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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花水柏枝

2023-06-12朱朝敏

飞天 2023年6期
关键词:疏花

朱朝敏

1

我首次见到疏花水柏枝,是在二十多年前的秭归九畹溪。

彼时初夏,九畹溪正值旅游开发。群山连绵天際,万千泉水奔涌而出,又接地下水,汇聚一大片洼地,成溪涧湾沱莲塘,又彼此融会贯通,沿着山势蜿蜒流淌,而附近水流自夹岸山中淌出……随着地势平坦,狭长水流逐渐开阔,流域面积也逐渐增大,而水质青碧通透,水中石头水草和游鱼隐隐可见。溪水两岸,林木盎然,花草峥嵘。我见到了屈原篇章里的芝兰、江离、辟芷、申椒、葛藤等植株,初夏的阳光中,野花散发幽香,草木泛出珠玉般的光泽。我还见到了大面积的柑橘林,柑橘品种不一,有的树上缀满了雪白的橙花,清香阵阵令人迷醉,有的则挂起了小果,牛油果般的小果子羞赧地藏匿于枝叶间,泛出阳光的金泽。

山野烂漫繁盛,却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弥漫出清冽的气息。大小溪流绕山奔流,注入碧绿的九畹溪。浩荡的九畹溪坦陈于群山中,又被群山罩出静影沉璧的气质,即便坡度较高的水段,却也是静气逼人。

我那时刚参加工作,正在恋爱中,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对方知道我的心思,我也知道对方的心思,可是,没有出口的表达,就是沉默,而沉默有时候更接近于否定。至少,在今天的我看来,恋爱期的沉默表达,无非是顾忌,是彼此赌气后的无奈选择,也是彼此试探的一个微小却巨大的切口。

彼时的我们年轻气盛,并不明白爱为何物。但在彼时的我们看来,爱是博弈,谁先出口,谁就是输家,这注定是心理较量中的失败者。哈,年轻,谁又能承认自己的弱小和失败?

但是,弱小和失败已经找上了我,遍布我的身心。哪怕徜徉山水间,也无法放飞沉溺失败的心情。失落和溃散的情绪下,我无睹繁花异草和绿水青山,甚至在午餐后将自己抽身出来,隅隅独行溪水边,沿着石头阵朝前走。

沙滩出现了。

不是纯粹的沙滩,而是沙子和石头相杂,砂石遍布的荒芜中,奇形怪状的石头裸露其上。那些石头要么白中泛出微微的红色,要么是青石般透出暗绿色泽,没有一块是纯粹的颜色。

我走走停停,眯起眼睛看着脚下,以免自己磕到石头摔倒。

就在石头缝中,我发现了一丛灌木。褐红色的枝条,不高,至我膝盖的高度,却韧性好,撑起长满翠绿的细叶,就像一个个头不高却脊梁挺拔的娇小女子,一下就跃进你的眼中,要你不得不为之注目。

挺拔起来的……那只是身板,还有从内到外的精气神,是内质。多年后,我看汤唯主演的影片《分手的决心》。女主问男主,我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你的注意?男主答道,人群中,你的挺拔身板很特殊,将你和人群分离开来,并送到我眼里,我不得不看。

那一瞬间,我蓦地想到了它,疏花水柏枝。是的,我不得不看……它就是那样进入我的视野并留下深刻的记忆。

彼时,我并不认识它,只是觉得它的颜值高形象好,所以我蹲下来,仔细地打量。说实话,生长于长江边的我,并不太奇怪水边的植物,尽管它很陌生,但我打量一番后,还是飞快地将它归类:柳科类。而且我还判断,这是依靠江水生长的植物,靠着水流应该还有更多。

我继续朝前走,就在溪水边,我发现了一大片疏花水柏枝。它们簇拥在一块儿,涌出碧玉似的亮绿色,又在清亮的溪水边倒影,而阳光那么好,喷射蜂蜜似的金光在植株和倒影上。微风过,碧波荡漾,树影纵横徘徊,若烟波浩荡起伏不绝……

我甚至看见那些展开了绯红花瓣的花骨朵儿,在烟波荡漾中破碎又圆满,再破碎再圆满……周而复始中,修复和碎裂交并进行,传递牵肠挂肚的动感画面。就在那时,我想起了海子的诗歌《我感到魅惑》:

我感到魅惑

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

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

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一种美击中了我。此“美”是清新的,却又强大直至颓废,瞬间就摧毁了我的肉体。这几乎不可修改,在获得不可复制的美感的同时,心碎也在进行,两者相互渗透。我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陷入了无聊又无法自控的遐思中。

太阳开始减弱威力,莽莽群山连绵天际也无法挽留它。而它定然目睹了一个女子在一丛疏花柏柳枝边的心灵淘洗,关于美,关于爱情,关于生命……

那一刻,我承认,虚无从来不是无,而是诞生在“有”之上的腾空。就像一丛翠绿的植株,它独守在水边,完成它对有缘人的启迪。

晚霞在山巅燃烧,却在下沉中透出青白的乏力感。我知道,时间晚了,我必须返回。疏花水柏枝的倒影越来越短,接近了无。但是它挺立在砂石中,改写荒芜和清凉。我不由为它担忧,马上汛期快来了,这些高颜值的植株们将会被暴涨的溪水淹没致死?

就是这些担心,使我不断地追问当地人,关于红枝翠叶的植物。我用语言仔细地描绘它的枝条叶片和花朵,描绘它娇小而挺拔的身姿及其在溪水上的倒影。

哈,你真是幸运,你见到了恐龙时代——不,比恐龙时代更早的史前植物,它可是极度濒危的品种,是地球活化石。当地人供职旅游局,而秭归旅游皆与群山林木有关,秭归的奇花异草,他自是了如指掌。说话时,他举起左右手,一边拍掌一边说道,似乎为我与疏花水柏枝的相遇而叫好喝彩。

是的,我分明感受到相遇的幸运和不易。因为当地人热情又耐心地补充道,你看,不早不晚,就在它舒展开枝叶并打起花苞的时节你们遇上了,要不,天气热起来,汛期就到了,疏花水柏枝就会被暴涨的溪水淹没——

我失声打断道,那么它的死期也到了。

怎么会?疏花水柏枝才不怕洪水,洪水泛滥时,它就会进入闭气休眠期,时间可长啦,有好几个月,直至水退,它就会苏醒过来,一身葱绿生机勃勃。

这么说,它拥有金刚不坏之身?我叫道。

差不多吧,但是恶劣的环境会导致它灭亡,要不,它怎会濒危灭绝?当地人耐心阐释,给我这个小白普及了疏花水柏枝的常识,虽然就那么几句话,却让我感到震撼。

疏花水柏枝就这样进入我的耳朵和心田,并在当时迅速地占据我的大脑。它于我不再是单纯的植物,而我与它的相遇,也不只是与一种即将进入休眠期的植物的相遇。

還有什么?

我说不明白,但是我感受到一股奇异而强壮的气息在身体内外游弋,要我激动,想入非非,又要我沉默不语,觉得一切都是多余。

晚上,在九畹溪景区的大门前,熊熊篝火燃起,我们围着篝火喝酒,酒酣处且歌且舞,青春激情激活了我们的细胞,我们纷纷献出一技之长助兴。轮到我时,毫无特长的我,在众人前怯弱的我,也不忸怩胆小,而是兴奋上前,以塑料普通话诵读了海子的诗歌《我感到魅惑》——

……

我感到魅惑

我就想在这条魅惑之河上渡过我自己

我的身子上还有拔不出春天的钉子

……

我感到魅惑

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

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

这是致敬,为白天刚识得面目的疏花水柏枝,为我们的相遇,还为它撞击心灵而引发的漫无边际的遐思和沉默。虽然那走调很远的普通话单薄了些,还在夜风中如钢丝般颤抖不已,但是,我听见它的激动和深情,以及其中包含的静谧和稳重。

2

它是植物。在我看来,它更像纪念品。

因为过于稀有,还因为极度濒危灭绝,但是它幸存下来,从远古(可以追溯到史前的恐龙时代)到今天,它在漫长的时间中(也可以说等同于时间)走来,无非是在例证和昭示什么,关于生命和自然,关于生存和环境。就我个人的学识来看,找遍世上词语,恐怕只有纪念品这个名称合适,“纪念品”可以匹配它的顽强不屈的内资,并以恒久的名义。

“植物中的大熊猫”这个比喻自然贴切,还直观醒目,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毕竟,它拥有比熊猫更多更好的质地,坚韧不说,粗糙也不提,单就说它的生死轮回的生命,这点,它是无与伦比的。

疏花水柏枝,好听的名字,念起来朗朗上口。它是柳树科水柏枝属一种,还是直立生长的灌木。

十九世纪中叶,一个名叫阿德里安·勒内·弗朗谢的法国女植物学家发现了它并为之命名。从自,它拥有了身份,从荒水野地走出,开始登入大雅之堂的履程。但是,它是孤独的,又一身傲骨,它终究拒绝了俗世的种种邀请和热情关注,而独居水域周围,或者在水中央,且只在海拔七十至百米的潮水地段上,对了,还必须是亚热带水域。也就是说,四季温差明显,水流浩瀚,汛期和枯水期分割明显的环境,它出现了,并以强悍的根系扎牢泥沙——那从崇山峻岭一路奔泻而来的洪水,泥沙俱下的湍急浪潮,它以傲骨身躯接住并稳稳地站立,它和它的同伴携手并力挽狂澜,既被冲击也被浇灌,庞大的生命力由此诞生。

它不再孤立,而是慢慢地繁衍后代。族群出现了,就在泥沙碎石淤积的荒岛沙洲上。它的倔强和强悍养育了独特的脾性。它拥有强悍坚韧的肺叶,极其擅长呼吸,能在浩瀚湍急的水流中屏息休眠,时间长达数月之久。说来,真是令人诧异,奔涌的洪水可以摧毁一座城市,却无法拔掉疏花水柏枝的根基,猛兽般肆虐的滔滔洪水,犹如熊熊燃烧的大火,它们走过时,肆无忌惮地带走一切,然而,灰烬废墟处,却有微弱的强大的根系尚存。水退火灭,只余荒芜,却就在那片荒芜上,尚存的根基开始了萌发和生长,星星绿意出现,生机在蓬勃的绿色上勃发蔓延,一点、一团、一片……

诧异之余,是无尽的感慨。

生与死,休眠与重生,荒芜和蓬勃……悖论中的轮回法则下,生存之道在漫无边际的时间中反复上演。生命就如此生生不息。化石般的存在,见证了地球生命从蛮荒到文明的进化过程。人类在它的面前,终究是渺小轻弱了,无论是历史还是生命力。而人类关于它的叙说,不免片面,还会落入武断主观的嫌疑。

有必要?

当然。疏花水柏枝,亿万斯年的洪水都冲垮不了它,还有什么能够奈何它?而对于人类,一次次地记叙它,一遍遍地述说它,以人类本身为参照物,恰恰大有必要,毕竟,恒久的“纪念品”就是天然的启迪。人类难道不是在无数次的自然启迪中一步步学会了思考,尤其是反向思维,即反思内省,从而得到悟道似的自我开化,再步向文明高地的?

但令人忧虑的是,文明在高科技的辅助下加快步伐时,文明的本质发生了偏离,快捷便利顺手采撷了文明的果实,高科技和文明几乎走成交合线条。如何最大程度地满足欲望的生存法则下,人类欲望不断膨胀,无止境地朝着自然强取豪夺,长江流域淘金挖沙开矿的络绎不绝好多年,而追求高利润的指导思想下,一些化工厂和水泥厂靠近长江生产便于排污和运载……人与自然的关系僵化并出现裂痕,就像两条岔开的直线朝不可知的岁月背离而去,两者便相互抛弃,自然萎缩,环境越来越糟糕,一些物种开始凋零。长江流域的水质发生污染,水域结构也被改变,长江流域出现生物消沉地带,而对生存环境有特殊要求的物种,植物若疏花水柏枝大面积消失,直至濒危。有意思的是,就在长江中下游水域附近的植物消沉地带上,仅存的疏花水柏枝发生奇迹似的拯救,它以一股蛮力呼朋引伴带来绿意和生命,尽力阻止消沉地带走向荒凉……

这样的奇迹,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

我们,正在阔步高科技文明的人类,在逐渐满足了物质的欲望沟壑后,被撕裂的干枯心灵发出了疗愈的信号,精神层面的需求计上日程。而“绿色水润”的疏花水柏枝恰如这样的需求被重视,或者说它以彪悍的蛮力进入研究人员的视野,牵引人类的重视视线,去发现它研究它驯养它,再去帮它开枝散叶。

慢慢地,濒危的疏花水柏枝有了伙伴,在长江中下游不同的流域拥有了不同的族群,还在长江水流中央的关洲孤岛上站出两千亩面积的植物群落——而且高度达到2米,超出它的祖先1.5米的平均身高。

但是,相对长河及其长河般浩瀚的时间,这远远不够,顶多算是微乎其微。或者说,疏花水柏枝给予人类的启迪从未停止,而作为人类,在获取自然赐予的无尽利益后,对自身行为及两者关系的反思远远不及得到的利益。

这是遗憾、悲哀。好歹,长江边的疏花水柏枝在近些年来不断壮大队伍,它们不断被发现,而后被移植驯养,再在长江消沉地带大面积种植,长江水域和地质结构悄悄发生改变。

一度恶化的环境得到改善,空气水润新鲜了,水质清澈透亮了,长江板结的河床也慢慢被疏通……

疏花水柏枝的存在超出“纪念品”的作用。

无疑,它是阻截洪涝的强有力的助手。它还是净化江水的植物过滤器。

它具备高颜值,天生就会聚焦众多目光。但在了解它的习性后,再次打量的目光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就像它们身体内外储备了无数个春天,我们的目光所到之处,就在穿越春天的隧道。

看吧,韧性十足的枝条泛红,在砂石中挺直了并不高大的身板,挺出赏心悦目的精气神,接受狂风暴雨的冲击。风过处,如竹柏的翠绿细叶左右摇摆,在天光中晃出珠玉似的茵茵绿光,火把般点亮人的眼睛。灵秀不足以形容它的姿容,婀娜也无法道出其姿态,毕竟,它傲立荒芜际涯的岁月岸畔,堪称无敌者,在人类所知的时间长河中,它的青春和蓬勃从未缺席。

3

积累了相关知识后,再见到疏花水柏枝,也就不那么激动了,我会驻足一旁,静静地打量。

它在我的家乡偶能见到,但大面积地存在,是在一个名叫关洲的水中小洲岛上。关洲有点历史底蕴,它位于长江中游主航道北侧,犁耙形状,泥沙和卵石夹杂出土质结构,因为过去官府在此设立关卡,故又名官洲。官洲曾发现明代的石碑,还发现更早年代的瓷片砖瓦石器,还有兽骨和火烧土块,随后,经过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确认,关州遗址为新石器时代城背溪文化时期的遗存,为研究长江中下游史前文明提供了重要资料。

关洲不仅历史底蕴足,还有诗意和禅意。《诗经》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就是这个地方。风景好,还具备桃源般的逍遥,庙宇便相应而生,东岳庙是关洲最大的庙堂。当地传说,泰山一个云游僧人来到关洲,见这个地方逍遥自在,还景致好,就将化缘来的资金在关洲修建了一座庙,取名东岳庙,自己也留守东岳庙修炼。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少僧人慕名来此地修生养息,东岳庙一度发展到99名僧人。这里有个奇怪的现象,当然也是传说——僧人数目每达到一百名时,就会有僧人圆寂,所以,东岳庙始终只有99名僧人。不满百的九十九的数字,大概是深有意味的,至于何种意味,是有缘人恪守的秘密信条,想必不会为我们这些俗人所知。

这地方不仅有味,还有趣,一年四季,它只在春冬两季露出水面,而夏秋季节就会被暴涨的江水淹没隐匿于水流中。

你能想到,关洲天然就是疏花水柏枝的栖息地。它们合拍到无二的地步,一起青葱蓬勃,再一起闭气休眠。面积达到5.4平方公里的关州,疏花水柏枝遍布洲上,关洲是目前长江流域面积最大的野生疏花水柏枝集结地。在那里,疏花水柏枝散落数目达到十多万株,两千余亩,而聚群生长的疏花水柏枝竟有三百多亩。这庞大的数字得益于当地居民的重视和养护。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姓薛名传根的老人,本是当地河堤管理段工作人员,退休后,在关洲专司疏花水柏枝的管护之职,管护之余,还研究培育,疏花水柏枝在关洲越来越蓬勃,而附近水域环境不断得到改善,水清不说,长江独有的河豚和中华鲟之类稀有鱼类也在逐年增加。

我去过关洲好几次。每次都要坐船,而且还是落后的渔划子。不过,今天的渔划子进步了些,不再依靠人力划桨,而是烧柴油驱使。发动机也是手摇的,在着火后,渔划子嘟嘟嘟地冒出黑烟,似乎受到了惊吓似地颤抖,慢慢地离岸,走得不仅缓慢,而且笨拙。遇到阴雨天,就要停摆。这样的行程在今天看来是艰难的,但私下又感谢这样的“艰难”,唯其不易,才能保全疏花水柏枝的蓬勃野性。它的生长习性,注定了它的癖好,爱孤独,习惯僻静,拒绝喧嚣吵闹。

也许在现代人看来,它就是不合群孤芳自赏嘛。这看法没错,可是孤芳自赏到“向死而生”,以纤弱的身躯跟漫长无比的时光抗衡,还过滤浩瀚水域的泥沙,沉淀出清澈通润,大概也只有疏花水柏枝了。从前,它是一枝站在水里被水流淘洗的疏花水柏枝,千万年甚至更远的时间后,它还是,站在水流中,从容接受洪流冲击水生物的啃噬和船舶的碾压,而后一派青绿葱郁,终于在无涯的时光中站出一个属类。

时光不倒的个性,孤芳自赏岂能形容?这分明就是捍卫和坚守,从品性到属地再到周围的环境。

我曾私下与薛传根老人交流过,不算采访(至少在我看来,学识浅薄的我采访不了,若是挂上这名头到访,很令我不安),纯粹属于扯白。

我问他为何专门看守疏花水柏枝。

他“呀”了下,重复“为何”这两字,嘘下嘴唇答道,你晓得不,咱们关洲可是疏花水柏枝的发源地?

我一愣。老人又补充,市里的园林专家考察过,省里也有专家来考察了,他们都是这样认为。当然,这补白是在佐证他的询问式的回答。

他的回答似乎答非所问,却饱含了诸多信息,诸如他就是关洲人,关洲人与疏花水柏枝大有渊源……我还能问什么?一时,我被堵嘴——再接下去询问,就是耽搁老人的时间了。我点头,低声道谢。

老人笑了。又说,你晓得不?長江奔流到这里,泥沙被过滤,堆积出三个洲岛,关洲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个。

还有两个?我瞪大眼睛,一副聆听状。

老人兴趣来了,继续跟我粉白。那两个洲岛分别叫利洲和郭洲,三洲泊于江水中,遥遥相望,洲岛上,曾经遍布农舍庄田和绿树翠竹,景色别致,江湖上流传“三洲烟浪”的美誉……嗯,三洲烟浪,是清代诗人留下的文墨,以前在我们这里是家喻户晓,我记得清楚,念给你听啊。

说到这里,老人咳嗽下,清下嗓门,瘦黑的面颊泛出水红色。他见我在笑,也还给我一个无言的微笑,再慢悠悠地诵道:

雨后波涛争怒,宵来灯火相望,九十九洲何处,有人对此苍茫。

漫画烟江叠嶂,何须茗霅往来,记取三洲盛概,方壶员峤蓬莱。

我点头,频频点头,表示我弄清楚这诗词的大概意思了。其实,后面的几句诗词我完全没听清楚,但是不妨碍我现在记下,手机搜索便是。我还弄清楚了,末句诗词中的“方壶”“员峤”“蓬莱”指的是传说中的三座神山,用三座神山来比拟三洲风景,可见三洲景色的美丽。

为何现在只剩下关洲了?我问道。

薛老反问我,你说为何?

我想是长江发大水淹没了它们。我随口答道。作为出生在水中央的孤岛上的人,我太了解孤岛生活的规律了。三峡大坝建立前,每到夏汛时,江水暴涨,溃堤是常事,而遇到暴雨天,洪涝就会冲垮堤坝防线,朝着江水四围的孤岛倾泻,淹没庄稼农田和房屋建筑,甚至还会将大树拔根而起……

这样的洪涝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次,九十九洲合拢的孤岛却在一次次的灭顶灾难中幸存,这是定力。关洲也是。

薛老解释,咸丰年间一场滔天洪水到来,彻底冲垮了另外两洲:利洲和郭洲。三洲只遗一个,关洲可是冲不垮的。

是啊,就像疏花水柏枝,也是冲不死的。我朗声答道,随后是哈哈大笑,俨然我就是关洲子民。

4

今年三月底,一个不算晴朗的日子,我又坐船来到了关洲。

今年闰二月,三月份一直阴雨连连,气温偏低,春寒料峭,时间也持续了很久。而在水中央的关洲春天来得早,草木萌发,绿意盎然,疏花水柏枝已是新绿满身,形如竹柏的细叶清亮逼眼,红褐色的枝干在鲜绿中透出老成持重,惊喜的是,不少枝条已经打起了花苞,若苔米似的花苞圣洁雪白,随着阳光渐朗,花苞将会绽开,圣洁的雪白也会过渡到桃红色。

此际还是江水枯水期,但是春汛已经在到来的路上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关洲虽然袒露在水上,却被浅水一分为二了。我站立的地方,只是关洲的一部分。哪怕是部分,却不妨碍我静静地打量疏花水柏枝。

那天,关洲上还有两三个观鸟人。关洲植被好,有高大乔木,有灌木草地,还有卵石滩和沙滩,环境丰富多样,鸟类也多,是极佳的观鸟地。这两三个观鸟达人,是来捕捉快要绝迹的黑鹳身影的,因为黑鹳也是濒危物种,全世界仅存两千余只,它却早早地出现在关洲上。他们交代我,观鸟需要安静,千万别吵嚷,最好沉默别动。

为了配合观鸟人,静观的我,决定选择远看,一再退后,从陆地退到水边,终于驻足一处弧形水边……

薛老远远地走来,招手叫道,嗨,你晓得不?你脚下站的石头是块墓碑,清朝的墓碑哈。

我低下头,再蹲身细看。

大半截埋没江水中的石头,并非普通的石头,而真是一块墓碑。墓碑一角翘出了水面。这不稀奇,关洲在每次汛期遭受洪水冲击后,总会大浪淘沙般露出些什么。去年七八月份,长江的确是江水暴涨,水位不断升高,创下三峡大坝建立后的历史新高,而且一直持续不退。到了冬季枯水期,遭受大水冲刷的关洲露出的不止我脚下的这块清朝墓碑吧。

这不需求证。

关洲的历史,虽然从未在文藏典籍里找到蛛丝马迹,时间隙缝里,却处处渗透它曾经的繁盛和厚重。而疏花水柏枝是强有力的显性证据,它无声地摇曳蓬勃,再和关洲一起沉寂到洪水下,蛇一般蜷曲身体闭气休眠,而后苏醒过来,耸立于江水中,无声地告白,江水不绝,它们将会永恒地存在。

这是奇迹吗?

也许是,但在我看来,更是上天的恩典,不得不让人相信。相信它,相信所有生活领域里的奇迹,也是领受上天的恩典。

我能多次目睹她的芳容,也是幸运。

这与我居住地的环境有关。长江中下游巴楚交界处,楚天极目舒,地势从大起大伏开始走向平缓,而潮平两岸阔,河床也逐渐宽广,泥沙犹如遭受细密筛子的筛选,纷纷落下,一些相应的奇特而珍稀的动植物便出现了。

代表性的动物譬如江豚中华鲟,植物如疏花水柏枝。

蛮荒的历史如风拂过,无数的春秋轮回,天地不断繁衍崭新的四季,岁月结晶出现代文明,而长江奔流不息滚滚向东。大浪淘沙,水落石出……留下的自是类似结果的东西。作为时光淘洗的结果,疏花水柏枝更是时间的产物,是自然的代言。

它岂止植物一种?

它是时间绞杀中胜出的佼佼者,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例证,是洪涝代表的灾难和生命的博弈镜像,是亘古和一瞬争锋时迸发的火光……

疏花水柏枝,更是一种辩证法,是星空璀璨图倒映江河的反向书写。它又怎能独属于人世间和自然界?它还属于整个星球和宇宙。

从关洲返回的那天晚上,惯于失眠的我竟然迅速地酣睡,好梦也来助兴,我梦见二十多年前在九畹溪篝火旁诵读海子诗歌的那个夜晚。我看见一个瘦弱矮小的女孩子,被酒精催发了激情,她满脸红光逸兴湍飞,以一口塑料普通话大声朗誦——

……

我感到魅惑

我就想在这条魅惑之河上渡过我自己

我的身子上还有拔不出春天的钉子

……

我感到魅惑

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

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

尽管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次相遇。而现在,我梦见,并以文字记叙下来,我确定的是,疏花水柏枝带来镜像似的呈现:岁月无情而沉重,而在其中无限地保全最初的自己,等于在致敬未来的自己。某一天你们相遇时,你会说,啊,我认识你熟悉你,我们那么相同,终于站成了一个人类一个物种。

责任编辑 维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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