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过程的不平衡性考察
2023-07-12王迁移
各语言中都存在量级系统,量度形容词是具有[+量度]语义特征的性质形容词,[1]在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频率极高。但是在日常使用中,量度形容词经常会出现在状位,以“大”为例,“声音大”中的“大”与“博尔德纳夫听了大吃一惊,大嚷道:‘什么?簡直疯了”中的“大嚷”是一样的,都是形容人的声音大,是形容词,只不过一个作定语,一个作状语;而“大吃一惊”中的“大”表示程度深,它只能位于状语,这种现象一般称之为兼类,即“大”同时具备形容词以及副词的语法功能;而“大”由表义实在的形容词演变成表义虚无的副词过程,本文将其称之为副词化。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量度形容词都会经历副词化,副词化过程中也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平衡性,本文主要对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过程的不平衡性进行考察。
一、单音节量度形容词的确定
石慧敏(2017)提出:“衡量形容词是否为量度形容词的标准有:(1)数量+量度形容词;(2)量度形容词+数量;(3)量度形容词+了+数量短语。”[2]量度形容词至少能够进入其中两个构式,即可以进入“量度形容词+数量”或“量度形容词+了+数量”的句法构式中,且数量必须是定量,同时构式整体表偏离。综上所述,“长-短、高-低(矮)、宽-窄、重-轻、贵-贱(便宜)、厚-薄、大-小、远-近、深-浅、快-慢、晚(迟)-早、多-少、粗-细”就具有量度特征。
由于“贱”的[+量度]语义特征在现今被愈发削弱,而“便宜”也并不属于单音节量度形容词,故“贱”“便宜”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因此,本文研究的单音节量度形容词主要有以下27个:大-小、多-少、长-短、高-低(矮)、粗-细、厚-薄、早-晚(迟)、深-浅、快-慢、宽-窄、重-轻、远-近、贵。
二、单音节量度形容词的语法化
“语法化”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本文研究的单音节量度形容词的语法化主要考察它虚化为副词的现象。
(一)副词的界定
由于本文探讨的是单音节量度形容词语法化为副词的情况,而形容词本身也可以位于状位修饰谓语,可能存在与副词相混淆的情况,因此,本文首先要区分副词与形容词。杨荣祥提出,副词只能充当谓词性结构中的修饰成分,且不能被其他成分修饰,以其在句法结构中从来不充当被修饰成分,与形容词区分开来。[3]如“快”。
(1)快起床!马上就要迟到了!
(2)一片乌云飘了过来,很快遮住了阳光。
例(1)例(2)中,“快”都位于句子的状语位置,而例(1)中的“快”不能受到程度副词“很”的修饰,因为它是表示赶快义的副词“快”,而例(2)中的“快”是表示“时间短”的形容词“快”,自然可以受到“很”的修饰。
综上所述,副词一般只能在谓词性结构中充当修饰成分,而且一定是充当修饰成分。
(二)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不平衡性历时考察
本文拟从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进程以及在现代汉语中,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结果两方面考察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的不平衡性。
1.副词化进程速度不平衡考察
本文各选取了上古汉语、中古汉语以及近代汉语三个时期的三本经典,通过分析这九本书,大致勾勒出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的进程,可以更好地观察单音节量度形容词的副词化进程中的不平衡现象。
通过表1,可以发现,“大”“小”在周代时就作为副词而存在,另外,“多”“少”“深”“重”“早”“晚”“长”作副词,在上古汉语中也已存在,如:
(3)无已大康,职思其居。
(4)民亦劳止,汔可小愒。
(5)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6)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
(7)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
量度形容词由于具有[+量度]的语义特征,并且形象可感,因此,经常被借用来表达抽象的程度量,如例句中的“大”和“多”表示程度超过一般,“小”表示“稍稍”“稍微”。而“长”由于具有线性特征,经常被用来形容时间,如例(7)中的“久”与“长”相对,作时间副词,表示“时间长久地”。
中古汉语时期,“粗”“近”“浅”“厚”“薄”也进入了副词系统,与上古汉语时期相比,低程度量程度副词有所增加,多了“粗”“浅”“薄”,说明副词系统得到进一步发展完善,此外,“厚”进入了高程度量副词,“近”也进入了时间副词,如:
(8)高去后,谢追曰:“阿酃故粗有才具。”
(9)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
(10)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施裙,到颈为浅露。
(11)近知当不死,罪不足至此。
例句中的“粗”“薄”“浅”都表示程度小量;例(9)中的“厚”形容“相报”的程度高;例(11)中的“近”作时间副词表示过去时,可以翻译为“我已经知道我不应当死,我的罪过不足以被判死刑”。
到了近代汉语时期,副词系统已经基本完善,上文所讨论的副词,除了时间副词“晚”“近”以及低程度量程度副词“浅”“薄”外,基本都被使用,“快”产生了表示情状方式的副词义“赶快”以及表示“就要”的时间副词义,前面都不可以再加程度副词修饰,如:
(12)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
(13)到了天快明时,眼看离追上不远了,那时也到了这于家屯了。
综合整个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历时性考察,可以发现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进程具有极大的不平衡性:“大”“小”是最早开始副词化的,在周代就有副词的用法,并且之后基本都有被使用,说明“大”“小”的副词化进程快于本文中的其他词;“多”“少”“深”“早”“长”副词化时间略晚于“大”“小”,但在每个时代的使用频率也较高;有些副词如“晚”“浅”“薄”等,仅在个别时期短暂地出现过,之后便消失了;低程度量副词“粗”的用法,在中古汉语时期才出现,并且一直沿用到近代汉语时期。
从表格中可以明显发现一组相对的词,表义积极的词使用频率远远高于表义消极的词,如“大”和“小”,这说明表义积极的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等级更高;有些仅有表义积极的词可以作副词,如“粗”“长”“快”等。
本文在九本经典中没有搜集到“慢”“高”“低”“矮”“细”“远”“轻”“迟”“宽”“窄”“短”“贵”在文中作副词的语料,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的不平衡性。
2.副词化等级不平衡考察
由于本文考察的对象是形容词语法化为副词的现象,所以拟从其作副词的比率来判断其副词化等级,作副词的比率越高,说明其副词化等级越高(如表2)
根据统计结果,正向量度形容词作副词的比率是远远大于负向量度形容词的,证明正向量度形容词副词化等级往往会高于负向量度形容词。特殊情况是《庄子》中的“晚”,根据语料库搜索,“晚”在《庄子》中仅出现过一次,唯一的一次就是为与“早”形成对照而作了副词,表达说话者认为动作行为或情况应早点发生,如:
(14)惜哉,子之蚤湛于伪而晚闻大道也!
到了中古汉语时期,且“浅”“薄”“粗”作为低程度量副词时,一出现,其副词化等级就较高,“粗”的副词化等级尤为高,这可能与中国人委婉谦虚的性格有关。
到了近代汉语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别的词或有退出,或有突现,而“大”的副词化等级一直稳定维持在一个较高的状态;“快”由于衍生出了“赶快”义和“将要”义两个副词义项,使用频率高,其副词化等级也较高;高程度量副词“厚”在中古汉语时期就已经出现,到了近代汉语时期,与“重”一样,副词化等级也较高。
综上,可以得出正向量度形容词副词化等级往往会高于负向量度形容词的结论,并且其中有一些副词一经使用,其副词化等级就很高,这可能与当时的语言表达需要有关。
3.副词化结果不平衡考察
到了现代汉语时期,《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将“大、多、快、少、深、小、早、粗”收录为了副词,且已虚化为副词的单音节量度形容词不再具备作为形容词的典型句法功能,不能作主、宾、定、谓、补,不能前加程度副词等。
形副兼类的量度形容词多是表示积极意义的量度形容词,而表消极意义的量度形容词只有“小”和“少”,但与其相应的积极意义的量度形容词“大”和“多”本身已经是兼类词了,由此可得,表积极意义的量度形容词比表消极意义的量度形容词更容易虚化为副词。
表物性值的形副兼类词最多,表动作、时间值的次之,而表空间值的则完全没有。再从语义上看,表物性值的兼类词有“大、小、多、少、粗、深”,表动作值的兼类词有“快”,表时间值的兼类词有“早”,而表空间值的兼类词则没有。[4]
三、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不平衡动因
单音节量度形容词语法化的不平衡现象是由多种因素综合造成的,本文拟对此作出探讨。
(一)人的主观认知
根据王慧青在《标记性理论与语言教学》(2006)一文中提出的趋美原则:在表示事物性质和对事物评价过程中,无标记项表示的是积极的、正面的、与人们的愿望一致的意义;而有标记项表示的是消极的、负面的、不是人们所期望的意义。希望得到的被认为是符合常规的、正常的;不希望得到的被认为是不符合常规的,是有违常理的、不正常的,这在心理上被称为“趋美原则”。[5]以“大”“小”为例,通常情况下,体积越大的物品越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这说明“大”比“小”更容易被人们所认知,人们对“大”“小”的认知顺序始终是“大”在“小”之前。因此,表积极意义的量度形容词为无标记项,而表消极意义的量度形容词为有标记项,在对信息进行处理时,基于认知心理学,无标记项的使用频率要远远高于有标记项的使用频率,一般而言,某个词使用频率愈高,其语义虚化的可能性越大。
(二)同义副词的竞争
语言是不断发展的,如果每一时期所产生的新兴副词都全面保留,那么汉语副词中的同义词就会不断增多,这与语言的经濟性原则相违背,所以这种现象不可能持续存在,而阻止副词无限累积的具体表现就是竞争。所谓竞争,是指某个或某些副词将其他与之具有同义关系的副词排挤出副词体系的现象。以时间副词“长”为例,“长”与“常”在古代汉语中都是表示“常常”的高频副词,两者是同义竞争关系。通过对《世说新语》《祖堂集》以及《老残游记》进行统计,本文发现频度副词“常”的用法远远高于“长”,说明“常”在同义关系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渐渐取代了“长”的频度副词用法。到了现代汉语时期,《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依然收录了表频副词“常”,而“长”在现代汉语中主要用作形容词,至此,表频副词“长”被排挤出了副词系统。
表示高程度量的程度副词“重”“厚”以及表示低程度量的程度副词“浅”“薄”在现代汉语中也已销声匿迹,主要用作形容词,与“长”同理,在与同义副词的竞争中被淘汰了。
(三)汉语双音化趋势
对于双音化,可以简单理解为基本语言单位(主要是词)由单音节形式向双音节转化的现象。双音化作为一种发展趋势是中古汉语的事,此后产生了大量的汉语双音词。[6]以中古时期时间副词“近”为例,在双音化趋势的作用下,时间副词“近”和副词词尾“来”两个高频率紧邻出现的单音节词丧失了其间的词汇边界,结合成一个双音节的语言单位“近来”,其意义和用法与“近”类似。到了近代汉语时期,“近来”已成为一个使用频率较高的时间词,在句子中修饰VP,或修饰S,这种用法一直沿用至今,在现代汉语中仍有很高的使用频率,如:
(15)近来,许多读者来信谈论这一问题。
(16)近来投奔的知识分子往往发现,在海南这种现象似乎更为严重。
自此,双音节时间副词“近来”取代了单音节时间副词“近”,“近”在现代汉语中主要用作表空间距离的形容词。[7]
(四)委婉表达需要
“小”作副词由来已久,但是在古代汉语中使用频率不高。吕叔湘的《现代汉语八百词》并未将其收录为副词,而是将其看作前缀,构成名词,如“小孩”“小吃”“小寒”,从词性上看,依然是形容词,可以将其看作“小”的副词义的隐退。但是程度副词“小”最近在网络语言中又重新流行起来,这可能与目前汉语中表示低程度量的副词较少,且人们又有委婉含蓄、求新求异的表达需要有关。“小”作副词早在西周就开始使用,本就可以修饰动词、形容词,这为它重新流行起来提供了基础。并且“小”与形容词或动词组合,口语性强,简短疏放,表达鲜明,不同于具有书面语色彩的“稍”,低程度量副词“小”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有学者将“小”看作是新兴程度词是不对的,程度副词“小”早在西周时期就开始使用。[8]
低程度量副词“粗”一出现就具有很高的副词化等级同理,据本文考察,“粗”作副词出现时,一般表达了说话者委婉自谦的态度,如:
(17)吾所居宅,微为壮丽,非吾心也。将卖之,别管一所,粗充事而已。
(18)师云:“自少出家,粗识好恶。”
(五)语义的相宜性
从上文可知,表动作值和时间值的正向量度形容词都能转为副词,这是因为副词的主要功能是充当状语,限制、修饰谓语动词,表动作值的量度形容词自然能与动词结合,而做行为动作又需要时间,这也为表时间值的量度形容词转类提供了可能。而“远”“近”这一对表空间值的形容词,多是指物体间的距离,是静态的,与行为动作的动态义不能和谐共存,与动词组合时限制又较多,且较少出现于状语位置,因而“远”“近”虚化为副词的可能性偏低,至少目前还没有实现虚化。
四、结语
本文主要从历时角度考察了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副词化不平衡现象,发现单音节量度形容词在副词化进程中,其副词化的速度、等级以及副词化的结果都存在着不平衡的现象,这是由于人们的认知偏好、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委婉表达需要、汉语双音化趋势,以及单音节量度形容词语义上与谓语动词的相宜性等因素综合造成的。
参考文献:
[1]陆俭明.说量度形容词[J].语言教学与研究,1989(03):46-59.
[2]石慧敏.漢语量度形容词的不对称及其历时演变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8.
[3]杨荣祥.近代汉语副词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王雪溪.单音量度形容词向副词功能转移情况研究[J].语文建设,2014(24):79-80.
[5]王慧青.标记性理论与语言教学[J].中国成人教育,2006(11):170-171.
[6]吴为善.双音化、语法化和韵律词的再分析[J].汉语学习,2003(02):8-14.
[7]张彧彧.近代汉语时间副词研究[D].吉林大学,2012.
[8]张国艳.程度副词“小”正流行[J].编辑之友,2011(09):83-85.
(作者简介:王迁移,女,硕士研究生,四川师范大学,研究方向:对外汉语教学、语言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