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之“奇”与韩愈之“奇”
2023-07-05吴振华
吴振华
岑参两次赴西北幕府从军,时间长达六年,尽管并未参加任何具体战争,没有立下军功,未能实现“功名只向马上取”的宏伟梦想,只是以一个军幕文士的身份体验了充满奇情壮采的边塞生活,但他的诗歌从内容到风格都完成了华丽的蜕变,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奠定了他在盛唐诗坛边塞诗派的崇高地位。
也许岑参边塞诗最为成功的是描写“天山雪景”:
天山雪云常不开,
千峰万岭雪崔嵬。
北风夜卷赤亭口,
一夜天山雪更厚。
能兼汉月照银山,
复逐胡风过铁关。
交河城边鸟飞绝,
轮台路上马蹄滑。
晻霭寒氛万里凝,
阑干阴崖千丈冰。
将军狐裘卧不暖,
都护宝刀冻欲断。
(《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
彤云密布,岭雪崔嵬,北风夜卷,天山雪厚,这些都是常规的描写;而汉月照银山、胡风过铁关的描写有了一些神奇,接着边鸟飞绝,冰雪覆盖,马蹄打滑,就更加突出雪境的艰险了;再以长空万里寒气凝集、天山阴崖悬挂万丈坚冰来烘托,以狐裘不暖身、宝刀冻欲折来渲染,就将边塞雪景雪境与中原之“异”表现出来了。当然,岑参也能够在异中写同,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前两句写北风卷地、白草倒伏的八月飞雪景象是其“异”,后两句则用春风吹来、万树梨花盛开的景象来写与中原之“同”,这个比喻虽不是岑参首创,但他成功将关中春天大地上大片盛开的梨花与边塞广袤的雪景联系起来,就将寒冷凄寂的边塞至于温暖芬芳的春天之中,不仅冲淡了雪境的酷寒,给诗歌带来温馨的暖意,也将诗人奇丽的情怀展现出来。这当然也是另一种“奇情壮彩”,但诗人心中坐标还是永远不变的中原秦川。
岑参眼里的边塞不过是一个与中原关中迥异的新奇世界,艺术表达上并无新异之处。换句话说,他的边塞诗歌主要突出一种“奇丽”风格,给后来诗人将诗歌境界推向“奇险”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为了说明这一点,下面以描写奇寒境界为例,将岑参与韩愈进行比较。
看岑参写边塞奇寒景象:
散入珠帘湿罗幕,
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
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
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
风掣红旗冻不翻。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这里描写雪境奇寒与前面的《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略为相似,雪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单薄,角弓不开、铁衣难着、红旗不翻等都是常规描写,瀚海百丈坚冰、愁云万里凝集也不算太出格的夸张,总之还是建立在“与中原之异”的基础上,除了新奇感之外,并未有新的推进。
而面对中原的苦寒,韩愈却是这样表现的:
隆寒夺春序,颛顼固不廉。
太昊弛维纲,畏避但守谦。
遂令黄泉下,萌牙夭句尖。
草木不复抽,百味失苦甜。
凶飙搅宇宙,铓刃甚割砭。
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
羲和送日出,恇怯频窥觇。
炎帝持祝融,呵嘘不相炎。
而我当此时,恩光何由沾。
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
气寒鼻莫嗅,血冻指不拈。
浊醪沸入喉,口角如衔箝。
将持匕箸食,触指如排签。
侵炉不觉暖,炽炭屡已添。
探湯无所益,何况纩与缣。
虎豹僵穴中,蛟螭死幽潜。
荧惑丧缠次,六龙冰脱髯。
芒砀大包内,生类恐尽歼。
啾啾窗间雀,不知已微纤。
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
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
鸾皇苟不存,尔固不在占。
其馀蠢动俦,俱死谁恩嫌。
(《苦寒》)
韩愈生活的中原地区,与边塞的高纬度严寒地区相比,无论而何不会比边塞更冷。但韩诗却将中原的苦寒表现得动地惊天:颛臾、太昊等天神无法控制这倒春寒的严酷,九泉下的草牙夭折,草木不能萌发新芽,味觉失灵不辨苦甜,凶猛的狂风搅乱了宇宙,到处像利刃切割,日月虽然尊贵,但金乌玉兔却无法存活,给太阳拉车的羲和,送出太阳之后,只能胆怯地窥视,炎帝拉着火神祝融,相互吐气也不觉炎热;而诗人此时皮肤像生了鳞甲,衣服被子都像刀镰一般,鼻子因为冻僵无法呼吸,血夜被冻住了手指不能弯曲,热酒滚烫入喉,刚入口角就像衔着箝子,拿起筷子想夹起食物,而十指像僵硬的竹签,尽管炉子不停添加栎碳,但依然寒气侵人,手脚放入热水中毫无作用,厚厚的棉被更无法保暖;野外山中虎豹冻僵在洞穴里,蛟螭也在深水中被冻死,荧惑丧失了自己的位置,六龙的长须也被冻断,由此推想茫茫世界里的生物可能都死绝了,唯有窗间的鸟雀,仰头向天求诉,不愿片刻活下去,宁可被弹射而死,还能够在烧烤时享受一些温暖。这种酷寒境界显然来自诗人的想象,是强烈主观化的表现,其境界显然在岑参诗歌展现的“奇寒”基础上更加上了一层“奇险”,从日月天神到人间再到整个自然界都处在无可逃避的寒冷包围凌迫之中,那种让人无法吐气的压迫感使诗歌呈现出怪奇诡异的新境界。尽管韩诗的这种境界未必被人们欣赏或接受,但他却以包孕万象的赋笔,写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苦寒诗境。
从上面的比较来看,岑参诗歌表现的奇景,与韩诗故意追求“奇险”惊悚的效果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岑参诗歌的设喻都依据意象的客观自然状态,不像韩愈那样在天神与自然物象中贯注强烈的个性色彩,自然界的“寒冷”已经不仅是真实的客观存在,更是一个主观意念上的概念,根源于韩愈诗学观念的极限思维,故意将诗歌引向奇险很重的艰涩境界。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因岑参属于盛唐时代,在“盛唐气象”的笼罩下,他的诗歌在追求“奇丽”境界时,风格是平易自然的,或者说“寓奇情壮采于自然”。
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岑参诗曰:“语奇体峻,意亦造奇。”可以概括为岑参诗歌的语言新奇、意境奇丽、诗体奇峻。诗体方面,除了学界论述颇多的岑参歌行体像《走马川行》《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篇那样,在传统的平仄互换韵脚基础上,开创出三句一韵、两句一韵、破双为单等新奇的体制外,还有一种追求口语化的接近于散文诗体。如《优钵罗花并序》:
参尝读佛经,闻有优钵罗花。目所未见。天宝景申岁,参忝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领伊西庭支度副使。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内栽树种药,为山凿池,婆娑乎其间,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献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状异于众草,势巃嵷如冠弁,嶷然上耸,生不傍引;攒花中拆,骈叶外包,异香腾风,秀色媚景。因赏而叹曰:“尔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价重,芙蓉誉高,惜哉?”夫天地无私,阴阳无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岂以偏地而不生乎?岂以无人而不芳乎?适此花不遭小吏,终委诸山谷,亦何异怀才之士,未会明主,摈于林薮耶?因感而为歌。
歌曰: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优钵罗花有青、红、白等颜色,就是今人所说的天山“雪莲”。这是唐人首次咏雪莲的诗歌,并非宣传佛教教义,而是继承初唐陈子昂的感遇抒慨传统,虽然是歌行体,但语言明显带有散文化的口语味道,可以说代表了岑参诗歌追求自然的审美倾向,且遥遥呼应初唐陈子昂的《观荆玉篇并序》。
岑参诗歌带有序的篇目并不多,这篇因为表现自己的一段独特经历,故特加说明。诗序颇似一篇唐人小品,作于岑参任伊西庭支度副使期间。说公务多暇,于是在府庭内栽树种药,堆砌假山,开凿水池,悠游于庭院之间,寄托孤傲的情怀。要知道写此序正是至德元载安史叛军攻占两京的严峻时刻,唐军的反攻还未展开,岑参怎么可能这时还优哉游哉呢?显然有一种被弃置边鄙、被迫赋闲的牢骚意味。正好有属下交河小吏献上一株天山雪莲,形状奇异,像巍然高耸的冠帽,茎干犹如佛眼珠塔,清峻峭拔,没有旁逸的枝条,攒集的花苞从中间裂开,被对称的碧叶包裹,一股浓烈的异香随风飘散,孤高峻丽的秀色令人敬畏,更令人倾倒。此刻,诗人突生感叹,此花如果生在中原,岂能让牡丹独获高价、芙蓉独享清誉呢?可惜她偏偏生长在穷乡僻壤,寂无知音。如果不是小吏发现了她,岂不被摒弃于林薮吗?此时花与人已经合而为一了,惜花就是叹息自己无人引荐给明主,白白老死边陲。岑参实际上是借花喻人,抒发怀才不遇的悲愤,也期待有人引荐,获得晋升的机会。诗歌将诗序内容形象化,前四句用三三七七的句式,介绍雪莲花生长于火焰山北部的天山南麓,绿茎碧叶好颜色,可惜无人赏识;接下三句用三三七的句式,继续描写雪莲的奇异:六叶呵护着九瓣的花朵,朝开暮掩,浑身散发奇异的香味。忽然转接一个十字句,对天发问:此花为何不生于中土而长在西方呢?接下四句是四四七六句式,全為散文句子,说雪莲被移栽于庭院,瑰丽的姿容照耀公堂,她耻与众草为伍,亭亭玉立而孤芳自赏!最后四句以八七八七的句式抒发感慨与愿望:你(雪莲)为何不被人们赏识,生在深山穷谷凋零于严霜酷寒之中呢?转而悲叹自己被阳关阻隔,归路漫漫,不能将此奇异的花儿献给圣明的君王。“献花君王”是诗歌最后的落脚处,也是诗人渴望被人引荐为朝廷效力的心情表露。全诗充满奇趣,更满含怀才不遇的悲愤,既孤高寂寞,又芳洁自赏,是渴望用世的表现。尤其诗歌语言打破整饬对称的规范,几乎全部用散文句式,挥洒自如,诗序与诗歌相互呼应,相得益彰,成为岑参歌行体的别调。
(作者系文学博士,安徽师大文学院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