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荆钗记》的艺术价值
2023-09-17胡宇欣
胡宇欣
《荆钗记》以极高的艺术价值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直至今日,它成为久演不衰的经典,被改编成多个版本依然活跃在戏曲舞台上。有人认为,《荆钗记》以王十朋、钱玉莲的爱情故事揭露腐朽的封建制度,具有一定的批判意义。例如,赵景深在《谈〈荆钗记〉》中提出“批判了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也有人认为《荆钗记》塑造了王十朋、钱玉莲的艺术形象,他们面对权贵毫不动摇的事迹为寒门士子做出表率,热烈歌颂有独立想法、大胆追求爱情的青年男女。例如,徐庆祝、马美信在《关于〈荆钗记〉的评价问题》中提到“实质上是一首封建道德胜利的赞歌”;李国显、夏洁在《伦理道德下蕴含的悲剧精神——〈荆钗记〉新解》中提到“进一步挖掘其背后深远的悲剧反抗精神”。
本文在肯定前者观点的前提下,认为故事文本以王十朋、钱玉莲的爱情故事为主体,对“功成名就”“门当户对”赋予新的定义,表现出人们开始挣脱封建礼教束缚,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一、语言通俗化
两宋时期,随着城市经济繁盛,市民阶级兴起,广大民众迫切要求有再现生活的艺术形式以供欣赏,这无疑推动了戏曲艺术的创作。戏曲作为大众的娱乐性活动,自古以来扎根于民间,这决定了戏曲作品必须面向不同的观众群体。戏曲舞台的表现具有即时性,不像文学作品需要反复体会。语言作为戏曲文本的主体,揭示人物的思想情感,推进故事的情节发展,其说白、唱词内容不可晦涩深奥,要做到各个阶层、年龄段都能听懂。《荆钗记》语言文字就以通俗为主,满足百姓欣赏趣味的同时呈现出一种质朴之美。
《荆钗记》的语言通俗化体现在人物对比上,通过语言表现人物的思想情感与性格特点。戏曲文本中的插科打诨往往使得人物更加生动活泼、富有趣味,增添了戏剧性色彩。王十朋与孙汝权二人同为进京赶考的学子,刚开场便显示出两人身份、家境、学识的差异。第二出“会讲”中提到,书生王十朋乐守清贫、刻苦读书是为了发挥自己的贤才。这与财主孙汝权的出场形象“白面儿郎,学疏才不广,粗豪狂放”形成极大的反差。王十朋、孙汝权、王士宏三人会讲中,王十朋所用比喻贴切,谦逊好学,而孙汝权所用解释粗俗,毫无逻辑。第四出“堂试”中,考官对于王十朋给予饱读诗书、了解国家政务的中肯评价,面对孙汝权给予的评价却是立论不正、应刻苦学习,这些都可以看出二人的学识差距。后来游手好闲的孙汝权看到王十朋中举后心生妒忌,打听到温州公干将派送状元家书信,他设法将家书改为休书,并再次向钱家提亲。不料玉莲为守节投江自尽,他便要求返还十倍礼金,和钱家闹上官府。从家境来说他腰缠万贯,从学识来说他才疏学浅,从品德来说他阴险狡诈,这每一点都与出身贫寒、谦恭仁厚的王十朋形成鲜明对比。从出场自述、堂试会讲再到篡改家书,文本旨在塑造两位截然不同的书生形象。
二、人物形象化
南戏行当有七个:生、旦、净、末、丑、外、贴。每一个行当在气质身段、服饰化妆、音乐唱腔上各有不同,共同构成传统南戏独特的表演体制。《荆钗记》一改人们印象中书生与妻子的传统形象,呈现出不同的风貌。第一出“家门”提到一段故事“少不得仁义礼先行”,暗示剧目塑造“义夫”“节妇”类型的理想化人物。除了王、钱二人,故事中父亲钱流行、继母姚氏、姑妈张氏的形象刻画也颇为成功。像:玉莲父亲钱流行,爱才儒雅、学识丰富;玉莲继母姚氏,泼辣蛮横,目光短浅;玉莲姑妈、媒婆张氏,巧言善辩、伶牙俐齿。
行当表演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前提。从一开始婚嫁争执、家书被改到玉莲投江的心理变化,父亲钱流行、继母姚氏、姑妈张氏一开场通过几句唱词便交代了其身份性格。不论是在王、钱二人的爱情故事中起阻碍或推动作用,都增添了故事的精彩程度。
钱流行为女选夫不以门第高低为准绳,而是看重一个人的学识品德。继母姚氏上场便用“相像夜叉婆”来描述自己,可以看出她是面相凶狠、蛮横严苛的人。孙汝权请姑妈张氏说媒,她说玉莲身材窈窕、闭月羞花,并说他们作为懂礼之家,财礼也有要求,将媒婆的伶牙俐齿刻画得十分生动。第六出“议亲”中提到钱流行看重女婿贤良而非富贵,可以看出饱读诗书的钱流行不把财富当作评判人的标准。相反,姚氏在看待女儿婚姻上,她言辞粗俗,认为木头簪子不值钱休想讨得媳妇,女儿应该名正言顺嫁给有钱有势的名望贵族。姚氏与钱流行争执不休,而姑妈张氏将聘礼带到玉莲面前却遭回绝。谁能想到姑妈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说玉莲不知好歹,说爹是亲的、娘是继母,用言语激怒了姚氏。姚氏认为玉莲7 岁起由她抚养,婚事必须她来做主,并对玉莲破口大骂、步步紧逼,但最终拗不过玉莲,在“十恶大败日”用一辆破轿子将她送到王家。
钱流行一直很看好这门婚事,他不仅资助王十朋进京赴考,还整理自家西边书房给女儿和亲家来住,不仅照顾了女儿还可以安抚亲家。家书传来后,他并没有轻信而是保持中立态度,求证王十朋是否入赘相府时,众人再次被孙汝权的谎言迷惑,事实也未被澄清。孙汝权再次提出与玉莲成亲,张氏见状乐意为孙家说媒。钱流行在此开始对女儿的婚姻选择变得犹豫不决。对于王、钱二人的婚姻,继母姚氏本不承认这门下嫁的婚事,在王十朋中举的消息传来时,她态度转变之快,生怕对亲家有所怠慢。而孙汝权提亲之时,她却怒骂玉莲死也要嫁,可以看出她性格泼辣、见风使舵,认为非富即贵、财力雄厚才是女儿婚姻的最终归宿。
三、“误会”的设置
“误会”作为一种戏剧创作手法,对于故事情节的推进和艺术形象的塑造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串联故事情节,将人物形象由单一无趣变得立体生动,大大加强了戏剧效果。在戏曲文本中,“误会”构建出关键情节,“误会”加深塑造典型化人物,“误会”解除故事矛盾落下帷幕。这符合中国戏剧大团圆结局的传统模式。“误会”的构建也成为戏曲理论家评判作品的重要标准。明代戏曲家徐复祚《曲论》中提到“《荆钗》以情节关目胜”。《荆钗记》共有48 出,其中伏笔、铺垫比比皆是,其中第七出“遐契”、第二十一出“套书”的“误会”更是贯通全局,从“误会”产生到“误会”加深再到“误会”解除,结构设置十分巧妙。
在钱流行的安排下,本应王、钱两家顺利结亲。在“遐契”一出中,孙汝权上聘王家打乱了这个计划。就有了姑妈劝告、继母逼婚以及之后的情节出现,这是戏剧情节的第一个“误会”。听说王十朋堂试中夺魁,钱流行寻求好友许文通说媒并接受了王家祖传的荆钗为聘礼。财主孙汝权在经过钱家门前见到长相姣好的玉莲,想要请姑妈说媒,并带来聘礼金钗及银子40 两。面对荆钗与金钗的选择,引发出故事的第一个“误会”——钱玉莲会嫁给谁?爱才惜才的钱流行和贪图富贵的姚氏二人正争执不休,玉莲不顾母亲、姑妈反对,选择王十朋,并收下荆钗。父亲对玉莲的选择予以认可,在王家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玉莲送了过去。
原本王十朋在进京赶考中举后,可以将妻子、母亲接到京城相聚。但是“套书”这一出情节后,打破了戏曲故事的平稳进程。孙汝权篡改家书,导致众人误解以至后来出现玉莲投江、义父收养、真相大白、拒绝婚嫁、二人团圆的情节。所以,家书被改是戏剧情节的第二个“误会”。假书信公之于众后,玉莲万般无奈跳入江心渡,被路过的钱载和救起。而后玉莲收到误讣以为丈夫早已身亡,她悲痛万分决定守寡。王十朋也听说妻子不忍被逼婚投江守节。第四十出“奸诘”中,王十朋中举遭遇陷害且书信被换之事真相大白,严惩孙汝权的同时安排钱流行与姚氏到吉安府与王十朋相会。最后钱玉莲在玄妙观上香悼念亡夫时,恍然间看到一个面貌、身材很像丈夫的人却不敢相认。而后义父设宴,通过荆钗二人相认。王十朋为官清廉任命福州府知府,妻子钱玉莲被封贞淑一品夫人,母亲张氏被封越国夫人,第二个“误会”也因此解开,故事落下帷幕。
四、现实意义
由于宋朝社会的封建科举制度根深蒂固,文人登科入仕可以快速提升社会阶级、改变命运,导致早期南戏大多是男子考取功名后抛弃妻子的结局。随着戏曲的普及,作为主要受众群体的市民阶级不满足此类“负心戏”的结局,加上入元后统治者断绝了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改变命运的可能。文人们开始重新思考科举与婚姻之间的关系,在满足观众审美需求的同时扭转读书人的群体形象,创作男女幸福生活的戏曲文本开始流行。明末戏曲家吕天成认为“《荆钗》以真切之调,写真切之情。”《荆钗记》语言真挚,情感动人,对“功成名就”“门当户对”赋予新的定义,以圆满的爱情故事迎合百姓的道德理想和愿望。
科举制度作为选拔人才的方式,调动了社会人士读书的积极性。不少寒门书生通过科举谋得官职,跻身上层社会。王十朋学富五车,有过人的才学与见识。婚后他进京赶考后中举,按照当时的习惯,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要张贴皇榜并授予官职,还要参拜当朝万俟丞相。面对丞相招婿,王十朋用“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回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通过攀附权贵提高自己的地位。为官后,王十朋被陷害身在烟瘴之地依然尽职尽责、治理有方。在任期间百姓安居,户户安康。他孝敬母亲,并将玉莲父母接到身边照顾。在二人误以为对方身亡后,玉莲决定为丈夫戴孝,而王十朋决定为妻子举行祭奠仪式。在他心中,“功成名就”并不是人生的终极追求,宁愿身为布衣平民,也要与妻子玉莲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封建婚姻缔结来自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戒律,更是扩大家族势力、构建社会关系的重要手段。封建礼教制造了无数的婚姻悲剧,束缚着千千万万青年男女。古代封建婚姻以名利和财产作为交换,无视个体的幸福。钱玉莲出身书香门第,更重视礼教,在婚嫁大事上并不是完全听从于父母。她敢于回绝继母和姑妈的催婚,并在收到假书信之时,斩钉截铁说到此书不是有才之人所写,并以“自古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回应。她面对婚姻的自主选择,直击封建礼教的弱点,写出理想化的婚姻状态。在这个故事中,“门当户对”并非用金钱来衡量,更要看一个人的学识、品德。古典戏曲中以爱情为主题的剧作比比皆是,《荆钗记》没有描写二人相识的过程,着重描写王十朋赶考后二人分离的境遇,不论是被小人陷害还是收到误讣,他们心中仍然为对方留着一席之地,这也是支撑二人再度重逢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