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昼、夕、夜”四字形体历时演变研究
2023-07-12李杰唯
一、引言
汉字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一直承担着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责任。汉字可以从形、音、义三个角度进行分析,文字学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对字形的研究上。自殷商甲骨文起,汉字经历了金文、小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的变化过程,逐渐发展成熟并固定。《左传·昭公元年》曰:“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朝、昼、夕、夜这四个汉字在中国古代分别表示一天之内不同的时间段,可与现代的24小时相对应,并且这四个汉字都经历了从甲骨文到隶书的汉字形体的演变。本文以这四个表示时间段的汉字为着眼点和研究对象,探求其从甲骨文到隶书的历时演变过程,梳理出这四个汉字的形体演变史,并探究其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的字体特点。
二、甲骨文中的“朝昼夕夜”
甲骨文是中国现存的最古老的文字,是成体系的成熟文字,图画性强、书写材料特殊。本节的甲骨文研究主要以于省吾主编的《甲骨文字诂林》为参考,以《甲骨文合集补编》做补充。
“朝”的甲骨文字形主要有两种,从字形上分析,“朝”是会意字,从“日”从“月”从“茻”,上下都是“屮”字形,表示草丛,“日”与“月”同时出现在草丛之中,指的是朝日已出,而残月尚未落下。有时可省去“朝”字右半部分的两个“屮”。据此分析,该字字义指的是天刚蒙蒙亮,初生之日与残月同现的这段时间,一天中最初的这段时间称为“朝”。
“昼”是“晝”的简化字,甲骨文“晝”是由“聿”和“日”组成的,有学者认为,“晝”在甲骨文、金文时期是形声字,从日,聿声。因为“晝”与“聿”都是舌音。但在笔者看来,上半部分的“聿”像以手执笔之形,整个汉字表示的是手拿笔画出太阳升起与落下的界线,用来表示太阳当空的白昼之义。
“夕”的甲骨文字形主要两种,甲骨文时期,“月”与“夕”二字在字形上没有差别,往往是混用无别的。刘兴隆在《新编甲骨文字典》中提到,甲骨卜辞中,“夕”与“月”同字,“夕”指整个夜晚。郭沫若曾提出,可以从“有点和无点”来分析“夕”与“月”。于省吾在《释古文字中附划因声指事字的一例》中指出,字形中的一点一划是指事的符号。“月”,有形可像,是象形字;“夕”,无形可像,是指事字。汉字“月”表示的是现实中存在的具体事物,所以在造字之初,可以依据月亮之形描摹出来,因此,是象形字,所以中间无点的是“月”字。而汉字“夕”表示的是比较抽象的时间概念,在这一时间段,天空会出现月亮,所以在甲骨文“月”字的中空之处加上一笔表示指事,因此,“夕”是指事字,所以中间有点的是“夕”字。
“夜”字始见于商代晚期至西周的金文,具体字形在下一节详细分析。但是甲骨文中不见“夜”字现象,笔者认为,这是在甲骨文时期,“亦”承担了表示“夜”的含义所导致的。《甲骨文合集》中有一组卜雨的刻词“庚午,卜,壬甲雨。允雨,亦(夜)。”这段文字处在验辞的位置上,“亦”如果解读为“也”,是很难读通的,所表达的意义也难以理解。与其他卜雨的验辞相比对,如“允雨,小”“允雨,自西”,此处的“亦”也是对雨的大小、发生地点或时间进行描述的字,所以此处将“亦”解读为“夜”才能使句义通达顺畅、合乎情理。
三、金文中的“朝昼夕夜”
中国铜的冶炼和铜器的制造十分发达,因为先秦把铜称为金,所以铜器上的铭文就叫作“金文”。与甲骨文相比,金文的象形意味在逐步减少。本节研究主要参考《金文编》。
“朝”在金文中的字形相较于甲骨文而言,金文“朝”字中的“月”被“巜”或“川”所取代,仍是会意字,不过字义有所变化。在金文中,其右半部分像河流之形,整个“朝”字表达的意思大致就是在河岸边的草丛中,有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这与后来的“潮”字意义相近,潮水晨涨夕退,所以“朝”的另一古义是早上涨潮。
“昼”在金文中的书写方法,与甲骨文相比,下半部分的“日”更加圆润,上半部分的“聿”字更加紧凑,表示手的部件和表示笔的部件穿插交错,初见“聿”之形。因为金文主要是用在比较庄重场合的正规字体,更讲究美观性,这部分金文书写不会过于潦草。而上文所示甲骨文的“昼”主要用于日常书写,因此,“日”呈方正的、便于书写的形体。
“夕”在金文中的字形主要有三种。同时期,金文中的“月”在字形上与“夕”有了区别。在金文中,用作记名的汉字象形程度通常显著地高于记事的字,因为只要把所象之物的特征表现出来,就能使人认识,所以同一个字往往有多种形体,但只是轮廓上有所差异,各自具有区别意义的特征在每一种形体上都有所体现和保留。
从目前出土的材料上看,“夜”字最早见于金文,从字形上看,由“亦”和“夕”两个构件组成,“夕”占据“亦”字右边点的位置。但在金文中,有時还将“夜”中的“亦”保留完整的字形,只不过笔画修长。由此可证,“夜”是由“亦”和“夕”构成的。
四、小篆中的“朝昼夕夜”
小篆是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推行“书同文”政策时所产生的,属于秦系文字,是由战国时期的秦国文字演化而来的。汉字发展到小篆这一阶段,轮廓、笔画、结构都逐渐开始定型,汉字更趋向符号化,象形意味大大削弱,在人为的、有意识的规定和操作下,使得许多混用无别的汉字互相区分开来,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书写和认读的困难。本节的小篆研究主要参考许慎的《说文解字》(徐铉本)。
“朝”在《说文解字》中属“倝”部,“倝,日始出,光倝倝也。从旦?声,凡倝之属皆从倝”。许慎释,“朝,旦也,从倝舟声”,由此可知,在甲骨文、金文中是会意字的“朝”,在小篆时期变为了形声字。在《楚系简帛》中出现的“朝”字,右部已呈“舟”形。至小篆时期,“朝”字左部表太阳之义的“日”与表草丛之义的围在“日”字上下的“屮”字被讹变为“倝”,而在金文阶段表示水形的右部讹变为“舟”。在《广韵》中,“朝”和“舟”分别读知母、章母,二字古音有相似之处,所以小篆时用“舟”做“朝”的声符有一定的道理。
《说文解字》中收录了“昼”的籀文写法。与之前的形体相比,上半部分的“聿”增加了一短横为饰笔,下半部分的“日”左右两侧增加竖着的指事线条表示太阳散发的光晕或者光明。观察《说文解字》中收录的小篆字形可以发现,下半部分的“日”字周围有四条指事线,上面一横与“聿”字的饰线共用。“昼”在《说文解字》中属“画”部,许慎释,“画,界也。象田四界,聿所以画之。凡画之属皆从画”。“画”部除去做部首的“画”字,只有一个“昼”,许慎释,“昼,日之出入,与夜为界,从画省,从日”。从许慎对“昼”字字形字义的解释可以看出两点:首先,在小篆中,“昼”是会意字;另外,从归部上看,许慎认为“昼”与“画”有字形和字义上的联系。“画”表示用笔画的界线,而“昼”表示太阳从东方升起,直至西方落下的这段时间。因此,笔者推测,从籀文到小篆,“昼”字下半部分“日”的四周所增加的线条,一方面,是指太阳散发的光晕,另一方面,也是受意符“画”的影响,从字形上体现出“昼”两端与黑夜接界,使字形更贴合字义。
在甲骨文中混用无别、难以区分的“夕”与“月”二字在金文字形的基础上,分化出了各自独特的小篆字形。二者有明确的差异,在使用时也有分工。“月”,许慎释,“月,阙也。大阴之精。象形”。“夕”,许慎释,“夕,莫也,从月半见”。段玉裁注,“莫者、日且冥也。日且冥而月且生矣。故字从月半見。旦者、日全見地上。莫者、日在茻中。夕者、月半見。皆会意象形也”。从段注可以看出,“夕”指天色昏暗,月亮刚升起来的时候。
“凡夕之属皆从夕”,“夜”在《说文解字》中就属“夕”部。许慎释,“夜,舍也。天下休舍也。从夕,亦省声。”段玉裁注,“休舍犹休息也。舍,止也。夜与夕浑言不别,析言则殊。《小雅》:莫肎夙夜,莫肎朝夕。朝夕犹夙夜也。春秋经夏四月辛卯夜,即辛卯夕也。”由此可见,“夜”与“夕”有细微的区别,“夕”指的是天色刚暗的傍晚,“夜”指的是所有人都休息的深夜时分。“夕”常与“朝”相对,“夜”则常与“昼”相对。
五、隶书中的“朝昼夕夜”
隶书是在秦国文字的基础上形成的,在汉字形体演变的过程中,俗体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某一阶段的俗体经过发展演变,也会成为新阶段的正体,比如这一节所要阐述的隶书。经过发展,秦和西汉早期的隶书是早期隶书,本节的研究内容主要以发展成熟的汉隶为参考。隶变是汉字发展史上的转折点,是古今文字的分水岭,汉字发展到这一阶段,已经丧失了图画意味和象形性,字形由圆变方,线条由弧变直,笔画由繁杂变简单,隶书的产生使汉字书写更省力,使汉字进入了更为定型的阶段。
“朝”在隶书中的改变很大,其中,在篆书中被讹变为“舟”的右半部分,写作“月”字,保留了“日”与“月”,符合造字之初的理据。
“昼”在隶书中变得横平竖直,减省了不必要的笔画,书写时更加方便。简体的“昼”源自草书。
“夕”在隶书中的写法,相较于篆书的图象性,其用具有统一性的撇捺代替随体诘诎的线条。
“夜”在隶书中的写法,在原有字形上没有增减,只是整个汉字更为舒展扁平。
由于公务烦琐,需要提高书写速度,隶书是为书写更便捷而产生的字体。隶书写在木简上,记录大小要事,因此略显庄重,讲究“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相较于篆书,隶书在兼具美感的同时,又得到了适当的简化。篆书在创造时较具目的性,即“书同文”,统一六国文字。隶书的改进则顺应了方便快捷的实用性需要。
六、结语
经过对这四个汉字形体历时演变的梳理,可以发现,甲骨文的图画性非常强,通过各构成部件意义的组合来表达字义,例如“朝”所表达的是抽象的时间概念,在甲骨文中,通过用字形描写日月同现于草丛的具体画面来体现字义。在结构上,甲骨文的笔画繁多,字内的各个构件不够紧凑,不同字之间的大小长短均无一定、参差错综,但是已经具有了相对稳定的格局和体系。金文是刻在铜器上的铭文,具有一定的装饰作用,所以相较于甲骨文,金文开始注重书写的美感,例如“昼”,增加了修饰性的线条。同时,异体字现象和字形混用的现象在金文中得到了改善。小篆是经由行政手段大规模规范文字的产物,所以笔画匀整,便于传习。相较于甲骨文和金文,小篆更趋简化、对称,线条化、规范化的小篆,奠定了汉字的基础,但是“图画文字和记号文字本是衔接起来的,图画演化的过于简单,就只是一个记号”。例如“朝”字,构建在汉字字形的演变中不再表意,而是作为一种符号存在,甚至从会意字变为了形声字。隶书发展到汉隶时,已经与篆书保持了相当大的距离,基本上脱离了象形性质,由象形到不象形,是字体演变过程中最容易察觉到的变化。在整个汉字历时演变的过程中,汉字的象形程度在不断降低,为了追求书写的快速和省力,隶书用点、撇、捺等笔画组成符号,对繁杂曲折的形体进行简化和符号化。
综上所述,本文从“朝昼夕夜”四个汉字的字形历时演变入手,归纳梳理出了它们在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中的发展变化和形体特点,对这四个汉字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不同历史时期书写汉字的工具不同,体现出了中华文化在历时发展过程中的广度与宽度,汉字作为文化的载体,是研究汉民族文化特质的宝贵资源库,聚焦“朝昼夕夜”四个汉字字形的演变发展,解读古人用字智慧。汉字与中华文化密不可分,既是中华文化的承载者,又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并不是所有汉字的构字理据都与文化相关联,有些汉字在漫长的使用过程中,形、义分离,构字部件只做一种记号。所以在考察过程中也要避免牵强附会,要用科学理性的发展眼光去解读汉字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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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杰唯,女,硕士研究生在读,江苏海洋大学,研究方向:汉语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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