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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仁慈

2023-06-12鬼金

飞天 2023年6期
关键词:干娘李萍干爹

鬼金

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雨袭击了沸流镇,很多人家的屋顶已经开始漏雨了。

我爸是半夜冒着雨去上班的,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雨仍旧在持续,时大时小的,偶尔伴着雷电。我妈说,这叫“喘气雨”。一下起这喘气雨,沸流河就要涨水了。我悄悄爬到我妈的被窝里,她睡得很沉,很沉。我的脸贴在我妈的乳房上,睡了。我梦见我爸赤裸着身体,从外面回来,身上湿漉漉的。他说,快起来,这屋子要塌了。我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我的身体很沉,很沉,怎么也无法在梦中醒来。我爸变成一道白光,消失了。我在梦中哭了,心一阵阵抽搐的那种疼。我哭喊着叫妈妈,但我妈躺在那里,像死了似的。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我妈在屋子里跳来跳去,拿着碗盆接着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了。

我也起来了,穿上裤衩,光着膀子。我妈从灶膛里往外泼水,我妈说,这灶膛都进水,饭可怎么做啊!你爸咋还不回来?我悄悄来到街上,水淹没我的大腿,吓得连忙跳到我家的门槛上。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雨滴掉在水里,一个个涟漪荡漾开来。我妈在屋里喊着,小鸣,别出去啊!我大声喊着,我要上学。我妈说,这么大的水,上个屁学。学校一定都停课了。我仍旧倔强地喊着,我要上学。我妈说,那就等等看,一会儿,看看有没有上学的,如果没有,你也就别去了。再说,下这么大雨,沸流河一定涨水了,连桥都过不去。我家的地势看上去相对高些,还有门槛高,否则,我家屋里也一定像外面一样,成河了。我站在门口,看着街道上滚滚流淌的水流,一些垃圾什么的,还有一些人家的柴火在水面上漂浮。我想过去把柴火打捞上来,但我不知道街上水的深浅,没敢过去。老李家的傻子二春,光着身子,一身乱颤的肉,都要掉下来似的。他在水里洗澡,看样子他是高兴了,在街上的水流中,奔跑起来,还不时用手撩起水花。我看到水淹没了他的小腿,我大声喊着,二春,二春。二春看到我了,说,来玩儿啊,来玩儿啊,来洗澡啊!水还是温乎的呢。二春身上浓重的汗毛,黑乎乎的,讓我感到害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二春赤身裸体的。二春曾是我们沸流街上的小伙伴们取笑打闹的对象,我觉得那些小伙伴们太过分了,总是欺负二春,有时候让二春趴在地上当马骑,更甚的是有一次他们还用一根细绳拴着二春的那活儿,牵着二春。后来,被老李看到了,大声呵斥着,才把小伙伴们吓跑了。

二春在水中捞着一些破烂,他竟然捞到一个布娃娃,抱在怀里。那是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虽然被雨水淹了,但看上去颜色仍旧鲜艳,金发碧眼的。二春喊叫着,我捡了一个孩子,我捡了一个孩子,谁家的孩子被水冲走了,快来找我啊,我捡到一个孩子……在沸流街上,我只见到南雪梅抱过这样一个布娃娃,可是,南雪梅在冬天的时候,得白血病死了。她的父母也从沸流镇搬走了,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南雪梅是个高傲的女孩,会跳芭蕾,比我大一岁,我们是一班的。每天放学的时候,我都跟在她身后,她会在街上的石板路上,偶尔来一个脚尖踮地的动作,美。她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南雪梅家住在沸流街的上垓,她家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个谷仓似的棚子,我曾爬到她家院墙上,偷看过南雪梅在那个谷仓似的棚子里跳舞。光线落下来,打在她身上,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和脖颈上金色的汗毛。她在光线中,转动着身体,是那么美,那么美。我看得目瞪口呆了,她好像发现了我,突然一个急转身,两手做“手枪”的姿势,对着我开了一枪。我忘了是在院墙上,一慌张摔下去,跑了。

二春喊着,卖孩子啦,卖孩子啦,便宜啦,给钱就卖。我说,二分钱卖吗?我就有二分钱。二春趟着水,走过来,他体毛浓重的身体来到我跟前,说,拿钱来。街上的很多人已经开始从屋子里往外泼水了。我回屋,把我藏在墙缝里的二分钱抠出来,紧握在手心里,来到门口。我说,二春,把布娃娃给我吧。二春说,钱先给我。我说,钱给你了,你不给我布娃娃呢。二春晃着脑袋说,那怎么办?我先给你布娃娃,你不给我钱呢?我说,你把布娃娃放到水里,我把钱放在你手心里。二春转动着有些斜的眼珠说,行。他把布娃娃扔到水里,伸过手,我把二分钱放到他手心里,迅速向那漂浮在水中的布娃娃扑去,我是整个身体扑上去的,还呛了一口水,才把布娃娃抓在手里。二春在旁边看着,说,笨蛋。他手里攥着我给他的二分钱,在水里跳跃,喊叫着,我有钱啦,我有钱啦,我可以去找艾美丽给我摸鸡鸡了。他欢叫着,趟着水,撒着欢,跑远了。艾美丽是住在东山废弃碉堡里的一个疯女人。听到二春喊着艾美丽的名字,我真有些心疼那二分钱了,其实,我那二分钱也是留着想和小伙伴们去找艾美丽的。我把那个湿漉漉的布娃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南雪梅。尽管我还不能确定这就是南雪梅的,但我还是把她想象成是南雪梅的。这么想,我不那么心疼那二分钱了。回到屋里,我妈看到我怀抱着个湿漉漉的布娃娃,吓了一跳,连声问,哪来的?我没敢说花二分钱从二春手里买的。我撒谎说,从水里捞的。我抱着布娃娃进屋,躲在一个不漏雨的角落里,翻来覆去看着那个布娃娃,我在布娃娃身后的布条上看到拼音“nan”,我确定这是南雪梅丢下的。布娃娃少了右眼,那个眼窝是空洞的,看着有些吓人。我竟然感到伤心,我知道南雪梅已经死了。我再也看不到她踮着脚尖,擎着两只翅膀般的手臂,翩翩起舞了。

中午,雨停了。我爸还没有回来。

雨停后的街道上,水位已经下降,积水的街道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浑浊泥泞的雨水,并没有阻挡他们玩耍的兴致。我也加入其中,关东阁,刘东,还有张晓艺,我们在水里面趟着,跟在二春后面,在水中跑来跑去。二春在我们的追赶中摔倒了,他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个泥人,我们撩水,给他冲洗身上的稀泥。他闭着眼睛,两手捂着裆部。关东阁眼珠子直转,又动坏心眼了,悄悄和我说要怎么折腾二春,我拒绝了。二春好像听到我们说的话了,走开了。他嘴里嘟囔着,手指着我们说,你们都是坏孩子,你们都是坏孩子,不和你们玩了,你们总是欺负我。关东阁看到二春要走,连忙冲过去,伸开双手,拦在二春前面,被二春伸手扒拉倒了。关东阁从泥水里爬起来,急眼了,气急败坏地招呼我们一起去打二春,但我们都站着没动。这时候,不知道谁家养的一头大白猪跑出来,在污水中找东西吃。关东阁他们乐了,开始追赶着那头大白猪,关东阁还骑在白猪身上,被扔到了水中,他又爬起来,骑在大白猪身上,再次从那猪圆滚滚的脊背上掉进泥水里。我们在旁边都笑了,关东阁找了根棍子抽打着那猪,直到它跑开了。

我看着他们,觉得无聊,再说玩了这么长时间,我饿了,便趟着水回到家。

我妈已经勉强做好了饭,从灶膛倒出来的烟,满屋子都是,呛人,我直咳嗽。我妈也咳嗽着,还抹着被呛出来的眼泪。雨停后,屋顶不那么漏了,但偶尔还是会有几滴残存的雨滴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嘟”的一声。我妈在一边叨叨着,你爸这是咋啦?早该下班了,还不回来。是不是厂里也漏雨,留下来抗洪了,再不回来的话,我一会儿得去厂里看看了。我妈边说,边捡地上那些碗盆,把它们移到还漏水的地方。我吃过饭后,摆弄了一会儿那个布娃娃。我妈还说,那是女孩家的东西,看样子应该很贵,不是一般人家能买起的。

我抱着布娃娃睡着了。

我梦见南雪梅站在水面上跳舞,很多鱼儿在她脚尖上,她是踮在那些鱼身上在跳……那些鱼都是红色的,是我不认识的。我抱着她的布娃娃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伸展、旋转、跳跃,她肢体是那样协调,跳着跳着,就如行云流水了。南雪梅回身對着我嫣然一笑,令我整个人身体都变轻了,要飞起来了。我朝着她扑过去……南雪梅消失不见了,那些红色的鱼都飞上天空,仿佛天空是另一片大海。我在梦中喊叫着,南雪梅,南雪梅,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我的喊叫,没人回答。我在梦中哭得稀里哗啦的,眼泪不只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还从我的身体上流出来。突然,我看见艾美丽从南雪梅跳舞的地方站起来,她刚刚蹲在那里撒尿。她提着裤子,微笑着看我,说,小屁孩,你哭什么啊?把你的布娃娃给我,我给你……我紧紧抱着布娃娃,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艾美丽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她张开双臂猛扑过来,要抢我怀里的布娃娃。她近乎疯狂地喊着,那是我的布娃娃,还给我,还给我,是我丢的。是我丢的,我在梦中拼命地跑着,跑着,天都黑了,我还在跑着……我看不到前面的路,紧紧抱着布娃娃,惯性地跑着,鞋都跑丢了,脚也被扎破了,血淋淋的。没有路了,大片的黑落下来,随时要吞噬我似的。这时候,怀里的布娃娃带着我飞起来,朝着满天的星星飞去。

我是被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的,我从梦中坠落下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大个子男人,我认识他,是我爸单位保卫科的陈大个子,他是我干爹。我想,他来做什么呢?我承认我有些害怕他。

夏天的时候,我爸带我去厂里洗澡,出来路过门卫的时候,门房里有人喊我爸,就是陈大个子。陈大个子指着我和我爸说,这是你儿子啊?我爸说,不是我儿子,还能是你儿子吗?陈大个子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可惜我家那位是个不能下蛋的鸡。我爸说,也许是你的毛病,你们去治治,吃点儿中药什么的,也许就有了,说不定还是个双胞胎呢。陈大个子说,药吃了老鼻子了,北京上海都去了,没用的。我爸说,哦,那就换个能给你下蛋的。陈大个子说,去你的,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从陈大个子眼中能看出对孩子的稀罕。陈大个子还拿出一瓶盐汽水,手一拍瓶底,瓶盖飞出去,盐汽水的沫儿冒出来。他递给我,说,刚洗完澡,喝一个解渴。我看了看我爸,我爸说,拿着吧,谢谢你陈叔叔。我说,谢谢陈叔叔。陈大个子说,要不给我当干儿子吧。我爸说,行啊。陈大个子说,我可是当真的。我爸说,孩子多一个人稀罕,我还巴不得呢。我爸对我说,儿子,叫干爹。我手里拿着汽水瓶子,喝急了,被气儿顶了一下,打了个嗝。陈大个子乐呵呵地说,干儿子,慢点儿喝,有的是,以后想喝了,就来找干爹,盐汽水管够。我爸又对我说,叫干爹。我问,干爹是什么?我爸说,就是你又多一个爹,多一个人疼你,你将来长大了,要像对我一样对你干爹,孝敬你干爹。我说,那我妈答应吗?他也和我妈睡觉吗?我爸在我的头上弹了一下说,小屁孩,脑袋里想的啥。他是干爹,他媳妇是你干妈。我说,哦。我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半瓶子盐汽水喝光了,然后,郑重地对着陈大个子喊着,干爹好。我看到陈大个子眼泪汪汪的。他答应了一声,好儿子。我愣怔了一下,说,不是干儿子吗?他连连说,是干儿子,但我会像亲儿子那样疼你的。以后,你爸妈要是欺负你了,你也可以找干爹来,我给你撑腰。我说,哦。我爸说,我们得回去了。陈大个子说,哪天你歇班,我买酒过去。我带着我媳妇,让她也高兴高兴。我爸说,没问题。我爸说,和干爹说再见。我冲着陈大个子挥手说,干爹再见。陈大个子满脸笑容地说,再见儿子。没事儿,就来干爹这玩儿,干爹给你买好吃的。

没想到过几天,陈大个子还真带着他媳妇到我家来了,正式认了我这个干儿子。我爸甚至让我跪下来,给干爹干妈磕头。陈大个子阻拦着,但我爸还是让我跪下来。我只好跪下来,给陈大个子和他媳妇磕了三个响头,喊着,干爹,干妈。我妈在旁边也很高兴。干妈还给了一个红包,里面有五块钱。在他们离开我家后,钱被我妈没收了。我心里不服,说,那是干爹干妈给我的钱,我要告诉他们。我妈说,还真的是找到靠山啦。你去告诉吧。我再见到干爹干妈,也没敢告诉。从那之后,我们两家的关系非常好,谁家做了好吃的,都要邀请彼此过去吃,或者把我当成一个跑腿的,把好吃的送过去或者拿回来,像一家人似的。

我看到干爹的腰间别着把手枪。我妈哭着,说,咋会这样呢?他怎么会杀人呢?他杀了人,这个家可咋办呢?干爹说,他没回来吧?我妈说,没啊。干爹说,要是回来的话,你让他去自首,说不定能弄个宽大处理。我妈说,那可是杀人啊!再宽大处理,也是死罪吧。干爹不吭声了。我妈说,要是知道这样,还不如昨晚不让他去上班了,都怪我,他说不愿意去上班,是我逼着他……他杀的那个人是啥人啊?干爹说,是他的班长,叫肖清河,是个飞扬跋扈的家伙,是车间主任的小舅子。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了解到是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发生了口角,当时青山啥也没说。早上的时候,干活的人回到班组发现被用电线吊在班组的房梁上,肖清河头部都被打烂了。有人报案,我们赶到的时候,发现青山不见了。在班组的地上发现青山干活用的扳手,上面都是血。我妈说,那就能确定是青山做的吗?干爹说,目前班组里就少青山一个人。扳手已经送到市局鉴定,如果上面的指纹是青山的,那可能就是他杀的了。我妈哭着说,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干爹说,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如果青山回来,要他马上去自首,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以后再想办法。现在关键是青山要出现,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他杀的人,还是防卫过当什么的。我妈说,嗯。干爹说,那我走了,有啥困难,和我说,谁叫我是你儿子的干爹呢。我妈说,谢谢啊!以后少不了会给你添麻烦的。只是可怜这孩子了。干爹看了看被窝里的我,我连忙闭上眼睛。我心里想,我爸杀人啦!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呢?我看过杀鸡、杀猪,却没看到过杀人。我看到过尸体,还是从沸流河上面漂下来的。当时,镇上的人都跑过去看了,人山人海,镇上的警察在维持着秩序。那具尸体已经不成样子,没了人形,像一个大气球,随时会爆炸似的。

干爹站起来,说,这屋子漏得也太严重了,赶明个我找人和厂里要些油毡纸修修。我妈站起来送着干爹,她看上去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身体摇摇晃晃的。干爹说,你和孩子也要有心理准备了,这件事儿,在这屁大的沸流镇马上就会纷纷扬扬。我们不能因为青山杀了人,就低人一等,还是要挺着腰杆做人,挺着腰杆活着。再说,小鸣还这么小,你也要坚强,你要挺住。我妈说,嗯。我妈手扶着门框,在干爹走后,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吓了一跳,从被窝里跳出来,跑到我妈身边,问,妈,妈,你咋啦?过了一会儿,我妈才缓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嚎啕大哭。邻居们听到哭声,走过来问,小鸣妈,这是咋啦?青山厂里的保卫科的人来干什么?青山出事了吗?我妈说,没事儿,孩子干爹过来看看他干儿子。邻居狐疑地说,哦。我扶着我妈站起来,邻居们散了。我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也躺在她身边,被她紧紧抱着。我问,我爸真的杀人啦?我妈说,别瞎说,还没结果呢,现在只是怀疑。我说,我爸是不是不回家了?如果我爸没杀人的话,他咋不回家呢?我妈说,你饿了吧,我起来给你做饭吃。

天渐渐黑了,我妈起来做饭的时候,踢翻了地上接雨水的盆,盆里的雨水淌了一地。我小心翼翼地把盆捡起来,那一刻,我感觉屋子里变得阴冷潮湿起来,我连忙跑到床上穿上衣服,我意识到我爸再也不会回来了,突然心情不好起来。我穿好衣服坐在门槛上,望着泥泞的街道上影影绰绰的人,但没有我爸的身影。那些脚下踩着泥泞的人们,像一群鬼魂。我家就像一座黑暗中的孤岛,孤岛上,只有我妈和我。我妈做好饭,喊我吃饭,我才擦了眼泪,坐在桌子旁吃饭,嘴里吃什么都没滋味,也不香。我妈一口都没吃,她又躺到床上去了。她看上去很虚弱,脸色苍白,像得了一场大病。我也不吃了,收拾桌子,桌子上方纸糊的天棚掉下来碗大一块,湿答答的,落在桌子上,吓我一跳。我妈听见了,问,什么掉下来了?我说,没什么。我收拾完桌子,又坐在门槛上。天彻底黑了,街道上那些雨后残留下来的烂泥,散发着臭味,一阵阵袭来,包裹着我,像是要把我吞吃了。我还坚持着坐在那里,一些人家亮起的灯,妖怪眼睛似的,黄乎乎的吓人。我家没有开灯,那种黑暗可以掩盖很多东西。我妈像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我身后的屋子里静得可怕,那种安静让整个屋子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我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一对男女看见我,连忙躲开,我听到黑夜里他们悄悄说,这就是那个在工厂里杀人的周青山家的孩子。女人说,只是可怜这孩子了。男人说,谁叫他爸杀人了。我厌恶地捂上耳朵,继续向前走,我来到上垓,看到之前南雪梅家的院子,还空荡荡的,没有卖出去。我爬上院墙,一股阴冷的气息包裹着我,我看到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之前那个谷仓似的棚子也拆了。我想跳下去,进入到那空荡荡阴冷的屋子里,寻找南雪梅遗留下来的气息,但我没敢。我在院墙上坐了一会儿,看到几只野猫在院子里打架。我抠了一块墙皮,扔下去,把它们驱散了。南雪梅的样子还在我的脑海里电影般浮现着。我离开她家的院子,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才回家,那个家突然阴冷阴冷的。我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见我回来,问,去哪儿了?我说,在街上瞎走了一会儿。我妈说,睡觉吧,明天还上学呢。我嗯了一声,像一只小猫似的,悄悄地脱了衣服,爬进我妈的被窝,我突然不敢去触碰她的身体,我能感觉到来自她身体的那种冷。我和我妈保持着距离,我蜷缩着身体,最后,还是我妈把我搂在怀里,近乎抽泣地说,以后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了。我那时候还不懂相依为命是什么意思,我挣扎着,想逃离来自我妈身体的那种冷,但我妈紧紧地搂着我,令我喘不上气来,让我觉得那不是搂着我,而是搂着我爸。我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默默地流着眼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后来,我睡着了。

我梦见我爸在一个山洞里,山洞在悬崖上。我爸坐在山洞里烤着土豆吃,嘴角还残留着被烤糊的土豆皮,他掰开的土豆,还冒着白色的热气。我爸看上去像个野人。看见那烤熟的土豆,我也馋了。我喊着,爸,爸,给我一个。我爸发现是我,就用木棍扎着,递给我一个。我爸问,你咋来了?我说,听说你杀人了,我就找到这里来了,你真的杀人了吗?我爸坐在地上,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我爸说,你是个小孩儿,不跟你说,也是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的,你照顾好你妈。我爸说着,就跑出山洞。我跟了出来,喊着,爸,爸,你去哪儿?我爸没回答我,只见他站在悬崖边上,两只胳膊变成了翅膀,鸟儿似的飞走了。天空堆满了乌云,要下雨似的。我爸飞起来,消失在乌云之中。山洞下面是一大片荒野,半人高的野草,在风中摇晃着,像巨人的头发。远处是我爸上班的工厂,烟囱林立,冒着白烟。白烟犹如一群怪物,张牙舞爪。

我哭醒了。我妈听见我哭了,问我是不是做梦了?我撒谎说,我梦见我捡的那个布娃娃被二春抢走了,就哭了。我妈安慰我说,那布娃娃还在的。母亲起来开始烧火做饭,我还赖在被窝里,拼命回忆着那个山洞,在沸流镇什么地方,但怎么都想不起来。或许,那只是梦中的一个山洞吧。我感到浑身的力气都没了,被梦中的我爸带走了。

从那天梦中见到我爸之后,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再也没见到我爸。

在这里说一下,我爸姓周,自然我也姓周,我爸叫周青山,我叫周鸣,我妈叫苏丽英。

雨是彻底停了,红彤彤的阳光跳出来了,照进屋子里,但我仍没感觉到温暖。窗户因为下雨的时候,被塑料布糊上了,但还是有几丝阳光顽强地刺进来,线一样的阳光,在屋子里切割着阴冷和昏暗。我蜷缩在被窝里,伸出一只脚,让那光线落在我的脚上,仿佛我的脚被切掉了,我连忙缩回我的脚,藏到被窝里。那几道光线像刀子……我妈说,快起来吧,吃了饭,好去上学。我妈的说话声,有气无力的。她开始收拾地上之前那些接雨水的碗盆,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她还不时望着顶棚,有的地方因为雨水,已经开始塌了,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厨房里的烟雾闯进屋内,烟气蒙蒙的。我钻出被窝,对着地上的尿桶撒了泡尿,才开始穿衣服。吃过早饭,我背上书包,说,妈,我去上学了。打开门的时候,外面的阳光拥抱着我,热乎乎的。只见关东阁和几个小伙伴站在他家门口,正往我家这边看着。关东阁喊着,看啊,杀人犯的儿子出来啦!他这一声喊,吓我一跳。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关东阁喊叫起来,杀人犯的儿子出来啦!杀人犯的儿子……我怔在那里,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之前那拥抱我的阳光不见了,他们的喊叫声嗡嗡嗡的,仿佛那是太阳发出来的声音。我停下脚步,想转身回到屋内,但我站着没动,两眼冒着愤怒的火焰望着他们。他们却开始靠近我,朝我走过来,而且是排着队,举着小拳头,嘴里喊着,杀人犯的儿子出来啦,杀人犯的儿子出来啦!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学的。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连二春家的那条老狗也出来,盯着我看。我妈听见了,从屋里出来,喊着,都是谁家的孩子啊,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都他妈的滚开……滚开……我妈随手拿起一把扫帚,说,你们再这样,我可要打你们啦!有些斜眼的关东阁没有退却。关东阁说,我爸都说了,他们厂里都传开了,说,周鸣的爸爸杀人了,杀完人,还把死人吊起来了,你们还狡辩。其他的孩子因为我妈的训斥,跑开了。我媽说,都嚼舌头是不?都嚼舌头是不?嚼舌头的都让他们的舌头烂掉。警察还没找到我家男人,事情还没有最后确定到底是不是我家男人做的,你们就嚼舌头吧,你们也不怕将来下地狱,被阎王爷割了舌头。也许是我妈站在我背后,我有了胆量,我冲过去,和关东阁扭打在一起。关东阁比我大,但还是被我摔倒在地上,我疯了一般,小兽似的,用拳头在他的脸上打着,把他的鼻子都打出血了。我右腿跪在他身上,问,你还说不说了?再说,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关东阁开始求饶了,我才松开他。但他从地上起来,擦了擦流出来的鼻血跑开后,嘴里还在叫嚣着,你就是杀人犯的儿子,你爸就是杀人犯。我又追上去,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他开始求饶,说,我不说,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别打我了,别打我了。我不知道九岁的时候,我的拳头就那么硬。我眼露凶光地盯着关东阁说,如果你再喊,再到处说,信不信我把你杀了。关东阁说,是我爸说的。我说,让你爸也闭嘴,再不闭嘴,我烧了你家房子,信不信。我的狠话是有作用的,我看到关东阁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目光里充满恐惧。

即使我在那个时候制服了关东阁,但关于父亲杀人的消息还是在整个沸流镇纷纷扬扬,像着火的破房子,有个缝儿都会冒出烟来,连小我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了,看我的眼神也是惊惧的,仿佛杀人的是我。

来到学校,那些目光都齐刷刷地扫过来,然后,他们就离我远远的,仿佛我是一坨狗屎,令他们厌恶和恐惧。我坐在教室里,我的同桌李艳把椅子挪了挪,和我拉开距离,下课的时候,李艳就找老师,不要和我坐在一起了。老师看我的眼光也是怪怪的,让我心里很难受。因为我当时个子很高,就把我安排到教室最后一排,我一个人一桌。我当时恨死那个老师了,但我不敢对他怎么的,就把气撒到李艳身上,威胁要揍她。没想到李艳找来她姐姐,她姐姐又叫来几个高年级的男同学,把我揍得鼻青脸肿的。李艳的姐姐叫李萍,长得好看,像个电影明星,让我不忍下手。我记住了那几个男同学的脸,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对他们进行了报复,虽然我没占到多大便宜,但我还是让他们心有忌惮。我越来越孤僻,也变得锋芒四射,差不多变成混球了。现在想想,那时候,才十三岁啊,要不是我爸出了那事儿,我也不会那样,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每天放学回家,我妈都要看看我的脸,问我是不是又打架了。我妈说,你这么小,打不过他们的。我倔强地说,打不过是我力气小,但我不怕他们。我妈叹息着说,都是你爸,要不我们娘俩也不会受这份气……我妈说着说着,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那声音就像什么东西破碎了。我妈说,你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去,你考到什么地方,妈就跟你去什么地方。你要给妈争气,到那时候,我们就离开沸流镇。我妈说的这些,对于我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儿。我妈说,你别再和人打架了,离他们远点儿,你堵不住他们的嘴,除非你爸现在出现,证明那人不是他杀的,可你爸连个影儿也没有,他能跑到哪儿去呢?连个信儿也不给家里,难道他这辈子都在外面逃着吗?

我妈那时候整天都愁眉苦脸的,但日子还得过。

我失去了之前的那些玩伴,倒是二春还喜欢和我玩,他也有些怕我,但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关东阁被我揍过那次之后,领着他的那伙人看到我,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就跑开。我试图和他们和好,但看起来,他们没有那个意思,我也就算了。我和二春常常会去荒野中的那个废弃碉堡,找艾美丽。即使没钱,看到艾美丽,心里也是很高兴的。有一次,我们看到关东阁他们已经在碉堡里和艾美丽搭讪着,我们就躲在碉堡外面偷看。关东阁从几个伙伴手里收钱,然后,递给艾美丽。艾美丽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个鸟巢。她龇牙笑着,牙齿很白。她怀里还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跟我从二春手里买的那个一模一样。二春还问我是不是我把他卖给我的那个布娃娃送给了艾美丽。我说,不是。关东阁把钱递给艾美丽后,说,脱吧,全脱了,我们要看。艾美丽拿着钱,四周望了望。我和二春连忙躲起来,艾美丽开始脱衣服了,我和二春屏住呼吸,大气儿都不敢出。关东阁和他的伙伴们也都目光直勾勾的,像是要吃人。艾美丽的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只见艾美丽两个乳房从衣服里跳出来了,关东阁他们的目光黏上去,二春傻笑着,一只手在空气中抓着,我做了个不让他出声的动作,他连忙停止那个动作,我悄声在二春耳边说,别被他们发现了,那样我们也要给钱的。我们的钱,留着,到时候我们单独找艾美丽。二春憨笑着,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艾美丽露出两个乳房之后,不脱了。关东阁说,咋的?继续脱啊!艾美丽这时候已经撂下衣襟,遮住她丰满的乳房,说,那还要给钱。关东阁说,不是给你那么多钱了吗?艾美丽说,我不管,要再看就要再给钱。关东阁说,你这不是骗人吗?我们就看了一眼,眼睫毛儿刚眨一下,你就……艾美丽语气坚硬起来,说,不给钱,就给我滚蛋。关东阁说,我们没钱了,都给你了,这还是我们攒了很长时间的呢。艾美丽说,我不管。关东阁转身问着其他的伙伴,你们兜里还有钱吗?那些伙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关东阁近乎哀求地说,他们也没钱了,赊账好不好?下次,我们再给你。艾美丽说,你们这些小混蛋,鬼才相信你们。我和二春在碉堡外面,捂着嘴偷笑。关东阁说,那就再给我看一次,我们刚看一眼,你就挡上了,你这不是抢钱吗?艾美丽说,我没让你们来啊,是你们自愿来的。我已经让你们看过了,你们滚蛋吧,还想看,就拿钱来。听艾美丽说话,不像是个疯子,她偶尔会疯病发作。她丈夫和我爸是一个厂的——沸流机械厂,出了安全事故,死了,厂里没给几个钱。在机械厂墙外是一片树林,很多意外去世的工人都埋在那里。艾美丽从那时候起,就疯疯癫癫的,总是往那片墓地跑,后来,她不去墓地了,老是喜欢一个人跑到这荒野中的废弃碉堡里,有时候还住在这儿。她还有个女儿叫春丽,和我差不多一般大。春丽我见过,长得俊俏的一个女孩,总是扎着两个羊角小辫,两个小辫上飞着两只蝴蝶。她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艾美丽这样疯疯癫癫的,公公婆婆也没办法。

关东阁又问那些伙伴,真没钱了吗?一个叫土豆的小孩勉强从兜里抠出五分钱,说,就这些了。关东阁一把夺过去,对艾美丽说,就五分钱了,让我们再看一次吧。艾美丽说,你们这些小流氓啊,你们的妈妈,不也有吗?五分钱,就想看老娘的……想得美。要看也可以,只能你一个人看,让那些小崽子们把眼睛都闭上。关东阁说,行。他转身对伙伴们说,你们都闭上眼睛,我看完,给你们讲。那些小伙伴们真的闭上眼睛,像一群盲人似的。艾美丽伸手夺过关东阁手里的五分钱,轻轻撩了一下衣襟,说,看到了吗?关东阁说,你太快了,还没看到呢。艾美丽说,那是你眼睛的问题,反正我给你看了。关东阁说,你耍赖。艾美丽已经用手向碉堡外面轰他们,像轰赶一群小猪崽子。二春脚下一滑,弄出了动静。关东阁连忙喊着,谁?谁?谁在跟我们沾光?我拉着二春撒腿就跑。关东阁他们追出来,看到是我们,骂骂咧咧的,也没追上来。

有一天放学,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没看到艾美丽,我躺在凌乱的草堆上,睡着了,睡得很香。天快黑的时候,才醒过来,我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我寻找着,在碉堡的缝隙里发现一个鸟窝,我没有动它,而是看着里面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张着嘴。艾美丽没回来,我就回家了。我妈已经做好了飯,等我吃饭。我妈说,你干爹给我在机械厂找了个扫大街的活儿,以后,我都要早出晚归了,但我会把饭做好,你回来就自己吃。我没吭声。那时候,距离我爸下落不明已经快一个月了。偶尔,某句话提到我爸,我妈还是会忍不住掉眼泪。有一次吃饭,我妈不知道因为什么说起我爸,她很气愤,说,这算啥事儿?活不见人?还不如进大狱和死了呢,让人心里面踏实,毕竟知道一个结果,像这样……让家人也跟着提心吊胆的……我妈说完,就去厨房干活了。对于我,要不是那些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和对我的冷漠态度,否则,我并没觉得什么。是他们让我觉得父亲的存在,并且是一个犯了杀人罪的父亲,是一个杀人后在逃的父亲。正是他的在逃,让我们忐忑、恐惧,一颗心总也不能落地。我们希望他给我们一个结果,但那结果又是我们真心不希望的。在逃的父亲折磨着我和我妈,让我们痛苦。或者说,因此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让我们在苦熬中活着。

为了生存,我妈开始了一边在机械厂扫大街,一边偷盗废钢铁的生活。我是在一天早上四点多钟发现的,我起来撒尿,发现我妈已经不在床上,厨房里也没有,等我回到床上,想再睡一会儿的时候,突然房门开了,我妈头上包着个灰色头巾进来。我吓了一跳,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只见我妈背着个大袋子,佝偻着腰,气喘吁吁的。我看到她从里面倒出几块废铁。她开始脱衣服,里面穿着一件多兜的马甲,里面也塞满了铁爪子。她把铁爪子一个个拿出来,都埋进炉坑的炉灰里面,然后,把炉坑盖上。她用衣服抽打着身上的灰土,洗了把脸,开始烧火做饭。我装着睡觉,我看在眼里,但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尾随着我妈,去了机械厂。她是从一个墙洞,爬进去的。墙上是铁丝网。我悄悄地跟在我妈后面,来到机械厂的车间,各种气味扑面袭来。机油味、灰土味、金属的铁锈味、腥味,还有很多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味儿,那些气味充满在各种声音轰鸣的厂房里。多年后,我想起这些,觉得我和我妈像两个盗墓者,而那厂房就像是一座古代的陵寝。我妈警觉地往她的马甲口袋里装着铁爪子,等马甲口袋装满了,她又开始往拎着的口袋里装了几块,转身走出车间。我躲在一边,也拿了两块铁,跟着她,爬出那个墙洞。我妈走得很慢很慢,那些废铁坠着,她的身体几乎要佝偻到地上了。我们到了沸流街的时候,我妈才把东西放下,歇了一会儿。我妈回身看到我了,睁大眼睛,惊愕地问,你咋来了?我说,我都看到了。我妈说,这也是没办法,你爸又不在,我娘俩还要活下去。以前,我连拿别人家一根针线什么的都脸红,现在,没办法了……我试图帮我妈扛着她袋子里的废铁,我扛不动。我妈把那沉甸甸的袋子扛在肩上,我们回到了家。我妈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帮着把她的马甲里的铁拿出来,她才觉得轻松了很多。我那时候喜欢看武侠电影,总是幻想着成为能飞檐走壁的人。电影里的轻功就是绑很重很重的东西在身上、在腿上,某一天,卸下这些负重,轻功就练成了。我对我妈说,你这是在练轻功呢。我妈笑了。我说,妈,等你轻功练成,你不会飞走吧?我妈说,我咋会飞走呢?我还有你呢。我也笑了,说,我也要跟妈一起练轻功。我妈说,你现在任务是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知识的人,有文化的人,别像我和你爸,知道不?我说,我和妈一边练轻功,一边学习,不耽误的。我把我妈从地上拉起来。我妈说,都埋炉坑里,明天卖给那个河南人,卖了钱,给你买好吃的。你再睡一会儿吧,省得上课不精神,饭做好了,我叫你。我回到床上,跟着我妈去机械厂跑了这一趟,还真累了,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梦见我变成一个身穿黑衣的夜行人,可以飞檐走壁,翻墙跃脊了,几米高的地方,脚尖儿一点地,就上去了。我们再也不用钻那个墙洞了。当然,梦里还有我妈。她的轻功比我还好,我们娘俩像两个飞天大盗,在机械厂的各个角落里,寻找并盗走那些可以卖钱的东西……同时,又像两个一大一小的母子刺客,在暗夜里刺杀苦难,寻找光明……

一个雨天,我妈是自己披着黑色的雨衣去的,等到要上学的时候,我妈还没回来。我想,我妈可能是出事儿了。我在家等着,直到我干爹带着我妈回来,干爹还帮着我妈背着袋子。干爹说,再别去偷了,我给你找的扫大街的活儿,也够你们娘俩活了,你这样,让我这老脸在厂里往哪儿放啊!我妈说,他干爹,都怪我,我再不去了,我就只扫大街。干爹抽着烟,望着我,说,好好拉扯孩子,有难处和我说,我再想办法。我妈说,谢谢你。干爹说,我媳妇前些天从农村领养了个女孩,比小鸣小两岁。这几天我在给她办理上学的事儿,到时候,她就和小鸣一个学校上学了。我妈说,哦。这样也好,但领养的,你们也要留个心眼,别长大了……成了白眼狼。干爹说,不会的。我看那小孩不错。我妈问,叫什么?干爹说,以前叫张妮,我给改了,叫陈天爱。我妈说,这名字好,连老天爷都爱。干爹说,明天我们过来认认门,也算是亲戚了。我妈说,那敢情好,小鸣也有个伴了。听了干爹和我妈的对话,我心里还真有点儿失落,但想到我要当哥哥了,心里还是高兴的。我妈又问了关于我爸的事情。干爹说,没信儿。我妈说,他干爹,你说青山能跑到哪儿去呢?干爹说,我也不知道。他跑这么多天,就没给家里来个信吗?我妈说,没。干爹说,不会出别的意外吧?我妈说,谁知道呢,你说这算什么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干爹说,只是苦了你们娘俩。干爹抚摸著我的头说,上学去吧。

关于我爸杀人的事情已经被人们遗忘了似的,但形成的那种人们对我和我妈的孤立,还是存在的,我们像被囚禁在孤岛上的两个人。

陈天爱的出现,让我有了伴儿。我们天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写作业。陈天爱的脸蛋儿总是红彤彤的,像个苹果。干娘给她扎着马尾,偶尔也会梳羊角小辫。有时候,写作业晚了,我就在干爹家吃饭,吃完再回家。陈天爱对沸流镇的很多事物还感到好奇,一会儿,哥哥呀,这个是什么呀?一会儿,哥哥呀,那个是什么呀?我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讲给她听。关东阁他们看着我和陈天爱在一起,嫉妒了,眼红了,像一群小兽,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关东阁开始造谣了,说,那个杀人犯的儿子有媳妇了。关东阁的话带着双重意义上的讽刺,令我愤怒。第一是他再次提起我杀了人的父亲;第二他说陈天爱是我的小媳妇。在那个时候,男女关系总是被看作不正常。我在下课的时候,把关东阁堵在了操场一角的厕所后面,我说,你小子的嘴又开始痒痒了是不是?关东阁软了,说,小鸣,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我说,你上次怎么说的?关东阁说,我想不起来了。你就当我说话是放屁好了,如果我再嘴欠的话,你就割了我的舌头,喂狗去。这样吧,我攒了点儿钱,我请你去碉堡找艾美丽吧,我们就扯平了。我没吭声,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没想到他没站稳,我这一脚狠了些,把他踢进了粪池里,那个一米五左右深的粪池,几乎要淹没了他。他在里面挣扎着,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我开始喊人,来了很多同学和老师,用棍子把关东阁拽上来。老师问,怎么回事儿?关东阁没说是我把他踹下去的,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他满身的粪便,在操场上跑着,去水房冲洗。从那之后,厕所的粪池盖上了盖子,但夏天的时候,还是会从里面飘出臭味。

多年后,在沸流镇见到关东阁,他提起我当年揍他的事儿,让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关东阁也是个野孩子,他妈和人跑了,他爸又找了个女人搭伙过日子。有人提起当年的艾美丽,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有人说可能被人拐走,卖了吧。还说到了我爸,关东阁问,这么多年,还没有消息吗?我摇了摇头,说,倒是在我妈坟前看到过有人采的野花,也许是他。关东阁说,哦。

有一天,我和陈天爱去河边的桥下玩儿。陈天爱说,哥哥,我要做你媳妇儿。我愣住了,脸都红了,着火了似的热。我没吭声。陈天爱问,哥哥,咋没看到过你爸爸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编了个理由说,他在外地工作。陈天爱没再问。那天,我们在沸流河里抓了很多鱼,拿回家让我妈做了鱼酱。真是香啊!陈天爱和我吃完饭,开始写作业。写完作业后,她在屋子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个布娃娃,怯生生地问,这个可以送给我吗?我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那就送给你吧。陈天爱说,哥哥舍不得啊,那我不要了。我说,没,没舍不得。陈天爱抱着那个布娃娃,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说,谢谢哥哥。她拥抱了我一下,我害羞地推开了她。我把她送回到干爹家,就跑回来了。在路上我看见二春呜呜地哭着,我问二春,你哭什么?二春说,我的毛主席像章丢了。我看二春哭得那么伤心,安慰他说,我回家找找,如果有的话,我送给你。二春眼睛一亮,说,真的吗?我说,真的。二春跟着我回到家,我问我妈,我家有没有毛主席像章。我妈说,没有。二春又哭了。我问二春,在哪儿丢的?二春说,我也不知道,那个也是我捡的。我说,丢就丢了吧。二春没吭声,一边哭着,一边走出我家。他还在街上寻找着,看到石头缝,就蹲下来看看。他笨拙肥胖的身体像一座铁塔,在沸流街上移动着,随时都要倒在地上似的。我看到李萍和几个男孩,叼着烟,从我家门前走过。李萍柔软的腰肢,摇来晃去的,和男孩们说说笑笑。我嫉妒地看着她,她也发现了我,还冲着我笑了笑。她的笑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妈问我,看什么呢?我说,没看什么。我妈说,你过来,和你说个事儿。我问,什么事儿?我妈说,我去庙上求了个签,问了你爸的事情。和尚说,签上显示,你爸还活着。我说,你没问在什么方向吗?我妈说,问了,和尚说,签上看不出来。我没再说什么,颓唐地躺在床上,脑子里还闪着李萍对我的笑,像花一样开放。我睡着了,梦里都是李萍的笑脸,妖里妖气的。梦里没有父亲。我隐隐听到我妈坐在黑暗中的抽泣声。

从那天之后,我上学的时候,总是注意着李萍,只要看到她,目光就会飞过去。我甚至和李艳套近乎,想接近李萍。这个举动被陈天爱发现了,她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李萍?我没吭声。我看出陈天爱的失落。为什么那时候我们如此敏感?李萍也注意到我了,但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每次迎面遇见的时候,脖子一扬,瞟我一眼,就过去了。她越是这样,我心里面越关注她。我记得有一次我干爹参加同事的婚礼带过来一包糖块,我没舍得吃,留了几块送给李萍。当时,我把糖块递给她后,就跑开了。她身边还有别的男孩,那男孩说,这小子是不是喜欢上你啦?李萍说,小屁孩一个,啥也不懂。我听到后,伤心了好一会儿。李萍就像是一颗糖,被那些大男孩子们含着,而我只能看着,吧嗒着嘴,想象那种甜味,让睡梦都变成粉红色的。粉红色的梦中,人也是粉红色的,只有我和李萍。

也许是我对陈天爱的冷落,她几乎不跟我说话,上学放学也不和我一起走了,也不让我去她家写作业了。干爹问过我一次,和你妹妹生气了吗?我说,没啊。干爹说,那你妹妹看上去咋不高兴了呢?还是别人欺负你妹妹了?我说,没看见谁欺负她啊! 干爹说,那就好。干爹说,明天你和你妈过来一起吃饭吧,你干娘从农村拿回来一只笨鸡,杀了,等你们过来吃。我说,我回去和我妈说一声。干爹说,一定要让你妈来啊!我那天在厂里看到她在扫大街,脸色有些不好,是不是病了?我说,我妈没生病啊!干爹说,那就好。你爸到现在生死未卜,我会尽最大能力照顾你们的。我说,谢谢干爹。

我和干爹分开后,独自在街上走着。莫名地,整条街道让我觉得都是空的。我看见一个穿着青色中山装的男人骑车经过,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等他骑出好远,我才想起来,手在脑袋上拍了一下,这人不是南雪梅她爸?他回来做什么?

我来到沸流河的桥上,站在那里看到水位已经上涨,但河水看着还算温和。刚刚看到南雪梅她爸,让我想起南雪梅死后,她爸把南雪梅的骨灰撒到沸流河中的情景。那应该是他们即将搬离沸流镇的前一天,我看到她爸一个人在站在黄昏的桥上,把一个罐子里的粉末状的东西倒进河水中。那个罐子看上去很精美,上面还有一朵荷花。最后,他连那个罐子一起扔进河水中。他嘴里喃喃着什么,脸上挂满了泪水。他从桥上下来,我躲到一边,等他走后,我连忙跑到桥上,看到那个罐子还在河水中漂浮着,直到沉入水里。我看到水面上的南雪梅在跳舞,我突然明白了,她爸撒到河水里的是什么了。我是伤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多愁善感的。我那时候就是个情种吗?我不知道。

唉,不说这个。其实下面的,我也不想讲,但既然和你恋爱了,我还是讲讲吧。恋爱的人就是这样,总是会说起他个人的故事和童年。

对了,昨天我喜欢的一位诗人去世了。他的名字叫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我特别喜欢他的那首《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里面有几句是这样的: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游离、消失又重返的柔光

你一定会喜欢这几句的。你老是说我活得悲观和绝望,但我的内心是存在柔光的。比如:我爱你。尽管这是我经历伤痕累累之后,遇到了你,我愿意相信这次是最后一次,我们可以白头偕老。这么说好像我在承诺什么似的,其实,所有的承诺都是对自己的承诺。世界和我们都在改变,至于我们之间的这份情感是否也会改变,我不知道。對于这个世界,我同样在心理上也是残缺的,我企图说出我的残缺,来给你判断,是否我是那个可以让你托付终身的人。我要感谢我们的相遇,让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以前,我是不敢去触碰这些的,我的童年、少年时光。我并没有虚构和放大我的苦难,我只是在回忆,并说给你听,其实是写给你,把这些我多年深藏在内心的那个黑屋子里的东西呈现出来,让它们也见见光吧。我没有用我苦难童年,来换取你同情和怜悯我的意思,那也不是我的性格。我只是想让你更多了解我,并爱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的奢望。尽管我人到中年,但我仍旧渴望爱,或者说渴望一场爱情。不要笑我,这也许就是我,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存在吧。或者说,理想主义对于我是重要的,但我不会因为理想主义就飘起来,我知道现实的残酷,只是这理想主义会让我对这个世界,这个残缺的世界,还抱有一丝希望。这希望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吧,它不是虚无缥缈的,不是羽毛,而是从身体上拔下来的,带血的羽毛。你曾说过我活得累,我倒没觉得,我觉得能清醒地活着,并思考一些生与死,以及作为人的我们置身在这个世界里的处境,这些对于我是重要的,浑浑噩噩是一种活法,但那不是我需要的。我总要试图发出我的声音,哪怕是一丝声音也好。这就让我看上去有些特立独行,不合群,你要理解我。有些时候,我可能受外在环境的影响,不能自拔的时候,就会神经兮兮的,你要谅解我。但那样的时候不多,更多的时候,我是能自我消耗掉那种情绪的,到时候,你不搭理我就行。过一会儿,我就会好的,和没事儿人似的。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会控制这种情绪,但那个野孩子还是常常会在我身体里作怪。有些时候,我憎恨身体里的那个野孩子,我企图杀死他,但他总是会死而复生。真的,这么说,并不是故弄玄虚。这也让我矛盾,但人活着也许就是在各种矛盾中存在的。比如,我们的恋爱。我是胆怯的,我怕我们相处不好,经营不好我们的关系,再次让我的情感无疾而终。我怕,真的怕,这也是我一直没有去找你的原因。对于我把心掏出来去对一个女人好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分手,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这样?或者说我飞蛾扑火般去把女人从地狱里搭救上来的时候,我却坠入了地狱。为什么?难道这也是人性吗?一些人甘愿处于情感的地狱之中吗?是我错了吗?我只能归结为我身体里的那个野孩子在作怪。他见不得女人的痛苦和疼……他跃入地狱中,把女人拉上来。现在想想,对于她,那也许不是爱,而对于我却沉陷其中,是我自己把我沉入了地狱,或者说那地狱也是我自己营造的。好了,不说这些了,好在,遇到了你。

说了这么多,本想绕过一些不想说的,但那是无法绕过去的。

我爸上班的厂子,在我上初二的那年黄了,卖给了韩国人,很多工人都回家了,我妈也没了工作。那些被回家的工人们都愁眉苦脸的,仿佛天塌了。有一家三口,还吃了耗子药。我干爹和几个同事凑钱开了一家修车铺,我干爹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是汽车兵,学过修汽車,我在他家还看到过他英姿飒爽的,胸前端着一把冲锋枪和汽车站在一起拍的照片。我当时还想,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兵,做一名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的。

我妈有一天在街上走的时候,被红星煤场拉煤的大卡车撞了,在医院抢救了一天,还是走了。她临死的时候,回光返照地说,你爸还活着,我看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爸能突然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但没有。我还是问了句,我爸在哪儿?我妈说,我不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泄露了消息,他就会被抓起来。我看到你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往河边的树林里去了。干爹在旁边摇了摇头。之前医生已经通知我们,准备后事吧。干娘和陈天爱在旁边抹着眼泪。陈天爱说,婶儿,你会好的。我妈眼睛一亮,望着我,又望了望干爹干娘,对我说,鸣儿,给你干爹干娘跪下,我有话说。我扑通跪在干爹干娘面前。我妈说,鸣儿,就麻烦你们帮忙照顾了。我如果不是这样,我也给你们跪下了。鸣儿,给你干爹干娘磕头,你以后要听他们的话,要多孝顺他们。你要把他们当成你亲生的爹娘。我妈说完这话,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出来了。我说,妈,你会没事儿的,你会好起来的。我妈说,我知道我不行了。我妈对干爹干娘说,拜托了。干爹干娘连忙说,你就放心吧。鸣儿还有我们。陈天爱说,婶儿,还有我也会照顾哥哥的。我妈笑了,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着,又慢慢散开,整个人突然枯萎了似的,她躺在床上,不动了。我跪着爬到我妈跟前,喊着,妈,妈……我妈再也没有回答我。旁边的陈天爱也跟着嚎哭起来,嘴里喊着,婶儿,婶儿……我拼命喊着,妈……妈……你就这样丢下鸣儿不管了吗?妈……妈……无论我怎么喊叫,也没有把我妈叫回来。我妈没了。我跪在那里哭着。干爹把我拉起来,说,鸣儿,鸣儿,别哭了,你再哭,你妈也不会回来了。我神情恍惚,葬礼是干爹一手张罗的,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像一个悲伤的木偶。我不相信,我妈就这样没了。当我捧着我妈的骨灰盒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母亲变小了,藏在盒子里,在和我玩着捉迷藏。从殡仪馆取出骨灰后,干爹说,就埋在西山吧。西山是机械厂外面不远的一个山坡,那里有很多坟墓。那时候还没有公墓一说,不像现在,连公墓都像房子一样大肆推销了。干爹修理铺的人已经把墓坑挖好了,我们来到西山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那里。周围那些坟墓看上去像一个个大馒头似的。他们用水泥在土坑里抹出一个槽子样的空间,我把我妈的骨灰盒放进去,他们用石板盖上,又抹了些水泥,然后,往上面埋土。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妈真的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离开了我。我扑上去,不让他们埋土。我干爹拉住我,说,鸣儿,鸣儿,让你妈入土为安吧。很快,就堆出一个土包。我妈就在里面,在里面……我挣脱干爹,扑在那土包前面,用手扒着土。干爹再次把我抱住,说,鸣儿,鸣儿,已经这样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算男子汉了,你要坚强。你不是还有我们吗?还有……干娘和陈天爱在旁边抹着眼泪。干爹说,给你妈磕几个头,我们下山吧。从西山可以望到机械厂竖立的烟囱,缥缈着白色的烟雾。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在这儿陪我妈再待一会儿。干爹看了看干娘,又看了看陈天爱说,女儿,你留在这儿陪着你哥待一会儿,然后,你们回家吃饭。我看到修理铺里的几个帮忙的人,我说,叔叔们,谢谢你们,你们受累了,我给你们鞠躬了。叔叔们说,不用的,就是帮个忙。他们下山了,只有陈天爱待在我旁边,我坐在我妈坟边,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山下的机械厂。那里面已经没有机器轰鸣的声音。据说卖给韩国人后,变成了一家木器厂。我对陈天爱说,你也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陈天爱说,我不走,是我爸让我留下来,陪着你的。我不,哥,你让我留下来吧。看着陈天爱眼泪汪汪的,我就让她留下来了,她安静地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我们身后,我妈的坟,还有着泥土的气息。我妈在坟里了。我从地上捡起半截烟头,拿出打火机,点上,几口就吸没了,我又找,但是没找到。看着周围的那些坟头,我说,你们好,我妈现在住在这里了,你们不要欺负她,如果我妈托梦给我说你们欺负她了,我会把你们的坟都挑了的……我看到那些坟上的荒草在风中摇动着,仿佛在说,我们不会欺负你妈,你们也是苦命的人,我们都是苦命的人,苦命的人要团结在一起。我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陈天爱困了,倚靠在我身边,睡着了。

日光还算暖和。我想起我妈在那次偷铁被干爹送回来之后。我妈又悄悄去了,她被人发现了,她背着废铁跑回家的,鞋都跑丢了。想到这些,我眼泪禁不住又流了出来。红肿的眼眶是疼的。天快黑的时候,我把陈天爱叫醒,说,我们回吧。我转身给我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妈,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会来看你的。陈天爱也跟着我一起磕头,我们起来,她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我们下了西山。那一刻,我想,我爸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呢?

我没去干爹家吃饭,过了一会儿,陈天爱把饭菜给我送过来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碗米饭。我没有食欲,让陈天爱放在那里,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陈天爱说,我要看着哥哥吃完,把盘子和碗拿回去。我想发火,但还是克制了,囫囵着把饭菜都吞下去,要去刷碗盘,陈天爱说,我自己刷吧。陈天爱在厨房刷碗的时候,让我以为,我妈还在。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没变样,就像我妈出了远门。我躺在床上,感受着黑暗慢慢在屋子里变得沉重,压着我,喘不上气来。我知道,我妈不是出远门了,而是去了西山,是的,西山。陈天爱刷完碗,在厨房里收拾着,还给我烧了杯水,端过来,说,喝点水吧,我妈那西红柿鸡蛋炒咸了,我爸口重。我爸妈说了,让你搬过去住。我看了一眼陈天爱,说,我要等我妈回来。陈天爱转过头去,抹着眼泪,又去了厨房。我突然想起什么,对厨房里的陈天爱喊着,厨房里的东西你别动,我妈回来该找不到了。厨房里突然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陈天爱从里面走出来,拿着给我带饭的盘子和碗说,哥,我回去了。你不过去吗?爸妈很担心你的。我说,让干爹干妈不用担心我,我是大孩子了,我过两天去看他们。陈天爱说,哥哥,你保重。我没吭声,望着她的身影移出屋子。

屋子里变得安静下来,我没有开灯,就那样躺在床上。安静和黑暗让整个屋子透着冷清,犹如动物被掏空的内脏。那些黑暗在半空中拽着我,仿佛要把我拽到天上去似的。我头疼了一阵,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的世界在下雨,很大的雨,伴着雷电,可以清晰看到那些急促的雨滴,豆子般落在黑色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明亮的雨滴在屋顶破碎,沿著一些缝隙开始漏下来……裹挟着那些缝隙里的泥土,成为新的雨滴。

醒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成了孤儿。我哭着,像一头迷失了方向的野兽。我去了西山,在我妈坟前坐着。那天,我没去上学,坐在那里,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晚上回家的时候,我整个人没劲儿了,摇摇晃晃地走在沸流街上。二春拿着一把扫帚,骑着,在街上跑着,看到我,仿佛看到了鬼似的,飞快地跑走了。一到家门口,我看到干爹和干娘,还有陈天爱在门口等我。干爹问,你咋没去上学?去哪儿了?我说,去了西山。干爹说,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早晚而已。干娘说,还没吃饭吧?去我家吃饭吧。我说,不饿。干爹说,鸣儿,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你让我怎么和你妈交代呢?你爸至今下落不明,你妈又……我虽然是你干爹,但我是把你当亲儿子的,我不能让你就这样下去,你要好好上学,我和你干娘会供你上学的。你说,这沸流镇还有什么出路吗?你只有好好学习,考出去,你出息了,我也对你妈有了交代,我脸上也有光啊!你要听干爹的话,干爹不会害你的。我哭着,不知道说什么。干爹又说,明天搬我家去住吧,这样也好照顾你。我不能让你这样野下去,成为野孩子,这样下去,你以后的人生就废了。

可以说,我是真的无法忍受一个人在屋子里的那种空荡荡和冷清,我会变成一个阴郁冷漠甚至发霉的人。我真的搬到干爹家去了。他们在院子里盖了一个偏厦子,腾出来,给我住。

现在提起这段往事,我的心还是像被什么扎了似的,会疼。我一直不敢面对我妈意外去世的事实,不敢面对我成为孤儿的现实。孤儿,是的,孤儿。因为我爸至今下落不明,我已经当他不存在了。现在,我和你说了这些,也释然了。这里面,没有丝毫的矫情或者说为了得到你的怜悯而故意在文字上渲染。我没有。如果你问这是什么?我想,这算是一封不一样的情书吧。也是我对过往的自省,是对过往的一次淘洗,我的过去仓皇而潦草,我想结束那样的生活,我现在可以做到了,试图去遗忘那些,并开始新的生活。你是否会陪着我走完余生?我需要一个能让我心安的女人,你会是那一个吗?我甚至恍惚你是否真的存在?还是幻影?我们只是多年前,匆匆见过一面。现在我们……你那天说你梦见我了,梦见我在床上陪着一个小女孩玩儿,你说那是我们的孩子,又说你多年前和别的男人曾经流产过一个女孩。你觉得那是你犯下的罪,才有那样的梦。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还是继续说我的故事吧。

我在干爹家生活得很好,每天和陈天爱一起上学放学,我骑着自行车驮着她,让很多人羡慕,自然也有风言风语的,说陈天爱将来会是我的媳妇。我很在乎,也非常气恼,倒是陈天爱听到这些话,美滋滋的。我在心里开始疏远陈天爱。不上学的时候,我更喜欢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书,要不我就会去西山。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喜欢墓地,那里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我梦见那些坟茔是大地的乳房,我悬于半空,一个个吮吸着。我喜欢西山的寂静,偶尔会有喜鹊在枝头上。有一天,我竟然看到一只刺猬,我本想捉住它,然后,弄些黄泥,糊在它身上,放到火里面烧着吃了,但我没有,我盯着它匆匆逃走,它的身体刮碰那些枯草发出簌簌的声响。从西山上可以看到已经开始破败的沸流镇处在一种阴冷灰颓的气场之中。沸流镇上的人能走的都开始走了,不能离开的,也都在麻木地活着。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到的更多是愁苦,令我想起鲁迅小说里的那些人物。我会是哪一个?闰土吗?同时,我也在为我的未来担忧,我是否也会像那些离开的人一样,逃离沸流镇。在干爹家,他们把我当亲生的一样,但我还是感到孤单,总是觉得那种依靠像空中楼阁。是不是我这个人太冷漠了?不懂得感恩。应该不是。如果我爸没有杀人、在逃,我妈也许就不会……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再次让我想起我爸,是同学刘东在学校里杀人了。

那天,天很热,刚吃完午饭。午饭是陈天爱带来的,我吃完,她就回他们班了,同学们瞅我的眼光是异样的,但我已经见怪不不怪了。我趴在窗口,看着操场上零星有几个男生光着膀子打篮球,其中有赵习武。赵习武身材魁梧,看上去像一座黑铁塔。他是初三的。刘东家住在学校附近,他中午都是回家吃饭。在操场东边有一堵墙,他总是翻墙回去,从不走学校正门。有时候,为了抄近路,我也翻过那堵墙。墙上的红砖因为翻越的人多了,都有了鞋子蹬出来的坑了,墙头上变得光亮了。我突然想去厕所抽支烟,就下楼了,朝着操场一角的厕所走去。打篮球的有个外号叫“馒头”的男生喊我,周鸣过来打篮球呀。我说,我去趟厕所。我刚在里面偷偷点了支烟,就听到外来有人喊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我从厕所的十字孔洞往外面看,只见篮球架子下面,躺了个人。刘东手拿着刀,站在那里。我掐了刚抽了半截的烟,从厕所跑出来,来到篮球架子下面,看到赵习武躺在地上,肚子上的血窟窿,在咕咚咕咚往外冒血。刘东脸色煞白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把剔骨刀。他爸杀羊的。我问,刘东,这是咋啦?你……刘东说,上课间操的时候,我不小心踩到了他,他骂我。我说,那你也不能……我拉着他到一边,说,快跑吧。我承认我是下意识这么说的。刘东听我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朝着那堵墙跑过去,纵身翻过去,消失不见了。赵习武躺在那里,血已经流淌到地上。一些闻到血腥味的蚂蚁都赶过来了。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教导主任也来了,过了一会儿,120来把赵习武拉走了。学生都被老师们喊着回去上课了。我慢腾腾的,瞅着地上的血迹阵阵头晕。回到教室的那堂课,老师讲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座位在窗边,眼睛的余光还会不时瞟着操场上赵习武倒下的地方,有两只流浪狗在那里舔着地上的血。下课的时候,听说赵习武没抢救过来,死了,其中一刀扎在肝脏上。刘东也被警察抓住了,听说,警察抓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傍晚放学的时候,陈天爱在教学楼门口等我。她说,她也看到赵习武躺在地上,那血……她吓坏了。出了校门,我说,你回家吧。我想去西山看看我妈。陈天爱说,我也跟你去,我也好长时间没去看婶儿了。我说,你烦不烦啊,你回家去。陈天爱委屈地看着我,说,我听哥哥的话,还不行吗?你别对我凶。我怕。我独自去了西山,坐在我妈坟前,和她说起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我想起我爸了。我说,如果我爸当时被抓住了,现在是不是也枪毙了,和你一样躺在土里了。这么多年,他音信皆无,他是怎么活着呢?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吗?我妈当然不会回答我,都是我的自言自语。身边的野草在风中摇晃着,成为风的形状,并发出簌簌的声音,这令我感到孤独。我突然不想上学了,学习令我厌倦。傍晚的时候,看着日头落下去,天际边一片红彤彤的晚霞,那落日仿佛沉到了血海中,我整个人心情不好地望着落日,直到消失。山上的气温已经凉了,我恹恹的,从地上站起来,往回走。

在沸流街上,我看到李萍还在理发店里,就走进去。店里只有李萍一个人。李萍问,剪头发吗?我还没学会,剃秃子,我行。我说,不剃头,可以坐一会儿吗?李萍问,那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看看你,你知道刘东吗?他把初三的赵习武给捅死了。李萍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咋回事儿?我把我知道的大概讲给她听,她说,哦,都是小屁孩,一时冲动。我打架的时候,你们还都穿开裆裤呢。我说,哦。我坐在那里,望着镜子里的李萍,我想冲上去抱住她,但我没敢。我只是紧张地坐在那里,手心都出汗了。李萍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吃饭?我说,不想回去。李萍说,你那个小妹妹不是很好吗?我知道她说的是陈天爱。我说,我烦她,一天黏黏糊糊的,我不愿意和她玩儿。李萍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突然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李萍笑了,都笑出声了。笑过之后,李萍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啊!我说,咋的,喜欢你就是情种吗?李萍不吭声了,在镜子里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李萍说,我是个坏女孩,不值得你喜欢的。我听我妹说,你在班里学习很好,能前三名吧,你应该好好学习,将来离开沸流镇,我也知道你爸……你妈又没了……你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说,你不让我喜欢你,你让我叫你姐也行。李萍再次笑了,都笑弯了腰了。笑过之后,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我可没那个福气,我咋敢认你这么一个弟弟呢?我说,你嫌弃我,你嫌弃我是个没妈的孩子,嫌弃我爸是……杀人犯。李萍说,不是的,我真的是个坏女孩,除了杀人没干过……我说,我不管,我就要让你当我的姐姐。李萍说,脾气还挺倔啊,我现在是学好了,要不,就你这样,我早就给你个耳光了。也就是你吧,别人敢这么跟我说話,我……撕了他们的嘴。好了,别耍小性子了,回家吧。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这个姐姐,没事的时候,过来坐坐,和姐说说话。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什么?你让我叫你姐姐啦。李萍说,你啊,小屁孩一个,好了,我认你这个弟弟。但,你知我知,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对你不好。我又兴奋又紧张地说,行,姐。我都要变成结巴了。李萍说,该高兴点儿了吧,那回家吧,我也关门,今天琳姐有事儿,不回来了,我们一起走吧。我说,好呀。我站在门口,看着李萍把门锁上,我们沿着沸流街一起走。路过河边的树林的时候,我说,进去坐一会儿吧。李萍说,不去了,你那个妹妹一家一定都在等你回去吃晚饭呢,哪天想姐了,就到理发店来找我。我有些失落,但还是听了李萍的话,穿过一个胡同,回去了。一进门,干爹就说,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叫天爱找你了,你没事儿,老往西山跑也不是回事儿。干爹叹了口气,说,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都等着你回来一起吃呢。干爹这么说,让我有些愧疚了。我坐在饭桌旁,闷声吃饭,很快就吃完了,回到我的那个空间。陈天爱拿一道数学题来问我,我耐心地帮她解答了。她说,谢谢哥哥,转身就要离开。我问,咋没看到干娘呢?陈天爱说,前几天姥姥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妈做好饭,就去那边了。我问,摔得咋样?陈天爱说,不太严重。我很快写完作业,躺在床上对着报纸糊的顶棚发呆,脑子里出现李萍的身影。我睡着了,竟然遗精了。这让我感到害羞,甚至是羞耻的。我偷偷把裤衩洗了,好像我干了什么坏事儿。

那天晚上,沸流镇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儿。我爸曾经上班的那个厂子不是卖给韩国人了嘛,变成了木器厂,就在那天晚上,着火了,火势很大,映得整个沸流镇的天空都是红色的。从临镇开来几辆救援的消防车,也没起多大作用。火越烧越猛。我们都跑出屋子,站在街上都可以看到高高蹿起来的火苗……火光照亮了那高耸的烟囱上的某个时期的语录。二春兴奋得在街上跑来跑去,仿佛是一个信使,在传递着着火的消息。他嘴里含混地边跑边喊着,火,火,火……要过来了,要过来了,快跑呀,快跑呀!火就要来到镇上啦!

我和李萍虽然很小心谨慎地交往着,但还是被人发现了,风言风语的,都传到干爹和干娘耳朵里了。其实,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连拉手都没拉过,我是真的把她当成姐姐了。尽管有时候,我会有性幻想,但对于那个时期的我,这也算正常生理吧。我知道干爹和干娘很生气,就回到我自己的家中住了几天。陈天爱来找过我,说是干爹干妈的意思,让我回去。我倔强地说,不。陈天爱哭着离开了。李萍知道我回自己家了,偶尔会过来看我,给我做口吃的。她说,你这样较劲儿,也不是办法,我觉得你不能让你干爹干娘伤心了,他们都是大好人。我从小爹妈老是吵架,也不管我们,陈大个子两口子能这样对你,你应该知道珍惜。我不吭声。李萍说,你要再这样犟下去的话,以后,我也不理你了。我说,我听姐姐的话,还不行吗?李萍说,这才是好弟弟。她伸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我依偎在她怀里,猛地抱紧她,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我凑过去想亲吻她。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李萍的心跳声,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那只小兽要吃了李萍,它是狂野的,激荡的,有力的,我都要控制不住它了。我的手也被它支配着,想去抚摸李萍丰满的乳房,我的嘴里还艰难地喊了声,姐……李萍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也变得紧张起来,但她还是冷静地,轻轻推开我说,别耍小孩子脾气啦,收拾一下东西,回去吧。我站在那里,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就像一身的火突然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似的。我的脸还是热的,火烧般。我锁上门,心里还在犹豫。关键是有些不好意思回去,毕竟当时是我自己跑出来的,现在回去……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们。

还记得前面说过的那场大火吗?李萍的父母都在那个厂里打工,这场大火让他们都丢了工作,李萍他妈差点儿被烧死,头发什么的都烧没了,好在保住了性命。

我和李萍走了一段路,我问李萍,你妈咋样?李萍说,没大事儿,就是烧过的地方可能会留下疤瘌。我问,厂里没说给点儿钱吗?李萍说,现在厂里还顾不过来这些,毕竟是外资企业,整个镇上都很重视,在调查失火原因,听说,把望城的警察都请来了。我说,哦。我们走了一段路后,分开了。李萍说,别叫你干爹干娘看到,又该埋怨你了,你回去后,先承认个错,负荆请罪那种,你知道的吧,要学会低头,不是你孬,适当地低头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尤其是你现在这个情况。我那时候觉得李萍说得有些深奥了,现在来看,她说的对。我在现在的生活中,也时刻保持着低调,是低头,而不是下跪,低头是为了更多的仰望。

我背着书包,在干爹家的门口转了很长时间,最后是被陈天爱发现的,她喊着我,哥哥回来啦。她喊着,就跑出来拉我,我还在扭扭捏捏的,后来,干爹和干娘也出来,我才进去。我说,干爹干娘,我错了。干爹说,不说这些了,你回来得正好,我有好事要告诉你呢,这次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了,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你不听我的,咱们这情分也就尽了。还没吃饭吧?先让你干娘给炒个鸡蛋吧,你看你,这几天都瘦了。我听见干娘在厨房里筷子搅拌鸡蛋的声音,陈天爱欢欣地望着我,我低着头。我问干爹,啥事儿?你说。干爹说,你先去冲个澡吧,然后,吃饭,吃完饭,我再告诉你。干爹家用油桶在房顶上做了个可以淋浴的东西,我冲了澡。陈天爱已经把我的换洗衣服拿过来,把我的脏衣服收走了。干娘已经炒好了鸡蛋,还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我狼吞虎咽的。干娘说,慢点儿吃,不够的话,我再给你炒两个鸡蛋。鸡蛋那时候还是很金贵的。我嘴里含着饭,说,够了,够了。也许是我吃饭的狼狈相,让陈天爱笑了,但从她眉眼中,我又看出几分惶恐。对于“惶恐”这个词,我认为可能不准确,但我觉得那就是惶恐,是对干爹即将要说的事情的惶恐。其实,她已经知道干爹要说什么。干爹坐在沙发上抽烟,若有所思。我吃完了,从厨房回来,干爹用手在沙发上拍了拍说,你坐。他看上去很正规,我都紧张了,我有些局促地坐在他身边,干爹递给我一支烟,我愣住了,说,我不抽。干爹说,我知道你在学校里偷着抽的,抽一支吧。我只好接过来,点上,吸了一口。我忘记是什么牌子了,口感很好,吸到嘴里,甚至带着一股香味。干娘看到了,说,你就不教孩子点儿好的。干爹说,我十五岁就抽烟了,那时候,没钱买烟,就抽旱烟,弄不到旱烟,就抽樹叶子。干娘说,你们说吧,我和女儿出去走走。你和儿子好好说。干爹说,去吧。我当时心想,到底什么事儿呢?是不是他们觉得我是累赘和负担,想和我谈,让我离开。我心情忐忑,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因为紧张,我去了趟厕所,撒了泡尿回来。我说,干爹,什么事儿,你说吧。我又从他放在茶几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上。

干爹说,是这么回事儿,我有个妹妹当年嫁到了望城,我和你干娘商量,想让你去望城去上学,毕竟那是城里,师资力量和教学质量都要好我们沸流镇很多,你去了,就住在我妹妹家里,这些,我和我妹妹都说好了,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我妹妹家会和我家一样待你的,你不要有别的什么想法,我们就是希望你将来能考个好学校,我将来老了那天,去见你爸妈的时候,我也可以交代了。我愣住了,什么?你说我爸?干爹说,哦,你爸还没有消息,我就这么一说,口误啊!但也没错,等我老了天,他可能也老了,即使他现在还下落不明,但总会有那一天的,我和他们终有见面的那天。干爹这么一说,让我释然了。我还真以为他知道我爸的情况或者说知道我爸已经不在人世了呢。从他的表情看,他是口误,而不是对我隐瞒关于我爸的事情。他并不知道我爸的下落,我多少有些放心了。即使我这些年当我爸不存在了,但干爹刚才那么一说,我身体里几乎熄灭的那种血缘的东西又被点燃了,很奇怪的东西。我沉默了很久,才说,谢谢干爹,让你们为我操心了。我也没想怎么的,混到毕业,随便找个工作,或者出去打工。这已经很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的恩德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报答的,即使我父母没……他们做得也不一定有你们对我这么好吧。干爹说,你啥也别说,去望城上学,只管好好学习,这个学期结束,你就过去,就这么定了,你家那破房子我会照料的,如果有人买,我就帮着给你卖了。我说,你还是让天爱去吧。干爹说,天爱明年去。你先去。你马上就要初三了,考上高中很重要。至于学费和你的生活费什么的,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干娘苦点儿、累点儿,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们的,只要你们能一直念下去,考上大学,等你们工作了,我和你干娘就要享你们的福了,就是在沸流镇,我们也特有面子不是?你虽然姓周,但我们是真的把你当成亲生儿子啦!我想起我妈临死前的托付,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我说,我替我爸妈给您跪下来。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扑通跪在干爹面前。干爹说,这是干啥?赶快起来,儿子。他扶我起来,把我抱在怀里。

干爹说的事情是我没想到的,但真的要离开沸流镇,又让我有那么一丝不舍。我妈的坟在这儿,还有李萍姐姐,还有干爹干娘和陈天爱。虽然干爹说,望城的姑姑会像他们一样对我的,但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舍。再说了,到一个新的环境,那里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是否会适应。既然干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必须去望城上学了,我不能辜负干爹干娘的一片苦心。沸流镇给我的感觉就是我们都是野蛮生长的,到了望城,可能就会像关在笼子里似的。

干娘和陈天爱从外面回来,买了一兜西红柿,洗了,放到茶几上,我们吃着,口感好。我吃完,拿了一个西红柿回我的小屋里,边吃着西红柿,边想着望城的陌生,让我感到迷茫和恐惧。

我睡着了,噩梦连连。梦里还出现了艾美丽,之前,我说过的那个疯女人。我看见她穿着一身花衣裳,牵着一头白猪,在树林里走着,那绳子绑在猪脖子上,很乖地跟着艾美丽走着。突然,艾美丽停下来,骑在猪身上,那猪长出一对翅膀,驮着艾美丽飞到半空中,艾美丽坐在猪身上朝着站在地面上的我,挥着手,好像在说,再见,再见。

那天放学,我去找李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但她当时在忙,我就在外面又走了一会儿,到她快要下班的时候,站在理发店对面的一个树下,等她。她透过理发店的玻璃窗看到我了,还冲我笑了笑。她下班后,背着个小包出来,问我,找我有事吗?我说,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吗?李萍笑着说,又有什么坏心思了吧?我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李萍说,你啊,心里面一直都憋着坏的。我说,姐姐,冤枉我了。李萍说,小样吧。我们去了沸流河边的树林,找了个地方坐下,我突然想起来,我家小狗被埋葬的地方,领着李萍去找,但没找到。到处都是疯长的野草,当时也没留下记号,根本找不到。李萍说,有啥事儿,说吧。我说,我要离开沸流镇了。李萍问,怎么回事儿?你不上学了吗?我说,我要去望城上学了,我干爹有个妹妹在望城,让我去那边上学,说那里的师资力量好一些。李萍说,好事啊!去吧。我盯着李萍看。李萍说,你盯着我看什么?像不认识了似的,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这个弟弟了。去吧,姐不上班的时候,去望城看你。我还是盯着李萍看,她弯腰从地上捡了片树叶,在手里玩着。李萍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我不能,以前,我和你说过的,你是个好男孩,姐不能……或者说,姐不配,现在,你可能不懂,等你长大了,有了情感生活,你就会懂的。姐以前就是太放纵自己了,所以,姐在沸流镇都没个好名声。你不嫌姐烂,还和我玩儿,姐已经感谢你了。去望城好好念书,姐看好你的,你会出息的。你干爹是看明白你了,他是不想让你在沸流镇这样野生野长的,他才把你弄到望城……作为干爹,他的情义你应该珍惜。这样的好人,难得的,是你命好。李萍还说了很多,但我不记得了。我们在树林里待了一会儿,我那种孩子气的,膨胀的甜蜜也消失了。我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不久后,我路过理发店的时候,没看到李萍,我进去问琳姐,琳姐说,李萍和人去了南方。我说,哦。那时候的南方在我们的心里是暧昧和情色的南方,甚至是堕落的。

我突然冲动地让琳姐给我剃了个光头。离开理发店,风吹在刚剃的头上,凉飕飕的。我去了河边的树林,从地上拢了些树叶和荒草,点燃了,眼睛盯着那些火苗蹿来跳去的,我仿佛听到那火苗哭泣的声音。我就坐在那里抽烟,直到那些火苗渐渐熄灭了,死了。我怕引起火灾,还检查了一下,看看是否还有火星儿。在我确定后,还是不死心,还在上面浇了一泡尿,才离开。风吹动着树林,发出呼呼的声音,犹如一群鬼魂在愤怒地呐喊着。我没有回头,那呐喊声追着我,走出好远,我也没听清楚喊的是什么。

去望城,是我们一家四口去的,干爹的妹妹到车站接我们。姑姑叫陈婉清,她看上去也很稀罕我,人也亲切,她说,你干爹交代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会把你当亲侄子待的。我看着陈婉清说,谢谢姑姑,给姑姑添麻烦了。陈婉清陪着我们吃了顿中午饭,说,厂里还有点儿事情着急让我处理,你们一会儿直接去我家吧。她把钥匙交给干爹。干爹说,我和你嫂子,也好长时间没来望城了,这俩孩子更是第一次,我领他们转悠转悠,晚上,你下班了,我们就过去。陈婉清说,那也行。她和我们说晚上见,就上了公交车,走了。

干爹问,你们都想去哪儿玩儿?我没吭声。对于望城我是陌生的,那些高楼大厦,还有马路上疾驰的车辆,让我惶恐。陈天爱说,我想去动物园。干爹看了看干娘说,去动物园咋样?干娘说,听你的。干爹又问我,你呢?我说,去动物园吧。

干爹打聽了一下去动物园的公交车是12路。我们绕过几个街角,才找到12路车站。我还背着行李。干爹说,应该把行李放你姑姑家就好了。我说,不沉的。陈天爱说,我帮哥哥背着。我说,不用。我们坐上12路公交车,我挨着窗边,陈天爱和我坐在一起。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我莫名地烦躁起来。过了很长时间,听到售票员喊,动物园车站到了,我们连忙下车。我看了一下手表,我们整整花了四十五分钟。那手表是干爹临行前送给我的,他说,你到城里,用得着。从公交车站到动物园门口,又走了十多分钟。门口有卖棉花糖的,干爹给我和陈天爱一人买了一个。陈天爱让干娘咬了一口,我让干爹咬了一口。干爹看到门口有寄存处,就把我的行李寄存到那里。干爹还买了门票。陈天爱举着棉花糖,跑在前面,嘴里还喊着,我就要看到狮子老虎喽。我闻到一股动物粪便的臭味飘出来。我们按着指示牌,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看着。狮子老了,都掉毛了。老虎趴在笼子里睡大觉,看上去岁数也不小了。还有大象,浑身都是泥,看着让人以为是假的。我喜欢斑马,在栅栏外面,我看了好一会儿斑马,陈天爱还找了一把草,喂斑马。离开斑马圈,我们又看到了狗熊,一大团的黑,趴在水泥地上,酣睡着,陈天爱喊了几声,那狗熊也没有动静。最后看到的是秃鹫,看上去恶狠狠的,脖子上连根毛都没有,弯弯的嘴,有些吓人。

天有些热,干爹还请我们喝了汽水,吃了冰棍。我们在树阴下坐了一会儿,整个动物园就逛得差不多了。陈天爱格外高兴,我倒没觉得有多高兴。以后,我就要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了,那种孤独让我变得忧伤起来。突然,我们听到一声虎啸,声音很大,仿佛整个动物园都跟着震颤起来。这一声长长的虎啸让我变得兴奋,因为我属虎。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多钟,干爹说,还去哪儿?再转一会儿,就去婉清家。干娘说,去慈航寺看看吧,我还是多年前去过,距离这里好像不远。干爹说,是不远,我们走着去吧,小鸣的行李先放寄存处,等我们从寺庙回来再拿,再坐车去婉清家。干娘说,好的。我边走边好奇地望着四周,到了慈航寺,干娘跪在佛像前,磕头、许愿。这慈航寺有些年头了,说是这座城市的起源地。陈天爱也学着干娘,在那里拜佛。她们拜完,我们进入大雄宝殿,金光闪闪的佛像庄严地俯瞰着我们。突然,我看到观音像旁边的金刚在看着我,让我浑身毛骨悚然,我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直视金刚的眼睛。我先从大殿出来,站在门口,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金刚,我心里面啊的一声,他看上去太像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我爸……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他们从里面出来,陈天爱看到我的样子,问,哥哥,你咋哭了?我抹了下眼泪说,没,是风吹的。

干爹从里面出来,递给我一支烟,我们点上,站在那里抽着,我还不时用目光注视着大殿里的金刚,它的眼神里,有着巨大的仁慈。阳光从窗户射进去,落在那金刚的身上……它活灵活现的,随时都要从上面走下来似的。

干爹问,看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

离开寺庙后,我心里,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变得踏实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鬼 金,原名刘政波,1974年出生,辽宁本溪人。出版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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