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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

2023-06-20刘韫赫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4期
关键词:重光汴京江宁

刘韫赫

重光最近总能在夜里听到鸟鸣。那不是偶有一两只鸟惬意的啼鸣,而是成群的乌鹊的杂鸣,此起彼伏,凄婉不绝。

民间传说,乌鹊在每年七夕要远赴银河赶一场一年一度的约会,但不知为何,这一年的乌鹊迟迟不肯动身。

七月初七夜,家家月下穿针乞巧。南唐的旧臣、宫娥获准进入违命侯官邸,为他们的旧主庆贺生辰。梧桐深院,荒草野径,臣子、宫女们鱼贯而入,分列两厢向他施礼,似乎他未曾沦为宋人的阶下囚,他依旧是万民拥戴的南唐国主。

金炉添檀香,华灯初上。旧日六宫的粉黛纷纷在丝竹管弦声中舞广袖,起翩跹,轻盈的舞步婀娜婉转,纤柔的腰肢摇曳多姿。重光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缥缈迷离。故国不堪回首,他无意搜寻记忆中的雪泥鸿爪,可越是不愿回忆,越是涌上心头。

美人手提金缕鞋,款款来到他的象牙床前,那双如凝脂一般洁白的手拂过他的脸庞,娇媚纤弱,惹人怜惜。美人爱焚香,宫内便香雾氤氲,沁人心脾;美人爱青碧,宫内的窗格便镶嵌上绿宝石。四十年家国,三千里山河,太长远,太过庞大,重光不想经营,也无从下手,他只想用心经营好这一座庭院。重光和这位被后世称为“小周后”的女子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日夜寻欢作乐,笙歌筵宴。众人只道那美人的嗓音似黄鹂清脆,可谁又曾听见,乌鹊在角楼上日复一日绝望地哀鸣?重光本想做些什么,但南唐之弊,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北疆邊患,吴闽动乱,百姓连年饥馑,颗粒无收,哪样不是沉疴积弊,哪样又不是当务之急?南唐之颓势已然不可逆转了。千年后,晚清学者陈洵在《海绡说词》中用“江南国蹙,心危音苦”八个字来形容南唐君臣的艰难处境,寥寥数语,写尽辛酸。与其殚精竭虑、日夜忧劳,倒不如纵情声色、把盏言欢。重光选择用酒精和舞乐麻醉自己,“但愿长醉不复醒”。可梦寐一醉不醒的只有南唐的君臣们,而历史恰是由清醒者书写的。开宝八年(975),同一条秦淮竟同时出现了两道不同风味的景观,北岸舳舻千里,旌旗蔽日,而南岸的诗人们呢?他们正忙着画舫游春,曲水流觞。苦命挣扎无益,他们都安静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屋外乌鹊的啼鸣惊断了重光的思绪。他觉得很是刺耳,起座披衣,推开西窗,上弦月正挂在梧桐树梢,数百只乌鹊绕着院内的梧桐良久徘徊着,忽地,转向西天振翅飞去。月华倾泻,片片布满光泽的黑白羽翼,霎时化作那日江宁城外寒光闪烁的甲胄和阴森嗜血的刀戟。他不禁浑身战栗,瘫软在地,滚满前额的汗珠垂落打湿了前襟,直到媵人悄声走来唤他去欣赏《霓裳羽衣舞》,才将他从惶恐中救赎出来。他定了定神,已不见乌鹊踪影,便阖窗重返席间。《霓裳羽衣舞》本是前朝唐玄宗所作,随着大唐国祚的罄尽而失传,幸有精通音律的周皇后参照残谱,使开元之音复传于世。舞是旧舞,曲是旧曲,可让这舞曲重见天日之人如流水逝,落花残,独留重光魂断人间。

乌鹊绕树盘旋后又直冲云霄的景象在重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感到内心一阵翻涌,挥毫填下一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曲写罢,传给厅堂内的众人齐声吟咏,悲歌唱彻,久久不歇。墙外虽是赵家的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墙内却是他李重光的江宁(今江苏省南京市)。

这怎生了得?宋家天子尚且不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又怎可容他把汴京当作江宁?于是,酒壶微倾,酒液便在杯中咆哮着,漫上杯口,漫入重光的喉咙……

重光的耳边又传来乌鹊的啼鸣,他感觉做了一场悠悠大梦,大梦初醒,他还是那个尚未束发、不谙世事的少年,奔跑在一条葳蕤生香的长廊,长廊尽头,他的娘亲在向他招手。

是夜,汴京城内龙楼凤阁,琼枝玉树,而江宁那座冰冷的宫殿,孤独地立在蒙蒙烟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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