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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述或虚构

2023-09-01育邦

四川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历史

□文/育邦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从历史的幽深处,汲取一桶清澈苍凉的井水,经由她变幻莫测的想象和诗人的细腻笔触,酿成一种包含世界洞见、历史观照、人生悲欢与人性光芒于一体的威士忌——这一件件艺术品供我们品尝,却永不流逝。尤瑟纳尔相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是对人们进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对自身与真理追问的一座座断桥。

让·勃洛特在《尤瑟纳尔论》中所说:“她作品中最缺少的东西似乎显而易见:没有作者。”这种观察貌似独特,尤瑟纳尔似乎是一个“没有作者”的作者,她隐匿在作品深处,她从不露面,她是其作品山林中的隐逸之士。甚至从表面上看,连表示性别的“她”,读者都难以察觉。我以为,尤瑟纳尔“没有作者”的表象更是她作为一个强悍作者的有力明证。其实,作者一直存在着,尤瑟纳尔在一次访谈中说,作者依附于他的主题和他的人物。

尤瑟纳尔写了各式各样的历史人物。她对古代文明和历史变迁丰赡知识的掌握,努力尝试理解在特定历史语境下人类行为的动机,形成了其作品的主要风貌。有人说,尤瑟纳尔的作品是历史小说,她就旗帜鲜明反击说:“我这一生从没写过一本历史小说,也不喜欢大部分历史小说。”她笔下的历史人物大约可以分三类,一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如罗马帝国的哈德良皇帝(《哈德良回忆录》),他是根据真实材料的片段来塑造的;二是虚构的历史人物,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医生与炼金术士泽农(《苦炼》),他是被想象的上帝创造出来的,当然作者也从现实中汲取了千丝万缕的养分;三是文学典籍中的虚构人物,如晚年被情欲煎熬的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最后的爱情》),来源于日本文学名著《源氏物语》,还有拥有神奇画笔的中国古代画家王浮(《王浮得救记》),这可能来源于尤瑟纳尔看到的一本不知名的中国故事集。每当有一个人物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就数十年如一日真实地存在着,就像她所热爱的、关心的现在或过去的所有人。她对她笔下的人物注满深情,她说:“我们自己创造的一个人物不会再死去,就像我们死去的朋友对我们来说还没有死去那样。”无论是从真实出发向想象发展,还是从想象出发深入真实,最终这两条线都会交织到一点,尤瑟纳尔称这个中心点就是“存在的感觉”。尤瑟纳尔对于其作品中人物的重述与虚构皆以这些人物“存在”为基础,通过历史的细节与想象复活她写作的对象。

为了真切而客观描述文艺复兴的时代风貌和人物形象,尤瑟纳尔曾经写过两稿《哈德良回忆录》,但均告失败,她反思自己失败的原因:“我没有查阅足够的文献资料,没有充分地看看他(哈德良)一生饱览的风光,没有足够思考一些主题思想,以至于不能生动地予以阐述。直到有一天,哈德良这个人物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鲜活的哈德良走进了尤瑟纳尔的生活,这是上苍对一位作家敬业精神的褒奖。

哈德良皇帝,是罗马帝国五贤帝之一,生活执政于罗马帝国鼎盛时期。他的文治武功耀眼醒目,是一位提升人类境况的哲学之王。他停止对东方的战争,与帕提亚王国缔结和约;锐意改革陈腐的官僚制度和法律条文,在大不列颠岛北部建造了横贯东西的“哈德良长城”——它包括城墙、瞭望塔、里堡和城堡等设施,完整地代表了罗马帝国时代的戍边系统;他主持了大量艺术、建筑项目,如重建万神殿、修建维纳斯神殿等,同时代的人称赞他“友善而不失威严、严肃而不失风趣、节俭而不失慷慨、多才多艺而又追求变化”。在年轻时代,尤瑟纳尔就有意写一部关于哈德良的巨著,她对哈德良情有独钟:“我的人生将有一大部分花在试图定义、然后描绘那独存于世并与全人类息息相关之人!”《哈德良回忆录》一书采用书信体,哈德良在死亡逼近之前,写给他的十七岁继任者马可·奥勒留(《沉思录》的作者,罗马帝国中有智慧的君王、一位斯多葛派思想家)的书信,娓娓道来一位尊贵的帝王,在生命终结之即,对人生、社会、爱情、政治、艺术等命题的观察与思考,也描述了他如何从一个到处征战的军人一步步成为管理庞大而鼎盛罗马帝国的王者。尤瑟纳尔希望她的叙述是哈德良附体的状态,摆脱叙述中的“中介状态”,她不是“中间人”,她说:“我之所以选择用第一人称去写这部《哈德良回忆录》,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摆脱任何中间人,哪怕是我自己。”哈德良,不仅是一位权倾天下的君王,他的身上还兼具文学家、哲学家、艺术家、旅行家和情人等诸多身份。哈德良身上闪烁着哲人的智慧、凡人的光辉,有着普通人的爱恨情仇与悲悯胸怀,与中国历史上所谓的“圣君明主”有着天壤之别。通过精细地描绘,作者片面主观却又深入肌理地还原了古罗马时代的历史细节与生活场景。通过重新理解和体察一个遥远年代的君王,作者悄然地介入时代和爱情。说它是历史小说也许没错,但却非我们所说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也许可以说是为历史意识所浸染的小说。

尤瑟纳尔意识到哈德良一直存在着。我们似乎觉得哈德良是她的一个朋友、孩子、亲人或者秘密情人,他是她生活中的强大存在:“他的智慧帮助我看得更远。我在遇到困难挫折时就会想起他所经历的并克服的艰难困苦。他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忍不拔的勇气鼓舞着我。他病入膏肓,但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座右铭:忍耐。这令我敬佩。”尤瑟纳尔把哈德良作为一个凡人,一个日常生活中可以遭遇的朋友来看待,他“有过热烈的追求,对一切充满好奇,喜欢乐趣;他也有过阴郁不快的婚姻;他喜欢收藏和园艺……”她把自己全部身心投射到哈德良身上,并赋予他以生命,我觉得这是尤瑟纳尔重构哈德良形象得以成功的真正奥秘。

《苦炼》以16世纪的欧洲为背景,讲述了身兼炼金术士、哲学家、医生于一身的泽农的一生,作品以一个三部曲的形态出现,对应着精神、肉体与心灵的三位一体,即是兰波诗中言说的:“生命的国王,东方三王,肉体,心灵,精神……”泽农对于外部世界、对于自我存在,都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既有的界定、概念与规则,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终其一生,观察一切正在发生与流逝的事物,思考与实践自己的理想主义以获取接近于真理的认识。“苦炼”是欧洲中世纪炼金术术语,是炼金过程中最为艰辛、最为危险的一个步骤,无疑用它作书名,是一个象征,是泽农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的隐喻。炼金术不仅是一种操作实践,包含着“点石成金”的世俗欲望;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修炼,象征着尘世的贱金属,经历种种艰辛的铸炼,萃取出金子,即是人的心灵经由“苦炼”得到净化与升华,从而使蒙垢之心散发出金子般明亮的光芒。小说的开篇,泽农就说“另一个人在别处等着我,我正朝他走去。”“另一个人”是谁呢?正是陌生的未来的泽农,他补充道,那个人就是“泽农在此。我自己”。

在《苦炼》的第一部《漫游岁月》中,尤瑟纳尔引用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皮科·德拉·米兰多拉的话作为题记:“你不受任何界限的限制,我将你置于你自己的意志之手,你用它来确定自己。我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央,以便让你更好地静观世间万物。”皮科的思想发出人文主义(人本主义)的先声,他以为,人在“存在之链”中没有明确的位置,然而可以通过学习思考和实践应用提升在“存在之链”中的位置。《苦炼》的主人公泽农一生不懈追求真理、追求自由、追求人性的解放,直到最后,在死亡面前,他依然选择人的自由作为他给予世界最坚决的回答。他信念坚定,清晰地认识到他的行为,在不自觉地提升人在世界万物的“存在之链”中的位置。第二部分《静止不动的生活》,描述了泽农重回布鲁日之后的定居生活,题记为一句饱含智慧的炼金术格言:“走向隐晦和未知,要通过更为隐晦和未知的事物。”这条炼金术格言是语言炼金术的结晶,它是诗的表达。第三部分《牢狱》叙述了泽农在牢狱中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这是一曲向死而生的挽歌。只要悔过认罪,他就可以生还。但他拒绝向司铎悔过,“在他赴死的决心背后,还深藏着另一个更隐秘的、他小心翼翼向议事司铎遮掩的决心,那就是死于自己之手。然而这里仍然为他保留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筋疲力尽的自由”。选择死,这是他获取自由的最高境界。泽农的自我选择,某种意义是一个象征——追求自由的文艺复兴之路是异常艰辛的崎岖之路,这是一条向死而生的人文之路。到生命的最后时光,泽农在深渊中才认识到:“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摆脱了使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蒙蔽了我们理解力的陈规和偏见,然而,他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全部拥有的这份自由,后来却用了整整一生来一点一滴地获取。”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泽农领悟了自由生命中至高无上的价值、每一个时刻都是那么清晰、那么宝贵:“他密切关注着周围的响动和脚步声;万籁俱寂,然而与他从前任何一次匆匆出逃相比,时间也没有此刻那么宝贵。”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坦然迎接死亡:“他自由了,这个朝他走来的人只会是一位朋友。”

让·勃洛特深切理解尤瑟纳尔的写作——她悲天悯人的情怀和作为作家勇于担当道义的精神力量。他认为,尤瑟纳尔的写作“通过哈德良或哲人泽农对人类的尽责来和智慧、仁慈、纯朴、正义感相结合。她正是通过它们来表现她面对世界现状的不安”。

《东方故事集》清逸俊朗,意味深长,由十个跟东方有关系的小故事敷衍而成,也可以说是对有文字可考的寓言或传说重述而得。《王浮得救记》来自一则古老的道家寓言,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楚这个原始的中国故事到底是什么,当然我也没有必要追问王浮的前世今生,我们要观瞻的是尤瑟纳尔——一位小说家想象中的王浮。某种意义上说,重述即意味着虚构。《马尔科的微笑》与《死者的乳汁》取材于巴尔干地区的歌谣,《失去头颅的迦梨》源于一个有神秘色彩和寓言魅力的印度神话,《迷恋涅瑞伊德斯的男子》和《寡妇阿芙洛狄西娅》来源于20世纪30年代出现的希腊社会新闻或民间迷信,《源氏公子最后的爱情》是从伟大日本小说《源氏物语》的故事缝隙中生长出来的。《马尔科·克拉列维奇之死》取自一首塞尔维亚谣曲的片段,它讲起过马尔科这位英雄死于一位神秘的过路人之手。《科内琉斯·伯格的悲哀》是作者计划中一部长篇小说的结尾,然而这部长篇小说却并不存在(或者说,作者并没有写出来),作品中的画家曾到小亚细亚旅行过,他面对自己的作品陷入无限忧郁的沉思之中。马蒂厄·加莱以为:“这本《东方故事集》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作品中占有独特的地位,犹如一座宏伟宫殿中一间精巧的小礼拜堂。现实在其中变幻,梦想与神话每一次说着新的语言。故事里的欲望和激情往往出人意表,狂暴而炽热地燃烧,或许因为在这些短小叙事令人赞叹的结构中,这些情感找到了必要的完美反差,瞬间闪耀。”《王浮得救记》中,尤瑟纳尔以诗人的敏锐写道:

他们行进得很慢,因为王浮夜里要停下来凝望星辰,白天要停下来观看蜻蜓。他们的行李很少,因为王浮喜欢事物的形象,而不是事物本身。……他的弟子凌被装满画稿的袋子压弯了腰,他恭恭敬敬地弓着背,仿佛肩上扛着的是苍穹,因为在凌的眼里,这个袋子里装着雪山、春花和夏月。

《源氏公子最后的爱情》中,源氏在临终之前,领悟了生命与美的启迪:

“我行将就木”,他艰难地说。“我对自己与花朵、昆虫和星辰相伴的命运无所抱怨。在一切都如梦幻般流逝的这个世界上,长生不老非我所愿。万物、生灵与人心终有一死,我并不为此感到惋惜,万物终将消亡固然是一种不幸,然而它们的美,一部分亦正在于此。令我无法释怀的,乃是万事万物无不独一无二。从前,我确信自己从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获取了一个无法复现的启示,这一点构成了我隐秘的欢愉中最明了的乐趣:如今,我在垂死之际却为此羞愧不已,我如同一个享有特权的人,独自观赏了一场美轮美奂的盛典,而这场盛典再也不会重演。”

“生活”,在作家的成长过程中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经由世间的山川、生活的磨砺与人间的烟火,写作者领悟了更多世界给予的教诲,是阅读经验(知识)所不能代替的。阅读对任何作家而言,在其成长过程中都是相当重要的,但是尤瑟纳尔尖刻地认识到:“书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灰烬。”尤瑟纳尔坦诚地对一位记者说起:“我的文体通过生活得到了改进,拜托了模仿的糟粕,更加简洁,找到自己发展的方向,本质未变,由生活来充实,或更确切说,来验证。”常有评论家说,尤瑟纳尔是在大理石上或青铜上写作。这无疑是在赞赏尤瑟纳尔的写作是切入历史的、有尖锐穿透力的,同时作品呈现出简练洁净、大理石般的质地,或者说青铜一样经典的光芒。对于作者而言,这些品质并非天赋的,是生活的教诲和时间的雕琢慢慢塑造出成熟的“尤瑟纳尔的样子”。她以为,写作《哈德良回忆录》的时候,写得得心应手,有一种光滑感;创作《苦炼》时,像在花岗岩中工作——异常艰难;而创作《北方档案》时,像在揉一块十分厚硬的面团。每一个作者,在不同的时期,写作的获得感皆不尽相同,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与潇洒,也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迟疑与踌躇。中年之后,尤瑟纳尔回头重新阅读自己的早期作品时,谦逊地表示,它们很差劲,“文笔拖沓无力,辞藻华而不实,有时还出现一些毫无意义的踌躇”。

1980年,尤瑟纳尔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也是学院300多年历史上第一位“绿袍加身”的女性“不朽者”。她的不朽正是建立在《哈德良回忆录》《苦炼》《东方故事集》等不朽作品之上的。《苦炼》中,弗洛里安修士出于嘲讽送给泽农的图画——与《尘世极乐园》几近相同的人物画,现在《尘世极乐园》为普拉多博物馆所收藏,它在艺术品目录中出现的标题是——一幅世界多样性的图画。尤瑟纳尔的作品同样也是“世界多样性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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