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23-09-01何永飞,孙建军,龙少等
春归(组诗)
○ 何永飞
春归
我要在欢乐中,举行一场葬礼
为寂灭的雪花,为冰冷的往事
主要是为自己的胆怯、偏执和悲观
掉下来的叶片,又回到高处
风,收起尖牙利爪,温和的力量
往往大于凶暴,泥土苏醒
太阳的魂儿从石缝里跳出
草色流淌,山野、平坝、城镇、村落
还有私家园地,都在翻转身子
都在抖落层叠的黑和荒凉
我要彻底露出瘦骨、枯形、残梦
还有一直未命名和面对的思想
真不愿再次错过生长的机会
望菩萨
拍拍身上的灰尘,还有暗影
菩萨静坐,不语,我的目光颤抖
就像在外犯错的孩子,也像
流浪太久的孩子,回到亲人的身边
想认错,想陈述,可终究
搬不动千斤之重的舌头
我在回避,在遮掩,可徒劳
我的愚痴更加地暴露出来
心底的脆弱、悲凉、恐慌
甚至隐私,甚至刚发芽的邪念
都显现在菩萨的面前,我能感受到
菩萨的慈爱和忧虑,她眼角的泪痕
有春风的柔和,也有火焰的炽热
我掏出体内的飓风、荆棘、黑夜
再望一眼菩萨,她终于微微一笑
营盘
她瘦小,年迈,那时还是孩子的我
不敢靠近她,据说她跟天兵天将有交情
跟各路判官鬼吏的关系也不错
河岸上有营盘,她专门在此帮别人喊魂
她蹲下,叽里咕噜地说一大堆话
谁也听不懂,但过后不久
病恹恹的失魂人就会活蹦乱跳
至今我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总以为她不会死,毕竟与鬼神为友
应该能篡改命运,但结果并没超出预想
跟常人一样,她还是如期死去
只是她死后,村庄逐渐变得空荡荡的
很多年轻男女到外面的世界,没再回来
河岸上的营盘,杂草丛生,蚊虫哀鸣
它们是一些无人认领的魂儿
流水推不动巨大的黑夜,寒霜遍野
说辞
苍蝇嫁给狮子,流水抵押给火焰
是为了世界的和谐与安宁
老鼠私闯天空卧室,啃吃床头灯
并没有恶意,只想留住美梦
从贪欲里钻出来的路,绑架神山
不仅无罪,反而是呵护和拯救
鱼群养于沙漠,被晒干
奇迹将会在瞬间或千年后出现
刀尖对着灵魂,越来越逼近
要刻画恢宏壮丽的图景
拆掉春天的底座,掐灭花朵
好让众生进入下一个轮回
这些都是说辞,找不到根脉
大风吹,多数摇摇欲坠,或惊散
山庄记
山庄,可避暑、休闲、娱乐、用餐
树木高大,顶着压下来的烈日
时间的边角料,留给气短的生活
清溪流过山庄虚实难辨的惠赠
不急不缓,也许平静只是表象
铁丝网以安保的身份潜入水中
一个区域被围住,成为鱼群的舞场
不远处摆放着砧板和菜刀
上面还沾着鳞片、血迹、残鳍、腥味
食客们笑声不断,如鱼刺
卡在这片丰饶大地的喉咙里
云起处
群峰行走,步履轻盈,弃闹市
草木抓到天空的回音
陷入悲歌的仙女,腮边不再有泪痕
爱的碎片,落进完美的结局
虎王背上的版图与毛毛虫背上的版图
一样大,一样生机勃勃
麻雀与白鹤,交换羽翼,互赠体温
一滴干净之水救起一条枯河
妖狐洗心革面,自毁蛊惑之术
猎枪深埋于经卷,或修复的观念
老马返回岁月的源头
乱石中,跑出玉兔、花朵和日月星辰
幽谷更幽,村庄无比鲜活
墓园和寺庙相互靠近
或离开,或归来,生命都不曾缺席
能飘起的,都已清除体内积压的怨恨
暗香来
虚伪的掌声,变僵硬
一时兴起的花潮退得无影无踪
很多壮志只剩下一副瘦骨
寒风试图揭开季节的内幕
乌鸦盘旋,观察大地上的动静
荒凉,层层叠加,逼近太阳
觅食者陷入沉重的叹息
正悲伤,忽闻暗香来
洗净表情的阴郁,以及裂痕
以及埋伏着尖刀、贪欲、恶念的尘埃
打开窗户,邀约群山,对饮
枯枝重新调整飞翔的姿态
熄灭的灯,在黑夜降临前,亮起
生命又一次摆脱畏怯
吼秦腔
○ 孙建军
这舞台,这气场
一如沉默千年
冲天破地,始亮出
惊涛裂岸的这一嗓
吼秦腔——
倾诉似不够,吟咏恐不足
叙事怕不透,言情还不爽
洪荒似水,流年若烟
八百里绝地风尘
五千年粉墨登场
胸中块垒,笔端丹青
底蕴裹携中气
共鸣带动回响
大方且霸气
高调而豪放
——必需的,吼秦腔
天下风云过往
世间谱为戏文说唱
你的故事偏偏不叫唱
叫做吼,吼秦腔
皆因了,这黄土
离天三尺三
都为了,这黄水
九十九般往复回转
九十九样荡气回肠
你的茫茫人海
你的生旦净丑
你的翻江倒海,星辰日月
你的抑扬顿挫,涓滴白浪
祖宗们的魂魄
后生们的冥想
当有这场呐喊,透地通天
当有这番号啕,语惊八方
——必需的,吼秦腔
你晓得,这水土
三尺黄土瘗埋祖宗
一寸精血长成后生
高坡之上,土窑之下
大风刮出了姓与名
生就了的禀性,血气方刚
吼出过,滚滚长河追落日
吼出过,杨柳轻笛赴西羌
吼出过,龙城飞将逐胡马
吼出过,断崖冷娃死不降
男娃们,秦岭背脊,山川胸膛
取一片白云扎头巾
踏响威风锣鼓闯四方
生有生的勇武
死有死的悲壮
女娃们,水湄腰身,山丹脸庞
心事扑闪成窗花花
油泼辣子,氽出心血滚烫
美有美的高贵
俏有俏的善良
一位诗人也曾感言
这个民族的女性
有苦难熬出的刚强
当母亲年迈多病
女儿便站出来
撑起这个苦斗的家庭
送哥哥出征
抚弟弟成长
——必需的,吼秦腔
望不断的孤烟大漠
想不满的秦川家乡
忆不尽的塬上明月
爱不够的心上姑娘
掩饰清清泪花
梦里梦里,酒杯杯低吟
捧上浓浓酒浆
梦里梦里,酒杯杯高唱
最近的远,最远的近
醉了醒了,都是梦境
去了回了,都在心上
生了死了,都牵魂魄
圆了碎了,都是月光
——必需的,吼秦腔
这心跳,这血浆
苍天授命的理由
大地育化的灵光
这天空,这原野
必须为你亮出这舞台
吼秦腔——
落叶里的海(组诗)
○ 龙少
苔藓在屋顶
苔藓是屋顶的流苏
每一道弧度都是一座孤岛
秋天刚刚落在这片土地上
瓦松已经干枯了,没有鸟儿的电线
是缺失了魂灵的溪水
我们在屋檐下站着
空空的葡萄架和怒放的木槿
相得益彰
竹席上是母亲晾晒的核桃
我们定时过去翻晒
这些剥过绿皮的核桃,圆滚滚的
躺在秋阳下,像个可爱的孩子
我们钟爱这样的日子
苔藓在屋顶
太阳在屋顶
落叶里的海
这是一片被风用旧了的叶子
我在书的扉页找到它
干枯后的形态,像经年的绢帛
我们说到它的颜色
说到它身体里沉默的月光
和荒芜的海
一枚叶子将美和残缺递给我
我听见季节落下的声响
像一份沉重的誓词
夜晚已将蜡烛举过山顶,磅礴的
明亮带着椭圆形的波浪
我不知道这枚叶子如何在月夜
眺望自己的风帆和大海
当我在另一个夜晚
打开它,我听见雨声响起
而萤火虫啃食过的天空
藏着一万颗苹果
夜晚的情绪
夜晚给我何种安慰,以明月
竹影,或隐约而过的火车声
我站在窗前听一个孩子
撕心裂肺的哭闹
这声音为我的夜晚设定着情绪
我随着他的哭声而焦躁不安
我写下的诗句正被月光分割成
紫罗兰、茉莉和窗外高大的栾树
虫鸣也在此刻描补着风声之外的动态
仿佛船只驶向同一海岸
我们就这样拥有了玻璃状的夜晚
而那个暮色中归来的人,并没有披着
漫天星光。
一根蜡烛有明显的动感
夜晚是一只静止的鸟
走下了客厅的第二个窗棂
风也在几棵栾树之间寻找着什么
我想要的诗句,还没有来找我
也许它是蜡烛中没有燃烧的部分
似动非动地看着我
像个顽皮的孩子
停电之后的房间
有一种光影交错的动感
我们的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
隐约的琴声从外面传来
我们更加安静,微妙的声响
愉悦中带着闪烁的孤单
想起儿时停电的夜晚
我们在母亲讲故事的声音里
安然睡去,月光沉沉
没有风能从我们梦中分走
多余的糖分
鸟鸣再次垂下枝头
那片青苔是完整的,落日也是
我们走在白杨树间的小路上
天空垂下它睫毛般的光线
像几根快乐的鱼刺
脚下是落叶和泥土
有着纷纷闪烁的成熟
那是一群可爱的词语
在敲打夕光的键盘
父亲讲起小时候捡柴火的情景
匆忙的童年,几乎从未认真
看过这片风景,如今站在这里
那些回忆里涌来的野花
野果和鸟鸣
都是昨日重现的另一种方式
父亲讲着过去,我们的思绪
在另一片时光里安静流淌
仿佛我们紧挨着父亲的童年
直到新的鸟鸣再次从枝头垂下
一小片光亮
从梧桐树枝头落下的叶子,是秋日
给荒草准备的戒指,在恒久的季节里
将晨曦挂在离你最近的窗前
那时刻树枝们正在落叶
绝美的凄凉缓慢地不动声色
你走过去,你是它们中的一分子
被湿漉漉的安静包围着
带着裙角边细碎的声响和缓缓
升起的光线,仿佛有人从梦境中递来
一小片光亮,你爱着那份光亮
像蝴蝶落在花丛间最恰当的位置
而你只是在离风声最近的地方
展了展翅膀
心路素描(外一首)
○ 凡夫
举起一张近照的老属性
它早风蚀成家乡一口枯井
只思想的山泉
还在叮咚,叮咚
记着荒山一个小切面的心跳
忘不了,要向命运斗
真斗出了穷乡僻壤
所有生产队全体社员
成一字形的投目
劳作,一山一山,成群连片
交响成一圈穷苦的记忆
我,这儿子
挂念像孩提山坡的桐子花
一漫接一漫
向老家那山上落去
落去的很多很多愧欠
想补补不起
想还此生怎么也还不了
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并养育好山涧流出的新生命
这样,才觉
慰藉那把老骨头时光
父亲的影子
没打招呼,就走了
留下一串影子
撕裂着我和亲人的心
父亲生在旧社会
断断续续上过些私塾
践行完先生教的那点仁信礼孝
最后垮架
倒在山下大闺女的泪河里
父亲属相大龙
把两个龙子交给国家
自己在山上与母亲相依为命
辛劳到终点
作古后无声无息
又躺进山的怀里
这影子长长的
一直连着我走过的路
这影子很有力量
在我无助时帮我闯过难关
这影子是调拨器
适时校正着我人生的方向
九十高龄的父亲,没了
我常把他的影子揣在怀里
温暖着 害怕他冷
蜀地游记(组诗)
○ 黄世海
都江堰的水
水,一旦赋予了姓名。就与众不同
流经几千年,就流淌出了属于
自己独特的个性
放荡不羁,循规蹈矩
两组成语被牢牢地系在了竹框之内
就流出了四季分明
一条鱼嘴,呈扇形张开之后
就改变了水的走向,无论流经哪里
还要到哪里去,都秉持着自己
温柔的本分
水,是有个性的,也很有节奏
只有在都江堰。李冰的名字之下
变得如此的祥和温顺
路过郫都
这生长杜鹃花的土地,清新毓秀
霜打的绿色,比夜晚还要冷寂
杜鹃以啼血的姿势凝聚火焰
冬眠的深处,沉睡与紧张
空气里,这里的人们
正在忙碌着找回杜鹃开花的色彩
这一瞬,我透过花蕊的芳香
路过郫都。从一片土地
看见另一片土地
看见太阳升起来,照耀整个大地
一颗跳动的心脏,在博大的天空
触摸郫都的马街场口
触摸望丛祠那远眺的瞳孔
每一个路过郫都的人
空气与水,开始深入杜鹃的内部
进入啼血的本质
它照耀一切,照耀郫都
路过的人们,在这开花的土地上
长出一簇杜鹃的根须
越西水观音赋
一潭水,以一个美丽的名字
浸泡在零关
茶马古道的一段水里
两汪泉眼,是为源头
把古道上那些刀砍剑刻的石头
洗了又洗
一袭轻烟,浮在水面
沉默着。把自己所有的行踪
隐藏于金马山之下
缓缓流淌
那些来自远方的饮者,抚摸
文昌帝君张亚子的胡须
让水,在山腹中开花
让水,在石头上生根发芽
波峰浪尖上,凉爽透心的传说
让我在过往深处
再聆听一遍,或惊鸿一瞥
一朵溜溜的云
在阿坝看云,看见的是自己的心境
高原之上,云朵之下
万物离天都很近
我站在其间,仿若置于仙境
你看,那一望无际的
青丘碧水、金寺白塔、炊烟帐篷间
一群群棕黑色的牦牛
如一团团肥美、壮硕、游弋的云朵
还有那大片的青稞
翻滚着麦浪,金黄耀眼
听惯了高原情歌的套马汉子们
在自己心中都有一座跑马溜溜的山
包括爱与恨,都刻在那朵溜溜的云里
马尔康遇马
我行走的姿势,像一匹马
驮上静止的画面
在马尔康沐浴一缕温柔的阳光
马蹄印在寺庙的轮毂上
曲折绽放,漾起潮湿的部分
在经幡上开花结果
马匹曾经的箭镞,斜插于月光中
静静地躺在神话与传说里
岁月在马的鬃毛上滴下汗珠
这一切,我说不清楚
天空的云朵也说不清楚。只有
紧紧握住长长的马鞭,拾起时光
行走在马尔康,踩出一个又一个
新的蹄印
我喜欢大概(组诗)
○ 马青虹
梦的余温
故人入梦
我慵懒地调整睡姿
不愿彻底醒来
想不起来人是谁
像青春期的恋人
又像我亡故的父亲
甚至是我在农贸市场
买菜时擦身而过的顾客
看不清容貌
听不见声音
只安静地站在远处
带给我温和之感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
我察觉到眼角有一条
泪水干涸后的河床
白色药片
我面前依次摆放着
秋水仙碱、别嘌醇和洛索洛芬
它们等待着我的检阅
只要我一声令下
它们便会迅速抵达战场
同我身体里的痛风作战
消灭我体内的疼痛
我面前依次摆放着
父亲抽屉里的药片
它们等待着父亲的求救信号
只要父亲一声令下
它们会依次进入父亲的身体
以他的肝脏为战场
消灭他体内的疼痛
我面前的这些药片
一次次地镇压了
父亲的疼痛
也缓解了我的痛风
但却无法根治
我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孤独和内心的卑怯
玫瑰或春天的百灵
下午的风素雅、轻灵
恰如春天的百灵
歌声中有嫩柳抽芽
我清澈的心思是
樱花落尽后
当有玫瑰绽放
我沉寂的躯体
站成一棵红叶梧桐
供你经过
而你
会在一个安静的午后
在我眉梢低语
我喜欢大概
我喜欢大概
胜过精确
我喜欢朦胧
胜过明眸或者皓齿
我喜欢大雾弥漫
胜过山青水明
我喜欢不知去向的爱情
胜过要讨价还价的婚姻
我喜欢中医胜过西医
活个大概
死于可能
胜过对于癌症或者脑梗的恐惧
我喜欢文字
在感觉中生长
像一场雨
你俯身的瞬间
像一场雨
轻柔地落在花瓣上
缓慢且温润
你的每一次滴落
都有花枝的颤动
轻柔的圆舞曲
阁楼中的油灯亮着
昏暗却不低沉
人们即使不亲吻
也如此美好
夜曲
始终有一双眼睛
隔着这浅薄的夜色
注视着一面墙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
墙体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中
裂开一道道伤口
每一道都有自己的性格
每一道都有独特的姓氏
我侧身在床板上滑动
谬误的累积使我
内心的伤口迟迟不肯结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