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齐家”岂止是“齐家”
2023-07-05邵杰
邵杰
曾国藩(1811-1872)作为清代的著名人物,受到时人及后人的颇多赞誉。如气骨高迈、屡建功勋的左宗棠,在挽曾氏联中慨叹“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表达敬佩之情。梁启超在《曾文正公嘉言钞·序》中评价:“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并称誉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曾国藩一生著述宏富,涉及多个领域,从后世对曾国藩的认知和评价来看,其中影响最大且深远者应是其家书。
曾国藩家书首次出版在光绪五年(1879),李瀚章、李鸿章兄弟主持编校的十卷本《曾文正公家书》在湖南传忠书局刻印出版。此书载录曾国藩家信近800封,但并未收全。此外,李氏兄弟还主持编校两卷本《曾文正公家训》,收录了曾国藩对两个儿子的120余封书信。本文所引所论,主要依据中国书店2015年版《曾文正公家书》(以下简称《家书》)。该版在传忠书局本的基础上,增补了《旧本未刊家书补编》的近400封书信与《曾文正公家训》的内容,共收书信1300余封,更为全面。
从《家书》的面貌来看,曾国藩与家人的通信总体上较为频繁,无论对长辈(祖父母、父母、父亲、叔父)、平辈(兄弟、妻子、妻兄)还是晚辈(长子纪泽、次子纪鸿),均有诚恳的沟通与交流。而《家书》所涉的内容,极为庞杂,既包括读书治学、修身养性等方面,也关乎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其中关于“齐家”之道的论述,尤为引人注目。
曾国藩的“齐家”,讲求家庭与家族成员的德行培育,具有鲜明的道德色彩。若以传统儒家的理念来观察,即先重视家中个体的“修身”,甚且以“修身”为基础。此中既有对家庭成员的规劝和勉励,也包含对自我的期许和砥砺。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给诸弟的信中,即言:
诸弟远隔数千里外,必须匡我之不逮,时时寄书规我之过,务使累世积德不自我一人而堕,庶几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颠危。
远隔千里而犹望规过,足见曾国藩自我要求之严格。而这种严格的自我要求,在《家书》中时有体现。道光二十七年(1847)致兄弟信曰:
九弟信言诸妯娌不甚相能,尤望诸弟修身型妻,立变此风。若非诸弟痛责己躬,则内之气象必不改,而乖戾之致咎不远矣。望诸弟熟读《训俗遗规》《教女遗规》,以责己躬,以教妻子。
对于妯娌间的矛盾,曾国藩并未随意判断是非,而是告诫诸弟要反求诸己,修身责己。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不仅符合传统儒家的“修”“齐”次序,亦映现着程朱理学注重“内转”的思想观念。在咸丰元年(1851)致兄弟的信中,曾国藩所言更为简练:
凡人一身,只有“迁善改过”四字可靠;凡人一家,只有“修德读书”四字可靠。此八字者,能尽一分,必有一分之庆;不尽一分,必有一分之殃。
以此种思想观念为导向,曾国藩对于子侄辈的要求多集中在道德品行方面。如咸丰四年(1854)六月二日信:
儿侄辈总须教之读书,凡事当有收拾。宜令勤慎,无作欠伸懒漫样子,至要至要。……即令世运艰屯,而一家之中勤则兴,懒则败,一定之理,愿吾弟及儿侄等听之省之。
又如同年六月十八日信:
诸弟在家教子侄,总须有勤敬二字。无论治世乱世,凡一家之中,能勤能敬,未有不兴者;不勤不敬,未有不败者。至切至切!
其中“勤”“敬”“慎”等要求,在《家书》中反复出现。此外,亦常出现“和”“恕”“谦”“俭”等品质与之匹配。如同年八月十一日信:
凡一家之中,勤敬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若全无一分,未有不败。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者。
如咸丰八年(1858)信:
子侄辈须以敬恕二字常常教之,敬则无骄气,无怠惰之气;恕则不肯损人利己,存心渐趋于厚。
如咸丰十年(1960)信:
时事日非,吾子侄辈总以谦勤二字为主。戒傲戒惰,保家之道也。
如同治三年(1864)信:
吾家子侄,人人须以勤俭二字自勉,庶几长保盛美。
不难看出,这种注重个体修养,并从个体延及家庭的道德实践路径,贯穿着曾国藩的整个生平及思想。
曾国藩的“齐家”,非常注重家族整体及家风的传承。注重家庭与家风的整体性,是中国传统家庭文化的重要特质。《家书》中道光二十二年(1842)九月十八日致诸弟信曰:
予生平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吾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
从父子相传的模式,自觉延展到兄弟相及,曾国藩虽谦称“不孝”,但其注重家庭传承的心思,则昭然可见。又如同年十二月二十日致诸弟信曰: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抄数百卷,犹不能尽收。……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曾国藩关于“曾氏家训”的写作计划,最终并未付诸实施,不过从中不难得知,其对于家族传承的强烈使命感。最能体现此种使命感之事,是曾国藩对于祖父星冈公立身行事的总结与概括。
咸丰十年闰三月二十九日致诸弟信中,曾国藩首次提出并阐述了星冈公的“八字诀”:
予与沅弟论治家之道,一切以星冈公为法。大约有八字诀。其四字即上年所称“书、蔬、鱼、猪”也,又四字则曰“早、扫、考、宝”。早者,起早也;扫者,扫屋也;考者,祖先祭祀,敬奉显考、王考、曾祖考,言考而妣可该也;宝者,亲族邻里,时时周旋,贺喜吊丧,问疾济急,星冈公常曰:“人待人,无价之宝也。”星岡公生平于此数端最为认真,故余戏述为八字诀曰“书、蔬、鱼、猪,早、扫、考、宝”也。
“早、扫、考、宝”四字,此处已明确阐述。“书、蔬、鱼、猪”四字,曾于咸丰九年家信中屡次言及,其正式形成当在咸丰八年(1858)。此年七月二十一日信曰:
家中种蔬一事,千万不可怠忽。屋门首塘养鱼,亦有一种生机。养猪亦内政之要者。下首台上新竹,过伏天后有枯者否?此四事者,可以觇人家兴衰气象。
所论“竹、蔬、鱼、猪”四事,亦见于同年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信:
家中养鱼、养猪、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则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
至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信中,变化已生:“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此后,“书”就取代“竹”,成为星冈公治家的固定标配。星冈公终身务农,“竹”比起“书”来,显然更符合原初生态,曾国藩易“竹”为“书”,当有深意存焉。
在“八字诀”之外,曾国藩又迅速提炼出“三不信”:
吾祖星冈公在时,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师。此三者,弟必能一一记忆。今我辈兄弟亦宜略法此意,以绍家风。(咸丰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信)
在倡导星冈公的“八字、三不信”时,曾国藩亦逐渐加入了自己的理念。咸丰十一年(1861)正月四日信曰:
弟若能谨守星冈公之八字(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不信(不信僧巫,不信医药,不信地仙),又谨记愚兄之去骄去惰,则家中子弟日趋于恭谨而不自觉矣。
此時的“去骄去惰”,稍后即置换为条理化的“八本”。同年二月十四日信曰:
家中兄弟子侄,惟当记祖父之八个字,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又谨记祖父之三不信,曰“不信地仙,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余日记册中又有八本之说,曰“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此八本者,皆余阅历而确有把握之论,弟亦当教诸子侄谨记之。无论世之治乱,家之贫富,但能守星冈公之八字与余之八本,总不失为上等人家。
将自身的“八本”直接承续星冈公之道,完全是基于家庭的整体立场而进行的家风建设。相较而言,“八本”的内容显然更为全面,也更显格局,说明曾国藩对于家风的思考是相当深入的。同年三月四日信中,曾国藩在“八本”之后,又加上了“三致祥”:
所欲常常告诫诸弟与子侄者,惟星冈公之八字、三不信及余之八本、三致祥而已。……三致祥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
如果说星冈公的“八字、三不信”更多侧重在生活日常,曾国藩的“八本、三致祥”则显然更加注重个体修养及其与家族整体的统一。二者合观,足见曾氏一族风范。
曾国藩的“齐家”,追求社会意义上的平衡,深合《易》理。如道光二十四年(1844)三月十日致兄弟信曰:
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阙者。……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
同日寄父母信中亦致此意:“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担心处境太过顺遂,故不有意追求完美,显然是导源于《周易》的理念。其道光二十六年(1846)信曰:
盖天下之理,满则招损,亢则有悔;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至当不易之理也。……现在京官翰林中无重庆下者,惟我家独享难得之福。是以男悚悚恐惧,不敢求非分之荣,但求堂上大人眠食如常,阖家平安,即为至幸。
此种思想,《家书》中多见,不独表现在“齐家”之道上。其导源于传统中国社会的土壤,时或与天人感应发生联系,本质上则是基于社会性的判断,即个体、家庭与整个社会之间应该保持一种总体的平衡,个体、家庭的幸福美满不应过多超越社会环境的应有规定性。某种意义上,这也可归入“家国一体”传统的表现形态。
曾国藩的“齐家”之道,以“修身”为基,注重道德;以家族整体为念,注重传承;以《易》理为绪,注重平衡。其立足于传统儒家的框架,不断递进、完善,亲切可学而又不失高远,为世人提供了家庭、家教、家风建设的标本,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作者系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