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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船渡

2023-06-12林东林

飞天 2023年6期
关键词:哥伦比亚大学海归

1

十二点半,等最后一波来闹洞房的朋友摇摇晃晃地散去,赵承佳再也撑不住了。她走到那张宽大松软的云朵沙发前,像一截木桩子那样直溜溜地歪倒下去,瘫在那片米白色的“云朵”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又把高跟鞋都踢掉,把两只脚交叠着搭在茶几上,享受着她最近一个半月来都没怎么享受过的放松。是的,她哪里有时间和心思放松呢,且不说公司里的那摊子事了,添置家具、收拾新房、筹备婚礼,哪一样是轻松就能搞定的?

看上去宁明伟也累得不行了,他正仰卧在沙发另一头,两只手用力地揉搓着太阳穴。怎么样?扛不住了吧?赵承佳把头歪向他那边问。还行!宁明伟也把头歪过来笑笑说,这帮孙子都太能喝了,要不是后面我把杯子里的酒都换成水,估计早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丫真鸡贼!赵承佳翻了一下身子说,你什么时候换的,我怎么没发现?宁明伟往赵承佳这边挪了挪,把她的脚搭在自己腿上说,要是连你都能发现,那他们肯定早发现啦!他说着在她脚心抠了一下,赵承佳顿时触电般地把两只脚都抽了回去。痒!痒死了。讨厌!她把自己反转了一百八十度,把双脚搭在沙发扶手上,把上半身窝进了宁明伟怀里。

宁明伟一米八二,高大、结实,他的肩膀尤其宽厚——这一点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赵承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现在,窝在他怀里,她正好可以像一只羔羊那样被环抱住。这是她之前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她没想到这个比喻很快就用在了自己身上。现在,她享受着宁明伟的环抱,享受着他环抱的力度和温度,当然也不得不“享受”着他呼出来的那一阵阵酒气。臭!臭死了!她伸手在鼻尖前面用力地扇了几扇。虽然是这么说的、这么做的,不过她却并没有从宁明伟怀里挣脱开,更没有躲开后者低下来的头和凑上来的嘴。

赵承佳扬起头,用嘴接住了宁明伟的嘴。他们的头叠在一起,嘴凑在一起,就像他们对面鱼缸里的那些接吻鱼一样咬在一起,转着圈儿地咬在一起,上上下下地咬在一起。不过,当宁明伟的手移下来,准备进一步行动时,赵承佳把他推开了。你先去洗洗!她说。

宁明伟很绅士地停下来,笑笑,起身去了卫生间。听着里面的水声,瘫在沙发上的赵承佳露出一个非常满意的笑容。一场婚礼搞下来,累归累,但她打心眼里是高兴的,她终于结婚了!她高兴的也不是结婚了——愿意的话她早就可以结婚了,而是和一个这样的男人结婚了。宁明伟大自己三岁,美国海归,金融学硕士,信贷公司副总监,才,貌,房,车,要里子有里子,要面子有面子,对自己——一个三十六岁的大龄剩女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结果呢?自己那帮小姐妹又有几个找到或者说钓到了这样的金龟婿呢?

当然了,话又说回来,自己的条件也不差。有容貌,有身材,有学历,有一份足以在这个城市维持体面的工作,而且也是海归——英国海归,也是硕士,无论怎么比都跟宁明伟算得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借用司仪的那句话说,他们俩就组成“联军”了。

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赵承佳又想起两个月前,她和宁明伟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们是通过一个相亲软件认识的,聊了一周就见面了,一见面就对上眼了。对于宁明伟的海归身份,他的人,他的工作,自己非常满意。虽说他家庭条件算不上有多好,父亲去世了、母亲和他哥哥生活在老家,不过也不能苛求太多了,他家是他家,他是他。这年头,这个年龄,哪里还有什么十全十美的男人呢?能找个差不多满足自己要求的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再说了,自己不也有事情瞒着他么?想到这里的时候,赵承佳心里不由抽了一下。

但是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因为宁明伟——她的Richard已经洗好出来了。你在干嘛呢?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来,问正瘫在沙发上发呆的赵承佳。哦,没什么,我也去洗洗!赵承佳站起来说,她从柜子里拿了一条浴巾,朝卫生间走过去。朝卫生间走过去的时候她又想,宁明伟应该不会看出什么吧?自己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水花落在身上的时候,赵承佳又接着前面的想了起来。是的,自己是硕士并不假——师大那本英语语言文学的硕士学位证书就躺在父母家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房间的柜子里,不过自己这个海归却是冒牌的,那只不过是编出来的一个人设,一开始为的是在公司里不被小瞧,能有一个光明的前景,后来为的是能在婚恋市场上手握一份过硬的筹码,好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另一半。想到这一层的时候,赵承佳心里又泛起一股隐隐的担心,那股担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越长越大。要是,要是宁明伟发现了这一点,那可怎么办呢?

打上沐浴露,用澡巾来来回回揉搓身体的时候,赵承佳又把和宁明伟认识之后的事情像过电影般回放了一遍。相亲、约会、见家长、领结婚证、拍婚纱照、筹备婚礼、举办婚礼,前前后后,桩桩件件,大大小小,这些應该不会出什么纰漏;父母、亲戚、闺蜜、熟悉的朋友,自己之前也已经交代过了,他们肯定不会拆自己的台;至于那帮同事,自己在刚进公司的时候早就已经向他们证明过了这一点——一个英语文学硕士要想证明这一点并不难……想到这里的时候,赵承佳才放下心来,拿起花洒把身上的泡沫一点点冲干净了。

不过,假如、要是、万一、碰巧宁明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发现自己只是空顶着一个英文名字的Cassia呢?冲干净后,赵承佳又忍不住想了起来。那就,那就编个说法把这段留学经历圆过去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虽然还是有一些隐隐的担心,不过赵承佳决定现在不去想它了,反正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肉已经烂在锅里。擦干身子,吹干头发,她裹上那条浅粉色的浴巾,拉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把空调关了,又把餐厅和客厅里的灯都一一灭了,她才走进他们的卧室,向已经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大的“太”字的宁明伟走去。

2

赵承佳在一家本地的广告公司做总监,负责创意策划部。对广告公司来说,这是最最核心的部门,就相当于大脑,所有案子,创意策划部决定了怎么做那就怎么做,其他部门全心协助、通力配合。说起来也的确是这样的,但是也只有在公司内部是这样的,面对甲方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反过来了。这么说吧,在甲方面前,他们创意策划部这个大脑也得变成孙子。甲方出钱,他们才是大爷,才是上帝,他们要怎么改就得怎么改,别说赵承佳这个总监了,就是她的老板也不得不经常在他们面前装孙子,不,是当真孙子。

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各个行业都内卷,广告行业也好不到哪里去,赵承佳所在的公司这半年来一直没什么业务,最近才好不容易拿到一个50万的案子。是“梦时代”商城的宣传片,时长一分半钟,要在全市地铁的电子显示屏上投放。方案通过了,素材拍过了,样片也已经剪出来了,按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现在卡在样片上了——对方那个营销经理不满意,不是不满意配音,就是不满意剪辑,不是不满意剪辑,就是不满意渲染,一个字,改!没办法,钱是他们出的,于是就按他们的要求改,一遍遍地改,但改过来改过去,对方还是不满意。赵承佳最后看出来了,问题并不是出在片子上。

她把情况跟宁明伟说了一下,问他是不是认识“梦时代”的人,看能不能把那个营销经理约出来吃顿饭,请他通融通融尽快把片子给过了。宁明伟说,我认识他们一个副总,他们之前有一笔融资还是我经手办的,我约他们一起出来聚聚吧,这个面子他应该会给。

事情正如赵承佳之前所分析的那样,问题确实不是出在片子上,而是那个营销经理故意卡着,至于他卡着的目的也非常简单,无非就是想像所有甲方具体负责项目的人所做的那样,吃点儿回扣。不过,现在既然有了宁明伟的这层关系,“梦时代”商城的副总都约出来了,也就不存在什么回扣不回扣的问题了。酒过三巡,在宁明伟和副总开始称兄道弟的时候,赵承佳问起样片的情况,那个营销经理连屁都没放一个,当场表态就通过了。

片子的事情解决了,但赵承佳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因为酒桌上的一个细节。是这样的,席间,那位副总和宁明伟聊起了美国,聊起了美国的大学,说等有机会了一定要到他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看看。宁明伟说,没问题,找个时间一起去华盛顿,我给你当导游……宁明伟这么说的时候,赵承佳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想,哥伦比亚大学不是在纽约么?怎么会在华盛顿呢?他堂堂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生,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当天晚上回到家,赵承佳装作很不经意地问宁明伟,你在华盛顿读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是住校还是租房啊?住校啊!当然住校了,他连个磕巴都没打一下地说,房子那么贵,怎么租得起嘛!赵承佳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窗外那片已经寥落下去的灯火。现在她可以确认了,宁明伟并不是口误,他的回答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接下来赵承佳就多了份心思,开始留意起宁明伟的一举一动,期待着能从中发现什么破绽,任何一个破绽都能和他之前的说法一起把他的身份戳穿。不过赵承佳也期待着发现不了什么破绽,因为任何一个破绽都能把她对他的信任全部瓦解掉。就像两个左右互搏的拳头一样,这两种念头每天都在她心里打架,一会儿这个占了上风,一会儿那个占了上风。

半个月后,被这两种念头折磨得快要神经衰弱了,赵承佳决定找宁明伟的堂姐宁明丽侧面打探一下。她也在这个城市,她来参加他们婚礼的时候加过自己的微信。赵承佳约她去商场逛逛,说马上就要换季了,想给宁明伟的妈妈买几件衣服,请她参谋参谋。在商场里,赵承佳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宁明伟之前在哪留学。美国,宁明丽说,叫什么哥伦比亚大学。她说得很流利,流利中却又闪过一丝短暂而微小的讶异,即使那么短暂而微小的一丝讶异赵承佳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她又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回来,说起衣服的尺寸和款式。

宁明伟一定是跟宁明丽串通好了,跟家里的那些亲戚、朋友也串通好了!回来的路上赵承佳这么想,她又想起宁明丽在广州读大学的女儿,想起她之前也加了自己的微信。

赵承佳又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考研准备得怎么样了,准备报考什么学校,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最后她话锋一转说,其实你也可以考虑留学的,现在留学的门槛已经没那么高了,你舅舅,你舅舅不是也在美国留过学嘛!舅舅?哪个舅舅?宁明丽的女儿在那头问。还有哪个舅舅,你堂舅舅啊,宁明伟!哦,他在美国留过学吗?我怎么不知道!当然啦,他不是在华盛顿留的学么,哥伦比亚大学,世界名校呢!不对,哥伦比亚大学不是在纽约么?赵承佳不吭声了,连一个大学生都知道的事,他宁明伟竟然会不知道。

舅妈,舅舅是什么时候去美国留的学啊,走的是公费还是自费啊……宁明丽的女儿还在那头问着,但是赵承佳已经不想再接下去了,她找了个理由匆匆挂断了电话。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家人都是骗子!什么在美国留学,什么哥伦比亚大学,什么金融学硕士,假的,统统都是假的!赵承佳咬牙切齿地想,自己打着灯笼千挑万选到手的竟然是个冒牌货——他指不定还有什么冒牌的地方呢!而除了宁明伟,赵承佳不禁也生起了自己的气,她觉得自己也是傻到家了,连面都还没见的时候居然就相信了寧明伟的那些鬼话,他说什么她就信了什么;而见面后,直到现在,她居然也连想都没想过要看他的学位证。

3

周五晚上,也就是在赵承佳找宁明丽去逛商场的那天晚上,宁明伟像往常那样下了班开车回家,到了家门口又像往常那样摁开密码锁,他以为赵承佳又像往常那样做好了一桌饭菜在等他,桌子上可能还摆着两杯刚倒好的红酒。就像之前那几个周五晚上他进门看到的那样,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拉开门第一眼,他看见的场景是这样的:黑漆漆的客厅里只有亮着屏幕的手机,好像其他东西都消失了。把灯摁亮的时候,宁明伟才看见窝在沙发上的赵承佳,她举着手机,正上上下下地划拉着屏幕。

怎么不开灯啊你?宁明伟问。不想开!赵承佳冷冷地说,她这么说的时候依然还在盯着屏幕。怎么,有什么烦心事?甲方又欺负你们啦?宁明伟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朝她后面拢过去。起开!赵承佳触电般地歪了一下身子,同时将他的手甩开了。

你这是怎么啦?宁明伟说着又把手拢过去,结果又一次被赵承佳甩开了。他只好把那只手收回来,和另一只手一起交叠着放在腿上,就好像它们没有地方安放一样。你吃晚饭了没有?宁明伟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餐桌,那上面空空荡荡的,既没有做好的饭菜也没有吃剩下来的残羹冷炙。要不要点外卖?宁明伟往赵承佳身上歪了一下问。赵承佳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仍然保持着之前那个捏着手机的姿势,仍然上上下下地划拉着屏幕。

宁明伟摁亮手机准备点外卖的时候,赵承佳把自己的手机摁灭了。她把头扭过来,面无表情地问宁明伟,你的学位证呢?那儿呢。宁明伟指了指书柜的方向,要学位证干嘛?不是这个,赵承佳摆了摆手说,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那个。哦哦哦,那个不在这里,宁明伟往后靠了靠说,我放在老家了。赵承佳冷笑了一声说,是吗?你老家是不是在华盛顿啊?

什么意思啊?宁明伟不解地望着她,什么我老家华盛顿?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装,接着装,使劲装!赵承佳冷笑着说,宁明伟,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宁明伟仍然一脸懵懂地说,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么?你不知道?你敢说你不知道?赵承佳决定不再跟他繞圈子了,你,堂堂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金融学硕士,现在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哥伦比亚大学到底在哪里?哥伦比亚大学的大门到底是朝哪开的?如果不知道的话,我建议你问问在广州读大学的外甥女,她一个大学生都比你清楚,以后再说自己是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生的时候,麻烦你把功课做细点儿,别露出那么大马脚!

听到这里的时候,宁明伟不说话了,他在沙发上靠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来一根,点上,非常用力地吸了几口,望着盘旋在头顶的那片烟雾,好像那很值得欣赏似的。最后他才冒出来一句,你听我解释,是这样……赵承佳打断他说,我不听,我不听!

赵承佳过了一会儿说,上次请“梦时代”的人吃饭,你说哥伦比亚大学在华盛顿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只是没有惊动你而已,实话跟你说吧,今天下午我约了宁明丽见面,还给她女儿打了电话,现在已经确认了你就是个骗子。你一个人骗我也就算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一家子人竟然都串通好了骗我,你们的骗术就那么高明?我就是那么容易骗的?

好吧,我什么都不说了,宁明伟说,你说怎么办吧?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很简单,离!赵承佳说。真离?宁明伟说。当然!赵承佳说。

宁明伟沉默了一会儿说,先不说我了,说说你。说我?赵承佳说,说我?说我什么?

你知道的,宁明伟又点上一支烟说。我跟你个骗子没什么好说的,你不配!赵承佳把头歪过去说。别光说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宁明伟说。我?虽然心里抽了一下,不过赵承佳嘴上依然很硬,她想,这个时候一定要稳住阵脚。你是怎么骗的你自己还不知道么?宁明伟说,还要我挑明?赵承佳说,你挑!你挑,我骗你什么了?你又有什么值得骗的?

那好,既然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宁明伟顿了一下说,我有个朋友在出入境管理局,你也见过的,我们结婚时他还来随过份子,上个月我请他帮忙查了一下你,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他说你根本就没去英国留过学,到目前为止你的出境记录上只有泰国、越南和马来西亚,那么请问一下,Cassia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在英国留的学?还格拉斯哥大学,还英语文学硕士,难道你是在网上读的函授?

赵承佳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揶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现在轮到她不说话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刚才自己还是审判者呢,转眼间就成了受审对象,难道,难道在自己调查宁明伟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他就已经调查过自己了?她飞快地回忆着这几月来的点点滴滴,想尽快弄清楚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破绽。

过了几分钟,赵承佳还是没想出来,她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事情上出了什么岔子。现在她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宁明伟一定掌握了自己的什么。不过她并不打算承认这一点,承认了就等于投降了,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不承认还能牢牢地占据一个制高点。本来,赵承佳还想反驳宁明伟,以及他那个在出入境管理局的朋友几句的,不过想来想去也没能找到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于是她也就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赵承佳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手指在裤兜里摸来摸去的,现在她好像溢出了自己,能很清晰地看到自己正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手指在裤兜里摸来摸去的。

依我看,要不就这样吧,这时候宁明伟摆了摆手说,你就别追究我了,我也不追究你了,咱们俩就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接下来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看怎么样?你想得美!赵承佳突然坐起来说,你就是个骗子,我可不是。接下来,无论宁明伟怎么好说歹说,赵承佳都不愿意接受他的提议,而是咬死了那两个字——离婚。是么,你确定?最后宁明伟只好这么问道。当然了,确定以及肯定!赵承佳一字一顿地说,她很清楚自己这副态度中有夸张的成分,不过她也很清楚其中不夸张的成分,后者足以让她做出这个决定。

4

没有孩子,没有抚养权的问题;房子是婚前财产,属于宁明伟;两辆车也都是婚前财产,一人一辆。至于其他财产,那也没什么好分割的,各人的钱都在各人卡上,根本不用分。赵承佳在最短的时间内拟好了一份离婚协议,她把协议拿给宁明伟看,他扫了一眼,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否定的和肯定的都没有表示,那意思就像是说,随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无所谓。赵承佳也无所谓,现在她只想离婚,只想离开宁明伟这个骗子。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离婚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拟好离婚协议的第二天,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当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要先冷静一个月的时候,赵承佳觉得自己根本接受不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冷静,她也冷静不下来,跟一个骗子还有什么好冷静的呢?

赵承佳没法冷静,尤其是一看到宁明伟的时候,就更没法冷静了。当天晚上,她就从刚刚住进去一个多月的那个家里搬了出来,搬到一个女同事那儿去了。她跟她说了宁明伟假海归的身份,说了他和亲戚串通好了骗自己的事情,说了自己挖到的证据,说了自己完全没办法接受这一点,说了自己要跟他离婚,说了自己拟定的那份离婚协议,说了等过完这一个月的冷静期就去离。当然,她并没有说自己也做了跟宁明伟一模一样的事情。

接下来的这一个月,赵承佳一直都住在闺蜜家,她一次也没有再回过她和宁明伟的那个家,她不想理也没有理宁明伟。没有接过他的电话,没有回过他的微信,甚至还在他有几次到公司找过来的时候一直坚持避而不见,她让他滚,让他不要再来骚扰自己,让他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等着到时候去民政局见。

一个月后,嚷嚷着第二天要去民政局办手续的前一天晚上,同事忍不住又问赵承佳,你是真的决定要跟他离了,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当然,赵承佳非常坚决地说,这个婚我是离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我不可能跟一个骗子生活在一起的,一天也不行。

那你想过没有,同事说,那么多亲戚、朋友、同事,离婚了你该怎么跟他们说呢,他们又会怎么想呢?话又说回来,离了你就是二婚了,我知道你留过学,不在乎二婚不二婚的,但你现在毕竟生活在中国,而且也这么大了,再找也只能找个二婚的,说不定还带着一两个拖油瓶,挺肚、谢顶、油腻、年纪一大把,跟这样的男人再婚?划不来,太划不来了!老实说,赵承佳完全没想過这些,她想的只是怎么熬过去每一天,熬到办离婚手续那一天。现在同事的话才让她真正冷静下来。“太划不来了”,这五个字在她心里刻了下来。

你再想想宁明伟,同事又分析道,他就不一样了,男人四十一枝花,离婚了他也还是一枝花,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女的,以宁明伟的条件,想找个女的还不容易?我跟你说,永远都会有女的扑上去,他就算不是海归,也会有女的扑上去——说不定还是没结过婚的女的,要我说,离婚就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这五个字也在赵承佳心里刻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赵承佳并没有按之前和宁明伟约定的那样直接去民政局办手续,而是一直都待在公司里,“太划不来了”和“太便宜他了”这十个字把她牢牢地焊在了座位上,从早上上班一直到晚上下班,除了吃饭、上厕所,她一直都被牢牢地焊在那儿了。下班后,她和同事回到同事家,把自己带来的那些东西都收拾好,又开车回了和宁明伟的那个家。

赵承佳提着行李进门的时候,宁明伟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她推门进来,宁明伟愣愣地望着她,那表情就好像是在问她,你怎么回来了?赵承佳并没有理他,她打开拉杆箱,把之前带走的东西又一件件地都拿出来,又在原来的位置一件件地摆好。宁明伟走过来,摆上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问,我今天在民政局等了你一上午,你怎么没有去?电话怎么也不接?赵承佳一直没有吭声,等宁明伟又要问的时候,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啊,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嘛,宁明伟不知所措看着赵承佳说,我就是说你今天没时间去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这有什么好哭的。他又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明天再去。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赵承佳哭得就更厉害了,她歪在沙发上,别过头去,肩头一耸一耸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宁明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走过去,挨着赵承佳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拢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那就不去了,不去了行了吧!说完,他又把手继续伸过去,伸到赵承佳脸上,揩了揩她那些泪水。这一次赵承佳没有甩开他的手,不但没有甩开他的手,她甚至还在宁明伟揩泪水的时候主动往前凑了一下,帮他完成了最后的一抹。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宁明伟去了厨房。坐在宽大柔软的云朵沙发上,望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灯火,听着厨房里切切剁剁、煎煎炒炒的声音,闻着从门缝透出来的香气,赵承佳把心落了下来,她甚至有点儿后怕——如果早上去了民政局,现在他们就已经不是夫妻了。

餐桌上空空荡荡的,不过赵承佳能想象到它过一会儿的样子,那些冒着热气的饭菜,还有那两副干净整洁的碗筷,它们会被端过来摆上去,宁明伟会在对面坐下来,自己会在他对面坐下来,头顶上的这盏灯笼罩着他们,外面楼群里还有千千万万灯火笼罩着它们应该笼罩着的人……有那么一瞬间,赵承佳非常强烈地觉得,在这个屋檐下住下去的确实应该是自己和宁明伟,确实应该是他们这对“联军”,这也许是老天对自己的一个惩罚,她这样的Cassia就该跟他这样的Richard在一起——一切都是公平的,确实是公平的。

5

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赵承佳没有再提过离婚的事,宁明伟也没有再提过,就好像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他们俩都心照不宣地避免着触及那个话题。而与此同时,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自己家里,他们俩也都心照不宣地避免着触及留学、美国、英国、学位等等与他们“海归”身份相关的任何字眼,就好像他们俩压根儿就没有出过国——不,就好像他们俩是两个真正的留学生,但是出于谦逊而不愿意表现出来曾经出去留学过的任何痕迹。

半个月后,赵承佳已经可以逐渐接受眼前的事实了,她的Richard是个假的。这其实也没什么,更何况自己也是个假的,更何况宁明伟也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个假的,他都没有跟自己较真儿,自己又何必非揪着他这一点不放呢?不如就这么过下去吧,说到底,海归不海归的又能怎么样呢,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们的生活呢?那些不是海归的夫妻,那些没什么学历的夫妻,不也照样能过下去么?不也是照样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么?

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旦在心里接受了某件事,那么它也就不再是什么问题了。在这一点上,赵承佳觉得并不单单自己是这样的,在她看来宁明伟也一样,或者说他早在一开始发现自己没有留过学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他发现自己是个假海归比自己发现他是个假海归肯定还要早一些,但是他并没有追究自己什么,甚至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而回来之后的这些天,宁明伟的种种表现也让赵承佳感到非常满意。不管怎么说,他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并不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事实就摆在眼前,他至少表现出来了一个好丈夫应该做到的部分,在家里,衣服他洗,家务他做,饭也是他做,这些本来一直由自己承担的义务现在都变成他的了,对一个男人来说,能做到这些已经算很不错了。有时候,望着宁明伟一回到家就忙碌个不停的样子,赵承佳不免这样想,拥有一个这样的丈夫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如果自己当初找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海归,也不一定就能做到这些吧?

宁明伟是这样的,赵承佳也是这样的,在某种程度上,她反馈给他的一点儿也不比他为她做的要少。作为一个妻子,赵承佳也践行着她能想到一个好妻子的所有部分,她给宁明伟挑选合乎身份和形象的衣服,出门前为他整理衣着和仪容细节,节假日到了还给他送一瓶香水或一把剃须刀。当然,在他那些需要她出席的应酬场合她也都会妆容精致地出席,在场面上给足他面子。赵承佳知道,这些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实上自己也很擅长。

最最重要的是,赵承佳现在还学会了照顾宁明伟的“海归”身份以及自己的“海归”身份。是的,他的这重身份确实是假的,自己的这重身份也确实是假的,不过这仅仅限于他们俩之间,在外人面前则完全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既然它们已经被广为知晓了,那就只能是真的了,它们也必须是真的,要以一种比真的还要真的面目出现在外人面前。

这就像那天晚上,宁明伟的一个客户请他和自己吃饭,席间,当对方说起自己的儿子准备出国留学,不知道该选择什么学校的时候,宁明伟又说起了哥伦比亚大学,又说起了他读的金融学硕士。怕宁明伟又说出来“哥伦比亚大学在华盛顿”那种露马脚的话,赵承佳就装作很不经意地把话题接了过去,说在纽约的那几所大学中哥伦比亚大学是最好的,没有之一……说完之后,她装作很不经意地朝宁明伟那边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他发现了自己在看他,他嘴角的两侧上扬了一下,她知道他在笑,她也知道他在笑什么和为什么笑。

那次之后,赵承佳还从网上找来了哥伦比亚大学的资料,找来了金融学硕士的课程,找来了纽约的知名地标介绍,甚至还找来了纽约那些知名中餐馆和它们的位置信息,她让宁明伟把它们都过上一遍,能背下来当然就更好了。当然了,在要求宁明伟这么做的时候,赵承佳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她的“母校”格拉斯哥大学的历史、排名、学术声誉、知名校友等等,格拉斯哥市的地标,英美文学硕士的课程,这些她也都会时刻铭记于心。

而有时候,在别人不知道或者没有提及这一点的时候,赵承佳甚至还会主动说起他们的留学生涯,说自己在英国的时候如何如何,说宁明伟在美国的时候如何如何……

在外人面前,每当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几乎每一次赵承佳跟宁明伟都打起了配合,他们仔细而巧妙地掩盖着对方可能产生的疏漏,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彼此的语气、表情和措辞,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这甚至让他们俩产生了某种高度的默契,一个人刚说了上半句,另一个人马上就能补出来下半句。赵承佳知道,现在他们俩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攻防小组,他们的敌人并不是对方,而是他们俩之外的所有人。

赵承佳很清楚,她和宁明伟现在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们俩了,而是一个妻子和一个丈夫,而是一个彼此协作、互相配合的家庭单元,家庭远远大于他们俩每个人。即使他们俩中间的哪个人单独出现在什么场合,另一半的形象也会随即在旁边被补足出来,现在他们俩已经成为了真正的“联军”,一个是海归,另一个也是海归。海归!海归!海归!赵承佳很清楚,到了眼下的地步,这个身份算是跟定自己了,它如影随形地跟随着自己,成为了自己身上、别人眼睛里最醒目的标签和人设——她知道,宁明伟肯定也知道这一点。

是的,在绝大部分时候,赵承佳也已经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对假海归的真海归生活——不,比一对真海归的生活还要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宁明伟睡着了而她还没睡着的时候,赵承佳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演得太過了,是不是“假海归”的反作用力太强了?事实上,赵承佳感觉到有个东西已经从心里往外冒了,她能感觉到却又说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刚刚才皈依正途却又像是要迷失方向。

6

虽然收到了邀请,不过赵承佳并没有打算参加元旦前一周的留学生新春联谊会,她知道那样的场合不属于自己,她也劝宁明伟别参加,那样的场合也不属于他。但宁明伟并不认同这一点,他说,没关系的,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参加?去的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中龙凤,要是能认识上几个,说不定以后在关键时刻就能派得上用场,再说了,我们俩不是还可以一起打配合嘛!他笑了笑。最后,拗不过他,赵承佳只得陪着他去了。

在那场宏大、奢华、洋气的联谊会上,赵承佳陪着宁明伟穿梭在那些官员、商人、留学生以及领事馆的领事、参赞和专员之间,陪酒、陪笑、陪聊,总体表现还算得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是,就在她去卫生间的那一小会儿里,就发生了不可挽救的变化。

是这样,一个领事馆的参赞在得知宁明伟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后,表示自己是纽约大学毕业的,然后就和他攀谈了起来,用的当然是英语。很快,宁明伟那点儿可怜的英语就跟不上了,他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对方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得不停地重复那个单词——Pardon——请他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回来的时候,赵承佳看见宁明伟还在跟对方Pardon着,那个参赞摊着手耸了耸肩膀,然后就摇晃着酒杯走开了。

接下来,端着那杯酒,站在那些人中间,赵承佳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集中到了宁明伟身上,都看出了他是个假海归,进而也看出了自己是个假海归,他们这对冒牌货到真海归的场子里滥竽充数来了……等到再也待不下去的时候,赵承佳就逃跑似地离开了。

坐地铁回来的路上,她又想,说不定宁明伟是个假海归的消息已经在联谊会上传开了,明天就会传到所有留学生那里,再接着是所有人,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自己和宁明伟的笑话,一个假海归丈夫,一个假海归妻子,夫妻两个都是假海归……在公司,在街上,在一切有人的地方,他们都会在宁明伟和自己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宁明伟的公司会把他开除,自己的公司也会把自己开除,丢人就丢大了……赵承佳不敢继续再往下想了。

出了地铁,赵承佳在路边的长条椅上坐下来。怎么?不舒服了?宁明伟问。没有,赵成佳把头扭过去说。怎么不走了?宁明伟又问。我想坐会儿,赵承佳说。

宁明伟走开了,不过并没走远,而是走到可以看见赵承佳的地方望着她。这一点赵承佳非常清楚,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远处的那一排树,树上那一串串为了营造元旦气氛而挂上去的小彩灯。她怔怔地想,刚才也许应该告诉宁明伟的,自己演不下去了,一天也演不下去了!不过她也非常清楚,跟他说了也没用,因为他是不可能答应这一点的,至少现在不可能答应,因为他马上就要提总监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可能不演下去。

元旦前一天,下班后,赵承佳没有和部门的同事们一起去聚餐,没有和宁明伟去宁明丽家吃饭——虽然之前答应了,但是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也没有回她和宁明伟的那个家,而是跟他编了个要接一个从北京来的朋友的理由,一个人开车去了父母那边。

在饭桌上,赵承佳把宁明伟的假海归身份和后面的这一切都告诉了父母。在她的想象中,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他们一定会跳起来的,那样她就正好可以下定决心了,不过接下来的事实却恰恰相反。在沉默了一阵之后,母亲先开了口,她说不要因为这些影响了两个人感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好过日子;而父亲也劝她接受下来,不要多想。他们的理由非常简单,那就是既然婚都结了,都成一家人了,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呢?

接受?自己并不是没有接受过——接受宁明伟的假海归身份,也接受自己的假海归身份。不单单是接受,自己甚至还跟他一唱一和地演起了双簧……不过现在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下去了,一想到要面对那样的目光,她就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一个骗子,不,一个双份的骗子。又或许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宁明伟,而是他所拥有的身份。他假装拥有的身份,好跟自己假装拥有的身份门当户对地配对在一起,被别人羡慕。

吃完晚饭,赵承佳又陪父母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就回了房间,曾经属于她的那个小房间。躺在那张躺过很多年的单人床上,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看到的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幕,书架上,窗台上,墙壁上,还是之前保持了很多年的那些陈设,除了角落里多了一个储物箱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没有怎么改动过,好像它们随时都在等着她回来。那张已经卷了边儿的披头士的海报,那台还在走针的小闹钟,那串悬吊在窗边的紫色风铃,在某个瞬间,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住在这里,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趙承佳脱了外衣,脱了内衣,换上之前的那件睡衣,接着她又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把看到的一切都关在外面。现在她什么都不想想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但是,接下来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怎么辗转反侧地调整睡姿,赵承佳就是睡不着了,数了几百只羊也没用。一闭上眼睛,她就感觉到身体里面好像还有一个自己,那个自己好像睁开了眼睛。赵承佳睁开眼睛,望着房间里的那团暗黑,望着从窗帘边缝隐隐透进来的那片微光,现在,躺在这张单人床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身体里面那个自己的存在。它想动,不过却动弹不了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困死了。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赵承佳决定不睡了,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蹑手蹑脚地开门下了楼,她来到停车场,走向自己的那台车。

路过24小时便利店的时候,赵承佳停下来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再回到车里,她并没有马上发动,而是拆开人生中的第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轻轻吸了一口,望着从窗口散出去的那些蓝白色烟雾一点点上升,上升,消失。奇怪,她不会抽烟,甚至连烟味都闻不了,现在却抽上了。接着,她发动起车子,拐上了与父母家方向相反的那条路,她已经等不及了,决定现在就回家,回到和宁明伟的那个家。她想好怎么跟他说了,要么他们都在朋友圈里声明从来没留过学,要么就让他把离婚协议签了,让他一个人继续当海归。

责任编辑 晨 风

林东林,诗人,小说家,武汉文学院首届签约专业作家,著有《出门》《灯光球场》《迎面而来》《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着诗人回家》《谋国者》等诗歌、小说、随笔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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