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与北京协和医学院
2023-07-05刘涛
刘涛
北京协和医学院创建于1917年,1930年更名为私立北平协和医学院,1951年改名为中国协和医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属于洛克菲勒基金会在中国实施的最成功的医学项目,以“科学精神、科学方法、现代医学研究、专业效率”为特征,致力于将西方的“科学医学”全面移植于中国。北京协和医学院(下面简称“协和”)对科学精神的推崇和实践,引起当时中国新型知识分子的极大关注和共鸣,在这些知识分子中,胡适是最著名的一位。
胡适一生提倡科学和民主。对于科学,他关注较多的是西方现代医学。胡适1923年4月7日日记附有一张剪报,出自1923年4月7日《晨报附刊》,上有孙伏园发表的《杂感》,里面记录了胡适与孙伏园的谈话:
胡先生說,近来看些关于西洋医学的书,知道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西洋医学界都把大半的心力用在细菌的一部分学问上,所谓科学的医学,只是指着与细菌学有关的各项疾病而言。所以疾病的预防,病苗的注射,都有极显著的效用。
这说明胡适平时即留心西洋医学,对其别有会心。胡适重视现代医学的最新发展,因此,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华最成功的医学教育项目“北京协和医学院”(以下简称“协和”)自然在他关注视野之内。对协和的现代医学教育和实践,胡适多次给予肯定,曾言协和是“一所独轮手推车式的国家里的飞机式的学院”。赞赏、肯定的态度情见乎辞,散见于日记、访谈、讲演和文章。大致说来,胡适对协和的不吝赞美,大致可分以下三个方面。
壹
赞美协和现代医学实践所代表的科学精神。终其一生,胡适所有活动皆围绕民主与科学展开,不遗余力提倡西方现代的科学精神、科学方法,而协和正是西方现代科学精神与方法在医学方面的完美体现。协和是按照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约翰·霍普金斯”医学教育理念和模板创建的,被称为“中国的约翰·霍普金斯”。
西方科学精神的精髓之一就是重试验、重证据,一切主观判断皆建立在反复试验所获得的数据(证据)上。胡适从杜威那里学到的实验主义,正是西方科学精神在哲学思潮方面的体现。胡适所说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就是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简要总结。协和下属的协和医院被胡适称为“亚洲第一个设备最完全的医院”,胡适非常信任这所医院。其中原因,与这所医院医生素质高,医疗设备先进、完备有关,更重要的是,这所医院的医疗实践所贯穿的科学精神和理念恰恰是胡适所信奉和尊崇的。1922年年末,胡适因发现糖尿病,12月29日开始住进协和医院接受医治。在医院,胡适接受了三十次的便尿分验,三次血的分验,七日严格的食料限制。他的病内科专家看过,神经科专家博士看过。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一直没有给胡适的病因一个答案。1923年1月6日胡适出院,医生告知他已没有糖尿病了。“我此次的糖尿,他们说是‘生理的糖,不是病。我的脚肿与不安眠,医生说颇不一致。”对于协和医生彼此之间意见不一致和不肯轻下结论,一般病人很可能会啧有烦言,但胡适却表示非常理解:“这并不是怪他们的本事不行;这正是恭维他们的科学精神:因为科学精神的第一个条件是不肯轻下判断。”“不肯轻下判断”正是他所谓的“小心的求证”,被视为科学精神的第一要件。
胡适对协和信任背后,其实是对科学精神的皈依与信赖,这一点与梁启超非常相似。20世纪20年代,有两位名人皆在协和医院接受诊治,但都不成功。一为孙中山,一为梁启超。1926年,梁启超患血尿症,在协和被切除一肾,但症状并未改善,从而引发报纸对西医的大肆攻击与嘲笑。在这种情况下,梁启超非但不责怪协和,反而多次站出来为协和说话,他说:“我们不能因为科学发展尚不完美就指责科学本身。” 1926年,他在协和的毕业典礼上讲演,又一次肯定协和的工作:
北京协和医学院正在对中国的进步做出贡献。如果我们问中国最需要什么,一致的意见是,我们最需要科学的精神和科学的方法。怎么才能最好地满足这一需求?我的回答是,通过医学科学。
这种安然,与胡适完全一样,皆是来自对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的坚信与崇拜。
科学精神体现为注重实验,注重科学证据之搜集与保存。协和流传“协和三宝”的说法,这三宝,一说指“名教授、图书馆、病案室”,一说指“住院医师制度、图书馆、病案室”。两种说法中都包含有“病案室”。协和的病历非常全,所有到协和看过病的病人病历皆长期保存,一份不少。而且这些病历统一编号,管理科学,查找方便,为临床医疗、教育、科研提供了非常方便周到的服务。协和的病案室建立于重证据、重资料的理念之上,是现代科学精神的集中体现。1929年12月15日,胡适曾与陈方之、余云岫大谈中西医问题,胡适认为:
美国新式医生最可靠,因为他们对于每一病人皆有详细的记载,留作历史参考,即此一端,便可效法。今日上海、北京的德法国医生真是以人命为儿戏。中国学西医者多不注意此一法,对于病人的历史全不记载。
胡适这段话中所谓的“美国新式医生最可靠”,所指明显就是协和的医生,所谓“可靠”“可效法”即是对协和重视病历背后的重证据的科学精神的肯定。
自西方现代医学进入中国后,一直持续不断且愈演愈烈的中西医之争,其实质,就是围绕什么是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中西医哪一方更符合科学精神和方法而发生的观念之争。胡适肯定西医,是因为他认为现代西医遵循科学精神、理念和方法,他部分否定传统中医,是因为中医来自经验而非来自科学的试验与论证。传统的中医治病靠验方,对中医是否符合科学精神的争论也涉及对验方的评价。以上所述胡适与陈方之、余云岫讨论中医问题时,余云岫虽批评中医最力,但也承认旧时验方有研究价值,“此中有矿可开,但开矿者必须新科学家,决非旧医所能为”。也就是说,验方的价值必须通过现代科学的反复试验来求证才能真正开掘出来。这种观点,在当时追求科学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中颇有代表性,胡适同样持此观点。
对中医和验方的态度,胡适表现得比较复杂。太太江冬秀曾对他提起著名中医陆仲安有一治湿痒的验方,屡试甚灵,为怕此方失去,胡适把此方记在自己日记里。陆仲安曾治好胡适的病,由此而赢得胡适信任。孙中山病重时,虽然他一贯反对中医,最终还是接受胡适推荐,让陆仲安给自己治病。《胡适日记》有多处陆仲安为他诊病的记录。这说明胡适是接受和肯定中医与验方的。但他的肯定,其立足点与余云岫一致,就是认为中医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的优秀部分暗合现代科学精神和方法。协和医生牛惠生患肾脏炎,在西医诊治无果的情况下,无奈请陆仲安进行医治,但治疗两周后又一次放弃。牛惠生夫人在犹豫不决中写信向胡适征求意见,胡适回信谈他的看法:
你说过,“看来,西医并非良策。”我倒是相信,搞科学的人正是通过大胆而有控制地试验,才找到新的方法。还没有一位中医像陆仲安那样愿意做试验并服从试验(的结果)。
胡适认为,现代西方医学的科学精神体現于“通过大胆而有控制地试验,才找到新的方法”,而陆仲安的中医实践由于遵循“愿意做试验并服从试验(的结果)”,所以具有科学精神,在这一点上与西医是殊途同归的。
贰
赞美协和“把近世教育的最高贡献给我们,不要含传教性质”。西方医学进入中国大致经历两阶段,初期为医学传教阶段,医学作为传教的辅助手段进入中国,宗教为主而医学为辅,之后为科学医学阶段,科学(医学)为主而宗教为辅,宗教氛围慢慢淡化。协和的前身“协和医学堂”是一所宗教氛围非常浓厚的教会学校,1915年由于资金困难,校长科龄把其所有权转卖给洛克菲勒基金会。在把协和医学堂转让给洛克菲勒时,科龄反复强调学校应继续保持和发展原有的宗教氛围,但是,在逐渐迈向现代化的中国,随着“赛先生”的形象深入人心,医学传教的时代已经过去,在此背景下,洛克菲勒家族也顺势而为,“洛克菲勒二世本人亲自肯定了北京协和医学院将是无宗派的,与传教机构不同,不会‘加强带有教义性质的考验”。由于崇信科学,胡适质疑上帝存在,反对教会教育,曾感谢自己留学教育中的两个好运气,其一即“不曾进过教会学校”。因而,对洛克菲勒基金会这种以科学代宗教的医学教育发展策略,胡适无疑持欢迎态度,在多个场合表达对协和“不传教”的赞赏态度。20世纪20年代初期,时任协和医学院校长的胡恒德给顾临写信提及胡适:
过去数月,我有机会和胡适博士进行了几次谈话,讨论了医学院的机会与影响以及未来可能的政策……胡博士总结说,中国人欢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工作……因为它显而易见的卓越的教学和科学标准,没有种族歧视的中国员工政策,以及对宗教事务的宽大态度(没有强迫性的宗教课程)。
胡恒德的信件说明,胡适对协和肯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对宗教事务的宽大态度。1921年9月,英美考察教育团到中国考察英美在华的“教会教育”,21日陶孟和宴请考察团成员,胡适与庄士敦、任光、唐钺等人作陪。席间诸人围绕西方在华教会教育发生激烈争论。胡适认为:
教会的传教运动中之最有用的部分并不是基督教,乃是近世文明,如医学、学校、贫民窟居留,等等。我们所希望的,乃是像罗克裴氏驻华医社的一种运动,专把近世教育的最高贡献给我们,不要含传教性质。
“罗克裴氏驻华医社”又称“罗氏驻华医社”,更为人所知的名称为“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是洛克菲勒基金会为重建北京协和医学院并资助部分中国医学院和医院而设立的机构。胡适所谓的“罗克裴氏驻华医社的一种运动”,指的主要对象就是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主导下的北京协和医学院。
不过,须要说明的,胡适所说的协和“不含传教性质”并非完全符合历史事实,实乃他自己一厢情愿的误读。洛克菲勒创办协和的初衷虽然是在中国发展世界最先进的现代医学,但保持协和的基督教特征并进行传教,同样在其主要规划之内。对此福梅龄《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和北京协和医学院》一书有细致剖析。协和医学堂的校长科龄在把学校交给洛克菲勒二世时,曾要求保持学校的传教性质。洛克菲勒二世答应他的要求并一直试图信守承诺。不过,当科龄1934年重返中国视察协和后,向小洛克菲勒父子抱怨协和的宗教氛围日趋单薄。科龄的抱怨,以及顾临与洛克菲勒基金会、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间的多重矛盾,最终导致协和副校长、事实上的领导者顾临的去职。这说明协和的发展一直伴随着科学与宗教之间的矛盾与竞争。洛克菲勒二世既想发展医学又想保留宗教,但在医学与宗教的冲突与竞争中,科学最终胜利而宗教黯然淡出。科龄和洛克菲勒二世把协和的去宗教化归罪于顾临,实在是没有认识到现代世界科学必然战胜宗教的历史大趋势。
叁
赞扬协和是“有组织的、集中的、尽善尽美的教育运动”。胡适把西方在华开展的教育运动分为两种,一种为散漫的、平凡的教育运动,“派出无数中下的庸才,送出散漫薄弱的捐款,设几个半旧不新的小学堂”,一种为“有组织的、集中的、尽善尽美的教育运动”,他举的例子为“罗氏驻华医社”。胡适认为西方若还继续在中国开展教育运动,就应向罗氏驻华医社学习,若还继续维持在散漫的、平凡的教育运动的水准上,有还不如没有。
在创建协和过程中,洛克菲勒基金会一直秉持“高投入、高标准、高质量”原则,其对协和的捐资数在其全部海外捐资中占首位。在这种原则坚持下,协和成为可以和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相媲美的一所大学,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对于洛克菲勒“集中精力办好一件事”的办事模式,胡适多次给予不吝赞美。胡适有一次曾与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驻华代表顾临闲谈,所谈内容为:
我问他,成都华西大学的医科,我常听得协和医生说起,究竟这学堂如何?他说,华西为今日中国最好的牙科,协和派有学生去学,其成绩不下于留学美国的牙医。
由与顾临的闲谈,胡适得出一结论:
凡能集中精力专办一件事,必有好成绩,其势力自然放射出来,不可压抑。成都的牙科与北平的协和医校,是其二例。
1936年9月29日,胡適在纽约曾与洛克菲勒基金会的高层聚会,在这次聚会中他又一次表达了对北京协和医学院的赞赏,认为“(协和医学院)的最大贡献在于集中人才与财力专办一个第一等的学校”。 1948年3月1日,胡适曾参观北平西郊农林部中央农业实验所北平农事试验场,并出席该场月会演讲,演讲中胡适不忘提及协和:
中国农业研究工作,应重质不重量,宜集中人力财力物力,建立农业研究中心。过去北平协和医学院以私人财力经营,尚能对国内医学界有重大贡献,故希望政府能多予该场以充裕之经费,俾能尽量利用该场完善之物质设备,发展成为我国之重要农业研究中心。
胡适农业研究工作“应重质不重量,宜集中人力财力物力,建立农业研究中心”的观点,是他的一贯主张。1948年3月25日,胡适主持协和董事会,接受记者采访时,又一次谈到协和。他从协和医学院68万余的美金预算,折合市面流行的黑市价值谈起,他认为每年以洛氏基金68万余美元,来专心致力培养一个协和医学院,表面上看这个数目字的花费很大,其实,今日全国各地有成就的医药护士人才,几乎全是“协和”的“产品”,从而教养出更多的人才,这种无形的收获,值得好好的盘算一下。因此,他主张政府在重质不重量的原则下,集中力量,于短时间内来办十个好大学,在洛氏“一能”之,在国家应“十能”之。虽然他这个计划发表,各方反应不同,以整个国家观点来看,他还坚持为必需之论。胡适的谈话说明,他的十年学术独立计划也来自协和“集中精力专办一件事”的启发。当然,这种协和模式,是以拥有大量雄厚资本为基础的,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否能行得通,还是一个问题。
出于对协和的高度赞赏,虽非协和工作人员,胡适却乐意为协和服务和工作。胡适对协和工作的参与可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为当选为协和董事前,时间大致为1917至1929年,这段时间胡适主要通过与洛克菲勒基金会、美国中华医学基金会、协和工作人员的私人交往,作为他们的顾问,间接参与协和的工作。第二阶段为协和董事时期(1929-1945),随着1929年被选为协和校董会董事,胡适比较深度地参与到协和的校务工作中。第三阶段为董事长时期。1946年,胡适被选为协和董事会董事长,为协和复校做出多方努力,复校后,又继续作为董事长参与协和决策,一直到1948年离开大陆为止。由于篇幅限制,胡适对协和校务的参与只好作为另一专题,以后再谈。
(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