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行为理论下《小石潭记》中的寂寥根源
2023-09-01王诗雅
王诗雅
内容摘要:《小石潭记》是柳宗元所作的“永州八记”之一,被选于统编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的教科书中,是一篇典型的游记散文。散文移情于景,作者心中从“乐之”到“寂寥”,发生了巨大的情感变化,探究“寂寥”的原因也成了本篇散文的教学难点。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关注交往主体间的关系、对话以及生活处境,可提供散文中的“寂寥”情绪理论解释,因此研究试以运用该理论来分析《小石潭记》中的“寂寥”根源。
关键词:交往行为理论 《小石潭记》 “寂寥”
《小石潭记》是柳宗元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被贬至永州时所作的一篇游记,文章从多重视角和多种感官细致生动地描绘了小石潭的美景,运用了移步换景的手法,从“小丘西行”听到像玉佩碰撞的潭水声,到“伐竹取道”向下看见小潭和奇特多样的石头,到潭中到活灵活现的鱼儿,再到寻找潭源、“坐潭上”,兴致消散后“记之而去”。此行中与作者同游的还有吴武陵、龚古、弟弟宗玄及崔氏二小生,皆为亲人挚友,然散文末尾作者却发出“寂寥无人”的感慨,此之为何?“寂寥”是散文中情感的骤变处,通过该词反映了作者内心深处的隐藏情感,挖掘这个词,有助于走进作者的内心,体会文章的深层内涵。因此,“寂寥”一词的揣摩也成了教学中不可忽视的一点。
在当下的文言文教学中,大部分教师还在采用传统的文言文教学方式,即逐字逐句的翻译、讲解,这不仅破坏了文言文的美感,更会降低同学们的学习兴趣。在《小石谭记》的教学中,大多教师着眼于文章的游记特色,机械地从游记三要素着手去教,一味灌输文章的知识技能,却忽略了学生的个性理解。学生记了满满一页笔记,却从未走进作者、走进文本,难以激发对于传统文学作品的热爱。对于“寂寥”一词,许多教师并未予以充分解释,学生第对此半解,只能体会到文章表面对于景色的喜爱之情,却不能体会文人内心的苦楚和孤寂。
柳宗元此行同游众多,“寂寥无人”显然不能从人员的个数去理解,而要探究其与他人交往无效的深层原因。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对人类的交往行为合理性进行了多方面深层建构,对于《小石潭记》中的“寂寥”根源,能够给出有效解读。因此,文章尝试用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来分析《小石潭记》中的“寂寥”根源,希望能对今后的研究者和一线教师有所启发。
一.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
交往行为理论由德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哈贝马斯提出。哈贝马斯区分了四种社会行为:目的行为、规范性行为、戏剧性行为和交往行为,并将世界分为客观世界、社会世界和主观世界。另外,他还引进了“生活世界”的概念,四种社会行为是基于不同的世界实现的。交往行为是所有行为关系中的核心概念,注重主体间发生言语对话的交互活动。交往行为发生在“理想的话语情境”中,植根于“生活世界”之中,交往主体达成共识,处于相同的对话体系之中,能够相互理解。交往行为的合理性具有三大原则:真实性、真诚性和正当性。真实性指的是言语要反映客观现实,符合事实的真相。真诚性指的是交往双方要感同身受地理解互相,要真诚地表达内心的想法和感觉。正當性指的是双方沟通时,要遵守人与人沟通的社会规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合理和正当地使用这些语句和别人沟通。只有遵守三大话语有效性原则,才能创造“理想话语情境”,即“对话双方在遵守共同规则方面等是平等的;对话双方要有积极的、真诚的态度,这是对话展开的基础;对话的过程是一种双向理解和交流,对话的目的是通过沟通而达到相互之间的理解”。[1]
《小石潭记》中,作者面对眼前亮丽的景色和身边亲人挚友的陪伴,获得短暂的欢乐之后,从刚开始的敞开心扉又回到了自我封闭的状态,发出了“寂寥无人”的感慨。前文大篇幅渲染小石潭的美景,人与景境界合一,而后却忽感“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这背后的原因值得探究。纵观全文,作者的“寂寥”之感是从“坐潭上”开始,起初的好奇心与景物的惊奇感以悄然逝去,唯有“四面竹树环合”,封闭感迎面而来,想到自身被贬的经历,黯然神伤。此时的“寂寥”是与外界交往的隔绝,借用哈马贝斯的交往行为理论,此种状态是交往行为合理性的缺失和人物之间“生活世界”的差异所致。
二.交往行为合理性缺失致“寂寥”
1.主体间性缺失
哈贝马斯在交往行为理论中,提出让“以主体间性为中心”代替“以主体为中心”,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对话。在交往时,主体间的关系是交互关系,两者之间是互动的、交互的。哈贝马斯提出,主体间相互关系要建立在主体间话语的基础上,通过话语才能达成不同主体间的相互理解和尊重。哈贝马斯在构建其交往行为理论时也特别强调了人际交往是主观活动,真正体现出主体间性,必须促成现实关系,人际交往的话语、言说、表达参与等,在相互之间的沟通、理解与认同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发生着具体而复杂的实质性联系。
保持主体间性,需要建立平等、相互尊重、开放、自由的对话体系。柳宗元早间与刘禹锡等积极推动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后因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司马。在永州的十年间,他以山水为寄托,遍游附近的奇山异水,写下了文笔清秀、富有诗情画意的游记作品“永州八记”。由此可见,此时的柳宗元是有苦难言的,他与统治者始终是不平等的地位,统治者没有给予他理解和尊重,政治上的失败经历令他深深受挫,因此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纷扰隔开,激情山水和文字聊以自慰。正是因为柳宗元与统治者之间无法进行平等的地位,无法形成平等、相互尊重的对话体系,由此造成了主体间性的缺失,致使“寂寥”产生。
再者,主体间性是在双方有对话互动的基础上产生的。文章中大篇幅描写的都是作者眼中看到的小石潭的景色,并未描写其他同游者的外貌、行为与对话,只有最后一段简单交代了同游者。可见在柳宗元的世界中,已神游于物境,而忘乎人境,忽略了与他人之间的对话。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写到:“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欧阳修与百姓同游时,注重的是与同游者的情感交流,认为禽鸟并不懂人的快乐。而柳宗元恰好相反,他将自己完全交托于自然界,自身的苦闷的情感也因游览山水时得以解脱。小石潭记如此美景隐没与荒山之中,就如同作者自身的处境,有才能的人却被贬到偏远的地位,因此他与小石潭心心相惜。相比于同游者,柳宗元更注重于景物之间的对话,比如说在描写鱼的片段,“佁然不动,俶尔远逝,似与游者相乐”,将鱼儿拟人化,“游者”指的是作者自身,似乎作者在与鱼儿进行对话。此外,“斗折蛇行”将溪流写活了,用“蛇形”来比喻溪水,赋予溪水以动态,从这些描写中可看出作者忘我的状态。由于进入物境,而忘记了主体所处的环境,此时作者的世界中只有他和眼前动人的景物,丧失了人物主体间的交往互动,以至于后来“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时,四周的动景忽然转化为静景,发现眼前已无沟通之物,因此感到“寂寥无人”。
2.话语情境缺乏
哈贝马斯在交往行为理论中,提出要建构“理想话语情境”。哈贝马斯把“理想话语情境”解释为自由和无强制交往的形式条件和规则,是交往行为规范要求的形象化表达。哈贝马斯指出:“理想的话语环境应当理解为脱离了经验、不受行为制约的交往形式,其结构将能够保证、只有话语的潜在有效性要求才可成为讨论的对象;能够保证参与者、话题和意见绝不受到限制,除了更有说服力的论证不存在任何强制,除了共同寻求真理,任何其他的动机都必须据弃。”[2]简而言之,“理想话语情境”应是对话有效的、自由的、开放的、纯粹的、追求真理的。
《小石潭记》中的同游者分别为吴武陵、龚古、作者的堂弟宗玄,还有崔氏二小生。同行五人皆为柳宗元的亲人挚友,也遭受了打击和折磨,理应与作者情感相通,但从“寂寥无人”中看出,他们之间当时并未产生交流。五人当中文学涵养与人生经历与柳宗元最为接近的当属吴武陵。吴武陵是柳宗元的好友,在唐元和二年中进士,官拜翰林学士。唐元和三年,他因得罪权贵李吉普流放永州,与柳宗元相遇,两人的意气相投,结为好友。龚古为柳宗元的好友,当时也被贬永州。有研究者考究,文中的“宗玄”应为“宗直”,比柳宗元小十岁,陪同柳宗元被贬至永州。崔氏二小生是柳宗元姐夫崔简的儿子,而崔简也经历了流芳。可见,五人的内心应同为落寞、感伤的,且都受到皇权的镇压,他们的言论是受到限制的,无法产生“理想的话语情境”。此外,柳宗元被贬后,政敌们还不肯放过他,对他造谣诽谤,进行人身攻击。可见,柳宗元处境艰难,言行举止皆需小心谨慎,在此种情境之下,并无“理想的话语情境”可言。“无”与“五”读音相似,此时的“寂寥”实非“无人”之“寂寥”,实则是五人无法自由沟通之“寂寥”。
三.“生活世界”的差异致“寂寥”
1.人生经历不同
“生活世界”的概念不是哈贝马斯首先提出的,但他是将这一概念从认识论引入交往行为理论并进行全面解析的思想家。哈貝马斯认为,人类的行为世界可分是客观世界、社会世界和主观世界,生活世界并未同为世界的实体,但它却是三分世界的出发点,人的交往行为始终处于“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似乎是言语者和听者在其中相遇的先验场所;在其中,他们能够交互地提出要求,以致他们的表达和世界(客观的、社会的、主观的世界)相协调;在其中,他们能够批判和证实这些有效性要求,排除他们的不一致并取得认同。”[3]“生活世界”相当于主体交往行为发生的知识背景。哈贝马斯将“生活世界”分为“文化”“社会”“个性”三个要素。“文化”指的是随时可动用的知识储备,“社会”指那些合法的秩序,“个性”指的是主体获得言语和行动的功能的那种资格和能力。“文化”和“个性”的形成有赖于行动者在过往人生经历中所积累的经验知识、所形成的价值观和人生境界等多个方面,若这些方面有所差异,便会导致生活世界的差异,以致于交往行为的无效性。
柳宗元祖上世代为官,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他从小便跟随父亲宦游,直接接触到社会,对现实社会有了很多了解。柳宗元幼年在长安度过,对朝廷的腐败无能和社会的危机动荡有所见闻和感受,并养成了积极用士的态度和刚正不阿的品德。他在21岁就进士及第,在年轻时便有名有权。但是经历了官场的深入,对政治的黑暗有了更深的了解,因此萌生了改革的愿望。不幸的是改革失败了,柳宗元被贬到了荒芜的永州,从天堂调到了地域,在永州的生活也十分艰难,这使得柳宗元的身心遭受到了重创。小石潭对他来说是治愈心灵、苦闷心情求得片刻释缓的圣地。在散文的开头,作者看到小石潭的美景感到心情愉悦,但最终又回归到内心的孤独和凄楚,可见山水对作者情感的疏解只是暂时的,心灵的孤寂却是永恒的。在同游者中,只有吴武陵与作者的经历相似,但他后来被赦放,没有作者的处境艰难。因此,同游的其他人没有作者的人生经历,也无法切身感受到他内心的伤痛与苦楚,因此作者才会感到“寂寥无人”。
2.人生境界不同
人生境界不同,交往主体的“文化”和“个性”便出现差异,人物就难以达到心灵的沟通。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即为这样的世界,主体间交往形成的这个世界,一方面是所有意义的源泉,作为一种背景性的知识而存在,另一方面,生活世界在某个时候某个主体又是我们认识的对象,“既是我们认识的背景又是我们认识的对象”。因此,一方面,交往行为要把生活世界的整体性作为前提;另一方面,“交往行为的各方面要由交往活动参与者的生活世界的各个部分表现出来”。[4]主体在交往的过程中,“生活世界”的各个要素会显示出来。主体的人生境界影响着“生活世界”中的“文化”与“个性”的形成,主体之间人生境界的差异,会使得人物的“生活世界”出现差异,从而难以进行理想的交往行为。
柳宗元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无疑是当中文学素养最高的,他的境界和其他人的境界自然不同。作者看到景物能够触发自身的情感,将自己被贬黜的压抑心理在自然美景和文字中能到疏解,但是这种疏解是暂时的。当作者坐在潭上环视四周时,看到了将自己包围的竹树,想到自己也被围在困境中,小石潭的幽凄美与自身的凄楚心境产生了呼应,便心生感伤,感到“寂寥无人”。然而,生活的艰苦和政治的打击并没有使得柳宗元动摇自身立场,他在心中明确表示“虽万受摒弃,不更乎其内”。因此,柳宗元所受的内心折磨不是他人所能体会的,思想难以达到相同境界,所以作者陷于个人的“寂寥”之中。
柳宗元内心的坚定可能与他从小养成的性格品质有关,从小他跟随父亲到处游历,见证了老百姓在苛政迫害下的疾苦,养成了忠正的品格。即使受到身心的残害,柳宗元并没有采取消极厌世的态度,他选择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大自然的美景上,用自己的笔尖记录美好,表现一种释然的状态。他政治上的失意却铸成了文学上的成就,然而可能也正是这些文章屡屡触怒龙颜,使他不断遭到贬黜。在他的文字中,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矛盾,一方面想要施展报复,另一方面有想身归自然,寄情山水。迫于现实的原因,他只能不露锋芒,将自身寄托与自然万物之中,以求宽解,但他从未动摇内心对于理想的追求。在其他的同游者中,吴武陵、龚古、宗玄都同柳宗元一起被贬永州,但是他们没有柳宗元儒释合一的人生境界,难以与作者形成重合的“生活世界”,无法进入作者感受到的情境之中,因而作者的“寂寥”之感也是他作为文人的独特体验。
注 释
[1]牛海彬,曲铁华.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视域下的教师话语建构[J].外国教育研究.2010,37(5):85.
[2]章国锋.关于一个公正世界的“乌托邦”构想:解读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153.
[3][德]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第 1卷[M].曹卫东,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4][德]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第 1卷[M].曹卫东,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