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堂建筑观文明演变
2023-06-28林十之
林十之
墨西哥主教座堂右侧的会幕充满了墨西哥本土色彩。白色火山石精雕细琢而出的南立面和红色火山石的支撑背景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
1521年,西班牙人攻陷阿兹特克帝国的都城特诺奇提特兰,紧随军队来到墨西哥的,是人数众多的传教士。西班牙人不仅用武力控制原住民的行动,还用宗教控制他们的思想,企图全方位接管新大陆的一切。教士们不遗余力地抹杀原住民的文化,烧毁他们的书籍(使玛雅手抄本仅余留4本);摧毁他们的神庙,将特诺奇提特兰的大神庙整座压在新建的教堂之下;禁止他们的信仰,不让原住民举行仪式崇拜自己的神灵。即便是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浩劫,墨西哥原住民的文化仍未被西班牙殖民者彻底消灭。他们总是能够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甚至逐渐侵入西班牙人的精神殿堂,在教堂中留下印迹。
诚然,教堂原本是殖民者的工具,但它们也见证了原住民和殖民者文化的融合。经过五六个世纪的纠缠,两种文化已在墨西哥建筑中难解难分。作为每座城市和小镇中最精心营造的建筑,教堂代表着墨西哥殖民时期建筑的最高水平,也成为探讨墨西哥殖民时期历史文化的首要材料。
1325年,阿兹特克的首都特诺奇提特兰在特斯科科湖的一系列岛屿上建成。西班牙人到来后将这里夷为平地,在其上建起墨西哥城。
西班牙教堂的复制品
阿兹特克的首都特诺奇提特兰,本来于1325年在特斯科科湖(Texcoco)的一系列島屿上建成。西班牙人将其夷为平地,在之上建起墨西哥城。墨西哥城建成后就饱受洪涝灾害的侵袭,西班牙人索性将整个特斯科科湖全部排空。现在墨西哥城东南部的索奇米尔科(Xochimilco)还保留有一小片湿地和运河。原住民依旧在这里从事被称为奇南帕(Chinampa)的人工浮田农业。索奇米尔科湖中栖息着水鸟,运河上行驶着色彩鲜艳的游船,成为环境污染严重又缺水的墨西哥城中的一片世外桃源。墨西哥城建在阿兹特克人的人工岛和排干后的河床上,地基很不稳固。城中经常可以看到东倒西歪的教堂,随着地基的下陷不断倾斜,摇摇欲坠,被后人戏称为“阿兹特克人的诅咒”。
西班牙人于1573年开始,在大神庙之上修建墨西哥城主教座堂,代表对阿兹特克文化的征服。这座如今位于墨西哥城市中心宪法广场北面的教堂,也是墨西哥最大、最古老的主教座堂。经过数次重建和扩建,直到1813年才彻底完成。墨西哥大都市中的教堂大多为西班牙殖民者服务,因此更像是西班牙教堂的直接复制品。墨西哥城主教座堂的原型是安达卢西亚建于1249年的哈恩主教座堂(Jaén Cathedral),反映出了16世纪晚期西班牙教堂流行的紧凑格局。教堂的主体风格为巴洛克和新古典主义,内部的国王祭坛则模仿了建于1401年的塞维利亚主教座堂。教堂的大管风琴制造于1736年,是美洲最大的18世纪管风琴。围绕管风琴,诗班席的金属栏杆,则是1722年在澳门制作的。
相比古老而保守的教堂主体部分,位于教堂右侧、建于18世纪中期的会幕(Sagrario)显得更有墨西哥本土色彩。这座会幕被用作收纳主教的档案和祭服,白色火山石精雕细琢而出的南立面和红色火山石的支撑背景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立面上冠以科林斯式柱顶的两层立柱(Estipite),也正是18世纪西班牙和拉美巴洛克建筑常见的装饰。
原住民的印迹
相较于都市的大教堂,位于传教前线的村镇修道院和教堂,在风格上反而更具原创性。这些建筑直接面向原住民,需要因地制宜地做出许多结构上的改变。原住民的影响不可避免地渗透进了建筑风格中。
墨西哥城向南不到100公里的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山坡上,就有一系列西班牙人最早面向原住民传教修建的修道院。这些16世纪的修道院建筑在直面原住民时做出的改变,也被后世的墨西哥教堂建筑沿用,成为范式。比如为了抵御充满敌意的原住民的攻击,这些修道院往往都有极高极厚的外墙,修建得如同罗曼式军事碉堡一般。
开放式小教堂,则是墨西哥教堂建筑的另一大创新。在建成于1534年的库埃纳瓦卡(Cuernavaca)大教堂中,就有一个典型的开放式小教堂。神父举行仪式的祭坛,直接面向开放式广场,而非室内。这样一方面可容纳更多的原住民在广场内接受传教,另一方面也能模拟原住民在露天进行祭祀活动的宗教传统,减少他们在教堂中的陌生感。
20世纪中期,库埃纳瓦卡大教堂修缮期间,还意外暴露出几乎覆盖整个中殿内壁的精美壁画。壁画所描绘的内容很有意思,背景游弋的鱼代表着海洋,漂浮着的船只中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远渡重洋去日本传教的西班牙传教士。一侧的壁画可以看到传教士在京都登陆的场景,另一侧的壁画则描绘了1597年2月5日,丰臣秀吉下令在长崎处决26名天主教徒的场景。但由于当时绘画的墨西哥人从未见过日本人,壁画上的日本人形象并不准确。
小教堂旁的祭坛十字架下方有4个如阿兹特克金字塔一样的锥形装饰,可能象征着基督教对原住民文化的征服。十字架顶上有一个骷髅头,教堂的侧入口上方也装饰着人骨和骷髅的图案。这些现在看来颇为恐怖的装饰,也许一方面体现了原住民文化中的献祭仪式,另一方面也体现了16世纪基督教本身对死亡与忏悔的沉迷。经历过14世纪的黑死病和15世纪社会动荡的欧洲,开始思索死亡的意义和与宗教的关联。基督教将死亡与赎罪联系起来,使其艺术化和高尚化,让信众不再畏惧死亡。原住民文化和基督教中有关死亡的浪漫化处理,最终也在如今墨西哥最有名的亡灵节中体现出来。祭奠死者的活动不再哀戚,而是成了气氛热烈的狂欢节——大家化浓妆着华服,举行游行庆典,载歌载舞,在夜晚点上蜡烛,铺上万寿菊为回家的亡灵引路。
巴洛克融入墨西哥
如果说16世纪的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山坡上的修道院代表了西班牙传教早期的墨西哥教堂建筑风格,18世纪中期修建于墨西哥城西北戈达山地(Sierra Gorda)的圣方济各会修道院,则代表了传教后期的教堂建筑风格。此时原住民和西班牙殖民者的冲突已不再激烈,墨西哥巴洛克建筑风格日臻完善,教堂建筑的本土风格逐渐彰显。1750年,西班牙传教士胡尼佩罗·塞拉(Junípero Serra)来到这里,在山区主持修建了5座最大规模的修道院。
建于1751—1758年的哈潘(Jalpan)修道院,是5座修道院中最早的一座。立面和钟楼都被涂上了鲜艳的红黄色,充满了原住民文化的热烈感,还布满了各种圣像和动植物图案的精美浮雕,从而更直观地向原住民传教。立面上的柱子是18世纪西班牙和拉美地区流行的巴洛克式倒方尖碑柱,下方则雕有叼着蛇的鹰,这也是原住民文化的象征,这一形象也能在墨西哥的国旗上看到。在阿兹特克首都特诺奇提特兰的建城传说中,一只叼着蛇的老鹰停歇在仙人掌上的地方,就是适合定居的处所。建于1760—1768年的兰达(Landa)修道院是最晚的一座,其立面的浮雕也是最精致的,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雕像,能够让传教士们更直观地向不识字的原住民传教,起到佛教建筑上本生故事雕塑类似的效果。
為了抵御充满敌意的原住民的攻击,库埃纳瓦卡大教堂修建了厚重如堡垒一样的高耸外墙。
建于1760—1768年的兰达修道院,精致的浮雕能够让传教士们更直观地向不识字的原住民传教。
瓜纳华托州圣米格尔的阿托托尼尔科圣所内部保存着整个新大陆最精湛的壁画艺术,被誉为“墨西哥的西斯廷”。
阿托托尼尔科圣所朴素的外观。
但戈达山地的修道院并没有为原住民带来福音,圣方济各会传教士们破坏原住民原有生活方式的激进手段,和他们带来的瘟疫,都导致了当地原住民人口的锐减。殖民者和传教士们也没有采取措施去挽救原住民的生命,甚至乐见他们的消亡。戈达山地的修道院仅用了20年,就因为原住民的消失而不得不关闭。1770年,胡尼佩罗·塞拉又来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继续对当地原住民进行传教。他因把基督教传播到加州,被称为“加利福尼亚的宗徒”。如今加州的两大都市旧金山和洛杉矶,就得名于他在当地开设的传教修道院。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和融合,墨西哥的教堂建筑从一开始对欧洲建筑的模仿逐步形成了本土化的墨西哥巴洛克风格。这一发展的巅峰和最耀眼的成就,我们可以在瓜纳华托州圣米格尔的阿托托尼尔科(Atotonilco)圣所一睹究竟。这座教堂有着挺拔却异常朴素的外观。但一踏进教堂内部,目之所及全是五颜六色的壁画和金碧辉煌的浅浮雕,让人仿佛身处天堂,流连忘返。这座建于18世纪的建筑,因为保存着整个新大陆最精湛的壁画艺术,被誉为“墨西哥的西斯廷”。壁画铺满了教堂的每个角落,几乎不留一点空隙。它们大多由西班牙画家安东尼奥·马丁内斯(Antonio Martínez de Pocasangre)耗费30多年完成。
1810年9月16日,由墨西哥独立战争中的英雄阿连德(Ignacio Allende)领导的新生起义军所挥舞的绘有瓜达卢佩圣母像的旗帜,也来自这里。这座古老的教堂,就这样与墨西哥独立的开端关联在了一起。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