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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邻

2023-09-01李木一

四川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三色堇

□文/李木一

八月的城市,住在太阳里。骄阳用审判万物的决绝,怒视人间。这个季节用它强硬的手段,把人们玩弄于火辣与狂热的圈套。黏稠的空气静止在三色堇花园7栋附近,封锁住了风的轨迹,带着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恶臭,从鼻孔直冲颅腔。在38℃高温天气的催化下,像一把锋利的剑插入神经,令人生理极度不适。

算起来,我在三色堇花园7栋3单元101已经住了十七年。

这是一个修建于20世纪初的小区,在那个年代算是市里人尽皆知的第一批商品房小区。宛若迟暮的美人,三色堇花园昔日的繁华伴着时光的流逝,已然随风凋零,成为历史的尘埃。由于建筑年代过于久远,加之小区物业和开发商、业委会不作为,互相推诿扯皮,老旧小区改造问题一直没得到有效解决。那一幢幢老式砖混预制板楼房,历经岁月的沧桑,淡粉色的外墙脱皮破损,如一口咬下去掉渣的草莓味威化饼干。小区里的道路也因各种车辆的碾压,而多处出现蛛网般的碎裂。下雨天千万不能从上面踩过,否则会飞溅起一串串污浊的水花,附着在无辜的裤腿上。

无法改变环境,那就想办法换个新环境。三色堇花园里有条件的房主们,大多都把老旧的房子或卖或租。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我也是人,我也想换套环境好的新房子,然而令人绝望的房价一盆冰水泼向我,让我冷得瑟瑟发抖,瞬间清醒过来,当即深刻地拥有了匮乏的自知之明。无法改变环境,那就想办法换个新环境。不能换个新环境,那就只能去适应环境和改变自己。而我,能改变的似乎只有心态。

近几年来,随着大量房屋买卖和租赁,三色堇花园的住户更换频率很快。早先和我熟识的邻居陆陆续续搬走了,搬来了一张张似乎永远陌生的新面孔。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不需要认识他们,他们也不需要认识我。彼此之间一直冷冷清清,一如深秋的哑蝉。除非是楼上漏水,抑或是楼下深夜吵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集。我以为生活永远像死水般平静,直到楼上201搬来了那个奇怪的女人。

我离那个女人最近的时候,是在7栋3单元的楼道口,彼此之间只有一个擦身而过的距离。从余光的角度里,那个女人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应该也是二十五六岁。她穿着一套衣领洗得有些变形的浅灰色运动套装,短裤下面是一双泛白的深蓝色帆布鞋。她的脸像一颗水蜜桃,上面还有一层细密的绒毛。但与刚从树梢采摘下来的水蜜桃有所不同,她的水蜜桃脸像是在冰箱放久了,看起来不是太新鲜,暖色调的腮红被汗水浸染成厚重的一坨,晕妆后的眼线液和睫毛膏黑眼圈般黏在下眼睑,脸上的粉底也因汗水的冲刷留下一道一道斑驳的沟渠,显得很狼狈。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更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总之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好。这样说不太准确,应该是第二印象也不好。自从她搬来之后,这栋楼就开始出现可怕的臭味。那种味道是地狱恶鬼的鼻息,会顺着你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你的每一个细胞,在你的胃里上下翻涌,熏得你的眼睛一直流泪。

尸臭是死神特制的鬼魅香水。若干年前,我闻到过同样的味道。那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如同一杯刚煮好的温润牛奶,身上自带淡淡的奶香气息。和我与日俱增的年岁不同,她的生命永远停滞在18岁,再也无法往前走。她因车祸意外离世,她的亲人迟迟不愿火化遗体,直到她不再甜香,腐烂发臭。或许尸臭就是死亡的气息,用一种极端的味道来诉说这具肉体对人世间的不舍。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尸臭,终生难忘。

面对死亡,人人生而平等,死神从不会怜悯你的性别、年龄、出身、财富、地位、容貌。人在死后都一样,身体的水分会随时间推移逐步减少,皮肤收缩,血液停止流动,脸色发白,时间久了皮肤还会氧化,出现尸斑,面部乌青发黑,腹腔的空气无法排出,堆积在身体里面,导致身体腐败膨胀,撑破身体后释放出令人作呕的尸臭,引来寄生虫、苍蝇等微生物进一步加速腐败的进程。肉体终将腐烂,唯有精神永垂不朽。

尸臭幽灵般地萦绕在这栋楼,我听不见它的心跳,却无时无刻不触碰到跳动的脉搏。刷牙时,尸臭就站在洗脸池边盯着我。吃饭时,尸臭就坐在餐桌旁空着的椅子上守着我。睡觉时,尸臭就躺在枕头的另一侧陪着我。我要被这无所不在的尸臭逼疯了。它幻化成巨型章鱼的形态,伸展出布满吸盘的触手,划亮一根隐形的火柴,点燃了我成吨的烦躁与不安。我必须找出尸臭的来源,切断这恶臭无孔不入的吵闹,把平静归还给原有的生活。

我大学期间是学视觉传达设计专业的,毕业后一直从事墙绘方面的工作,说好听点叫壁画艺术家,说直白点叫画工。兴许是喜欢看侦探推理小说的缘故,我学着岛田庄司笔下的侦探御手洗洁的模样,试图去调查尸臭的来源。整栋楼总共七层高,没有电梯,底层到顶层的楼梯间偶有住户临时放置在门边的生活垃圾,没有找到变质发臭的肉蛋蔬果。尸臭主要集中在一楼和二楼之间,一楼外的花园里,也没有发现猫、狗等小动物的排泄物。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深灰色的水泥楼梯上,赫然躺着几滴乌红色的不明液体!

零散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左右颠簸,我学着运用侦探推理的逻辑思维,理清线索,分析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在楼上那个女人搬来之前,这栋楼从来没有出现过尸臭。人死后第二至三天便会开始产生大量硫化氢、甲烷、氨等气体,散发出难闻的尸臭。而那个女人刚好是三天前搬来的。那个女人搬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下午7点过。那时我刚好在家做一所健身中心的墙绘设计方案。我清楚地透过来不及擦洗的玻璃窗户看到,那个女人有一个28寸的黑色行李箱。其中一个搬运师傅还问她:“这里面都装的是些什么啊,怎么这么重?”那个女人答道:“全是书。”后来两个搬运师傅一起抬,才把箱子送上二楼。

莫非箱子里装的并不是书,而是一具被切割后的尸体?

这个可怕的念头洪水猛兽般飞奔而来,一个完整的犯罪过程电影般在我眼前自动放映。那个女人杀了人,死者可能是她的朋友,甚至是男友。她为什么会杀人呢?如果死者是她的朋友,可能是平时积怨已深,偶然因某个突发事件激情杀人。如果死者是她的男友,那多半是多角恋情杀。当然也不排除为求财而选择性杀人。看她的衣着和妆容,应该是很缺钱的样子,日子过得不太好的那种。杀人后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她来到浴室残忍地分尸,并用层层保鲜膜将尸块包裹起来,装进行李箱以便转移尸体。离开第一案发现场后,她火速搬家,搬到三色堇花园,然后寻找适当的时机进行抛尸。一般来说,正常人都是白天搬家,那个女人却偏偏选择在傍晚搬家,这很不寻常。我想她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尽量不让别人发现她的行踪,特别是不能让警察知道她现在搬到三色堇花园了。楼梯上那几滴乌红色的不明液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她用行李箱搬运尸体时,里面的尸块没有被保鲜膜包裹紧,从缝隙中渗出的血渍。至于那瘴气般的尸臭,正是那些尸块腐烂产生的。既然现在尸臭还这么浓重,那说明她还没来得及抛尸,尸体应该就在她所居住的三色堇花园7栋3单元201里。

一想到只有一个天花板之隔的楼上,竟然住着一个冷血的杀人凶手,我的脑海蓦地涌出一个画面。幽暗的夜晚,那个女人没有开灯,而是披头散发地席地而坐,望着那个黑漆漆的行李箱发呆,里面躺着一堆血液早已凝固的腐烂尸块,再也无法重新排列组合成生前的模样。她空洞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寒意,原本向下的嘴角微微上扬,蔓延到下颌骨边缘,诡异而安静。

四周战栗的空气冻僵了,和屋外火焰般的烈日格格不入。我的头发开始自顾自地疯狂拉扯,揪得脑细胞发麻,颅内血压迅速飙升,有种突发脑出血的错觉。我在犹豫要不要报警,像是每逢酷暑的大阴天,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下暴雨,纠结到底带不带雨伞出门。报警吧,要是那个女人在警察到来之前就销毁了证据,警方因证据不足不予立案,那个女人知道是我报警后肯定会杀我灭口。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受害者与我毫无关系,我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个陌生人而置自己于险境吗?可要是不报警,不就是等于纵容犯罪,成为罪恶的帮凶吗?倘若今日我不站起来替受害者惩治罪犯,或许明日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

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渴望一个公平正义的世界。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决定报警。

三天前,我搬到了三色堇花园7栋3单元201。小区虽说老旧了些,好在房租便宜,离公司也还算近。

掰开手指一数,这已经是我参加工作后第六次搬家了。说起这次搬家的原因,并不是我想换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而是之前的房东把房子卖了,我只能搬走。当然,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情了,毕竟房子是房东的,别人想租就租、想卖就卖,这是房东的自由。而我,只能在每次突然接到房东不再出租的通知时,尽快找到下一个落脚点。

一个人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有些感慨,一个人生活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要搬多少次家,才能拥有一套不再需要搬家的房子?安全感是一种从恐惧和焦虑中脱离出来的信心、安全和自由的感觉。对我而言,一张房产证就是最好的安全感。没有谁能给你提供一辈子躲风避雨的地方,但写着你名字的那张房产证能给。

读小学时,老师问我们理想是什么,我说长大要当一名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改变全世界,造福全人类。读初中时,我的理想则变成了考上国家级重点高中。到了高中,理想又变成了考上985、211大学。步入社会,忙碌的工作让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生活的意义和活着的理由,生活的压力令我自顾不暇,更别谈什么关心人类的命运。我的理想越来越直接粗暴,就是在这座大城市拥有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子,住进去以后再也不用被迫搬家。

对于很多家庭来说,买房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不例外。我曾埋怨过我的原生家庭。记得刚工作那年,为了节约钱,我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一个便宜的房子,距离公司47公里。我每天都必须先搭乘地铁,再转坐公交车,然后步行500多米,才能抵达公司。冬天得忍耐着严寒,夏天得强受着酷热。平均每天要花近3个小时,穿着高跟鞋,站在拥挤的地铁和公交车上,经常累得脚跟发软,还要忍受着各种汗酸味、重口味饭菜味、浓烈香水味的混合刺鼻暴击。就算有时能坐到座位,也不得不让给中途上车的老人和抱小孩的妇女。同事问我:“你怎么不在公司附近租房子啊?每天上下班就不用这么辛苦折腾了。”我想起了晋惠帝司马衷那句“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苦笑。那时的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我的原生家庭这么穷?要是我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该有多好。后来我在跌跌撞撞的人生经历里渐渐明白,对原生家庭的埋怨,实际上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我的父母虽然没有足够的存款给我买房,甚至连付首付的钱也不够,但他们从来没有饿着我、冻着我。他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家庭的温暖,给了我读书上学的机会,而我迄今为止给这个家庭回馈过什么呢?我没有任何资格来控诉我的原生家庭。况且埋怨无法改变什么,我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搬家那天,我不想麻烦朋友帮忙,便找了搬家公司。那天搬家又热又累,脸上全是汗,妆早就花成鬼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又没有人在乎。人来人往的大城市看似热闹喧嚣,实则是由一个个孤独的灵魂组成的。没有人天生喜欢孤独,独立是一种逼出来的坚强,我也不例外,却不得不身体力行地去践行独立原则。不是必要的事、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要麻烦别人,我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表面说着不想打扰他人,其实是害怕被拒绝,不愿给他人提供任何能够拒绝我的机会。

我在公司主要从事财务工作。为了存够首付早日买房,我买了很多辅导书,想考个注册会计师,增加收入。基于个人兴趣爱好,我还买了一些文学书刊。文学点亮了我的人生,以无形的力量陪我走过曾经幽暗迷茫的岁月。在那些只是孤单并非寂寞的夜晚,一个人窝在舒服的旧沙发里,打开复古暖黄光的台灯,躺在柔和的灯光里,一本书,一杯红酒,便是最惬意的享受,也是我用来洗涤灵魂的方式。这也给搬家带来了一些麻烦,光是书本就装满了整整一个28寸的行李箱。不过我相信,这些书终将会变成灿烂的阳光,照进未来我名下房子的窗台。

搬家那天,我特意选在了傍晚。原因很简单,一是下班时间,不耽误工作,免得请假既扣工资又扣全勤。二是这段时间持续高温,傍晚太阳快落山了,相对起来没白天那么热,也不至于黑灯瞎火把行李磕碰坏了。为了防止搬家公司的暴力搬运,我提前把行李分类装好,把各种易碎品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人算不如天算,那两个搬运师傅不小心把我装在纸箱里的一瓶红酒打碎了。红酒淅淅沥沥地淌了一地,弄得楼道的楼梯上到处都是。我原本有些气恼,毕竟这瓶红酒接近两百块钱,我平时都舍不得喝,只在每次看书的时候喝上小半杯。可两个搬运师傅主动向我道歉,搬完行李后又把楼道打扫干净了。既然对方已经放低了姿态,我便再没有发火的理由,毕竟都是出来打工挣钱的,何必相互为难。没有两个人能有完全相同的经历、认知、想法和感受,只有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试着将心比心去理解对方,才能做到感同身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莫过于四个字——理解万岁。

201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早已过了花期和果季,剩下葱茏的叶子在枝干上堆叠拥挤,浓郁的翡翠树叶片片相依,强烈的光线无法穿透它密不透风的繁缀,只好作罢。树影投射到客厅,给盛夏带来一丝难得的沁凉。我知道,我的生活将在这里写出新的段落。

一切都是崭新的,又都是陈旧的。猝不及防的变数打破了美好的向往。就在我搬来后的第三天,一种与腐尸为邻的恶臭,像充分燃烧的硫磺那般耀眼,环绕在一楼到二楼的楼道间,穿过指缝,掠过发丝,透过瞳孔。那股高度腐败的尸体味道,仿佛是《格林童话》里蓝胡子那个神秘房间里的血迹,停留在身上怎么洗都洗不掉,无论用多昂贵的香水也掩盖不了。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我自然也逃脱不了被未知支配的恐惧。本来我想着能不打扰房东,就不打扰房东,可浓稠的尸臭让我不得不投降,暂时忘记前面提过的独立原则。我给房东打电话反映尸臭的问题,房东说他在外地旅游,他在三色堇花园住了十多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定是我搞错了。言语间,房东似乎认定我是为了降低房租,故意编造了一套说辞,他也没有要过来看一眼的意思。我再一次明白,上帝只救自救之人,这个世界上真正能拯救和帮助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强行压制住在头颅里嗡嗡作响的胆怯,聚集起身体里残余的勇气,独自去寻找尸臭的源头。在一楼的楼道间,101门边的黑色塑料袋里,躺着一件白色男士短袖,上面大团深红色的血迹已经凝固,如同我被恐惧困住的表情。我躲在一楼花园里那棵樱花树背后,清楚地看到101客厅的玻璃窗上,黏附着许多飞溅状的血渍。

难道101出了命案?

这棵樱花树像一顶天然的帐篷,掉落在地上的树影渗透出令人感到压抑的阴冷,与38℃的实时气温严重不符。我抬头望了一眼这棵叶片密密麻麻的樱花树,茂盛得不太正常。在避无可避的尸臭中,忽然想起梶井基次郎在《樱花树下》写过的那句话:“这里的樱花如此之美,因为树下埋葬着尸体。”我蹲下去,用手触摸樱花树下的泥土,新鲜松软,还有一股泥土特有的味道,明显有被铁锹之类的工具翻动过的痕迹。

我的记忆赫然闪回一个画面,那是我刚搬到三色堇花园的那一天,我在7栋3单元的楼道口与101的那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他个子挺高,体形偏瘦,头发有点长,属于很久都没去剪的那种,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很邋遢。下身穿着黑色过膝短裤,上半身套着一件白色短袖。等等,那件白色短袖不就是101门边黑色塑料袋里的那件血衣吗?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努力镇定下来,试图根据现有的线索,来还原那个男人的完整作案过程。那个男人的样子,一看就是那种整天宅在家里不愿出去工作只想啃老的社会蛀虫。那天在7栋3单元楼道口的碰面,他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我敢肯定的是,我不认识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和他更是无冤无仇。他居住的101客厅的玻璃窗上,黏附着许多飞溅状的血渍,杀人现场一定就在客厅。杀人后,他选择了一个无人的深夜,处理好血衣,用铁锹挖出一个坑,把尸体埋在了屋外的那棵樱花树下的土壤里。由于最近的持续高温天气,泥土之下的尸体迅速腐烂,导致尸臭涌出四散,为揭开他杀人藏尸的罪恶行径埋下了伏笔。

一想到他那天看我的眼神,我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那眼神和屠夫挑选下一只待宰杀的羔羊时一模一样。我赶紧一口气冲回201,将大门从里反锁后,这才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捂住胸口,生怕心脏跳动过速自动弹射出来。惊慌电流般漫过我的皮肤表层,引发大面积鸡皮疙瘩的连锁反应。

良久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挪步到窗台,透过窗户的玻璃,望向那棵樱花树。兴许这凶猛的尸臭,正是樱花树下那具尸体痛苦而无望地绝叫。我不能让受害人的哀鸣永远停留在这里,我更不能成为下一个受害人,我要让那个男人沾满鲜血的双手得到应有的审判。我要报警。

作为一名基层民警,我从警快二十年了,在马园街道办派出所工作,长期负责三色堇花园的片区治安管理。

基层一线的工作琐碎繁杂,很少碰上大案、要案,很难出彩,更多的是在日常工作里留下平凡而忙碌的身影。曾经的青涩被岁月雕刻成皮肤上的年轮,我也从大家口中的“小苏”变成了“老苏”。在我刚刚成为一名警察时,我也曾想过要成为李昌钰博士那样的神探,凭借过人的洞察力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侦办破获无数大案、要案,亲手逮捕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在刑侦战线收获无数鲜花和掌声。随着年岁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的心态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我开始慢慢懂得平凡是一桩好事,个人的功绩跟老百姓的安全感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只要辖区治安管理秩序良好,人民群众安居乐业,便是我作为一名基层民警对社会最大的贡献。英雄从来不分高低大小,被人需要本身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默默无闻的岗位上做好本职工作,通过满足人民群众的需求去收获信任与肯定,就是最接地气的英雄主义。

下午三点多,马园街道办派出所连续接到两起报警,有群众反映在三色堇花园小区7栋住宅楼附近闻到刺鼻的尸臭,怀疑周围藏有高度腐烂的尸体或尸块,极有可能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杀人藏尸案。与寻常报案有所不同的是,两名报案人均表示不认识对方,却各自提供了相应证据,互相指认对方是犯罪嫌疑人。

事态严重,我带上灵风迅速出警,赶赴现场。灵风今年五岁,是马园街道办派出所的警犬,警龄已有四年。灵风是一只德国黑背牧羊犬,体形雄健,肌肉结实,四爪锋利,背脊笔直,浑身长满厚实的毛发,黝黑发亮的脸庞上一双杏眼炯炯有神,一对立耳时刻都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异变。它聪明伶俐、机敏勇敢、警惕性高、训练有素,多次执勤任务立下“犬马之劳”,大家都很喜欢它。

匆匆赶到三色堇花园,我先找到保安队长老宋,他是我们辖区的治安联防队员。老宋说这两天他也听到一些住户反映,三色堇花园7栋住宅楼附近恶臭难闻,直接影响到左邻右舍的日常生活,大热天只能紧闭门窗,无法开窗透气,一些胃气弱的住户一闻到这股臭味就恶心想吐。他得知情况后,立刻和其他同事前去调查,可前前后后找来找去,始终没有找到臭味的来源。老宋和同事以为是这段时间天气大,哪家住户买的肉放在冰箱里,结果住户出差去了外地,忘记磁卡电表的电卡上没钱了,停电后冰箱里的肉放坏了,便发出了恶臭。这种情况原来在三色堇花园小区也曾发生过,等住户回家自己清理干净就好了,老宋和他的同事便没有多想。

在老宋的带领下,我见到了两名报案人。他们是一男一女,都是单身独居,小伙子住三色堇花园7栋101,大姑娘住7栋201,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来到小区7栋楼下,果不其然,恶臭像驱赶不走的野兽,在高温天气的指挥下,渗透进空气的缝隙,紧紧包围了我们。我对着灵风一边做手势一边下命令“嗅,嗅”!它立刻箭一样射了出去,开始警犬嗅鉴工作。灵风先凑在花园里的樱花树下嗅嗅,又跑到一楼住户门口堆放垃圾的楼梯间闻闻。灵风的工作向来都很出色,经过一番认真勘验辨别,灵风嘴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大叫着向我示意。我知道,这是灵风发现尸体了。

一个安装在单元楼铁门后面墙上的天蓝色水表箱,跳到我的眼里。水表箱是从外面锁上的,我赶紧叫老宋找物管把钥匙拿来。我套上医用丁晴防护手套,捏着鼻子打开水表箱,里面赫然躺着一具高度腐败的老鼠尸体。暴风骤雨般的恶臭扑面而来,刺激得眼睛发胀发酸,眼泪鼻涕横飞,要不是早有心理建设和多年从警经验,我可能会当即呕出来。

原来这正是臭味的万恶之源。从老鼠的尸体特征来看,这只老鼠生前吃了老鼠药,临死前痛苦挣扎时钻进了水表箱。这段时间的持续高温加速了老鼠尸体的腐败进程,加之相对密闭的水表箱也为老鼠尸体内的微生物提供了繁殖的温床,老鼠尸臭便如杀伤力极强的生化武器般四散,给周围住户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困扰。经过走访调查和现场勘验,小伙子口中大姑娘那个装尸块的黑色行李箱,其实是大姑娘搬家的时候用来装书的,而楼梯上的红色血迹则是大姑娘搬家时搬家公司不慎打碎的红酒留下的印渍。大姑娘所谓樱花树下的尸体根本不存在,那是7栋502的住户用铁锹在樱花树下挖了些泥土,带回家种植新买的鸡冠花,因此才有泥土被翻新的迹象。至于那件血衣和窗户上的血渍,经检测是小伙子画设计稿时粘上的红色丙烯颜料。

搞了半天,结果是一场乌龙。得知真相后,大家一场虚惊,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像合唱团里不同的声部,包含了好几个层次。

我也笑了起来,可笑完过后忽然觉得内心深处有些难过。我曾经看过一篇报道,据调查显示,中国41%的人不熟悉自己的邻居,13%的人不认识自己的邻居,邻居变成了一个既陌生又无比熟悉的词语。在我小时候,大家都住在平房里,邻居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今天你家没菜到我家拿,明日我家缺米去你家取。如今,楼房越盖越高、越建越漂亮,邻居间的联系却越来越少,邻里关系也越来越冷漠。邻里关系成了一扇看得见摸不着的门,彼此关上的是房门,也是心门。大家似乎早已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主动打扰别人,也不愿被打扰。楼道里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没有任何交流的擦肩而过,邻居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是一个时代的哀伤。其实邻里关系也是每个人生活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许多人刻意去淡化忽略,却永远无法抹杀它的存在。

我有意对两名报案人说:“你们的安全警惕意识很强,这是好事。但我建议你们邻里之间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这样就不会再发生今天这种误会了。毕竟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嘛!”

小伙子面露窘态,抠了抠后颈窝:“麻烦苏警官白跑一趟,是我平时侦探推理小说看多了,脑洞太大了……”

大姑娘有些尴尬地微微低头:“苏警官,大热天的,给您添麻烦了,辛苦您了。我也是没事的时候喜欢读读文学类书,脑细胞过度活跃,这才会太过敏感多疑。”

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警帽帽檐下额头上不断滑落的汗珠:“没事的,我们公安机关接到报案后,认为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就算没有证据,也会立案进行侦查,收集犯罪证据,这是我们的日常工作,不算白跑一趟。既然你们两个都喜欢看书,有共同兴趣爱好,又都是年轻人,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以后有空可以多多交流。”

小伙子从随身背的单肩帆布包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扫一扫,对大姑娘说:“姑娘,之前对你不了解,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真不好意思。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说一声就是了。我能加你微信,请你一起吃个饭吗?权当向你赔罪。”

大姑娘以浅笑回应,拿出手机,翻开微信二维码,欣然接受:“当然可以,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谢谢你请客吃饭,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啦。吃个饭认识认识,以后也能多一个朋友。说起来,我也误会过你,正想向你说抱歉呢。”

原本趴在地上的灵风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半起身看看小伙子,又瞅瞅大姑娘,咧开嘴巴,吐出舌头,模样甚是可爱。我与老宋则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老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长舒一口气:“我就是说嘛,咱们小区治安这么好,咋可能会发生杀人藏尸案嘛?”

我拍了拍对老宋的肩膀,对他说:“群众利益无小事,一枝一叶总关情。老宋,你们以后搞工作要更加仔细才是啊,今天要不是有灵风在,不知道这只死耗子还要继续臭多久呢。”

老宋嘿嘿一笑:“苏警官教育得是,我们一定改进!灵风今天可算帮了我的大忙了,我给它买根火腿肠去。”

一听有火腿肠吃,灵风激动得一直往老宋身上跳,围绕着老宋转走,尾巴摆个不停,活像一台电风扇旋转的扇叶,摇出了一丝微风。

我故意逗灵风,假装板着脸,严肃地对它说:“灵风,你忘了纪律规定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吃啥火腿肠,不许吃!”

一听不让吃火腿肠,灵风顿时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蜷缩着前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用忧伤的眼神盯着我,似乎是在向我诉说无声的委屈。

老宋见状,蹲下身子,摸了摸灵风头上的毛发:“苏警官逗你玩儿呢!快起来,叔叔去给你买火腿肠吃。”

灵风转头继续盯着我,直到我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灵风见状立马活蹦乱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跟着老宋去三色堇小区里的便民超市买火腿肠。

那名小伙子和那位大姑娘一说一笑,热情积极地配合我做好了详细完整的笔录。他们签字确认后,我又去到三色堇花园物管会,向他们详细说明尸臭情况以及前因后果,请他们及时安排保洁人员对老鼠尸体进行清理。除此之外,我还从马园街道办请来专业的消杀人员到场,对三色堇花园7栋一楼楼道及周边环境喷雾消杀,防止瘟疫发生,还三色堇花园小区住户一个舒适卫生安全的生活环境。

至此,这起由尸臭引发的怪邻案顺利结案。不过我相信,结束只是对于某一个段落的告别,却是下一个段落的开端,有些微妙的东西正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持续发酵。

每一次的结束都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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