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中的“春秋笔法”
2023-07-20杨杰
【摘要】《史记》作为纪传体史学的开创之作,在我国史学独立发展和通史体裁形成的过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司马迁在撰写过程中创造性地对孔子“春秋笔法”的叙事方式和语言运用进行突破和创新,通过以事例寄观点,以言语立论断的手法,灵活地选用实词、虚词和称谓,达到对历史事实客观而又真实的记录。本文通过对《史记》中“春秋笔法”的研究,分析其突破和创新的方面以及对史学发展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春秋笔法”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5-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5.007
“春秋笔法”形成于孔子所著的《春秋》一书中,在《春秋》三传以及后世文人著作中得到充实发展,其内涵进一步丰富。《史记》中的“春秋笔法”是司马迁在撰写《史记》过程中,将孔子著《春秋》的治史精神和“春秋笔法”灵活运用在史书创作之中,实现了对“春秋笔法”的继承和创新,为后世史学的发展树立了典范。前人学者对于《史记》与“春秋笔法”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史記与“春秋笔法”的区别与联系,以及司马迁对“春秋笔法”的运用体现。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以“春秋笔法”为视角,总结《史记》文本中对于“春秋笔法”在叙事和语言上的继承创新,分析其史学意义。
一、孔子与“春秋笔法”
孔子在修订《春秋》一书时,结合了各诸侯国历代史官著书编史的传统特点,并巧妙地将“义”融入其中。史官著书修史是对历史事件的客观记述,通过对史事的叙述表露其态度观点,但孔子运用灵活的词句、史实的编排与选取等方式,含蓄而又清晰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与立场,以“微言”寄托“大义”,后世学者在对《春秋》的研究中,将其中蕴涵的笔法、体例等概括为“春秋笔法”。“春秋笔法”的发展随着后世知识分子在对《春秋》笔法体例的阐释中不断丰富发展,成了一种传统文化知识分子用来寄托自己观点、表明自己态度、抒发自己情感的表达方式。
孔子“春秋笔法”的叙事表达手法主要是直书和曲笔。直书是客观真实不加修饰的客观叙述历史,将史实的是非曲直直接展示给后世读者。直书的形式叙述历史事件,更便于人们辨别善恶是非。孔子注重礼乐制度,而所处的时代是礼崩乐坏的时期,孔子所倡导的“大义”与礼制思想密切相关。《春秋》一书中对于史实的价值判断与是否遵循“礼”有很大关系。如《庄公·二十三年》“秋,丹桓宫楹”。①《榖梁传》释曰:“礼,天子、诸侯黝垩, 大夫仓,士黈。丹楹,非礼也。”按照礼制,天子和诸侯的宫殿柱子是青黑色,而鲁桓公却涂成朱红色,孔子通过直言不讳的叙述来表达自己对逾越礼制行为的批判,展现自己维护礼法制度的政治愿景。曲笔是对于历史事实选择性的书写,以大事要事为主,对于有违礼法关系的简写略写,同时提高鲁国在叙事中的主体地位。例如《春秋》中并没有载录隐公即位之事,因为他的篡位身份有违礼法。
孔子“春秋笔法”在语言表达上主要是一字褒贬和语序称谓变换。如以“薨”“卒”代“弑”《隐公·十一年》:“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 ②鲁隐公未正常死亡却依旧用薨,表明了孔子为尊者讳的一面。《春秋》僖公二年:“虞师、晋师灭下阳。”下阳是虢国的城邑,晋国欲吞并虢国,便贿赂虞国借道攻打,晋国作为发起战争一方却放在虞国之后,暗示了对虞国借道的讽刺。不同的语言表达,都是孔子道义评价的体现。
二、《史记》在“春秋笔法上的突破创新
司马迁以孔子的治史精神为榜样,对孔子《春秋》中寄寓褒贬之意的“春秋笔法”深有感悟。他深刻体会到孔子于微言大义之间褒贬春秋史事,以达到警示后世君臣,维护王道礼制的修史寓意。故而《史记》在历史史实的选取上注重其借鉴意义,对于无借鉴价值或者意义不大的史实,一概不著或少著,传达的著史原则就是“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
《史记》在著史宗旨和文本体例上根据叙史需要都有着区别于《春秋》之处,对“春秋笔法”进行了大胆地突破创新,在实录历史的基础上传递着情感价值。本文主要从叙事和语言两个方面展开对《史记》中“春秋笔法”的突破创新进行分析。
(一)叙事方面
司马迁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春秋笔法”,在叙事层面上主要表现在以序事表论断、以言语评人物、通过人物对比隐含褒贬之意等三种主要的叙述形式。
1.序事表论断
司马迁在《史记》撰写过程中,选取一些有借鉴意义、能够表达其价值观点的史料进行合理地编排书写,通过典型的历史事件来体现古今之变的历史规律。一是直笔书写历史史实表达其褒贬之意,在对项羽的记叙中,既描绘了其巨鹿之战中英勇作战,一人当先的品格,也描绘了其残暴嗜杀、多疑猜忌的性格。项羽身为西楚霸王,即使有着英勇无畏的本领,然残暴多疑导致其众叛亲离兵败自杀,而非其临终前自述的“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 非战之罪也” ③。二是侧面细节记述中表论断,《孙子吴起列传》中,吴起在西河上向魏武侯陈述治国守疆的关键“在德而不在险”,说明吴起认识到仁德对于国家的重要性。但是司马迁并不认为吴起是一个真正崇尚仁德之人,并通过其他事件将这种否定表现出来,“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 ④。说明吴起在面对名利之时选择牺牲亲人保全自己,也揭示了其落得身败名裂结局的根源所在。
2.言语评人物
司马迁通过特定人物的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历史态度,以达到虽未直言其意自现的文本效果。《伍子胥列传》记载伍子胥在伏剑自裁前所说的话:“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 ⑤既表明了伍子胥对自己忠心辅主却遭奸佞陷害的愤懑之情,也隐含了司马迁对吴国从强盛一时到走向灭亡的历史思考。《吕后本纪》中记载了赵王刘友因宠爱姬妾,而被王后告发有谋逆之心,后被吕后圈禁饿死。刘友在幽禁中饿而歌曰:“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讬天报仇。” ⑥借刘友之哀叹表达了司马迁对汉初后宫外戚干政的批判。
3.对比含褒贬
司马迁在叙事中善于将一个历史人物或者事件在多个传记中记述,以达到对人物和事情丰富而又立体的评价和论断。在《高祖本纪》中,记载的刘邦是赤帝降世,天命之人;他知人善任,重用萧何、张良、韩信等人,是一个雄才大略、深得民心的帝王君主。但在《项羽本纪》中记载了其危急关头、为了自身性命抛妻弃子的行为,是一个自私的人。《张丞相列传》中则展现了刘邦贪财好色的一面。司马迁在诸多传记中涉及了刘邦的事迹,既表达了对刘邦结束乱世建立汉朝的肯定,同时也对其多疑猜忌贪婪性格的贬斥。同时将相同背景经历的人进行横向对比,表达自己的观点。比如李广与卫青、霍去病的对比,李广久经沙场,戍守边关却始终未得封侯,而卫青、霍去病才能与李广相及,却拜官封爵,位极人臣,表达了司马迁对李广人生遭遇的同情以及个人品格的赞赏。
司马迁的《史记》在叙事上,继承“春秋笔法”的内涵,将褒贬之意寄寓具体的历史事实之中,同时通过创新多种叙事表达手法来记录历史变迁的因果关系,表达他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看法,达到了实录历史与褒贬之意的有机统一。
(二)语言方面
司马迁以《春秋》为蓝本,突破了“春秋笔法”的传统语法,精心选择词句融汇在《史记》的叙述语言之中,字里行间达到了传递情感与态度的意旨,在褒贬的基础上达到实录。在语言创新方面,主要表现在实词、虚词和称谓的运用上。
1.实词
司马迁在实词的表达和运用上,沿用了孔子“一字褒贬”的原则,直观表达了作者对其人其事的褒贬之意。如《佞幸列传》中“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 以媚上而已”“嫣善骑射,善佞”和“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 ⑦。用“媚”“佞”和“承”三字将邓通、韩嫣和李延年阿谀奉承的丑陋嘴脸表达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隐含司马迁对三人其言其行的讽刺之意。《项羽本纪》记载:“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 ⑧用“追”和“推”字表明了在生死攸关之时,刘邦果断舍弃孩子的自私与狠心,用“下”“收”和“载”字体现了滕公不顾一切救人的仁爱品质。
2.虚词
虚词作为语气修饰词,在句中虽未有明确的含义,却体现作者情感。李长之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提出,司馬迁在《史记》中十分擅长运用虚词,其中主要有“矣”“竟”“终”“然而”和“犹”等等。司马迁对于虚词的灵活运用,很好地起到了委婉讽喻的效果,令人赞叹。例如《外戚世家》:“卫皇后,字子夫,生微矣,盖其家号曰卫氏,出平阳侯邑” ⑨中,用“盖”和“矣”表达了对卫皇后的鄙夷态度。《屈原贾生列传》:“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⑩中,“竟”字表达了对于偌大的楚国衰败灭亡之快的意外,暗示了任用贤臣对于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性。
3.称谓
《春秋》中对于人物称谓的选择十分讲究,称谓的运用蕴含着孔子的褒贬之意。司马迁在《史记》的创作中,运用了这一语言表达方式,通过变换对传主和列传篇目的称谓达到对历史人物的评判,如在对秦始皇后的君主都采用封号的方式给传记命名。但项羽却以名字直接命名,并没有以西楚霸王称呼,这一做法既是对项羽作为秦楚之际实际统治者,在这一时期历史上发挥作用的史实肯定,故而将其列入帝王序之中,然对其残暴多疑的行为却表示贬斥,故而只以名字做篇名。
三、《史记》“春秋笔法”的史学意义
(一)有助于实录史学的发展
司马迁作为历史学家,以严谨求实的治学态度,运用“春秋笔法”的叙事手法达到对史事委婉而真实的记录,奠定了实录史学的基调,这与春秋笔法的实录原则基本一致。《史记》作为实录史学的代表,其实录的精神被后世史学家所继承和发扬,基本确立了传统史学的原则和规范。
司马迁生活在汉武帝时期,《史记》记载了从上古传说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时期太初年间将近三千年的历史,历史内容丰富翔实,特别是书中对于所处汉代的历史记叙内容占据了书中几乎一半的篇章,这在中国的历史著作中都十分的少见。当代人对于当代史的叙述更具有真实性,更能直接地获取第一手史料,保证史实的客观实录。但司马迁作为汉代的官员,碍于政治环境的影响,司马迁一定程度上很难毫无顾忌地直叙当时之事,否则可能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而一味迎合或避而不谈当下的现实问题又失去了史书的实录性,违背了史学家的基本品德。司马迁则成功运用“春秋笔法”保证了历史的客观真实,真实记载了当时的历史史实。
作为《史记》主体的本纪、世家和列传记载了帝王将相等重要人物的历史事迹。帝王作为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是一个国家兴衰变化的重要因素。司马迁在《史记》中用“春秋笔法”对历代帝王事迹进行了客观全面地记载,再现了本朝历史的发展轨迹。如在汉初的世家列传中对汉高祖刘邦杀害功臣韩信、彭越等事迹的叙述,展现了帝王多疑猜忌的性格,再现了汉初上层统治阶层紧张动荡的政治关系。王侯将相作为统治阶级重要的组成部分,司马迁在书中详细真实地记载了他们的日常行为。如霍去病虽领兵有方,但在军中骄奢淫逸,不能与士兵同甘苦,丰富了人们对其的认知,更加全面立体地展示了霍去病的人物形象。
司马迁在《史记》中对汉代史事的记述中多次运用“春秋笔法”,保证了历史记录的真实性和客观性。司马迁《史记》中,关于“春秋笔法”的运用,有助于真实的记载还原历史,使得《史记》成为实录史学的典范,为后世所效仿。
(二)标志着“春秋笔法”由经入史
《春秋》虽然有着记录历史的功能,但它更是一部经书。梁启超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指出:“孔子所作《春秋》表面上像一部二百四十年的史,然其中实蕴含无数‘微言大义,故后世学者不谓之史而谓之经” ?,包括后世的《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都侧重继承其义理之说,注重宣扬其政见和理想,而非客观地记录历史,故而是经书之列。司马迁的《史记》则继承了其中的史学特征,属于史书之体。《春秋》所蕴含的“春秋笔法”也经历了从经学向史学的转变过程,自汉初《春秋》立于学官以及司马迁著《史记》标志着经史分离。而司马迁在《史记》中对于“春秋笔法”的继承和创新,则实现了“春秋笔法”向史学领域的跨越。
孔子的“春秋笔法”主要表现在“一字褒贬”上,即在文字的差异运用中体现其背后的褒贬之意,一切的史实记叙皆基于其是否符合道义礼法,进而达到宣扬维护其礼制思想的目的。“春秋笔法”折射出当时人们认识历史的方式是“以同概异,以一般绳特殊”,把道德礼义作为一般原则去认识历史,侧重于教化意义而非具体的历史事实,有时甚至因个人主观情感歪曲历史事实,如“天王狩于河阳”等。而司马迁在《史记》中对“春秋笔法”进行了扬弃继承,在叙事过程中从具体的历史事实出发,展现历史的本原始末和发展变化,运用的是特殊到一般的历史记述方法,即通过特定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体现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从一般的角度论述历史发展的规律,也寄寓着其作为历史学家的见解和认识。
《史记》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通史著作,从历史的客观真实性出发全面系统地记述历史的发展变化,突破了“春秋笔法”的局限,缓解了道德禮义与历史事实之间的矛盾,将“春秋笔法”与“实录精神”相结合,突破了以往经学的局限,将“春秋笔法”引入了史学领域,为后世学者在史学方面运用“春秋笔法”提供了典范,并为后世所效仿。
四、结语
《史记》在中国史学发展的历程中能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跟其文本之中对于“春秋笔法”灵活巧妙地运用密切相关。司马迁在史学领域中对“春秋笔法”的创新突破,开启了史学发展的新篇章。司马迁是史学领域古今运用“春秋笔法”的第一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孔子的“春秋笔法”,达到了文史双峰的境界。
注释:
①管曙光注译:《春秋左传》,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22页。
②管曙光注译:《春秋左传》,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6页。
③⑧⑨⑩司马迁:《史记(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23页,第409页,第1019页,第2768页。
④⑤司马迁:《史记(七)》,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635页,第2650页。
⑥司马迁:《史记(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12-513页。
⑦司马迁:《史记(十)》,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878页。
?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20页。
作者简介:
杨杰,男,河北张家口人,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