事的青年李荣生对林坚决意要去农村的行为感到不解,认为林坚原来的厂长身份较之农民要更高一等。由此,林坚在教育李荣生的过程中便与林岚展开了有关幸福的讨论。

李荣生:去当农民?

林坚:怎么,这就不幸福了,是不是?(李荣生不好意思的笑了)是啊,是啊,年轻人总喜欢谈论什么幸福。事情一顺心就说:我太幸福了。一不顺心,就说我一点儿也不幸福。可是什么是幸福,连他自己也没有搞清楚。

林岚:爸爸,你说什么是幸福?

林坚:这有各种各样的理解。有人觉得:不劳动,光吃喝玩乐这是幸福;有人觉得有个称心的爱人,有个温暖的小家庭,这才是幸福;也有人觉得:有名气、有地位是幸福……看法多着呐。可是依我看,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幸福和斗争是分不开的。幸福,这就是斗争胜利后的欢乐。为党的事业去斗争,这是得到幸福的主要来源。(有所指的)不肯付出艰巨劳动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对吗?(李荣生不语)不小了,得多动动脑筋,这样糊里糊涂下去不是个办法!(李荣生低头不语)没事常到我们这儿来玩,有空咱们就聊聊,怎么样?(李荣生点点头)1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林育生:罪状倒不小。既然你对我的生活这么关心,那我就坦白跟你讲吧。我们是想把生活安排得更好,更舒服,使日子过得更丰富,更有内容些。解放都十多年了,你该不至于要我们去过山沟里的日子吧?大家辛辛苦苦地劳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使生活变得更好,更幸福吗?

萧继业:(尖锐的)使谁的生活变得更幸福?是仅仅使你个人的生活变得更幸福?还是使千百万人因为你的劳动而变得更幸福?如果一个人只追求个人的幸福,忘记我们的国家现在还是一穷二白,在我们的面前还摆着多少困难,忘记我们青年人对党对人民应负的责任,这样的幸福会把我们引导到什么地方去呢?同志!你已经变成一个鼠目寸光的利己主义者了。1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剧作中关于幸福的争论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关注,但迄今未能形成较为系统的论述。2剧中言及幸福的一些片段,甚至有人加以编曲演唱,如王少舫即演唱过《年青的一代》的选段《什么是幸福》。见王少舫演唱、潘汉明记谱《什么是幸福——〈年青的一代〉选段》(《黄梅戏艺术》1982年第1期)。显然,剧中言及幸福问题的内容极为丰富,它们彼此之间互为呼应,而非孤立存在。关于幸福问题的讨论,可以说是理解话剧《年青的一代》的一个焦点。萧、林之间的这段对话看起来是关于友情的叙述,呼应了第一幕他们在友谊问题上的冲突,实际上却是延续了林坚、林岚父女教导李荣生的叙事,并作为对前述爱情叙事的一个回应。林岚和夏倩如之间关于爱情的争论可被视作一个引子,它引出了基于个人爱情的小家庭的幸福与建设国家的大幸福之间的关系问题,即幸福究竟是利己的还是利他的。而剧作中对幸福问题的倚重,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回应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某些观念。31963—1965年,《中国青年》杂志曾围绕幸福观问题展开过讨论。蔡翔在研究1960年代“社会主义教育剧”时曾简要提及这一背景,并对讨论中的代表性观点作过概括,限于篇幅,此不赘述。详见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一书的相关内容(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57~360页)。幸福当然是西方哲学史,尤其是伦理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概念,但1960年代关于幸福的讨论并不是思辨性的,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某个抽象概念,而是带有鲜明政治性的一个范畴。郭春林在言及幸福与财富的关系时曾指出,“‘幸福’并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学对象,实在地说,就现代的、世俗的、日常生活的层面上说,它关乎的恰恰是政治经济学”1郭春林:《关注“幸福”何为?》,《上海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话剧《年青的一代》中围绕幸福的争论,毋宁被看作1960年代从生产逐渐转向消费这一历史转折时期中国社会所面对的经济—政治问题的一个缩影。2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从“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的转变。见徐刚的论文《革命伦理与城市日常生活的焦虑——以〈千万不要忘记〉和〈年青的一代〉为中心》(《文艺争鸣》2016年第9期)。

此外,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也在林坚对林育生的批评教育中体现出来,第三幕中假证明事件所引发的林坚对林育生的阶级教育尤能说明问题。林坚要求把林育生伪造腿有重疾的假证明贴到墙上,由此引发了一场家庭教育,并进而引出了林育生的身世。

林坚:(坚决地)贴起来!自己把它贴起来!

林育生无可奈何地走向墙壁,夏淑娟取过儿子手中的证明信。

夏淑娟:说他一顿就行了,别人看见了……

草本是秦安县种类和数量最多的植物,分野生草本和人工牧草两类。野生草本在深山、浅山和川台区的沟坡、田间、地埂都有分布,建群种多,由旱生植物组成,其中以丛生禾草为主。人工牧草以豆科牧草为主。据统计,截至2001年,秦安县的草本植物有近300种。

林坚:丢我们家的脸是不是?其实他已经把我们工人阶级的脸丢尽了。(痛心地)做出这种事,当逃兵!你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老师们对你的教导,也对不起……对不起你死去了的亲生父母!

林育生:(惊讶地)什么!3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从“丢我们家的脸”到“把我们工人阶级的脸丢尽了”的过渡,反映了家庭教育的实质是阶级教育,是政治教育。林坚与林育生的观念对立同前文提到的林坚与林岚的心气相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革命的理念在同一个家庭内部区分出了“敌我”,从而,家庭叙事被阶级叙事所统辖。特别是剧作进而对革命家史展开的叙述,强化了对革命同志之谊超越亲缘和血缘的强调,这一点后文会再提及,此不赘述。

总之,剧中围绕情感的叙事,实际上再次重申了公与私的历史关系,在物质与精神、生活与理想、事业与爱情等维度强化了有关个人与国家关系的叙事,幸福实际上反映的是认同问题,伦理对情感的维系实际上是政治认同的某种具体表现。在这个意义上说,剧本中围绕亲情、友情和爱情所展开的这种伦理叙事无疑是高度政治化的。

三 革命家史与“青年教育”:“社会主义接班人”问题

上文提到,物对林育生所产生的思想腐化导致他对革命工作产生错误认识(错误的幸福观亦是其表现之一),而这些叙事实则涉及社会主义新人的塑造,也即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的问题。1960年代初,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时代主题。1963年,《红旗》杂志曾刊发虞挺英的文章,明确强调应加强“教育革命下一代”:“把我们的青少年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始终高举无产阶级的革命红旗,永远坚持共产主义的方向,这关系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1虞挺英:《加强对青少年的政治思想教育》,《红旗》1963年第9期。转引自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第329页。以《年青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等作品为代表的“社会主义教育剧”,显然紧密回应了这一时代主题。在某种意义上,像萧继业、季友良(《千万不要忘记》)这类人物,延续了1950年代以梁生宝(《创业史》)等人为代表的社会主义新人谱系,而林育生恰恰构成了这一谱系的对立面。呈现在《年青的一代》中的“青年教育”虽反映了1960年代初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但其回应的问题却有着鲜明的历史向度。正是因此,剧作在涉及“青年教育”的内容时出现了关于革命家史的叙述。

不过,奇怪的是,在剧作中,关于革命家史的叙事,最早却出自作为否定性形象存在的林育生之口。上文提到萧继业批评林育生错误的幸福观,并认为后者是“鼠目寸光的利己主义者”,此时,林育生作出了回击。

林育生:好大的帽子啊!就算象你说的那样,我们开始对个人的幸福感到了兴趣,那又怎么样呢?(振振有词)我们也跟别人一样工作,一样劳动,我们按照自己的愿望过生活,既没有去偷去抢,也没有去剥削,去妨碍任何人,请问:这有什么不合法的地方?又关你什么事?

萧继业:是的,你没有去偷去抢,也没有去剥削去妨碍任何人,你用清高和合法做掩护,所以人们才不容易觉察到你这种生活的庸俗性和危害性。正因为这样,它才变得更加危险。

林育生:(冷笑)危险!?哼!危险在哪儿?

萧继业:危险就在于它会不知不觉地腐蚀人的灵魂,毁灭人的理想,消沉人的斗志,使人变成一个只能在个人主义的躯壳里爬行的软体动物。

林育生:(不屑地)别吓唬人,我可不是出生在资产阶级的家庭里,请记住,我的家庭是个革命的家庭。1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革命家史将一个政治正当性的问题伦理化,转化为一种类亲缘和类血缘的关系,革命的正当性,似乎可以在这一类亲缘和类血缘的关系中得到自然承传。在这个意义上,情感的政治化和政治的情感化是一并发生的。由此,才出现了上文提到的一个颇有意味的戏剧叙事:林坚是养父,是林育生亲生父母的革命同志,而林育生的生身父母则早已牺牲,为革命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这一叙事将血缘与阶级情感扭结在了一起。对于这种超越亲缘和血缘关系的革命情感,剧作中往往采取大段独白的方式来抒情,其中的高潮段落,自然是林育生念其生身父母留给他的血书。

林育生:血书!(接过血书)

林坚:念一念吧,看看你的父母是怎样希望你的。

林育生:(急切地展开血书,念)“我的孩子:在临刑的前夜,我用血给你写信!永别了!我的宝贝!你的父母生活在最黑暗的年代,但我们的死却是为了光明的未来。在我们生命历程就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把自己的理想、希望和没有完成的事业交给了你们。(他停下,把血书按在胸口,短暂的沉默)战斗吧,我的孩子!当你长大的时候,如果吃人的制度还没有崩溃,那就拿起武器,摧毁它,如果它已经垮了台,那就跟着党,坚决革命到底。把这曾经充满苦难屈辱的国土,建设成一个共产主义的天堂。记住:这是你的父母梦寐以求的事业,为了它多少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痛苦地低下头,又抬起,泪流满面地念下去)永远前进吧,任何时候也不要停留和后退,停留和后退就是对革命事业的变节……”(对着血书)妈妈,我的亲妈妈!(扑在凳子上掩面而泣)

林坚:(沉挚而慈爱地)警惕啊,孩子!多少先辈流血牺牲才换来了今天的胜利,我们的江山得来不容易啊!可是,帝国主义、反动派正梦想从你们这一代人身上找到他们反革命复辟的希望,你们要争气啊!1陈耘:《年青的一代》,《剧本》1963年第8期。

唐小兵将《年青的一代》所反映的时代称为“抒情时代”,林育生的亲生父母留下的血书及与之相关的剧中人物的大段独白无疑佐证了唐小兵的说法。2唐小兵:《抒情时代及其焦虑:试论〈年青的一代〉所展现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张清芳译,《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革命家史的叙述,实际上不只是在个人情感与家国情感之间搭建了桥梁,更重要的是,它使得关于青年教育的问题由个人性的家庭内部的代际问题变成了一个历史问题。子一代发生异化的危险,构成了对革命家史的严峻挑战。因此,在戏剧第一幕的叙事中出现的小吴,就带上了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林育生发生异化的危险,不可能来自家庭内部,而应来自外部社会。不唯如此,小吴这一人物形象也完全被剔除在剧作的主导叙述之外,他作为象征符号存在着,像幽灵一般没有实体,这正反映了某种无形的思想渗透,这种渗透在摧毁家庭教育的同时,实际上也在摧毁革命及由此建立起的政治谱系,构成了对革命政治正当性和合法性的挑战。

因此,从林育生口中说出革命家史,就将戏剧的叙事导向了两个相互缠绕的方向:一方面是林育生对自己作为革命子一代的身份的确认,另一方面是他对自己无意识中被腐化的不自知。正是凝结了这相互矛盾的两方面,使得青年教育的主旨发生在林育生的身上成为可能,即通过政治教育“唤醒”革命青年,而这种唤醒则进一步诉诸情感维度。独白和政治抒情带来的舞台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但并不符合生活的常理。这种艺术化的处理方式,实际上强化了剧本政治教育的效用。

有些学者由此论及1960年代初中国革命所面临的文化领导权的争夺问题。3蔡翔和徐刚在各自的论文中都曾通过对《年青的一代》的内容的解读谈及1960年代的文化领导权问题(蔡翔:《1960年代的文学、社会主义和生活政治》,《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徐刚:《革命伦理与城市日常生活的焦虑——以〈千万不要忘记〉和〈年青的一代〉为中心》,《文艺争鸣》2016年第9期)。结合剧作发表的历史语境,这一判断无疑是准确的。凝结在物和幸福问题上的个人性的审美经验、生活态度同革命理想之间的张力,迫使革命叙事重新循着情感的轨道来唤醒青年一代的革命者。不过,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革命家史的叙述,实际上仍是将文化领导权问题具体到革命青年的政治教育,而非仅仅停留于对日常生活的异化和凝结在物身上的审美政治性问题的强调。换句话说,情感维度是路径,而非目的。社会主义新人的谱系有其美学的向度,即政治觉悟和某种崇高感的确立,这种确立甚至不惜以一定程度的具身感的丧失为代价。蔡翔指出,“社会主义教育剧”中革命叙事由外部性的阶级话语向家庭内部的倾斜和转移,实则反映出这一时期政治教育的困境,即一方面因为资产阶级的文化渗透,使得革命教育需要在家庭内部展开;另一方面,家庭教育——尤其是情感教育——是否足以达成其政治效能又成为一个问题。1蔡翔:《1960年代的文学、社会主义和生活政治》,《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何以到1960年代初,文学作品中现实主义的叙事逐渐部分地为浪漫主义所代替。的确,革命家史在提供政治正当性时所唤起的情感,在激发子一代革命认同的过程中,其教育的效价如何,或许是仅仅通过戏剧文本所无法估定的。但毋庸置疑的是,时至1960年代初,革命理想试图以高度情感化的方式再度唤起革命下一代的政治觉悟,则至少反映出在文化建设,尤其是在日常生活等微观领域方面,中国革命对时代语境的判断及其鲜明的政治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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