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佟培基与当代唐诗文献整理研究

2023-07-05白金

博览群书 2023年1期
关键词:全唐诗文献学河南大学

近三百年来,唐诗文献整理的最重要成果莫过于清康熙年间所编纂的《全唐诗》。此编自康熙四十四年曹寅筹设扬州诗局开始,至康熙四十五年“局本”刻印成功进呈御览,仅历时不足一年。书虽冠以“御定”之命,但舛误颇多。自朱彝尊之后的三百年间,数代学者穷其一生致力于清编《全唐诗》的纠谬与重编工作,使《全唐诗》的真实面目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2014年10月,集三百年研究成果之大成,凝聚了上百位当代学人心血的新编《全唐五代诗》初盛唐部分终于面世了。在《全唐五代诗》成书的过程中,河南大学在唐诗文献整理研究方面深厚的学术积淀与佟培基先生的唐诗辨伪成果,无疑是该书编纂取得成功的重要保证;而佟培基先生的唐诗辨伪研究也与作家考证研究、作品辑补研究一起,共同组成了当代唐诗文献学学科的三大支柱。

佟培基先生与《全唐诗重出误收考》

清编《全唐诗》最突出的一类错误是作品的重出、误收现象,诸如张冠李戴、宋代以后作品杂入、一作分见于不同作者名下等情况屡见不鲜。民国时期,闻一多先生曾撰有《全唐诗·校读法举例》一文,开始探讨如何彻底解决全唐诗的重出误收问题。闻一多先生的学生李嘉言教授发表了《全唐诗·校读法》,归纳了《全唐诗》重出误收问题的七种类型,在解决《全唐诗》重出误收问题上又迈出了重要一步。1956年,时任河南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李嘉言,提出从四个方面改编《全唐诗》。其中第一类是校订类,主要对《全唐诗》已有的作家作品进行整理,包括文字校勘、诗歌佚句的辑补、作家作品张冠李戴情况的纠正、作家小传的补丁、作品中小注的考订、无名氏和无考类作品的补正;第三类是删汰类,删去重出、误收的作家和作品。全面、系统整理《全唐诗》的重出误收问题就此提上了议程。经过20多年的曲折酝酿,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正式启动了《全唐诗》的重编工作。他们开始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编纂一部诗句索引。在计算机技术尚未普及的年代,为4万余首全唐诗、20余万唐五代诗句编纂这样一个索引,可谓浩工程大。河南大学中文系动员了当年81级、82级的部分本科学生参与此项工作。当时唐诗研究室的负责人是高文先生,在他的带领下,师生共抄录卡片20余万张,为每句诗的首字编写了四角号码,并按首字四角号码的顺序排列起来,再抄写成册定稿,装订成50余册厚厚的《全唐诗诗句索引》。该书成品共两部,一部是原稿,另外一部是用当年流行的复写纸复写的。原稿当时已经交予中华书局准备出版,但在20世纪末,计算机检索技术突飞猛进,已经有人在做电子检索版的《全唐诗》,出版社认为《诗句索引》就没有正式出版的必要了。因此,原稿就一直留存在中华书局,而复写稿则一直留在了唐诗研究室。河南大学出版社利用此索引,出版了一套《全唐诗重篇索引》(以下简称《索引》),在学界影响很大。直到今天,唐诗研究室的师生依然常常利用这部复写手稿检索诗句,非常方便。

佟培基先生是1980年调入唐诗研究室的。他不仅亲自参与了这套《索引》的编纂工作,而且发现了这套索引的妙用——将所有的诗句按照首字或末字的四角号码顺序排列起来,重出的诗句马上水落石出地显现了出来。困扰历代学者数百年的《全唐诗》重出误收难题,借助这套《索引》就非常轻松地解决了。同时,部分作品张冠李戴的问题,也可以借助这个索引找到解决问题的线索。于是,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佟先生开始有计划地系统开展《全唐诗》重出误收的研究。在此后数年间,他先后发表了《初唐诗重出甄辨》《盛唐诗重出甄辨》《晚唐诗重出甄辨》等一系列有关《全唐诗》重出误收的研究,成为这一时期唐诗整理研究领域最为耀眼的系列成果。1991年11月,当傅璇琮先生在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向佟先生提出,请他编纂一部全面梳理《全唐诗》重出误收情况的著作时,佟先生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许多年后,佟先生对他的学生们说:“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整理比对出了很多重出误收的诗句,大部分都已经过考证能够断定真伪。所以,我敢接下这个任务。”因此,从1991年春节的正月初二到1992年秋,仅仅一年多时间,佟先生就完成了这一项复杂繁琐的工作。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了却数百年来学者们的心病,这不仅仅是因为有《全唐诗诗句索引》的帮助,更多的还是依靠佟先生深厚的学术积淀、扎实的旧学根底和焚膏继晷的奋斗精神。校勘学上有一句名言:“校异同易,定是非难。”《全唐詩诗句索引》其实仅仅提供了第一步的线索,即校异同,告诉我们有这么一些作品是重出的,但要想断定诗歌的真伪、归属等问题,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探索过程。然功不唐捐,在佟先生日复一日、钩沉稽异、几忘世事的求索下,《全唐诗重出误收考》最终考辨出3157组重出作品,彻底揭示出清编《全唐诗》的重出误收状况,成为这一领域研究的扛鼎之作。陶敏先生曾高度评价此书,认为其“充分吸收了前人及今人的成果,又有著者自己的意见,考订亦多追本溯源,从史源学的角度考察重出误收的原因,提供了确切的证据和丰富的史料,堪称《全唐诗》辨重祛伪的集成之作”。《全唐五代诗·序言》也高度评价这部著作:

佟培基作《全唐诗重出误收考》,涉及《全唐诗》中作家906人,诗六6851首,是目前有关这一问题研究成果最为丰硕的一部著作。

这部著作也奠定了佟先生在唐诗研究界的学术地位。时至今日,此书出版已近30年,仍为不少唐诗研究者手边案头的重要参考资料,影响可谓深远。

佟培基先生与《全唐五代诗》

重编《全唐诗》的动议在清代已有学者提出,但囿于时局,此事一拖再拖。1956年,受中华书局委托,当时的开封师范学院(后恢复校名为河南大学)成立了以李嘉言先生为组长、高文先生为副组长、六〇级学生30人组成的“《全唐诗》校订组”(即今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前身),重编《全唐诗》的工作就此正式启动。

1980年,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正式成立,高文先生任研究室主任。佟先生也于这一年调入唐诗研究室,开始参与《全唐诗》的编纂工作。这一时期唐诗研究室组织整理出版的《全唐诗精华》《全唐诗简编》《全唐诗重篇索引》等著作,他都是主要参与人。1989年春夏之交,河南大学组织召开全国唐诗专家会议,准备集中全国优势力量进行《全唐五代诗》工作,会议一致推举傅璇琮先生担任《全唐五代诗》工作的第一主编,聘请高文先生为学术顾问,并展开前期研究工作。由于高先生年事渐高,佟先生在此后《全唐五代诗》的编纂工作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1992年,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正式立项《全唐五代诗》项目,佟先生成为主编之一,兼任办公室副主任。

此后30年间,《全唐五代诗》成为他牵挂一生的学术追求。在佟先生带领下,河南大学查阅了子部、集部文献两千余种,制作卡片六万余章,多次组织了主编会议研讨,与学界共同商议确定了凡例、样稿。

1997年秋,《全唐五代诗》编纂基地由苏州转到河南大学,佟先生成为《全唐五代诗》编纂工作的实际主持者。他带领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全体教师和硕博研究生投入了《全唐五代诗》初盛唐部分书稿的校勘编辑工作,历经近10年的努力奋斗,2004年初盛唐部分的整理编纂工作基本完成,并由陕西人民出版社排印。佟先生立即组织教研室的老师和研究生,对排印稿进行校对。2005年初,校对工作基本完成。其稿虽有诸多不当之处,但看到为之奋斗一生的研究成果即将面世,佟先生还是认真撰写了校对总结,归纳出排印稿存在的数十种常见问题,派当时教研室的两位青年教师焦体检和白金送往陕西人民出版社并进行说明,希望在未来中晚唐诗的编排校对中尽量减少类似错误,以期全书能够尽快高质量的完成。在大功告成的激动之余,他还赋诗一首以为纪念。在《校订全唐五代诗一百至二百二十五卷成漫赋》一诗中,佟先生回顾了整理重编《全唐五代诗》的曲折过程和种种艰辛:

布谷声声旧巷荫,桐花细雨韵啼音。

补苴罅漏曦光短,饾饤丛残午夜深。

白眼也曾空四海,青灯最可照孤心。

吾衰憔悴黄河下,弃杖犹能化邓林

然天不遂人愿,由于种种原因,《全唐五代诗》的出版工作自2006年以后再度陷入困境,各项工作只能缓慢推进。一天课后,佟先生拿出自己新写的一首诗歌,题为《一九八〇年予调至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开始全唐诗新编工作至今未果感赋》,诗云:

三十年来一梦惊,此身虽在误平生。

儒林外史堪新写,河岳英灵待后评。

肝胆几人真磊落,丹心一片志忠诚。

康熙不愧英雄主,御定全唐卷速成。

此詩表明了他自己30年来不计名利投身《全唐五代诗》编纂工作的一片赤诚。至于“儒林外史”“河岳英灵”,既是作者自况,更是他压抑已久的愤懑。他赞扬康熙能在一年间编纂完毕《全唐诗》,正指出了新编《全唐五代诗》编纂工作迁延不进的症结。诗句中艰辛、苦闷、急迫、壮志未酬等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佟先生当时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幸而学界诸先生深知此事之重大,于2012、2013两年连续开会促成此事。《全唐五代诗》的初盛唐部分遂于2014年10月正式出版。佟先生翻阅着《全唐五代诗》,感叹道:“这辈子就干了这点事。”惜乎先生未及等到中晚唐部分面世即已离我们而去,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佟培基先生与唐诗文献学

唐诗文献学是唐诗学研究中第一个较新的领域。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作为研究方法的唐集编纂、整理、注释、辨伪等研究方式很早就出现了,但它从一种研究方法逐渐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还是近代以来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河南大学的先辈学者和佟培基先生作出了重要的贡献。新中国成立前后,河南大学的唐诗学研究已经初步形成优势,其特点是借鉴西方实证主义的理论,以文史互证的研究思路,围绕清编《全唐诗》的重修开展系统研究。李嘉言先生继承了闻一多、朱自清等清华学者的治学精神和研究方法,奠定了河南大学唐诗学研究以唐诗文献整理与研究为主的学术基础。踵其后的高文先生是国内第一个唐诗文献整理基地——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的创始人,在他的领导下,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推出了《全唐诗重篇索引》《全唐诗简编》《全唐诗精华》等一批重要成果。万曼先生的遗著《唐集叙录》出版于1980年,这是当时国内搜罗最为完备的提要式唐别集总目,对唐集的版本、流传、典藏做了极为详细的考察,是唐诗研究者的必备文献。从此,河南大学唐诗文献整理与研究工作在国内声名鹊起。

李嘉言、高文两位先生开创的学术传统,在河南大学得到了有序传承。佟先生接任唐诗研究室主任以后,河南大学唐诗研究室的唐诗文献整理与研究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阶段。唐诗研究室的科研人员在编纂《全唐五代诗》之余,持续完成一大批高质量的唐代诗文集的整理、校注工作,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齐文榜《贾岛集校注》、吴河清《姚合集校注》、王宗堂《王建诗集校注》等均获得了学术界高度评价,《孟浩然诗集笺注》还获得了第三届全国古籍整理图书奖二等奖。在这些研究过程中,佟先生开始逐渐关注唐诗文献整理与研究的学术特点和规律,并探索唐诗文献学成为一个学科的可能性。1998年8月,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16次会议批准,以佟先生为牵头导师的河南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学科获得了硕士学位授予权,该学科当时唯一的研究方向就是唐诗整理与研究。2003年,佟先生再度牵头申报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学位点,并一举成功。唐诗整理与研究又成为该学科点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

在多年的研究生培养过程中,佟先生带领师生走在唐诗文献整理与工作的前沿,不断完善研究生课程体系,开设了唐集整理、唐诗史料学、古籍标点、音韵学、唐诗文献学史、《全唐诗》研究等一系列课程。他还引导硕博学生在论文选题方面集中指向唐诗文献学研究。自2002年以来,该专业硕博研究生撰写了30余篇唐诗文献学方向的毕业论文,其内容涵盖别集研究、总集研究、刊刻研究、文献传播研究等诸多领域。这种有意识、有规划的集团式研究,使得河南大学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唐诗文献整理与研究重镇。唐诗文献学的学科体系建设,历经闻一多、李嘉言、高文诸前辈的摸索,在佟先生手中逐渐清晰并初现端倪。近年来,吴河清教授主持完成了教育部项目《唐诗文献学史论》,齐文榜教授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别集考》和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唐别集续考》等,都表明河南大学的唐诗文献学研究工作,在对个别作家别集进行整理研究的基础上,逐渐向综合性、理论性、跨学科性、集大成式研究转向,推动着相关领域的学术研究向纵深方向不断拓展,也引领了当代唐诗文献学发展的新方向。作为河南大学唐诗文献学的学术带头人,佟先生对当代唐诗文献学的不断探索与持续发展功不可没。化雨春风三十年,通今博古育才贤。秋霜满鬓豪情在,更谱青山夕照篇。

佟先生在1990年写给从教30年教师的这首诗,恰恰就是他自己一生的生动写照。作为晚生后学,我辈自当继承先生遗志,兢兢业业,研治唐诗,以不负先生嘱托与希望。

(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副教授,文学博士。)

猜你喜欢

全唐诗文献学河南大学
归 去 兮
咏 河 大
故 乡
“夏译汉籍”的文献学价值
《全唐诗》里的中秋节俗(节选)
徐安贞仕途与诗歌初探
唐代筝曲的风格及其美学意蕴
基于数据库的唐诗宋词对比研究
《伤科汇纂》文献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