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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炜小说“故乡”空间的三重含义

2023-06-20仲瑜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4期
关键词:张炜胶东故乡

仲瑜

作为在胶东成长而后为胶东写作的作家,张炜关注的胶东地域不仅是其写作的主要对象,更是张炜的现实故乡。切斯特顿在《异教徒》的《论鲁德亚德·吉卜林与使世界变小》篇中写道:“站在自家菜园,仙境就在自家门口敞开的人,是有远大理想的人。”张炜笔下创造的文学世界就带有这种本土的生长性,从最初创作的芦清河流域到《你在高原》的游走半岛,本土的生长性不仅帮助作家建构出内在和谐、内指丰韵的半岛文学世界,并且在其半岛文学世界内部完整延伸出了诸多生长点。胶东独特地理环境孕育出的胶东文化,在受到时代发展历史前进带来的新文化冲击下,体现出本土文化独特的坚守。正如张炜笔下的宁伽对自我的评价一样,是“一个用自己的一生走向一片土地的人”。胶东半岛成为张炜的文学故乡的建构依据,“张炜的创作从始至终深度地介入那里的生活。其实,故乡是观察世界的基础”(路翠江《张炜“半岛”世界空间解码》)。张炜在时间的延展中以胶东半岛的现实和自身真实的生活体验为创作素材,在真实的故乡体验中进行文本创作。

一、现实故乡的基本建构

郁达夫说:“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作为文本建构的主体,作家本人的生命体验成为创作的直接材料,而作家的生活经历及所见所闻成为创作过程里现实的影子。作家俊青这样描绘胶东半岛:“胶东半岛,向(来)以风景优美而著称,碧蓝的大海,环绕在它的三面,雪白的浪花,日夜冲刷着岸边的沙滩和岩石。巍峨的高山,连绵的丘陵,耸立在半岛的东部和中部,而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则横亘在昌潍大地和胶济线两侧。春天,苹果花和梨花、桃花、杏花开得满山遍野,整个胶东半岛就像一座色彩绚丽的大花园似的,好看极了。这山清水秀之地,素有‘小江南之称,而却又有着北方山川的雄伟粗犷之气”(《峻青文集》),而这样的自然景观成为作家创作的最基本的根源。张炜笔下的文学世界是以胶东地域为基础建构出的独特意象体系。胶东地处渤海和黄海以南,与辽东半岛隔洋相望,与日本列岛和朝鲜半岛相隔不远,独特的丘陵地貌形成了胶东山海相望、山林丛生的地理风貌。在张炜笔下,海洋的书写与山地林木的游走都展现了胶东独特环境孕育出的自然风光。

自然是人们生存的住所,胶东地区的地理风貌为写作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在此延伸出葡萄园、山林、海滨、果园等优美柔和的自然意象。对自然界的描绘是现实世界在作家头脑中的映射,对自然的体察入微为文本创作提供了细节的支撑,也是其内在生命力的真实体现。“晚霞落进河道里,河水变红了。秋水很盛,涨满起来,反而在缓缓地流着。靠近堤岸的浅滩上,蒲苇和荻草在轻轻摆着。它们密得望不透,随着河道延伸开去,浓绿深远,似河水一般浩浩荡荡。暮雾渐渐升起,先是薄薄地挂在苇叶儿上,接着就凝聚起来,成丝成缕地缠绕在树梢上、悬起在河道上,变得厚重了,也变得美丽了。”《护秋之夜》以自然景物开篇,通过对河水的描写刻画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居于自然之中的人的描写。在张炜的创作中,自然描写呈现出镜头感,带有电影的质感,不仅有长镜头的缓慢移动,且又不失短镜头的灵巧生动,在画面的组合拼接中形成了环境的氛围感。同时,动物意象也体现出地域特色的独特性,丘陵地貌和在海洋环境中触发生成的意象群都体现出胶东半岛的现实基础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毒鱼、兔子、喜鹊、刺猬这些在胶东半岛上人们习以为常的动物形象,在张炜笔下焕发出新的生机,被赋予更为深刻的意蕴,这与作家本身对动物习性与传说的熟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张炜的儿童文学作品《兔子作家》以一只兔子的动物视角进行拟人化书写,在塑造各种动物形象时,作家尽可能多地保留了动物各自特有的习性,以极其精微的细节化书写,还原动物真实特性。比如,喜鹊在参观兔子房屋时说兔子家属于土木结构,保暖又结实;而自己家是纯木头建成的,封闭性不好,透风,这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喜鹊只用树枝建巢的特性。兔子作家在采访鼹鼠时,等到晚上才采访到,鼹鼠在一旁解释他们只有天黑才出来,有月光最好。由于家族遗传的毛病,鼹鼠在强光下什么也看不见,头晕恶心,有时还有生命危险,这与他们视力差、受不了强光的真实属性相吻合。作家的仔细观察为作品增添了生活的触感与真实性,使故事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同时不乏现实的真实感。

同时,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对其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张炜的童年经历使他与人群产生距离感,取而代之的是与自然的紧密连接以及对自然的细微刻画。张炜笔下的主人公有很多带有其思想者的影子,他们或被排斥无法融入群体,或因自身特性拒绝融入,但无论是何种方式,与人群的距离感给予这类人物与众不同的气质,对人生的剖析也使张炜笔下的人物灵魂有了向内的力量。“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总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受苦最多的人—虽然有的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但心里是这样看的。当然我们也知道,只要是把苦难挂在嘴上的人,一般都有些可笑。所以他们闭口不说,却要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与他人的经历作比,结果很少发现有谁比自己经受了更多的痛苦。”(张炜《游走:从少年到青年·序》)这种对生活苦难的独特理解使作者笔下的人物拥有生活的厚重感。

另外,父亲的形象在小说中的缺失或形象矮化与张炜的个人经历是有关联的。在《柏慧》中,张炜提到对父亲的理解:“父亲所象征、隐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無法也无力提起。”由此可见,张炜是一个诚实的作家,对于早期苦难记忆并没有采取美化的手法与遗忘的态度进行掩盖,而是以父亲形象的缺失进行隐晦的表达,无论是外部原因还是父亲自身,此种境遇下的回忆总是灰暗沉重的,这也是作家自我记忆的幽微显现。

二、文学故乡的空间叙事

现实世界与文学虚构之间的意义生成与生发是动态过程,呈现相互交融的特点。一方面,作家依靠现实塑造出组成叙事空间有机形态的各种独特意象;另一方面,叙事空间中塑造出的独特意象所蕴含的象征深意丰富发展了现实世界意象所指。因此,作家对特定地域进行具象化书写时,创造出的文学空间就具有了一定的文化符号的意义。巴赫金认为:“人类历史的一隅,是浓缩在空间中的历史事件。”(《巴赫金全集》)文学叙事空间本身蕴涵着叙事的时间性,它从时间的横向与空间的纵向中建构文学世界,而关注历史事件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在群体的普遍性中概括出个体的独特,从而在对个体的塑造中展现群体命运的发展走向,反映一个时代之变化发展,还有个体在时代洪流下的价值选择与内心坚守。

文学故乡的空间叙事在张炜笔下具有“封闭性”的特征,这种空间的封闭性使时间被囚禁在其中,人们对历史和时间的理解不再呈现单一的线性流动,而是在自给自足的空间构建中自觉地将其转移到空间中的事件与形象中。《古船》以洼狸镇的龙口粉丝厂为故事发生的空间,以隋、赵、李三大家族之间关系的错综复杂来展现时代变迁下的文化冲突与心灵挣扎。在封闭空间中发生的故事,人物本身带有一种被聚焦、被放大锁定的属性,读者的视角被锁定在独有的心理空间中,这种空间感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人物心理。主人公隋抱朴身上最大的两大特点就是“怯”与“悔”,小时候的种种经历使他患上“怯”病,这种深层次的心理恐惧使他无法正面灵魂疼痛,只能以懦弱的姿态进行逃避。他将家族的原罪背负到自己身上,在反思与赎罪的心理压力中进行心灵的忏悔。当个人承担起家族命运的重担,历史的厚重与传承在个人身上得以体现。同时,《九月寓言》也呈现出空间的“封闭性”,当肥与挺芳离开他们从小就生活于此的小村后又重新归来时,小村坍塌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小村”作为封闭的文学空间发生了许多故事,一个小村的荣辱兴衰其实是胶东地区人民恒久生存的部分缩影,以“小村”这一浓缩的空间形式体现。

文学故乡的空间叙事具有超越现实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是作家在现实基础上进行艺术化处理的产物。张炜不仅关注、表现人类的生存状态,反映生存困境,同时容纳、吸收空间内部的一切,使其成为空间的有机组成部分。这种可容性为本土的民间文化提供了生长空间,展现了本土的野性力量。这种力量展现出本土文化蕴含的生命的内在冲动,是不被规训的人类的自由本性。张炜的《蘑菇七种》描写了在封闭的密林空间中,恶犬宝物、会诅咒致人梦幻的蜘蛛、拦路的狐仙等事物,一切生物仿佛都带有了神秘色彩,而蘑菇在其中不仅是人们生存下去的粮食,“毒蘑菇”也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以蘑菇为隐喻,人类自我的欲望执念,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文学空间中被具象化,生成了带有奇异色彩的独特审美体系。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也使文学故乡的空间与现实世界的空间拉开了审美距离,展现出文本与世界之间的张力。在这种结构中,人们对神秘的想象、自然的敬畏,以及未知的恐惧都被融入作家生成的文学空间中,从而使文学空间具有更深层次的内在意蕴与审美空间。

三、精神故乡的生成意义

张炜说:“时下的物质主义者把一切能够稍稍进入事物的复杂性、辩证性的思维方式,一概斥之为陈词滥调。他们正是通过最为通俗和迫近的物欲享受的切口,去拆毁世界末人类的理性思维。”(张炜、王光东《张炜王光东对话录》)在后现代的文化潮流之下,解构思潮使人们禁锢于个体生命的碎片化体验。当人们的精神世界被消费主义、欲望主义和物质主义绑架后,这种世界是危机四伏的,空洞、匮乏与意义消弭带来的虚无感的非理性体验会使人丧失对生存诗意的感受与体验。张炜笔下的现代文明带有这种反思性,科技的快速发展给文明带来冲击的同时,人们也陷入一种无名的躁动之中,在这种无孔不入的强烈焦虑中,人们无法正面处理膨胀的欲望,于是一方面只能将它压抑在灵魂深处,另一方面却又任由它宣泄放肆。面对这种境遇,张炜笔下的文学故乡不仅是文学空间,也是作家本人建构的精神故乡,以文学的方式完成现代人的精神复归。这种精神复归表现在以下两点。

首先,精神故乡中的“大地”情结。土地连接的是人们的生存,人们在土地之上安居乐业,繁衍子孙,土地与人们之间有着一种天然的血亲关系。土地的厚重、静默与深沉,默默忍受子孙对其的伤害与索取,在坍塌的悲剧性结局中展现现代文明带来的原始生命力的衰微湮灭。《九月寓言》中小村的坍塌,《刺猬歌》中唐家父子金矿的开采,《问母亲》中儿时记忆中风光秀美的村子被黄沙吞噬的悲痛现实,人们对土地的无限制开采和对环境的过度开发在一定程度上毁灭了人类生存的根本。对“土地”创伤性的书写在警醒现代人的同时,土地的生命力以“地母”的形象回归,在回归的过程中完成创伤的拯救。《我的原野盛宴》中的外祖母、《九月寓言》中的肥,以及《刺猬歌》中的珊婆等一类的女性形象体现出“地母”形象的不同特征,土地情结也成为民间文化最直接的生长土壤。

其次,张炜的创作中的诗性也为人们的精神复归提供了根本的基础。海德格尔提出,人应当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一方面是对存在世界的发现,另一方面也是人们存在自为的体现,这种自为就是“诗意栖居”。张炜说:“之所以要有‘文学,是因为人人有追求美的能力,有表达和想象的欲望。开始是口头创作,后来发明了文字,就用符号来记录和表述。每個人都有一些幻想和追求,都有审美的能力,都想构筑更理想的人生。”(《时间里的觉悟》)以这种诗意方式表达人生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作家在构建自我世界的“乌托邦”,张炜在他的精神故乡中对丑恶、压迫、虚伪与欲望泛滥的现实存在进行揭露,这种揭露是作家不与之同流合污的反抗。同时,张炜对精神世界的构建中也表达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万物归一的安静恬然的终极理想,还有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真诚、热烈、纯粹的情感交流。张炜的诗性写作以一种本土性的守望、浓重而强烈的生命意识,以及对现代文明的质疑与反思,在精神世界构建中完成人性的重建。

张炜的“故乡”空间的三重含义是作家基于现实故乡的存在,建构起文学的故乡空间,从而以文学的方式完成现代人向精神故乡的复归。“故乡”这一空间包含了作家对当下社会现状的深切思考,也是作家向人性幽微处进行探寻的真实反映,在现实世界与文学世界的交融中,表现其对现代文明及人类生存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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