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官话“飞X”语义语法探析
2023-08-07张清雯王玲娟
张清雯,王玲娟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西南官话中有一系列独特的程度词,如:“飞、梆、滂、迅、黢、焦、溜、捞、稀”等,这些词表示程度较高,从表达含义来讲,与“很”是近义词。但是这些词具有极强的形象色彩,体现了西南官话的特殊性。这些词语的词性,笔者以为,处于张谊生(2000)所说的向副词虚化的第一阶段,即:名、动、形实词向副词的转化阶段[1]。
本文的探讨对象“飞”,虚化程度较高,组成的“飞X”系列词语呈现出了语义整体化及语法整体化的趋势。在西南官话中“飞”常用作表状态的副词。同时,其动词的用法也较常见。此外,西南官话中还存在关于“飞”的独特用法。
一、现代汉语中“飞”的词义引申与语法化发展
“飞”表示程度高的意义在许多词典和专著中都有记载,《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收录了“飞”能够形容极快:~奔|~跑|~涨~驶,但未标注副词词性[2]。《汉语方言大词典》也提及“飞”在西南官话中有此用法,并指出:在四川,“飞”皆为“非常”之义[3]。《四川方言词典》直接标明“飞”的副词性质:“飞
现有研究表明,“飞”程度义的产生是通过泛化、比喻引申等方式产生的,经过“飞翔→在空中活动→迅速运送→迅速→非常”五个阶段演变而成[6]。“飞”最初特指鸟这类带翅膀动物的活动,其后随着搭配对象逐步扩大,引申指一切在空中运动的事物。实际上,这一阶段的“飞”隐含着在空中快速移动的意义,便由此产生了“快速、迅速”的引申义;随后,当语法位置发生改变,“飞”从谓语的位置扩展到了状语位置,能够修饰其他动词,处于语法化的第一阶段;而在南宋时期,“飞”在修饰“快”时,“十分、非常”义便开始显现。“飞”“十分、非常”义的产生不仅仅是词义进一步虚化的结果,更是由于“飞”“迅速、快速”的意义被中心词“快”所分担,加快了“飞”虚化的过程。而“飞”之所以向表示程度的方向虚化,也是由于“很、非常”义是伴随附加义;明末清初,“飞”修饰性质形容词的用例增多,“飞”的“很、非常”义逐步固定。
鲁科颖(2006)认为“飞”的意义在汉语中呈两条线平行发展,一条线是表示动作和形容动作快速的基本义,另一条线则虚化成了表示程度高的副词,两条线并行不悖[7]。正因为两种意义同时并存发展,所以在解释“飞快”时,既可将该词理解为“像飞一样快”,又可理解为“极快”。这种两可的状态表明“飞”在最开始修饰形容词时,并没有完成语法化。笔者以为,只有当“飞”开始修饰颜色词后,“飞”语法化的过程才算完成,才算取得了程度副词的地位。
“飞”做状语最早修饰的颜色词是“红”。古代汉语中,“飞红”产生时间较早,最初是对“落花”的指称。表示动作状态义的“飞红”是在明初产生,如:
①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地下,道“你认得么?”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明《水浒全传》)
检索语料后,仅发现《水浒全传》中的这一个例子。此句中的“飞红”作谓语修饰名词“脸”,“飞”为动词用法。
在明末的《醒世恒言》《金瓶梅》中“飞红”的用法进一步凝固,“飞”逐渐取得“很、非常”义,如:
②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上飞红,也不答应。(明《醒世恒言》)
③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明《金瓶梅》)
④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把个粉脸羞得飞红,遂不好再问。(清《红楼梦》)
⑤金汉良听他话中有刺,看得他不值一文,羞得满面飞红。(清《九尾龟》)
例②中的“红”是指人的面容颜色,前面加上“飞”字,表示状态,形容“玉姐脸上特别红”的样子;例④、例⑤中“飞红”这一偏正短语,位于“得”之后做补语,与“得”之前的内容形成动补结构,补充说明由于害羞而面部通红。
当“飞”在修饰颜色形容词“红”之后,词义凝固,才能肯定“飞”的语法化已经完成,语义结合趋于紧密。使其在西南官话等方言中得以继续修饰其他形容词,逐渐成为西南官话中较为重要的程度副词。
二、程度副词“飞”在普通话与西南官话中的通用用法
“飞”作为一个特殊的词语,在西南官话中,常常用作副词,用以修饰形容词。虽然“飞”虚化的程度较高,但是并非所有能够受“很”修饰的形容词都能够受到“飞”的修饰。
1.“飞X”中“X”的词类特点
(1)“X”为单音节性质形容词
“飞”在虚化演变路径中,最开始修饰的便是单音性质形容词,如“快”“利”等。
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宋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⑦只见黑驴迤迤迤迤却是飞快地好走儿。(清《七侠五义》)
⑧说罢,袖中掏出一把飞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清《老残游记》)
⑨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桌边。(《醒世恒言》第二十七卷)
通过语料库查询,“飞”作状语修饰单音性质形容词时,主要修饰“快”,而修饰其他性质形容词则较少见。例⑥、例⑦皆为“飞”修饰“快”;例⑧的“飞”修饰“利”,“飞利”作定语修饰小刀,表明小刀的锋利;例⑨中的“飞滚”作补语,对“酒”的滚烫程度加以补充说明;例、例中“飞”修饰“疼”“痛”,皆补充说明疼痛的程度。
(2)“X”为单音节颜色形容词
除修饰“红”外,“飞”作状语时也能修饰其他颜色词。
从文献语料来看,副词“飞”在古代汉语中仅修饰颜色词“红”。而在近代汉语中,仅《死水微澜》存在“飞”修饰“白”的情况。且《死水微澜》作者李劼人本为四川人,书中有大量的四川方言,“飞白”的使用极有可能是受到四川方言和作者用词偏好的影响。
(3)“X”为双音节形容词或动词
“飞”做状语修饰双音节词的用法,在清朝就已出现。
在现代日常用语中,程度副词“飞”也用于修饰评价义双音节形容词,如“飞勇敢”“飞大方”“飞聪明”等;也能够部分修饰双音节评价动词和心理动词,如“飞负责、飞重视、飞喜欢、飞讨厌、飞担心”等。
2.“飞X”中“X”的语义特点
在对西南官话的调查中可以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词语都能充当“X”。“X”的语义特点呈现出表评价性,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倾向。
上文总结的关于“飞X”在共同语和西南官话中的使用可以看出,部分单音性质形容词,如“红、快、灵、烫、辣”等,通常具有评价意义。同时,“飞”也可以修饰单音节评价动词和心理动词,如“飞慢、飞早、飞迟、飞能、飞怕、飞爱”等。其中,部分评价义动词又兼属形容词。
经过对日常用语的分析,笔者发现西南官话大部分方言点中,用“飞”来修饰双音节形容词的情况较少。鲁科颖先前提出的能够受“很”修饰的双音词语几乎都能够受程度副词“飞”修饰的观点仍值得商榷[7]。
语法上来说,“飞”在西南官话中能够修饰双音形容词和部分动词,但是在日常口语中其使用频率却较低。在使用带有评价性的形容词时,大家仍普遍选择程度副词“很”,部分地区将该词读为“[xei53]”写作“黑”[8]。如:
正如前文所述,“飞”虽然具有修饰双音节形容词或动词的语法功能,但是在语用上,方言地区的人们往往主观上会使用更为常见的程度副词“很”来替代“飞”;此外,随着语言的发展,表示特殊程度义的词语逐渐增多,部分取代了“飞”的用法。如四川方言中“飞白”一词,“飞”修饰颜色词“白”的用法被“迅”所代替,而“迅白”则在语用中逐渐凝固。受这两种因素的影响,“飞”作程度副词修饰双音节或单音节形容词的接受度在西南官话中逐渐降低。
三、“飞X”在西南官话中的特殊用法
《四川方言词典》收录了“飞红、飞灵、飞乖、飞歪、飞恶、飞疼、飞烫、飞辣、飞滚、飞嫩、飞薄”等十余个词语,如:
除了这些日常用法以外,“飞”在西南官话中还有一些特殊用法。
1.“飞”重叠加儿化后做名词
“飞”在西南官话中往往可以重叠加儿化成为“飞飞儿”,组成ABB式的重叠形式,如“纸飞飞儿”“薄飞飞儿”,用以形容纸张或衣物等的轻薄。同时还存在相似的ABB“雨飞飞(儿)”这一词语,表现雨细微、轻柔的状态,如:
在这两个句子里,说话人用“飞飞儿”,一方面东西形容薄,同时也有一定的否定意味在里面,因为这种“薄”是说话人认为不合适的。
2.“飞”加叠音词缀后作状态形容词
在“飞叉叉”这一ABB形式中,“飞”仍然是一个程度词语,表示极度地迅猛或夸张。“飞叉叉”与“火急火燎”意义相近,是一个状态形容词。在《四川方言词典》中记载:“(飞叉叉)(形)(~的)<贬>形容动作迅猛、粗野的样子。”普通话中ABB式重叠形容词后面往往要带“的(地)”,几乎不以光杆的形式出现在句中。但在西南官话中可以省略助词,直接对后面的内容加以修饰[10],如:
3.“飞X”中间加入其他成分后作状态形容词
西南官话,尤其是四川方言中有一些词缀,往往可以随着说话者的心气和情绪,插入到词语内部,使得原本凝固的词语,分散、离合,从而形成一种普遍的“去词汇化”现象。李宗江认为,“去词汇化”是指“一个复合词,无论是通过词法生成的,还是通过词汇化来的词汇单位,都可能受到种种因素的影响,重新开始逆向的演变,获得全部或部分句法结构的性质”[11],是一种从较高的词汇性词语演变为较低词汇性词语的过程。
这些能够插入到词语内部的词缀往往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如“球、鸡儿”等詈词,可以插入“飞X”之中构成“飞+巴/球+X”的形式,如:
这种表达方式代表了说话者强烈的不满,多出现在文化程度较低的市民口中。这种词缀化的名词可以出现在西南官话几乎所有词语或语句表达之中,也符合去词汇化的趋向。
此外,在“飞”与被“飞”所修饰的词和词组间可单独嵌入中缀“巴[pa55]”,构成“飞巴X”式。“巴”作为西南官话中常见的嵌入式词缀,在感情色彩上往往与上文中带有贬义色彩的亵语詈词不同,“巴”一词并没有明显的感情色彩。中缀“巴”所修饰的词语如为褒义,通常会呈现出赞叹、钦佩等积极的感情色彩;而当其修饰的词语含贬义,则通常会表达出厌恶、不满等消极的色彩,但是,往往要结合上下文语境加以辨别[12],如:
四、西南官话“飞X”的变式“X飞”与“X得飞起”
“飞X”在西南官话中还有着一些较为独特的变式。
1.变式“X飞”
这一格式中,主要出现在方言中,如:
以上例句中的“X飞”,“飞”相当于程度副词“极”,作前面动词或形容词的补语,且都需要在句尾加上“了”。
2.变式“X得飞起”
关于“X得飞起”这一构式,已经有学者加以讨论。多数观点认为,现代网络用语中的“X得飞起”,“X”是由表示位移的动词逐渐引申为普通形容词,再囊括网络用语而形成的[13]。而笔者认为,“X得飞起”在西南官话中,是“飞快”“飞辣”“飞痛”等表示程度极深的词语的一种变式表达。是在“飞X”的基础上,引申出“X飞”变式,再进一步发展出的特殊格式,如:
3.变式“X飞”与“X得飞起”的关系
“X飞”这一格式能够扩展为“X(得)飞”,如“痛(得)飞”“辣(得)飞”。但是,这种三字格的接受程度较低,所以人们在语用中主观上为变式末尾加上趋向补语“起”,从而使得这一三字格进一步发展为四字句“X得飞起”。这两个格式往往可以互相替换,“X”的参数值是大致相同的。但是,“飞X”与“X得飞起”这两种变式并不能划上等号。按照学界关于“X得飞起”这一构式的说法,以及西南官话中对这一构式的使用,“X”不能是颜色词。如“飞红”与“红得飞起”表达的并非同一意义。而在日常语用中,“红得飞起”表达的却是“红火”“走红”的意义,并不是单纯的程度类词语。此外,相较于“辣得飞起”“痛得飞起”及“薄得飞起”等完全口语化的四字句,部分“飞X”则较为典雅庄重,口语化程度要轻一些。
结语
本文结合前人学者对“飞”的研究,进一步概括归纳出“飞”语法化的过程。通过语料库和田野调查,选择了较为典型的“飞红”一词,整理出了“飞X”的语法功能。在总结方言中关于“飞”的独特用法时,找到了“飞叉叉”这一特殊的词语,而“飞叉叉”中的“飞”仍然是程度词。
“飞”作为西南官话中使用较为普遍的一个程度副词,使用范围广,语法功能也十分丰富。“飞”在清晰的突出事物特征的同时,增添了夸张幽默、热情真诚的独特民族情感,凸显出西南地区人民鲜活性格特征,具有明显的地域性[14]。但是随着程度词的逐渐增多,“飞”的使用范围频率呈现出下降的趋势。前文所述的西南官话部分方言点中“迅”代替“飞”,与“白”成为固定搭配的情况还有很多。语言的更新换代是文化现象的反映,更是一种人民形象的映射。“飞”的使用,极大地增强了西南官话的形象色彩,其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