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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日出》中人物形象二元对立的塑造

2023-08-21李婧怡

名家名作 2023年8期
关键词:日出陈白露曹禺

李婧怡

在曹禺的笔下,一个个人物与社会背景紧密地链接着,戴上时代给予的枷锁,奋力地活在舞台上,然后看着一个个希望尽数破灭后从而走向毁灭。他的话剧通过意象与人物塑造带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无望的希望——要升却没升过的日出,要下却下不来的雷雨,要逃却逃不出去的原野,说走却走不出去的北京人。《日出》之所以经久不衰,至今仍是剧院里座无虚席的演出剧目,不仅在于它深刻的思想与灵动鲜活的形象,更缘于其内容高度和谐统一的新颖独特的艺术形式。相比《雷雨》的“封闭式结构”,《日出》在戏剧结构上是一次不同于“雷雨”的新尝试,曹禺在创作《日出》时采取了“辐射式结构”来叙述这段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中国都市生活的故事。他力求丢掉繁复的技巧,而采用片段的方法来解构戏剧,用黎明、黄昏、午夜、日出四幕中不同人物之间的纠葛,展现了人物对现实生活强烈的爱憎和迫切期待东方红日的心情,从而达到“用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的境地。

《道德经》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是对那个时代下层社会的生活写照。尽管《日出》是一部距当下略显遥远的剧本,却依然被各个舞台奉为圭臬不断上演,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剧中人物本身所展现的超越时代的共鸣性。剧中人那匆忙的奔赴、短暂的珍贵、升腾的希望,如此真实,其身上的矛盾性又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使观众共情。曹禺在《日出》中分别塑造了“有余者”和“不足者”的形象,这二者的形象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对立统一,叫人有一种周国平谈到的“喜欢谈论痛苦的往往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而饱尝人间苦难的老年贝多芬却唱起了欢乐颂”之感。他笔下的“有余者”、剥削者虚伪可笑、贪得无厌、醉生梦死;“不足者”、被损害者悲哀可怜、倍受侮辱。这样的“有余者”和“不足者”形成强烈对比,表达了控诉“损不足以奉有余”的黑暗社会的主题。曹禺在剧中对他们的人格皆进行了复杂的塑造——如小人物、卑劣者,也有着“金子般的心”;虚伪者、正直者,却逐渐在幻想中沉沦遐想。

《日出》的主要人物陈白露并未占全部篇幅的描写,她作为一个穿针引线般的人物,带出了一个个人物,而其他人的烦琐日常和各种如多米诺骨盘般连接的事变加上陈白露才算是完整的情节发展。交际花陈白露由单纯的竹筠变成这般模样的悲剧命运是贯穿整部剧始终的重要线索。在此基础上,潘月亭与她的关系又带出李石清等人,而后又有下等妓院的小东西……有陈白露作为串联起人物关系和故事线的线索,用丰富的戏剧结构展现了人物性格之中的复杂一面,将二元对立的本质融合得十分自然顺畅。剧作家安排方达生来找陈白露后离开旅馆作为全剧的引子,除了揭开陈白露竹筠时代生活帷幕的一角外,又使整体感有所加强。陈白露便是活生生的鲁迅笔下的《娜拉出走之后》,要么回去,要么堕落,然而她并非娜拉,她是曹禺笔下“薛定谔的娜拉”,虽然处于糜烂的“有余者”行列中,但还保留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她是实质上的“不足者”。在整部剧中,陈白露的挣扎摇晃是有目共睹的,一次次她不甘堕落,一次次她无法自拔。一个能够在堕落之境、浮华深渊保存内心一滴善意的女人,不禁让人联想她若是未经此般搓磨,会是怎样一番境地,而她当时深陷沼泽又是否无辜受害。曹禺在此着墨不多,但背后的留白更能引发观者的想象,从而深刻地体会到陈白露这个人物身上的悲哀感。陈白露这个角色,在叫竹筠的时候天真烂漫、聪颖可人,还有一个叫方达生的青梅竹马,家道中落之后,只能凭借良好的背景与美貌,去做上流社会中的高级交际花。成为陈白露后,她能一边勇敢坚定地对方先生说“不”,一边又依附于权贵潘先生;她一边迷失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得过且过,一边对自己的处境又十分清醒,这是认清现实之后的绝望,人物的矛盾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不满现状又不敢改变的心理,表面看好似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的正常状态,细究之下却能瞧出一种独属于那个时代背景下无奈的心酸。在中国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作品中,除沈从文构建的人物外,大部分的女性要么是因贫苦被迫成为妓女,要么是出身好嫁给有钱人家做太太。她们被社会重男轻女的信条圈禁着,无法拥有独立的人格和能力,她们最大的价值是嫁人,是生子,是帮助家里人,全是为他者服务和牺牲。所以陈白露从一个小地方来到上海,当个高级妓女是必然的选择,就算不曾来到上海,她的人生可能也是寥落不堪的。所以人们曾说她“舞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不是姨太太”,这样多重身份交织之下的陈白露,显得十分饱满真实,令人唏嘘。出身良好的陈白露向往自由,带着遗世独立的清高鄙夷周遭的拜金者却又不得不周旋在这些市侩身边,陷入金钱的陷阱,从光明走向黑暗,成为贪图享受、奢靡腐化的寄生虫。方达生见不得曾经清纯聪颖的竹筠深陷在不自由之中,也曾想拉她出来一走了之,结束这一切,可他来得太晚了。单纯将她描述为堕落的交际花、都市里的糜烂者是有失偏颇的,她心中还有温存的爱情以及和《雷雨》中类似于周冲一样的理想。她怀着“飞”的欲望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家乡,独自来到现代大都市,但并没有找到自己理想的精神家园,而且永远地“卖”给了这座大都市里的大旅馆,再也回不去了。身在泥潭而灵魂未死,是她悲剧结局的重要根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个名字本身充满诗意,但也同样暗示了她即将面对的悲惨的命运——《日出》,可当一轮红日初升之际,白露就会蒸发消散在清晨。就像陈白露的最后归宿,骄傲的红玫瑰般的女人负债累累,吞安眠药自杀。骨子里的善良、真实,略带一点天真,让她在肮脏堕落的生活里痛苦不堪。陈白露的死并不意外,而是作者早做下暗示的必然结果。

李石清这个人物则十分复杂,他是一个奸诈狡猾的小人,一个贪图利益的野心家,也应算是一个英雄式的人物。每次被他的呼喊、他的幼稚与天真触动,为他感到揪心与叹息。在那个时代,他这么做又何尝不是想有尊严地活下去,如果有机会他也不想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他努力往上爬,努力混入上层社会,却忽略了自己的家人。假如李石清没有强行融入那个不属于他的圈子,他也许会过上贫穷但是一家和乐的幸福生活。他是想攀爬至“有余者”层面的悲剧人物,他也是真正的“不足者”,短暂的风光并没有改变什么,他的儿子最后还是因为没钱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死,与他阴阳两隔。《日出》就是这样,曹禺写出了人性最浮沉、最挣扎、最幻灭的一面,给出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结局,但却总是让人忍不住幻想光明,想“如果……会怎样”。而潘月亭是世俗眼下的成功者,也终被金八食吞,唯留下陋室空堂、衰草枯杨。他与陈白露因钱结识,自然也会因钱相散。黄省三,安分守己、勤勤恳恳,自己却被辞退饱受欺凌,伴着饥饿、贫穷和屈辱,守候着光明,一场惨剧却围绕着他即将上演。那个时代,恃强凌弱,资本家不把老百姓当人,黄省三斗不过他们,自己也没有挣钱的本事,只能落得个被逼到亲手杀死全家自己却无法去死最终疯癫的下场。方达生作为一个乡下青年,爱慕陈白露,想把陈白露拖出那个糜烂之地,想走上反抗的道路,但他却只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想救陈白露,却忽略了现实,他养不起陈白露;想反抗金八,却没那个本事。陈白露说,她曾有过一段婚姻,他是一个诗人,也有过一个孩子,但后来孩子死了,而他也追随着希望去了。她对方达生说,这生活,甜得很也苦得很,你走吧,书呆子,你养不活我。

顾八奶奶始终逃避着现实,她的衣着似乎是剧中少有的亮色,富态带着几分油腻,心中却宛若未经事的孩童,也带着几分疯癫。她笃信的虚无的爱仿若写在下雪天的地上,向前走,后面的就消散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然而精神和物质必是无法分离的,所以顾八奶奶那幻想的最后必会随着这个腐朽的封建社会的瓦解而坍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东西,父母双亡,落到黑三手里,被逼为妓。也许陈白露的内心依然住着一个天真烂漫的竹筠。所以当遇到涉世未深的小东西时,依然想要奋不顾身地护她周全,但结局却事与愿违。小东西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她无法反抗也很难逃掉。要么顺从命运从此烂入泥潭,要么反抗命运自杀逃离。她选择了第二种,虽然她的遭遇很不幸,但是她留住了尊严。她们那一条胡同蚂蚁窝似地住满了所谓“人类的渣滓”,她们都在饥饿线上奋斗着,与其他瘪着肚皮的人们不同的地方是别的可以苦眉愁眼地空着肚子,她们却必须是笑着的。

然而在这种畸形的社会中,金八如同鬼影穿插在全文中,折磨着每一个剧中的小人物。旅馆外的工人每天咿咿呀呀地勤恳工作,仿佛是新的生命。生活是铁一般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金八有权有势,是陈白露所在的破败社会的主宰。人吃人是永远也不会停止的轮回,而像陈白露这一类“不足者”,几乎看不到希望,只能被“有余者”持续地剥削。挣扎是无用的,像陈白露等人的挣扎不过是困兽之斗,毫无意义,他们都是“有余者”的“玩物”罢了。这些“玩物”,有的疯了,有的浑浑噩噩地活,他们在这种被剥削的生活中变得麻木,而那些选择死亡的人,他们保留了自己内心一丝自尊和人性,却因为无力改变这种社会制度,只能选择以这种方式脱离这个日出前的黑暗。“现在,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活着的问题,而是金八允许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题。金八多得很,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在这个地方有时像臭虫一样,到处都是。这两个东西都是一样的,不过臭虫的可恶,外面看得见,而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见的,所以他更凶更狠。”

悲痛和厌恶,善良与丑陋,并存于这部作品中的每个人物。在这个无力的社会中,用鸦片烟杀死三个孩子然后跳河的黄省三是“不足”,妻儿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却仍然当掉家里的东西给有钱人取乐的李石清是“不足”,被金八侮辱、被黑三鞭打卖去窑子的小东西是“不足”。但是没有谁是绝对的“有余”,潘月亭不是,顾八奶奶不是,陈白露更不是。曹禺塑造的这些具有二元对立矛盾的角色,生动地反映了人性的悲哀以及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之渺小。剧中所写的时代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悲剧,所以无论里面的人物如何挣扎、如何抗争,如何自相矛盾或是满怀希望,只要没有打碎这个黑的、烂的社会,都无法逃离悲惨的命运。所以每个剧中人在旅馆里萍水相逢,在他们的交相陪衬下,共同烘托出黑暗腐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日出》本应充满希望,曹禺先生却写了一出悲剧,或许就是在说那个黑暗的年代,人人都可能是悲剧。太阳代表改变黑暗社会的力量,太阳升起来了,那个吃人的时代就结束了,但是太阳带来的光芒不属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终究要陷在痛苦之中。这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宿命,他们迎接的日出,只有日复一日幻想中的微弱光芒。这台戏,写不尽的是无边无际的堕落与苦难,虚荣与奉承被金钱装点成真爱,欲望与野心被权力修饰成友谊。原本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终也如残败的花柳终将凋落,形同陌路。在最后一幕,凌晨四点方达生狂喜地唤陈白露:“你听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却不知太阳一出,陈白露已是亡人。虽为朝间白露,却畏惧初阳炙烤,她早已在纸醉金迷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且挣扎着迎来了无法回头的结局。

曹禺先生笔下的《日出》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唯有心存希望的人才能从那无尽的黑暗中看到透出的一筷微弱的亮光。正如他自己所讲述的那样:“我求的是一点希望,一点光明。人毕竟是要活着的,并且应该幸福地活着。腐肉挖去,新的细胞才会升起来。我们要有新血,新的生命。刚刚冬天过去了,金光射着田野里每一棵临风抖擞的小草,死了的人们为什么来,我们要的是太阳,是春日,是充满欢笑的好生活,虽然目前是一片混乱…… ”太阳也许并不能驱逐所有的黑暗和死亡,但关键是心中的太阳能否在每次寂灭后依旧倔强的升起。《雷雨》中注重人性的纠缠,《日出》中注重社会的梦魇,唯一不变的只有命运和造化残忍弄人。

钱理群先生说:“在《日出》里开掘了‘人被捉弄’的困境,这也是一种‘宇宙的残酷’,而且连挣扎的悲壮之美都不配享有,只剩下了人的愚蠢和卑琐的戏剧性。”《日出》中荒诞的一幕幕,每个人都是残缺的、虚荣的、迂腐的、拜金的、怯懦的、捧高踩低的,最后却都“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里面浮华之辈的命运,应和着时代的悲歌,使得《日出》在我国戏剧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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