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删节与被扭曲的“苏武事件”

李树喜

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一首咏史诗，是歌颂苏武的：

海上雪深时，长空无一雁。

平生李少卿，持酒来相劝。

少卿即李陵。兵败降匈奴后，封王受宠，屡劝苏武投降未果。而对苏武屡加关照。

顾炎武此诗，写在康熙18年（1679年）。官方邀请顾炎武修明史，顾坚辞不受。诗人以苏武自比，拒仕清廷，坚守了独立和气节。

苏武，确实以忠君和拒降的气节彪炳青史。实际上，苏武事件真相长期被删节和被扭曲了。事实又是怎样呢？

汉武帝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汉匈议和。苏武以中郎将出使匈奴。在匈奴作客期间，发生一件重大事变，即苏武使团的副将张胜和原已投降匈奴的虞常瞒着苏武私下勾连，密谋劫持单于的母亲大阏氏归汉，继而胁迫单于。阴谋未发而败。苏武虽然不知情、未参与，但难免其责。在被动不利的情况下，苏武正义凛然，拒不投降，继而是流放十九年牧羊北海的故事。而后汉匈又和，苏武得归。其坚忍不拔，保持气节，受到称赞。

但是，也许是为了使苏武的形象“高大全”，后世史家或学者乃至官方对苏武事迹做了删节或篡改。一般看到的历史或中学读本，对《汉书·李广苏建传》（内含苏武事迹）做了删减。其文字一般皆止于“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而本传末尾一段文字被删去了。是：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宣帝）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武年八十余，神爵二年病卒。

这段话的大意是，苏武老年，儿子以前犯罪被处死了，汉宣帝怜悯他孤苦，问他在匈奴时有没有儿子，回答说：在匈奴时配以胡妻生了一个儿子叫通国。恳请派使者把他赎回来。宣帝允许。于是苏通国跟使者归汉，任郎官。在我看来，这段文字关乎苏武的终老结局，是很重要，不应删的。

让我们看看苏武事件的几个原点。

一是事出有因。苏武副将张胜同叛将勾结谋反，使苏武处于极端被动地位，对方杀之不为过。而匈奴只是劝降不成，继而流放。

二是匈奴无过。回看苏武从出发到归来整个过程。匈奴单于并非蛮不讲理，像戏剧描绘的那样青面獠牙，而是劝降、笼络为主，最后放还；而汉皇杀李陵全家，质疑苏武的贞节，苏家几至家破人亡。其处置亦多不当。

三是逆境非艰。以苏武的身份，其在北海（今贝加尔湖）持节牧羊十九载，孤独痛苦自不待言。但苏武在流放中受到照顾。贝加尔湖是水草丰美的地方。匈奴王和李陵相继送去羊、酒食、物品。苏武在那里还娶胡女生子，子名“通国”。苏武暮年得汉朝皇帝体恤，让苏通国从匈奴回到汉朝任武官。此一脉苏家自然混有匈奴血统。

苏武牧羊，在当时和后世都是相当著名的事件。人们包括匈奴王及降将李陵，都对苏武的坚贞不屈赞佩有加。对汉武帝的某些处置有所异议。《汉书》作者班固总结苏武事件，说：“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唐代大诗人李白诗写道：

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

白雁上林飞，空传一书札。

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

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

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

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

汉武帝对李陵的处置确实过于苛刻，以至司马迁为之不平。李陵自己也说：“陵虽孤恩，汉亦负德。”（见《古文观止》之卷六）。

汉和匈奴之间是有战有和的，而和是令人期待的。苏武出使的初衷就是促和修好。史学大师翦伯赞在《历史问题论丛》一书中“《关于处理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问题》”一文中写到道：“民族融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是进步的现象，我们应该欢迎他。”他肯定王昭君出塞的和亲效果，而置疑汉武的牍武方略，翦伯赞在“内蒙访古”时写诗道：

汉武雄图载史篇，长城万里遍烽烟。

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

文学家兼史家欧阳修从诗的角度肯定苏武和李陵，说：“盖诗者，乐之苗裔与。汉之苏、李，魏之曹、刘，得其正始”，认为苏武与李陵的诗文交往是真性情，值得肯定。

明代王世贞则认为：

自汉通匈奴，宋通金虏，建节衔命，无岁无之。至于渝沙轶漠，候月占星，劳饥空乏于酪毳之乡。流离偃蹇于丁零之区。邻死不渝。岁寒不雕。惟苏子卿、洪光弼称焉。

需要指出的是，以往史家和文人没有关注苏武在匈奴期间受到关照和娶妻生子之事，也可能是注重大节而忽略小节吧。英雄也有人性的一面，娶妻生子亦人生一大事，苏武的经历亦具有民族融合的意义，值得补阙。总之，完整的苏武事件，使我们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苏武以及单于、李陵等历史人物，了解汉与匈奴之间“和”的那个侧面，看到單于和汉宣帝人情味的一面。也了解到民族的融合。为此，我用一则七律还原“苏武事迹” ：

骤起惊雷叹数奇，兄亡弟殁杳难知。

李陵规劝先啼泪，卫律逼降徒费辞。

水草丰盈大泽畔，胡妻柔顺洽欢时。

苏卿北地留余脉，通国归宗擎汉旗。

（作者系光明日报出版社原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人才学与历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