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艾米斯:时间之箭的终局
2023-06-28赵小斌
赵小斌
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在伦敦的家中。
很长时间以来,马丁·艾米斯都与他的同侪萨尔曼·拉什迪、伊恩·麦克尤恩、朱利安·巴恩斯一起被视为英国文坛的中坚力量,并且同列《泰晤士报》2008年評选的“1945年以来英国50位最伟大的作家”。他们上承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的过渡,下启后现代主义的滥觞,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坛后辈。不过与同侪们先后折桂相比,马丁·艾米斯终其一生多次提名,却都因种种缘由未能摘下布克奖这一英语文学最高荣誉。这是艾米斯的遗憾,更是布克奖的遗憾。
1949年,马丁·艾米斯出生于英国威尔士的斯旺西。父亲是当时的斯旺西大学英语讲师、著名小说家金斯利·艾米斯爵士。故而马丁的学生时代随父亲的教职变动辗转于多所学校,从斯旺西到剑桥,甚至远赴美国普林斯顿。
然而父亲金斯利却并非马丁的“文学先父”,更不是他的小说启蒙之师。换言之,在马丁的整个少年时代,除了漫画之外,几乎没接触过任何文学作品,直到16岁那年初来乍到的继母(也是小说家)伊丽莎白·简·霍华德把简·奥斯汀的小说作为礼物送给他,这也是马丁后来视奥斯汀为他引路人的原因所在。
马丁的文学之路始于入职《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并于几年后成为《新政治家》的文学编辑。在此期间,他结识了时任《观察家报》特写作家的克里斯托弗·希钦斯,两人成为终生密友;他还出版了小说处女作《雷切尔文件》并斩获当年的毛姆文学奖,因为是首对同获该奖的父子作家,成为文坛佳话。
即便如此,马丁也并未赢得父亲的激赏,相反,金斯利对他的创作有点不屑一顾:离经叛道、迎合读者、博取眼球,朝空中扔几张钞票然后看它们随风打转才是儿子作品应该停留的位置。这样的偏见当然不是简单的文人相轻或父子相仇,根子仍在文学本身。毕竟从文学角度看,曾经塑造“幸运儿吉姆”这一经典“愤怒青年”和反英雄的形象,并对英国社会极尽讽刺能事的金斯利,骨子里还是传统的现实主义。而且到了上世纪70年代,他也早已告别了愤怒,创作只保留在写实与批判层面,这与立志拥抱后现代主义的马丁显然格格不入。
说起来,《雷切尔文件》还算马丁最传统的一部小说,哪怕年仅24岁的他在其中耽于炫技,用记忆闪回和拼贴的意识流手法将一夜狂欢无限拉长,也无法改变充斥其中的性、谎言与录像带,和到处洋溢的青春荷尔蒙。小说中的查尔斯·海威正是马丁的自我代入。
从马丁的整个创作生涯来看,其代表作几乎全部完成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比如有着“伦敦三部曲”之称的《金钱》《伦敦场地》和《信息》,以及离布克奖仅一步之遥的《时间箭》。尽管这些书在叙事风格上各不相同,题材也迥异,但视角大多集中于中年男性的生活暗流,一点一滴地揭开了英国社会肮脏、放荡和充满末世感的魔盒。在马丁笔下,世界就像一个人,其名为熵;生活则是一种从有序趋向于无序的状态。这其中“伦敦三部曲”着力写的都是反英雄角色,他们行为乖张,颠覆偶像,并努力摆脱生活中流于表面的平庸和徒劳;《时间箭》则以一种惊世骇俗的倒错叙事手法回溯了一名纳粹军医的罪恶一生,至今仍是我最喜欢的马丁小说。
1984年的《金钱》以“绝命书”为副题,是对当时撒切尔主义和拜金主义的讽刺。“绝命书像诗歌,无论有无才华,人人都想一试身手”,但写完也不等于告别,只有真正告别生命才能彻底摆脱金钱社会的控制。叙事主角约翰·赛尔夫以自我(Self)为名,意味深长,在以欲望为中心的自我意识面具下,其实是写给局外芸芸众生的诀别书。
1989年的《伦敦场地》作为马丁篇幅最长的小说,通过描写千禧前夕伦敦市区发生的种种超现实主义寓言,传递出急速堕落的死亡焦虑和荒诞苍凉的末世情结。小说在获得布克奖提名后因书中大量出现的女性被虐杀场面,招致了两位女性评委的强烈不满,并因此被从名单中删除。事后,时任布克奖评委的小说家大卫·洛奇回忆,如果不是这一风波,原本评委投票是3比2,马丁获奖十拿九稳。
两年之后,马丁凭借《时间箭》的反向叙事再次入围布克奖短名单,也在叙事技巧和前卫性上迈向创作巅峰。按理说,这部小说不乏对前辈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屠场五号》和菲利普·K·迪克《时光倒转的世界》的借鉴,时光倒流的设定也难保没有向菲茨杰拉德的《返老还童》偷师,但反向与倒转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从叙事到对话,从吃喝拉撒到生老病死统统倒转——决绝到很多细节你如果不倒着看都无法理解,彻底到并非像本杰明·巴顿一人返老还童而是书中所有人物所有历史事件全部倒置。这种叙事在马丁之前绝无古人,之后也罕有效仿。于是你会跟随书中那位纳粹军医的身影,重走由死往生的时光之路:从弥留之际的病榻到逃亡海外的征途,从奥斯维辛的复活到孕育童年的家庭。等到原本以犹太人梦魇身份存在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摇身一变成为他们重新创造犹太种族的科学基地,小说的主旨这才昭然若揭。但哪怕这样政治正确,《时间箭》仍因题材敏感在出版后遭到部分评论家所谓“反犹主义”的指责,某种程度上,这也让马丁再次与布克奖擦身而过。
1961年,英国小说家金斯利·艾米斯(右)与他的两个儿子马丁(中)和菲利普(左)在家中下棋。
克里斯托弗· 希钦斯( 左) 和马丁· 艾米斯(右)在伦敦。
此外,马丁为《时间箭》选择的副题“罪行的本质”一词来自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也许是对这位集中营生还作家的致敬,但在我读来却同样暗合马丁倒转的叙事手法:20世纪哪一场“罪行的本质”不是因为倒行逆施呢?这恐怕也是我一直将《时间箭》视作马丁创作巅峰的情感原因。
这之后,马丁因《信息》一书引起出版风波,并且与朱利安·巴恩斯绝交。他在《夜车》中尝试对推理小说进行解构,却毁誉参半,以《黄狗》再次入围布克奖却招致苛刻批评。之后他携家人从伦敦搬到了乌拉圭,并在那里写出了晚期最具代表性的长篇《怀孕的寡妇》。而他以小说笔法在回忆录《经验》中讲述家族秘史,还原父子关系,并让真正的“文学先父”索尔·贝娄等人逐渐浮出水面,剥洋葱一般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更加真实的马丁和更为隐秘的艾米斯家族。
前两年,我还看过马丁在访谈中,谈及自己当下正在进行且已经写了15年的自传体小说,同时也是向3位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致敬——诗人菲利普·拉金、小说家索尔·贝娄和散文家克里斯托弗·希钦斯:“自从我开始尝试写这部小说以来,拉金于1985年去世,贝娄于2005年去世,希钦斯于2011年去世,这给了我一个新的主题叫死亡,也给了我多一点自由,而虚构就是自由。这很难,但好处是我可以自由地虚构,因为他们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了。”
是的,他们不会再回头看他,他却不断让时间之箭射向他们,一次次的回溯与追寻。如今马丁的时间之箭终于射向终局,但我们这样的普通读者,仍会像当年的马丁一样去追寻前辈作家的文字踪迹和属于自己的时间之箭。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