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的苦与殇
2023-08-22易子琴
易子琴
内容摘要:《雨霖铃·寒蝉凄切》是柳永写离别愁绪的代表词作。不论是在情感与景色间的融合、相互映衬,现实与理想的反差,还是在时间与空间的巧妙设计,都令人寻味。《雨霖铃·寒蝉凄切》表现的是与恋人的伤离别,也是对前途的迷惘。
关键词:《雨霖铃》 柳永 离别
《雨霖铃·寒蝉凄切》写于作者将从汴京南下,与恋人别离的时刻。此时的柳永仕途失意,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却又不得不与恋人面临分别。柳永在《雨霖铃·寒蝉凄切》中充分运用情景之间的联系,融情于景,情景相生,抒发与恋人分别时的离愁别绪。柳永在慢词长调上有着极大的贡献,却在仕途上接连不顺,多次受挫,然后自封“奉旨填词柳三变”。当现实梦醒,选择留恋市井。同时在时空的变化之中运用许多艺术手法,将这首词中柳永的离别苦与仕途殇情感推向顶点。词的内容如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离愁别绪,情景之间
离别的苦楚,源于情与景的配合。全词以“寒蝉凄切”起,一股冷意便袭上心头。秋已深天已寒,“寒蝉”的生命将走向尽头,一声声蝉鸣是用尽全力的嘶喊,于是衬的场景更加空寂与辽远,“寒蝉”的鸣声“凄切”,词人的心声也如同嘶哑的蝉鸣声般“凄切”。傍晚黄昏,在距离京城十里外的“长亭”里,词人与恋人依依惜别,不忍告别。自古以来“长亭”见证了太多离别的伤感,在“长亭”这样一个无数人离别与惜别的场地,词人心中的离愁别绪更加厚重。但此刻词人已经不得不乘舟远行了,其一是天色已晚,其二是“骤雨初歇”。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将词人的出发时间耽搁,在浓浓的秋雨中又再次获得与恋人温存的一点时间,但此刻的“骤雨初歇”意味着雨停以后,词人不得不与故人分别,终将启程。词人未直说一句与离别之情相关的话语,却处处透露出浓重到化不开的离愁别绪,是“寒蝉”,是“长亭”,更是这一场初歇的“骤雨”渗出词人的情意与不舍。
词人与恋人在“都门帐饮”,二人正留恋情深,多情与不舍的话语全都隐含在杯中酒,哪知无情的船家已喊起开船的号子,连连催促行舟启程。此处词人与恋人的多情“留恋”和船家对词人的无情“催发”构成强烈的对比,在这一矛盾反差中显出词人离别的哀伤与苦楚,此刻纵使不愿离别,也不得不离别了。[1]镜头一转定格在两人分别的特写画面上,“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恋人告别本是互诉衷肠的好时候,可是词人与恋人却只是牵着手不发一语,这是为何?二人虽有千般话语想要交代与诉说,在即将启程的一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相顾无言,只有饱含泪水的对视和哽咽的声音,此时无声胜有声,万般俱静,只剩“相看”的二人停在这一刻不忍分别,这一别二人都明白不知何时能再度相会,怕是此一别便再无相逢,于是不问归期,衷肠难诉,只能“执手相看泪眼”。
接着词人以“念去去”引出无穷的想象,想到离别后,词人一人乘孤舟飘摇在“千里烟波”之上,江面平阔寂静,大片的浓雾笼罩江面,既不见前路,也不见来路是“暮霭沉沉楚天阔”,兰舟越来越远,在江面和天边的映衬下变成渺小的一个点,天“阔”江也“阔”,更显出人在天地之间的渺小孤寂。此时词人感叹“多情自古伤离别”,他将自己离别的愁绪暂搁置一旁,想到天下所有的有情人都该是多么难舍难分,不忍离别啊,由此上升到有情人离别伤心的普遍性。再一转“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想到此后在如此冷清萧瑟,难以忍受的深秋里,只剩孤身一人,词人便更加难以度过和承受这份离别的孤独。“今宵”恰照应上阙的“晚”,“酒醒”照应上阙的“都门帐饮”,正是与恋人分别时已是傍晚,于是词人想象酒醒以后夜已深了,由于和恋人在京城门口饮过送别酒,才会有夜晚孤身一人的酒醒。虽是词人的想象,却合情合理,与现实相接。那么与恋人离别之后酒醒又身在何处,又该是什么场景呢?借酒消愁愁更愁,词人想象酒醒后身在一处“杨柳岸”,只有“晓风残月”相伴。杨柳岸边见证多少离别,“柳”音同“留”,这是词人借景进一步抒发自己的伤感与不舍,是“酒醒”后见“杨柳”,是冷风吹醒的迷惘,是无人陪伴的孤独。“晓风”吹走酒气让词人更加清醒,无法再沉浸在麻木自我的状态里,只能直面“残月”与“伤离别”。这一去不知道会是好多年,从此以后所见的“良辰好景”就如同虚设,再无知心人诉说,哪来欣赏的心情,“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人生四大美事都无人分享,徒添伤感。想到此,最后词人终于无法忍受,直抒胸臆:“便縱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全词没有一句与恋人直说的告别的话语,却处处是词人离别的伤感,所有的景物都是词人情感的抒发,景因情生,又融情于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注入词人真挚的情感,情景交融,将离别的情绪拉到高点,让人产生共鸣。《雨霖铃·寒蝉凄切》便在这情景之间,极度抒发词人的离愁别绪。
二.现实梦醒,虚实之间
这是人生现实的梦醒,仕途的迷惘。柳永生于官宦世家,原名柳三变,十八岁上汴京赶考,路遇杭州,感慨杭州的繁华,于是暂时停留并作《望海潮·东南形胜》声名大噪,词作大盛,但是他的科考之路并不顺利。第一次参加科考时他十分自信作《长寿乐》,其中一句:“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意思是自己马上就能够一举夺魁,面见圣颜,他认为凭自己的才华一定有机会施展抱负。结果并不如愿,他落榜了,可是一次落榜怎能让自己郁郁寡欢,于是他又写下《鹤冲天·黄金榜上》,其中有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说人生短暂啊,既然未得功名,又何必执著,不如把功名换了手中的酒和耳边婉转乐声,也好过虚度一生。可是这却好像是他安慰自己不第,发出的牢骚话,他又怎能超脱世俗之外,不去追求那一身功名,无论是作为文人的终极梦想,还是他人的期待和社会的要求,都推动着他不断地去参加科考,却屡屡失败。
柳永用这样一纸“牢骚言”来消解自己不第的落寞,但就是这样一句为了安慰自己的“牢骚话”传到了仁宗耳中,让他错失功名。当柳永数次参加考试终于考上的时候,仁宗一见柳三变的名,便想到他落榜失意后写下的“戏言”,并把他的名字轻轻划掉说:“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就这样柳永再次与功名擦肩而过。《雨霖铃·寒蝉凄切》就作于柳永第四次落第,不得不离开汴京与恋人离别的时候。此时的他已四十一岁,仕途失意,前途渺茫,只能南下,靠填词为生。
无法否认的是柳永绝对是宋词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词起源于唐,盛于宋,柳永并不是宋词的开创者,但却是慢词长调的创作者,在柳永以前的词多是小令的体式,篇幅短小,柳永创作大量慢词,将敷陈其事的赋法移植于词,用铺叙、白描等艺术手法贡献出许多出彩的宋词。但在柳永生活的时代,词被称作“诗余”难登大雅之堂。在仕途失意后,理想与现实产生巨大落差,柳永留连于市井、歌坊,戏谑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所以当理想的梦醒来,《雨霖铃·寒蝉凄切》更像是词人看透现实,却不知前路何往的哀叹,冷的不只是秋风与离别,更是自我的迷惘。于是“千里煙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独行的兰舟在江天一色间渺小到消失不见,天地间人的渺小,隐隐透露出无能为力之感,画面里可见的是浓雾蒙住江面和孤舟,不可见的是被大雾笼罩的前路和前途。梁衡曾在《读柳永》中评价:他先以极大地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投身山水,反而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2]似乎只有市井的喧闹,填词的纾解能让他忘却仕途的失落,也正是这样才换来“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盛况。
这不仅是词人现实追求仕途的梦醒,也是词人想象中离别后的梦醒,以“念去去”开始,词人便开始想象与恋人离别后的生活。词人与恋人离别,独自启程,行舟南下飘摇。一朝酒醒,往日与恋人的种种甜蜜与幸福浮现在眼前,记忆无法抓住,只能靠一遍一遍的回忆来储存,可回忆尚在心头,眼前却是一片冷清,“杨柳”、“晓风”、“残月”三个简单的事物意象,将词人内心的孤独世界展现出来,往日恋人相伴的幸福在此刻已成最奢侈的事物,陪伴词人的是“柳”、“风”和“月”这些静态的自然事物。这是汴京两岸最多的杨柳,或许在与恋人分别时杨柳也曾牵住词人的衣袖,不忍有情人的分别。杨柳被风拂起,秋季刚刚下过雨的风是刺骨的,在冷风的刺激下独身一人无人诉说的凄凉之感更甚。天色已暗,天边的圆月本是思念的最好载体,可如今已残缺,如同词人与恋人的离别,怕是无法再重逢,思念无法圆满。
梦醒酒醒,现实中仍是在与恋人“都门帐饮”,船夫催促词人登船。眼前的景是实景,离别后的生活是虚幻的预设,恰是这巧妙的预设虚景给读者带入第一视角的伤离别,让无数读者产生共鸣,感同身受。词人将自己感知的未来时空里的情绪宣泄出,由眼前到千里之外,内心的情感也由眼前的离别伤感,到未来何处是抵达人生彼岸的忧虑。这不同于其他借闺怨思妇的口吻诉说自己心中不忿,这是一个漂泊者对人生命运与离别最真实的伤感之情。[3]
三.巧用艺术,时空之间
柳永在词中设计巧妙的艺术手法,渲染一幅秋景离别图。妙在词的上阙调动多种感官突出一个“寒”字,调动听觉、视觉、触觉与感觉,极言秋的寒冷与词人心中的寒凉。蝉声传来是听觉的调动,所见是“长亭”和初歇的“骤雨”,所感是雨后的冷意与恋人手心传来的暖意,用多种交叉的感官衬托出离别的伤感。妙在词中微观与宏观的相互映衬,词人所经历的离别事件是微观角度,而他想象中,在天地间飘摇的孤舟又是从宏观角度,微观和宏观,一小一大富有哲学意味,揭示人的渺小与人在天地间的无能为力。妙在巧用白描刻画事物,浓淡适宜,“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用简单直白的语言描绘主要的场景,却有无穷的情感,既写实又让人为这份无声而动容。妙在“杨柳岸,晓风残月”似中国水墨画中的点染技法,先用较淡的色彩点出“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再以笔尖蘸深色点缀,渲染“杨柳”、“晓风”与“残月”,这样的景物点染,突出清秋节的冷清,同时出现明暗浓淡的效果,达到以眼前之景想景外之人的效果。
利用巧妙的时间变化,词人用渐渐缩短的时间显示离别的苦楚与伤感。词的开头“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安排的时间的长度是非常巧妙,越发紧凑的。“寒蝉凄切”预示着已是秋季,这明确地点出季节。“对长亭晚”预示着已是傍晚时分,这明确地点出一日之内的时间。“骤雨初歇”预示着一场雨后,登船时间已迫在眉睫了,这又是对时辰与分秒的时间明确。从季节的长短到日夜的长短,再到时辰分秒的长短,如同击打的鼓声是越来越近,愈发急促,间隔愈短,从这一时间长短的变化,突出离别时刻的到来。在这个过程中,不论是季节、日夜还是分秒都是那一阶段的结束与再度开始。“寒蝉”是秋天的蝉,蝉本是夏天的代表,此处又为何写“寒蝉”,这意味着夏季的结束,秋季将要开始。“对长亭晚”送别的时间是傍晚时分,而傍晚正意味着在一整天内,白天将要结束,夜晚将要开始。“骤雨初歇”,一场突来的雨,停歇过后,就将要登船启程,词人不得不与恋人分别,这意味与恋人互相陪伴的结束,离别后一人漂泊的开始。开头三句交代了季节、地点和事件,也营造出一种紧急短促的时间变化,更揭示了三种阶段,每一阶段不同的结束与再始。所有美好的记忆与生活的记号都将告一段落,从此离别后成为未知的再始,迷惘、孤独、伤感各种情绪交织,让词人心中苦涩难言。这首词既是词人在记叙离别的事件又是在抒发离别的伤感,前途的迷茫,开头短短几句,用时间的变率呈现出巧妙的设计。
除了时间上的变化,在空间上柳永也设计了巧妙的艺术,从眼前的景色,眼前的“寒蝉”和“长亭”到视野以外的江面和浓雾,空间感发生变化。在空间上词人上一秒与恋人在船旁执手相别,止不住泪眼,哪知“兰州催发”,于是在想象中,空间转向平阔的江面,浓雾之下,孤舟飘摇,越来越远,越发辽阔。奇幻空间的设计便在这样广阔的天地之间,不局限于二人离别之间的小世界了,这也是对天地间人存在的思考。但是尽管时空无限变化,词人心中的情绪始终郁结在心中,词人心中的离愁别绪散在无求无尽的时空之中,词人对前途的迷惘也藏在时空交织中,无论时空如何变化,笔锋绝不偏移离情。[4]
在时空变化之间,词人还留下许多留白。在初读这首词时,常会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词中即将分别的人物的身份。词人到底在和谁告别呢,在理解了词作背后的故事,不难发现词人在和知己一般的恋人惜别。于是词中出现两个视角,在虚实之间,究竟是词人的想象,还是女主公对词人处境的想象?在不同的视角内出现不同的故事场景,对情感的解读也充满不同的声音。除了人物的留白,词中最重要的是对意境的留白,好的意境需要巧妙的设计去营造,意境由许多不同的意象组成,在读者品读词作时,意境影响着个人对于作品的细节赏析与情感体会。[5]如“寒蝉”、“长亭”、“酒醒”、“杨柳岸”、“残月”等一系列与词人情感相联系的典型意象,为全词留下需深深品味的意境,“寒蝉”与“酒醒”都透露出词人心中的冷清和苦楚,正是心中寒冷与痛苦,需要用酒来麻醉自己的情绪。“长亭”、“杨柳岸”和“残月”的出现都是对离别的不断点明和加深,不提“离别”二字,却处处都是对离别的描述,对思念的难捱。
《雨霖铃·寒蝉凄切》呈现的是情景之间离别的伤感,是现实梦醒,虚实之间难入仕途的苦楚,是巧妙时空设计中这份伤离别与对人生前途迷惘情感的融合。尽管如此,柳永在抒发这份情感之后,尚能自封“奉旨填词柳三变”,深入市井,也能看出柳永对人生潇洒的态度,就如同他第一次落第所写“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又有几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参考文献
[1]沈振华.基于反差视角 品读聚散之情——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意蕴赏析[J].中学语文,2022,(17):36-37.
[2]马月亮.一曲淋铃泪数行——《雨霖铃(寒蝉凄切)》的情感透视[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1,(13):44-45.
[3]贺文娟.《雨霖铃》的情感世界赏析[J].青年文学家,2020,(27):67-68.
[4]尹逊才.千古匠心谁知?——《雨霖铃·寒蝉凄切》的时空、情景及音响设计赏析[J].语文知识,2014,(07):45-47.
[5]杨德林.《雨霖铃》中的“留白”叙事[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0,(31):2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