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努克的摄影机
2023-06-12强雯
“喏,就是这个地方了。”赵猛指指壁柜旁边的一个小黑房间。
“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
“借你个手电筒不就行了,”赵猛说,“这是我爸的书房,我爸平时就睡这沙发的,你就睡这个沙发吧。”
“赵猛——”
“总不可能你去睡床,我来睡沙发吧。”
英玉蹙眉。
“冷的话,我给你拿几件衣服来搭着。”
“没有被子吗?”
“被子我要盖。”
“那我就盖你那床被子,你再重新拿一床干净的。”
“不行,被子都放在我妈的衣柜里,我拿不了。”
英玉再次蹙眉,“那我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感冒的,衣服厚着呢。”
“那你爸回来了怎么办?”
“大多数时间他不会回来,”赵猛顿了顿,“要是他回来了,客厅还有沙发嘛,到时候你就睡沙发。”
“你爸怎么不和你妈睡一个床,这么大。”
“我妈中午要看电视,爸嫌闹。”末了,赵猛又补充道。
“你什么时候睡?”
“再等一会儿。”
“那我先睡了。”英玉做了个请出去的姿势。
“门怎么锁不上?”
“锁被下了。”
“那怎么办?”英玉隔着门,声音变得急切。
房間很黑,正好适合睡觉,上午一直在编辑台上剪片,眼睛都看花了,时间线也犯了好几次错误,英玉想得打个盹儿,下午方可头脑清晰。闭了眼,外面一阵嘈杂之音,在全黑的环境中,耳朵就格外灵敏。赵猛在看电视吗?英玉睁开眼,周围竟不那么黑了,有了褐黄之色,原来那是窗帘的颜色。屋子里夯得密密实实的,没有一点风。天花板很高,可以加个阁楼,英玉就这么睁着眼,观察着,外面的声音淅淅沥沥,变成了水流。接下来的画面,如果没猜错的话,很可能是赵猛在照镜子,如果这时英玉打开门,赵猛一定会问她:“你觉得我看起来如何?”
他经常这样,十分在意自己的行头外表,也不把英玉当外人看。是不通人情世故呢,还是真正的思无邪?英玉可以挖苦他,但只是抿着嘴,与人为善,她心里想着。
这小黑书房里没什么好打量的,红榆木老方桌、黄松木书柜里都是一些掉牙教材,《无线电原理》《几何原理》《中国气象大全》,页边无不是残缺了、卷了、泡了。一本稍微过得去的杂志也是两年前的,《人生与伴侣》。难怪,赵猛说自己的父亲已经退休多年,在外面跑什么材料推销,这个书房大概只是躲避妻子的一个地方,而且躲避时间不长,疏于收拾。沾灰带尘的老物件,英玉看一眼身上就会发汗,仿若病菌扑身,还是不要理会了。正呆想着,突然听见防盗门猛烈作响,稀里哗啦的铁器碰撞声。一定是赵猛的妈妈回来了。英玉赶紧蒙头、闭眼,然后听见书房的门哗啦地推开,又哗啦地关上。
房门一点都不隔音。
“猛猛,猛猛。”英玉听见赵猛的妈妈在敲隔壁卧室。
赵猛很不耐烦地应答。开门。这样的对话没有偷听的必要,猜也猜得到。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身上,厚厚的,还有点暖烘。
赵猛的妈妈是伙食团的团长。气象局里就这一个食堂,独门生意。赵猛从小在这个院里长大,父亲是局里一个骨干技术人员,天天观察卫星云图,填写大气云层变量衰减。赵猛妈妈原是三公里内国营棉纺二厂的女工,赵猛10岁那年,棉纺厂改制,赵猛妈妈把下岗变下海,拿出魄力承包了气象局的食堂。虽说是职工家属,完全可以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但赵猛妈妈是要强的人,她请来三个厨师,五荤五素每天不重样,对领导又格外殷勤周到,早中两顿饭,巴巴适适。还另外装修了三个雅间,有一间特大,能容下两张十人桌的大圆桌,稍微布置下,像模像样,碰上单位招待请客,经费有限,就挑食堂雅间,按照事业单位的餐标配置,雅俗兼顾,内部生意好得很。局领导都夸赵猛妈妈的食堂搞得好。
赵猛生在局里,长在局里,气象大院里老老少少都认识他。他们对赵猛客气,是因为赵猛妈妈的伙食好。领导喜欢食堂伙食,每次吃完饭,还拎上一袋包子或馒头,“老面馒头好着呢。”老面馒头或包子都是特供,分量不多,得提前一天预定,赵猛妈妈都拿来做人情了。
大伙瞧着赵猛妈妈在领导那里能说上话,都对她客气,对赵猛、赵猛爸爸也客气。赵猛爸爸虽然一辈子没当上什么官儿,但是体制内的员工,还是参公待遇,旱涝保收,年底分红,数钱的时候心里还是很痛快的。赵猛一家就想着儿子以后也能进这种单位,也是美事。尤其是国企改制后,私企不断发展壮大,工作机会虽然是多了,但是谁知道什么时候风云变幻,还是体制内好,长远地看,就是硬保险。赵猛妈妈深谙人情之道,经常敲打赵猛,在院里、局里看见大伙都得嘴甜,给人家个好印象。“别提你爸,那个榆木脑袋,就提你妈,我,招呼他们来食堂吃好吃的。”
赵猛才懒得学这一套,一溜烟跑了。不过老老少少看见赵猛,都笑容满面地问他“作业做了没有?”“晚饭吃了没有?”捏捏脸蛋,摸摸头,一晃十几年过去,赵猛长得棱角分明,但仍一副腼腆,是要找工作的大小伙子了。
“谁敢对你不好?”赵猛妈妈说,这局里大小老少的,“谁没吃过我食堂里的饭?”赵猛妈妈年近半百,却活得新嫩,年轻人玩的花样她一个都不少。纹眉、纹唇线、纹眼线,光子嫩肤,远远地,别人就能瞅出来,嗨!赵猛妈妈呢!打了招呼,人走出了几十米,几个人低头窃笑,是不是做的‘牛皮癣手术?他老公晚上怎么受得了?赵猛上大学的时候,带同学到家里玩,电视机上就放了一张17寸的艺术照,酥胸坦露,玉手轻枕,就是脸上的表情如提线木偶。
“这是杨紫琼吧,怎么化这么浓的妆?你爸的偶像?”
“这明明是吕丽萍,”另一个闻声也凑了一句,“嘿,这眼线,啧啧,整张脸都只剩眼睛了。”
赵猛不好意思道:“瞎说什么,那是我妈。”
“失敬,失敬。”大家嘿嘿嘿一团怪笑。
赵猛妈妈厉害,在气象局有口皆碑,也没有人敢对她当面不恭。即使那副被不良美容整过头的妆容,也不敢有人说她半个孬字。赵猛妈妈热情、嘴快,光是寒暄就一套一套的。
“猛猛的大学同学吧,要多照应一下猛猛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少心眼,有什么好事,帮咱猛猛一把,对了,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支使阿姨一声,这出门在外求学,也不容易,没个照应,又舍不得吃好穿好的,要是饿了,想打牙祭,别去外面,不干净,到阿姨家来,管饱。”
几个同学听得鸡啄米一般。
食堂里的常规餐饭三块钱一份,小炒套饭八元一份,赵猛妈妈完全引入了市场机制,而且把常规饭越做越差,豆花肉、回锅肉、青椒肉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大锅饭菜,让职工们不得不选择八元一份的小炒系列。这套理论,用赵猛妈妈的话说,叫“消费者心理学”,又名“田忌赛马”,虽然有些不好的风评,但是不妨碍生意。气象大院跟国营大厂一样,办公楼、住宅都在一块,吃饭吃菜几步路就到家了也很方便,但午饭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切从简,不想去端锅涮碗。吃小炒的雅间里天天都有欢声笑语,也不知道是谁,但能从席间传出的声音估摸得出是谁。估摸出又怎么样,你有那权利吗?人家吃了就可以说:“钱先赊着,下次我一块给。”下次来了还是同样的话,总是下次,然后就渐渐忘了。
赵猛妈妈糊涂吗?不糊涂。
“工作多不好找啊,我都給局长送了十几年的饭了,才给你要的这个名额,在气象局哪里不好,人家名牌大学想来的还都进不来呢。你看看局里招的人,南京大学的,复旦大学的,厦门大学的,你是什么大学?本地的二本,要不是我,你进得来?儿啊,锅儿是铁打的,你知足吧。”
局长已经同意赵猛毕业后就到局里来上班,签约后,7月份就以正式编制的身份到局里工作,试用期为一年,一年后转正。
入对行是男人的终身大事。赵猛心里有些堵,铁饭碗来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同学都在风风火火地找工作,去青岛高校的,去云南高中的,还有去深圳保险公司的,而他呢,从小学到大学都没有离开过家,现在连工作都要在这个院子里,生生死死都离不开这个地方了。
如此想来,倍觉无趣。可是他会什么呢?大学四年,他最擅长的就是打排球,他的球技不说一流也是能拿得出手的,那时有多少女生喜欢看他阳光下运动的样子,余光里常常能捉到让荷尔蒙飙升的眼神。
朋友也多,三三两两约着到自己家来玩过,妈妈鼓励自己交朋友,只是一直没有女朋友。大学里,他很羡慕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同学,能去报社、电视台或者广告公司实习,然后凭实干苦干留下来。这些励志的故事,他没少听。可是他又有些害怕折腾,跟着应聘大潮,投去了几个简历,惴惴不安,妈妈给他联系的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就像他一路上完小学上中学一样,一切顺理成章,到时候去就行了,多省心。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工作能干什么,他觉得自己很多东西都不会,好像很多工作都不能胜任,不过总还是有什么可以干的吧,具体干什么到时候再说。他还想趁这最后的机会好好打打排球,师兄们都说,工作第一年是最奔波的一年,千万不要偷懒啊。所以7月份以后,他可能就没有什么时间玩他喜欢的排球了。
可是赵猛很意外地得到了《西南都市报》的面试通知,而且很顺利地得到了摄影记者这个职位,当然还是见习,见习期要三个月才满,离7月份还早着呢,反正还没有签约,说不定还是个转变命运的机会呢。
因为赵猛是气象大院的孩子,分口子时,领导就安排他跑气象局的新闻。这叫资源的合理利用。对赵猛而言,这无异于回家问一问,今天吃什么,猪肉买成多少钱一斤,没有任何难度。当记者真不累,主要是关系,叔叔阿姨们都照应,报社这边也好交差。实习第一个月就收入一千多,赵猛很满足。虽然说没有周末,但时间还是很灵活的,至少可以睡懒觉,有什么线索,主编会打电话通知你去落地。他甚至还能像往常一样到学校打排球。
几场暑热暴雨一过,蝉鸣噪唱一片,池畔斜光映照着浮萍,局里开始催赵猛签约报到了。赵猛拖着不肯去,局里三番五次地催,说最迟7月15日还不去履行手续,就自动取消名额,赵猛这才开始紧张。气象局里都知道赵猛在实习,不过是小儿科一样积累点工作经验,谁会放着好好的编制不要?赵猛自己想搏一搏,见习期就快到了,他心里盘算着如果《西南都市报》要他,他就不去局里签约的,揩屎屁股的事情他妈妈会处理,如果这边不留他,他再去。但是家里不赞成,一个小报社,聘用制,有什么好留恋的,和公益一类的气象局根本没法比。
可那时候正是新闻大业蓬勃发展的时候,最好的时候,广告占了整日新闻的一半,车马费也多,走到外面采访,没有人不敬记者三分。赵猛要搬出道理辩解,无冕之王,针砭时弊,大有追随鲁迅,喊醒愚昧之众的意气。
但赵猛妈妈一声令下,喝断美梦:“编制!什么是编制,就是你做得再差,都没人敢辞退你,国家财政拨款,死不了,编制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人家分红,你就只能眼红。都市报再好又怎样?又忙又不稳定,全交给市场,”赵猛的妈妈晓以大意,“你以为我想来接这个食堂?要是我也有编制,才不会干这份苦差事,等到了55岁,我的养老金还不如你爸一半!”
7月,是这座西南城市里最酷辣的时日,太阳在头顶上咋呼呼作威,树叶已墨绿成油,不见一丝微风。阳光下走着的路人,苦成肉干。赵猛坐在客厅里喝冰镇可乐,冷气吹到22℃,CD机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地球之光》,杨树叶从窗前飘落,有一些电影中的怡然。对了,应该在这样的骄阳下午里看一部电影,他蠢蠢欲动,想把这瓶可乐喝完了,再去翻翻影碟。
这可不是消极怠工,而是学习型工作。赵猛宽慰着自己,半上午的时候主编来电话,催他赶紧到30公里外的磨探河去拍新闻照片,他那时刚醒来,掀开窗帘看见外面毒辣的太阳就打退堂鼓了,谎称自己中暑,让主编另外安排别人去执行任务。
虽然没有去酷暑下工作,但是他心系工作。赵猛走到玻璃门前,在这样的环境里看骄阳似火的外景特别震撼,强光下的建筑有质感,容易拍出历史的味道,这是摄影美术课上老师讲的。他的心是冷静的,要不再看一看《北方的纳努克》,那是纪录片的开山之作,虽然是黑白默片,但是冰天雪地钓鱼的画面,也正好让自己在温习一下纪实摄影的难点。
不能再捱了,这山望着那山高,两头光光。赵猛的妈妈听说了局里的最后期限,气不打一处来,由不得儿子犹豫下去,7月10日抓住了正在家里消凉的赵猛,死命往局里冲,签字画押,呼呼的暑气像针芒一样钻进母子俩的每个毛孔,迅速又化为汗水,带走胸口寄居多日的焦虑。入职手续办妥,报社那边赵猛算是自动退出了。
不到两周,报社即传来消息,大学应届生一共被刷下来了四个,也只留两三个。赵猛心里蛰了一下,如果自己还在报社是不是也会被刷呢?如果不刷,留下来的是不是也只是招聘身份?既来之,则安之吧。赵猛安慰着自己,全班有几个像他这样在毕业前就能拿到编制?虽然说局里有些人浮于事,但多一些时间给自己学点东西未尝不可。局里的待遇还是不错的,上班第一周就派他到云南去开会,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交流,这不就是公费旅游吗?对他一个应届毕业生来说,还不全仰仗他父母几十年的工龄和为人处世?赵猛的心很快就又平复下去。
一个人走得太顺利,总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把别人的便宜都占光了。赵猛有意无意间就有那么些点悲天悯人的情怀,打听打听同班同学的就业情况,谁又走好了,谁又没走好。该帮的时候得帮,气象局的影视中心接了一笔长期业务,要招兵买马。赵猛把这个消息在同学录公布了。以街道办事处的热情号召广大正在找工作或对现有工作不满的,尽可到这里来大展拳脚。
英玉当时正站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置业顾问,卖房子。七厘米的高跟鞋,一个月站下来,脚都肿起七八个血泡,新泡加旧泡。
“你怎么干这个?”
“不干这个干什么?”英玉反问一句,“到哪儿不都是混?”
“那你打算干多久呢?”
“干一行爱一行呗,哪一行不是学东西?”
赵猛不好再说什么。能够干上本专业肯定不错,如果干不上,也得找个能来钱的,如果这都靠不上,那还是少说为妙吧。
赵猛的消息对英玉来说是救命稻草。她给赵猛电话:“我不想卖房子了,再卖下去专业全废了,我想来应聘你这里,全权拜托了。”
这在赵猛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久旱的初冬下了七天的连夜雨。雾蒙蒙的夜晚下灯光影影绰绰,清透的空气总是能够唤起某些记忆。
英玉在大学可不这样,校园广播站的记者,舞台话剧的主演,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她。班主任也夸她是全班为数不多的“社会活动积极分子”。“生亦为人杰!”这是英玉在竞争学生会主席中的豪言壮语,虽然最后只是捞了一名副主席,但这句口号倒让她成为校园名人,毕竟女生能这么赤裸裸喊出野心的不多,不,仅此一个。
大四上学期的时候,英玉突然安静了,闭门造车,要报考南京大学的研究生,难度颇高,但全班同学都认定英玉能完胜。调子起得太高,想收回已不可能,英玉挑灯夜战,熬夜苦读,不成也得成,起码不能辜负这份来自校园师生的厚望。其实,英玉对自己并无把握,虽然南京大学的准导师见过,专业文章也提交过,把过脉,但是英语、政治两科却是弱项。只是声势也造了,考研究生势在必行。如此影响下,温书的节奏也不由得快了起来。
多一个选择多一条路,这是英玉的初衷,去考吧,多一个证总比少一个证好。但是慢慢地,英玉的心不穩了,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让英玉感到一阵荒凉……班上已经有同学找到了工作,报社、高校、社区、房管所,个个签了约,连成天混日子的赵猛也拿到气象局编制,她心如猫抓,恨自己没有个好爹妈,哪怕在事业单位食堂掌勺的也好啊。眼见同学们一个个有了好去处,心慌。仿佛那些好单位原本是给她预留着的,同学们如工兵扫雷般,把它们都给扫没了。
城市的暮冬让人昏昏欲睡,阶梯教室里的课桌弥散出一股异味,清洗不掉的墨汁在桌面晃得人眼烦。书和笔记陈列在眼前,英玉的头昏昏的,不知道考试季何时才能真正过去。
冬去春来,清寒拂面,让人抖擞,也让人难过。
大四第二学期尘埃落定,英玉连初试都没有过。这让很多人大跌眼镜,英玉虽然失落,倒不无轻松,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制作简历,赶赴招聘会,和大家一起投入到就业大战中。但是找工作比报考研究生还要茫然。时间已经不多了,上半年熙熙攘攘的好单位已经去半,有经验的人说还有一个“红五月”呢,这可是最后的好机会,千万给逮住了。英玉跑了几个人才大市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通,没寻着个好处。文秘、文案、策划挨个投了一气,临了人家通知面试的时候,英玉又逃跑了,这都是些什么工作啊,才华完全不对口,职高生都能做下来的文秘我去掉什么价?如此左右掂量、试探,一个单位待了不到两个星期,英玉就厌了,又捣鼓新工作。反正还没有到7月正式毕业呢,所有的见习就当是磨练好了。那些签约到大专院校任讲师的同学,已是一副闲情逸致状,今天这头聚会,明日那头话别,只待新家落户。
大四那年的夏天特别长,像毕业宴上的白酒,一口一口烧得人心口痛。
千军万马的就业大军只剩几个像英玉这样的孤魂野鬼了。从研究生考试结束后,动荡一直没停过。身心疲惫,待遇低薄,今天不过是对昨天机械地重复,明天又将会是对今天的重复……每一次都从最低点干起,自己究竟懂什么?会做什么?这些没有前途,遑论未来的工作像高楼大厦一样阻挡了英玉的视线。本来她是跑得最快的人,但是,好像跑偏了,直到在岔路口撞上赵猛。
2
“对齐,对齐,说了多少遍了,时间线要对齐,画面才不会跳,”马力在编辑台上气急败坏地讲解,“你们还是科班出生,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要我反复教!”
每一次后期编辑审校时,马力总会把每个人都顺带骂上一顿。好在马力骂归骂了,过一会儿,心平气和下来,照样跟你嘻嘻哈哈。不是在你大腿上揪一把就是把你手拽住,小眼睛放光地说:“年轻人的皮肤就是好啊。”
初剪成片很考验人的耐心,眼到、手到、耳朵到,还得切合主题,节奏流畅,一个上午下来,进展没有多少,人都给弄疲惫了。
“做片子啊,关键是要思路开阔,要抓住人的眼球。来,马老师给你们讲个故事,学学故事怎样才能吸引人。”
几个女孩子焦头烂额,凑了过去,权当调剂。
“这是我上大学时发生的事,”马力开始卖关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他慢条斯理地开始下文。“当时,我们学校里女浴室晚上闹鬼,听说这个女鬼曾经是学校里的校花,不知道怎么就死了,还是冤死,被毁容,没有脸,没有脸的女鬼你说多可怕。同学洗澡都是结伴而行,而且下午6点钟前都要赶紧离开。后来我们班上就有人不相信,一个胆子特别大的男生偷偷跑到女浴室里去,结果被吓得半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就没有人敢下午6点以后来这个女浴室来洗澡。新生来报到了,高年级的就告诉了她们这个故事,很多人也不敢单独去洗澡,尤其是不敢晚上去洗澡。但是有一个人例外,这个女生身材特别好,凹凸有致,前凸后翘,要多好有多好,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没有一个男生不喜欢她的。她的胆子特别大,专门挑别人不去的时间去澡堂洗澡。别人就觉得很奇怪,难道她从来就没有见过女鬼吗?”
“第一天她去洗了,没有事情,”马力着实看看大家的反应,都很入迷。“第二天,她又去洗了,还是没有事情。第三天,她又去了,第四天,她还是一个人去,已经第五天了……”
“你到底有完没完?”英玉有些不耐烦。
“这就叫故事的吸引力,”马力脸不红心不跳,“哪像你们编的这些故事,平淡无奇,打瞌睡。”
“不就是一个闹鬼的故事吗?拖沓!”
“精彩的还在后面。”
“快点,快点。”旁边几个同事不满英玉的打岔,催促着马力。
“结果有一天女鬼就真的出现了,”马力终于切入主题,“当时这个女同学正在洗澡,整个澡堂热气腾腾,女同学一边唱歌一边愉快地搓着,”马力模仿着女人洗澡的动作,“突然那个女鬼就出现在这个女同学的后边。没有脸的鬼多可怕。但是这个女同学还是一心一意地洗她自己的澡。‘你不怕鬼吗……女鬼开始生气了,居然还有人不怕鬼的。‘不怕。那个漂亮女生很镇静地说。‘我是没有脸的女鬼,你不怕吗?女鬼真生气了,决定给她点颜色看。女同学一下转过头来,对着女鬼,‘我没胸,还怕你没脸的嗎?这一招真够狠,那女鬼一看这女同学真的没胸,吓得差点晕死,化作一团烟雾,当下就不知窜到什么地方了。从此以后,女澡堂里就再也没有闹过鬼。”
“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没脸的怕没胸的》,“马力意味深长地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身边每一个女同事。
“没劲。”英玉鄙夷道。
“没听懂吧,小女孩。”马力戏谑。其他女同事听明白了马力这是拐着弯骂人呢,都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
英玉懒得理这个人,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其实马力是气象局影视中心最好相处也最平和的一个,惟一不好的就是和女同事说话没个谱儿。事业单位的缘故,对编制看得尤为重要,看得出来,马力是体制内排名最靠后的那个。别看平时嬉皮笑脸,说话没完没了,说正经话的时候都从来轮不到他。但谁让他是体制内的正式职工呢?再孬也比招聘来的强好几倍。看似平等对待每一个同事,逢节日发奖金的时候,马力的“立场”就出来了。
“才100块,过元旦呢,跟打发叫花子差不多。”几个编外员工对局里的福利颇有言辞。
“发给你都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外面的私营单位还不一定要给你呢。想当时我来单位的时候还没领过一分压岁钱呢。”马力讨厌几个女人在一起叽叽喳喳。
“算了,别说了。”英玉之前已经听赵猛说过,他们正式职工最低的节日奖金是一千元。
昨晚下的一场雨才停,窗外的树叶绿得格外饱满,还有雨滴顺着叶尖往下滴,一滴,两滴,英玉在编辑台前坐了一上午,头皮发怵,数着雨珠儿玩。想要的画面总是没有,素材都翻转了也没有想要的。出去拍吧,又要向部门主任“代头”汇报、申请,少不得听他一顿数落,“平时干嘛去了?屎胀了才想挖茅厕?”好像就他最得意,屎胀的时候到处都备着茅厕。英玉犹豫着,为了说服“代头”合理补拍,最好要多编排几个摄像点。哎,以后有钱了自己买摄像机,看到哪儿好就拍哪儿,备份存着。管够!
英玉头昏昏沉沉地从沙发上起来,赵猛在外面叫,“出门了”,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被子,赶紧给叠好,匆匆收拾了自己和赵猛一起出了门。
“你妈说什么了?”
“没什么,说没有把你照顾好。”
英玉笑笑:“你妈真热情。”
“她一向都那样,对了,她以为你只睡个一天两天的。”
“哦,”英玉轻叹,“你知道中午单位嘈杂,间隔时间又长,要三个小时,很难打发的,不像你们职工家属,回家就可以睡个午觉,或休息看书什么的。”
“我知道,你来睡就是了。”赵猛并不上心。
英玉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走路,裤边有星星点点的泥浆,她小心地防范着。来影视中心工作两个多月了,做好了两个片子都还处于审核期,一边等着上面的消息,一边做新的内容,周期一拉长,人心就有些涣散,老是觉得没什么效率,工作不像工作。中午大家爱聚在一块聊天也没了什么兴趣,英玉就不知不觉沉寂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又开始不满意了。“离开”这个念头马上就窜到她的头脑里,仿佛是一种习惯性思维,但是奔波的疲惫记忆也同时被唤醒,她害怕那种不安定,等待一下吧,等待什么呢?
影视中心最开始成立是为了局里创收,主要是制作一点广告节目,可以搭配在天气预报的后面,后来新任局长和省级电视频道签了长期,搞一套科普节目,双方磨合下来,就说干脆两套班子吧,你们这边也做,我们电视台的人也做,每周审片一次,通过了就付费。如此一来也就有了英玉他们这班人。
“如果节目做不好,协议黄了,也就是我们要走人了?”
“不会的,看行情还不错。”
“这么久了,都没个审片的消息。通过率这么低,电视台内部的肯定优。”
“最坏的打算,若真的搞不下去了,你好歹也积累了经验。”赵猛安慰着。
积累经验?这年头找工作也只有这么想了。
下午“代头”把几个编导、摄像、后期特效、审校,全召集来,传达电视台的审稿意见。
“片子电视台那边看了,好听的就不用说了,关起门来就不是外人,就只说不足。《缙云山赤虹之谜》《好奇的云彩》《爱因斯坦与高压锅》这几个片子通过了,但都需要修改,具体的不足,我等下把资料发给每个人看。没有通过的就搁一边了,另起炉灶。不过呢,我希望大家都要认真研究一下这几个片子为什么没通过?我们硬件并不比电视台差,为什么我们的东西就通不过呢?立意啊!我反复强调多次的立意,你们多看看那些有档次的电视节目,《探索》《美国国家地理》,学学人家是怎么做的?不要让别人说我们做的东西像垃圾一样,有点志气行不行!”
“行!”马力带头呼应。凡是代头的话,他都热烈呼应,连“代头”这个外号也是他给起的。
“什么叫志气?有钱就有志气。”一个同事小声地对英玉嘀咕。
“我的话你们别不爱听,”代头瞄了一眼这边,“这个社会就是自然淘汰,适者生存。”
交代完每个片子的长长短短后,也快要下班了。“时间抓紧点,争取这周之内全部成片,上传,早点完事早点播,你们也好有稿费!散会。”话毕,代头夹着文件夹朝主任办公室走去。刚走出去两步,转过头来,“英玉,你过来下。”
回字形的走廊,有时让人觉得长路漫漫。英玉小心翼翼跟上。
“坐吧。”
代头给自己蓄上茶水,点上一只烟,过瘾地吸上一口,翘上二郎腿,缓过神似了地说:“英玉啊,这次你的两个片子都通过了,成绩不错。”
“谢谢领导。”
“但是不要骄傲,仔细修改了。第三个片子做得怎样了?”
“快完了,就是差些镜头。”
“差什么样的镜头就要赶快补。资料里有没有?没有的话就要去拍。”
“就是一些云南竹樓的镜头。资料没有,如果去拍的话……”
“电视里录吧,素材也是我们买回来的,可以使用,另外,这种镜头电视里经常看的见,处理了拿过来用。”
“电视里录的话,怕是像素不够。”英玉想起之前在电视里录的海南的镜头,被马力骂了好几次,“像素这么低,怎么能过关,下次别写这些了,就不能写点没有特别地理特征的地方吗?非要写这么具体。哪个山不是山!哪个海不是海!审不过,就是一顿好骂。代头要是挨了骂,他就加倍,不,三倍还给你!”
代头又深吸了一口气,“我都反复给你们说了,做文稿的时候要尽量考虑摄像的难度,拍不拍得到?到哪里拍?我们又比不得电视台经费充足,可以到处拍,尽量写在市区里拍得到的东西,否则就删去,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英玉看见代头的嘴角细纹一丝一丝的,不规则地蠕动,像前两天电视里播放的显微镜下的线形虫。
“好好做,我看你还勤奋,到时候多通过几个,给这一帮新进的编导做个表率,嗯,到时提拔你做个组长。”代头望着英玉的眼睛。
线形虫突然僵死了。英玉看着代头的眼睛,点点头。
“好吧,就这样,抓紧点。”
“小丫头,不错,”马力拍拍英玉的肩,“不过,我若是电视台的制片,你的片子就肯定通不过。”
英玉眼睛一亮,带着疑问。
“看看你这个节奏,一个字‘打瞌睡。”
英玉笑了。
“要我马老师来给你们讲讲什么叫电视,嘿,不拿一等奖都要特等奖。《探索》知道吗?Discovery,国家地理,人家做的那片子才叫绝!看看中国人拍的什么,尤其像英玉那样的,好了,今天下班了,没有选上的女同志不要泄气,明天,我给大家讲讲怎样做一部国家地理样的片子,到时候成名了,大家还要记得我就够了!”
3
“你到我这儿来取经?我都快辞职了,想去再念点书呢,”黄姗笑笑,“赵猛待你不错吧。”
英玉笑笑,都是大学同学,好像龟兔赛跑一样,她变成了那只一觉醒来的兔子,输了。赵猛待自己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都是大学同学,但是现在就沦为一等公民与二等公民了,”英玉自我打趣,“真羡慕你们这些做老师的,有稳定工资,又有自己的时间做其他事。你和赵猛活得都比我明白,你说你搞了几个大影展,最后找工作的时候,也是要找个稳定的,我怎么就不开窍呢,看着挺聪明吧,其实笨。”
“你一直都很聪明啊,舞台剧《三个灰姑娘》,自编自导自演,也是系里的保留节目。”
那又怎样?英玉摇摇头。
“听赵猛说,你干得不错呢,部门主任挺器重你。”
“好像是哦,”英玉笑了,这也能安慰自己,可是她并不十分高兴,“现在思路枯竭,也不知道在这里能干多久。”
“要不,你就跟赵猛好上,以后嫁给他,后半生就稳当了。”
“好熟悉啊,有点像赵猛妈妈和爸爸的故事。”
哈哈哈哈,两个人同时大笑。窗外能隐隐看见歌乐山的山影,淡青色,带着云雾的阴影。
“还是你这儿环境好。”
黄姗转身给英玉倒了杯碧螺春,绿烟袅袅,带着温度。“这里,就只剩下风景了。部队高校,虽说也是体制内,但是体制内也分三六九等。我很能体会你的二等公民之感。比如,我这里是高校的二级学院,教的学生是从普通高中升上来的,但老师的待遇不能和本部的老师比,人家起薪就是三千,我们才一千,而且我现在还是试用期,要一年以后才转正,基本工资只有800来块,”黄姗在英玉面前坐下,“只是说我要比你稳定些,都得熬。不过,我不想熬了,想飞。”
“我正准备考研,北京传媒大学。到时候再换个更好的工作,不用守在这山上了。我也想做片子啊,现在没有成果,教孩子们做片子,心里有愧。”
两人相视一笑,大学里学的那么多,拿出来怎么样样都不能用?
修建在山上的这所部队高校远离了城区,显得格外清远。周围绿树成屏,本该热气腾腾的操场也带了几分文静,校园中三五个绿军装的学生点缀着,多了些激情。校园后边是农田,蜿蜒的小道别有一番韵味。
“我要是能在这里上班多好。”英玉由衷地感叹。
“得了,你这是围城效应。我宿舍下面就是车站,每天早上天不亮,五六点钟的时候,中巴车就扯开喉咙喊‘红净坝,红净坝,开往市区红净坝的专车,一直要到晚上9点,才听不见这个声音。你知道吗,没课的时候,我在宿舍里,一听见这个声音就热血沸腾,躁动不安,在这上面待久了,就觉得被关了禁闭一样,特别难受,我们念大学那会儿不是经常逛红净坝吗?那个时候觉得这儿的人怎么那么多,秩序那么乱,现在一下山就觉得特别亲切,看哪儿哪儿顺眼,心都跟着那些中巴车滚飞了。”
“也是,要想有所作为的都得在这山上给憋死,”英玉边说边笑,已经合不拢嘴了,“那就在这上面找一个解闷吧。”
“找谁?教官?惹不起,动不动就是军婚,也不想惹,我又没打算卖给这儿。”
“学生呢,大四那种。”
“省省吧。”
篮球场上有五六个抢球的大学生,还穿着军裤。两人伫立看了一会儿。
“其实我们也比他们大不了两岁。”
“是啊,但就是心里老了一个辈分。”黄姗道。
英玉突然想起赵猛在大学里也喜欢打排球,但是自己从没正眼瞧过,看见这帮挥汗如雨的学子,很有男性的力量,光影在远处闪烁,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就连眼前,也有些模模糊糊。赵猛待自己还是不错的,出于同情或同窗情,他还是把书房让给了自己午休,但他又像没长醒似的,对自己全无男女之意。她需要去促成吗?为了以后的方便,她得仰仗这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同窗,想到这里,心里便不服。其实,自己对赵猛也没有男女之意。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留恋,”黄姗打断了英玉的遐思,“有一个学生,大四的,快毕业了,个子高高的,壮实,没有坏心眼。”
“你在说什么?”英玉没领会到。
“有一次,我返校途中,坐中巴车上来,他就坐我旁边,哎,不过我先澄清一下,是他主动搭讪的,我可没有唆使师生恋的动机,他以为我也是这儿的学生。”
英玉两眼放光,“然后呢?”
“然后就是没怎么见面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离开,不要消耗无谓的情感,”黄姗说,“我们倒是约着散过几次步。山中的夜晚还是很美的,尤其是蟋蟀声,低吟不断,月色明亮的时候。”
真美啊,英玉细心听着,眼前却是黑书房里那些稀里哗啦的嘈杂之声,悄然无声的盖毯,赵猛揽镜自照的回忆。
“对了,他今天坚持要请我们吃顿晚餐。”
“哦?”
“我告诉他有朋友来,一块去。”
晚饭是在校园外的一个“绝味鸡杂”里开始的。
“你们看上去真小,还以为是学生呢。”
“我站在讲台上,你就不会觉得小了,”黄姗说,“还别说,”她又转过头来对英玉说,“就凭我教书半年的经验发现,学生的身份观念特别强,只要你往讲台上一站,他就觉得你是老师他是学生,不管你看起来怎么样,特别是你抽他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更明显,学生心态就是不一样,还真敬重你。”
“其实我们也是比你早毕业两年,年龄也差不多。”英玉解围着。
“找工作了吗?”
“还没着落。”
“回原籍还是留本地啊?”
“当然留在大城市最好,如果留不下就只好回去了。两位姐姐如果有什么好去处,通知我一声。”大四学生笑着说。
“工作当然多了,就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了,”大四学生一下来了精神,英玉不紧不慢地说,“擦皮鞋啊、門卫啊、收银员啊……”
“取笑我啊,要这样我还不如回家种地了。”大四学生有些不满。
“取笑你?你能干这些那是抬举你。你知道现在大学生找工作有多难吗?比如说吧,你去做门卫,人家还挑三拣四的。一句话,我们这个职位不需要那么高学历的。为什么?不好管,也开不起那个价。人家当门卫的都是要有关系,你什么都没有,还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找不到工作的人多了,玩着呗,家里有钱就养着,没钱的怎么办?不活了?”
“你在说自个儿吧?”黄姗笑着推推英玉的肘。
“是自儿又怎么样,我还做过前台呢,公司门前搁一张桌子,往那儿一坐,打考勤,登记来访的客人,复印文件,收发信件,打电话通知谁迟到了扣多少钱,就这活儿,你别觉得掉价,人家还嫌你假清高呢。大学生怎么了?考上大学的时候,那是天之骄子,毕业后,就变成丧家之犬了。”
“你别太极端了。”黄姗端起酒杯来敬大家。
“一点都不极端,这本来就是现实,以后大学生一毕业就回家种地或者当民工都完全可能。”
“这个姐姐说得,那还是不要考大学算了,考了比不考还惨,早点出来工作还能挣俩钱。”
“哎,这话你又说错了,”英玉笑道,“以后这人人都要上大学,大学毕业证就是一张跨入社会的通行证。你不上能行吗?找不到工作是一码事,可是你连通行证都没有,就跟被社会枪毙了没两样!”
“我看啦,关键是要务实,这山望着那山高,庸人自扰。”黄姗轻叹。
“我就是不明白,论能力,现在的大学生要比上个世纪的强吧,企业还说什么,实践能力不够,难以胜任岗位,真搞不懂这个社会!”
“不怕不卷,就怕卷不动。”
“你们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四学生说。
“先混着呗,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英玉有些自言自语。
“好,吃饭吃饭,”黄姗招呼着,“大家第一次认识,还是说些有趣的,”黄姗悄悄地把英玉旁边的酒瓶子移开,“这位英老师成功过审了两部片子,就快播放了,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
“《爱因斯坦与高压锅》,”英玉也搁下筷子,端起杯子,“讲的是茶杯里的风波,气象原理深入浅出,说实话,我很喜欢,敬我自己!”
英玉把最后一口喝了,她想自己或许是喝多了,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也不知道扫没扫大家的雅兴。原本人家约会可不是冲着她这番情绪来的,英玉便埋头吃菜。她想起大学时,老师经常让大伙儿看一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爱斯基摩人生存的故事。爱斯基摩人纳努克在浮冰上钓鱼,用锉子凿冰,用叉子叉鱼,捕猎海豹、海象,每次都能叉中,个头还不小。全片没有对话,只有不太正常的肢体语言,以及别扭的音乐,非常无聊的镜头,反反复复,又记忆犹新,真是奇怪。英玉咀嚼着鸡肠,好吃,泡椒辣得正入味,抬头看见黄姗和大四学生聊得甚欢,男孩子欲望难掩地捏了捏黄姗的胳膊,黄姗回之以柔媚,可能是吃热了,他卷起衣袖,露出健硕的小臂,汗毛又黑又长,真是刺激食欲啊,英玉狠狠瞪了两秒他的身体发肤,他回以英玉灿烂的微笑,一口白牙,真好。眼前人可比赵猛有吸引力多了,换她,她也更愿意跟这样的大四学生在月下散步,听听蟋蟀吟唱。
专注地钓鱼、猎捕海象,16个月。嗯,那些曾经无聊的画面怎么这么深刻地跳进脑子里,白色的冰层在默片中漂浮,生存之艰笼罩着纳努克一家。纳努克的小冰屋,怎么说呢,不太像实地取景,有几分摄影棚拍摄效果,明亮、清澈,只是纳努克之妻满脸愁苦地摇晃着婴儿。她要没有愁容的话,这个冰屋还是很可爱的。过去只道是《北方的纳努克》有名有地位,它在世界纪录片上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入选了美国国会图书馆《国家电影记录册》。英玉和绝大多数同学都不喜欢此片,但现在却镌刻般烙在大脑里,光环可以遮蔽诸多瑕疵。她渴望真正地长久地出去拍一次片子,而不是坐在编辑台前,等着马力给自己“偷素材”。她仰着头,对黄姗和大四学生说:“我们去看月亮吧。”
4
赵猛这两天心情特别好,影视中心有两个公费学开车的名额,给了他一个。一个星期要去三天,上班时间正大光明地去驾校,合法翘班,他乐得一下午都在哼歌。学车、拿驾照、买车,一切都这么顺利,事业单位的福利总是熨帖人心。中午回家通报的时候,赵猛妈妈也倍受鼓舞,高兴地对儿子说:“好好表现,看机会多好,你工作还不到一年,以后好机会多的是呢。以后提上科长、副处、处长,不是没有可能!”
编辑台还是这么拥挤,每个编导要事先汇报自己的工作计划,排队用机器。下午没事,英玉索性抱了一本《影视记录片创作》靠窗边坐着看。人来人往特别多,大都是广告业务员。
“赵猛呢?赵猛!”几个来回都没见到人,就冲办公室里的人嚷嚷。
“开车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然后几个广告业务员就开始抱怨起来。“谁来做呢?人家着急要的,真是的。”
因为赵猛去学车,英玉也不好中午独自到赵猛家去午睡,就和刘佳、卫陂陂在办公室里耗着。天气渐渐热起来,越来越待不住人。卫陂陂租来一部影片,打发时间。英玉也无事,自然就凑了过去,正在放映《屋顶上的轻骑兵》,一个很含蓄的爱情片。刘佳、卫陂陂很敬业地讨论构图、色彩、角度、画面节奏,影响了英玉对影片的注意力。
“这个角度真是好!30度的仰拍,左侧光打过来。”
“哎,你看人家拍人物哪像我们这么死板,从不正面瞪着屏幕看。”
“哎,这个风景才美。”
“当然了,得了奥斯卡最佳摄影的。”
“真的,要我说还不如我们自己去摄影得了。每次小张摄影都是那几个镜头,全景、近景,要不就是从左摇到右,没有一点新意。”
“我们不如动员代头去租一個滑轨,真的,这都是很普及的摄影设备了,局里又不是拿不出这个钱,买不起还可以租嘛,就像马力说的一样,整天拍这些打瞌睡的片子真没什么意思。”
英玉在后面听他们说着,论着,心里不免一笑,代头说什么都不会同意。什么是成本?能省就省。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导演,要得起价?多半又得说我们立意低,剪辑水平有问题。
剪片子也是一门艺术,她想着黄姗就要去北京传媒大学,那里一定能学到好东西,真东西。自己在这个小池塘里,不知何时能出人头地。笑归笑,耳边风还是不断。平日里,英玉的工作业绩是最好的,但同事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两人观摩一部电影能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倒是让自己汗颜,如此下去自己是不是很快就要落后于人了?
“哎,重庆大学周末有电影之夜,去看吗?”
英玉望了过去,才知道这话不是问她,但也觍着脸问:“都有些什么片子啊?”
“你都不知道吗?”卫陂陂眉头一挑。
“知道啊,只是没看到节目单。”
“我们也不知道节目单。”
英玉把头转了过去,心想,多大点事儿,小气。
“有韩国的《春宴》,”她听见他们放低了声音小声讨论着,“未删减版,国内没有公开放映呢。”
“多看下《探索》,代头说了,这个现学现卖,过审率来得快,”英玉不冷不热地冲小声议论者说,“艺术的修养没几代人传承,是很难有即时成效的。”
上班时间赵猛正努力地看驾驶知识,要考试了。
“难不难?”英玉凑过去问。
“反正就是背嘛,”赵猛笑笑,“都忙死了,现在是抽空背一背。”
“你晚上呢?晚上又没什么事儿,都背不完?”
“晚上总得让人休息吧,又不是骡子,难道要累死?局里还有这样那样的活动,月底的篮球赛我还要参加,连周末都搭上了。”
“我看你大学不怎么打篮球嘛。”英玉不相信道。
“现在我还是青年骨干——”赵猛故意拖長了声音。
“是吗——”英玉也故意拖长声音。
“对了,我们周末还有个舞会,你,还有他们一块叫上去参加,”赵猛用眼睛瞄瞄其他几个编外员工,“那里面有很多可是未婚青年,局里自己搞的,没社会上那些污七八糟的。”
“听上去不错,不过体制内的找体制内的,这才门当户对,我们就不凑数了。”
“捧个场呗,这是政治任务,我这次负责检票,说不定运气好,还有哪个正式员工把你们其中一个给看上了,嘿嘿。”
“谢天谢地!你更适合去参加,我问你,你愿意找个体制外的吗?妈妈那里首先就不能过审,双职工最标配,我们体制外的就免了罢。”
“瞧你说的,”赵猛笑道,“我还真是正式员工中为数不多的未婚青年之一。”
“赵猛,赵猛。”
“看,才安静下来一会儿,做广告的又来了。”赵猛正说到兴头上,无可奈何地合上《驾驶理论》,往包里一塞,“不说了。”他急急地跑到另一个办公室去了。英玉几分怅然地望着赵猛刚才坐过的地方。
中午打饭的时候,英玉去晚了,只剩些炒豆芽、炒冬菇这些素菜了,没食欲,不过还是将碗递了过去。
“今天怎么这么晚?”赵猛妈妈在餐台后问。
“片子没编完。”
“工作是干不完的,人是铁饭是钢,下次早点。”
“谢谢阿姨。”英玉说。
“哎,我就跟猛猛说了,你要是早点提想来局里工作,我当时就把猛猛和你一起办了,大家都是同学,这年头好工作不容易找,把握机遇很重要。”
英玉心一下提起来,揣摩出个中含义,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的,年轻人多锻炼下。”
“猛猛要像你这般懂事就不错了。”
“哪里哪里,赵猛在单位是青年骨干,是我们的榜样。”英玉口是心非地说。
“你也不错,听说是这一届过审率最高的。”
“谢谢阿姨,平时你们也帮我不少,真的。”英玉端着菜饭想,赶紧走吧,再聊下去,得磕头感恩了。
局里接到一封邀请函,省电视台要举办一次纪录片大展,主题是“挖掘驼省文脉,振兴驼省风貌”,要深刻地反映出驼省的文化底蕴或变迁,要求影视中心选送两部片子参展,可以是过去播过的,也可以是正在制作的。此次活动意义重大,要选评出一二三等奖,这也是为局里增光的事情。一共有70几个单位接到了邀请函。授奖面达60%。
“孩儿们,这是出成绩的好机会,要把握住。”代头意气风发地鼓舞士气。
“这是代头争业绩的好机会。孩子们一定要给我顶住!”一个同事煞有其事地小声模仿。
“哎,你们这些一天想成名成利的,机会不是来了吗?”马力跟着起哄道。
“有什么好的题材尽快报上来,到时候一起组织拍摄。”代头说完,又踱着方步握着保温杯走了。
“得不得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不都是一样的拿稿费?又不会额外奖励什么。”一个同事收拾着文件夹,不屑地说。
“这些官方的奖项说不定都是内定的。”
编辑台流线工作辛苦,但是马力自得其乐。训话新入职的女编导,是这份审校工作的福利。
“要我说啊,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早就拿什么国家地理大奖了。哪像你们这帮毛孩,整个一原始人群,”马力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说,“还每天摆什么导演的架子!”
几个女编导被骂了,还是依旧缠着他让给想折子。
“你们去看看什么是得奖的作品,看看你们整天看的什么电影啊电视啊之类的,都看剧情去了吧,该看的没看到,一点长进都没有,”马力又喝了一口水,“来,给马老师倒水。”
英玉赶紧给续上茶水。
“还是这孩子听话。”马力趁机摸摸英玉的手。
“我们不是去拍一个历史景观吗?我认为,要拍就要像国家地理那样拍,重在过程,考察的过程,至于结果是怎么样,就淡化,不去追究。”
几个女编导连连点头。
“你这个不行不行,”马力对英玉的稿本直摇头,“平淡!没辙的平淡。”
英玉脸色有些难看。
“不就是要拍一个传说中的彩虹吗?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把握时机去拍到彩虹。”
“可以选定了时间去蹲点嘛。”
“天真!太天真!蹲点?你以为我们是专门的摄制小组?我能耗那时间,还不如多在这儿做些后期编辑呢。再说你就算能拍到,又怎么样?电视台缺你一个彩虹啊,一抓一大把,没脑子,你要在构思上下功夫。”
“那怎么构思?”
“怎么构思?再给马老师倒一杯水。”
英玉又端起水杯不乐意地走开。
“我告诉你,你不是拍彩虹吗?那就反其道而行之,不拍彩虹,拍人们心目中和猜测中的彩虹,哎,这样就算你因为天气原因没有拍到彩虹,但是也可以在结尾的时候留下这样个谜底,对了,这就是《国家地理》的拍摄手法。“
“可是,这行得通吗?“
“脑子真是不开窍,这样拍出来的东西肯定比他们弄的好看,这就叫悬念。不过呢,这当然有风险,评委如果经常看《国家地理》的话,你这个片子说不定就弄成了特等奖了,如果评委不识货,也完全有可能不入选。”马力摇着二郎腿,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英玉半信半疑,坐在原处,没有主意。
“好了,下一个。”
其他两个女孩子坐在另一边,听见马力的召唤,转过头来,树起了一个大拇指指向下的动作:鄙视!
“狗兔崽子!”马力骂了一句,“过来。”
女孩子又沖他笑。
“好好琢磨琢磨吧。”马力趁机在英玉的大腿上拍拍,就朝另一边走过去。
这个月又没什么钱,前一段送上去的片子给压了下来,关于评奖的事情久久没有回音,赵猛的车也学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路考了。代头来巡视的时候就催促赵猛说:“小伙子,要勤奋点,赶紧把驾照拿了,工作也不要落下。”几个同事中午没事的时候又絮絮叨叨这个影片那个导演的话题。生活又恢复到以往的琐碎和平常。英玉又抱着过去没看完的那本《影视记录片创作》阅读起来。
“后来,弗拉哈迪的妻子曾经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返哈德逊湾的极地,直到拍出了《北方的纳努克》?
弗拉哈迪回答:“为了重新回来。”
弗拉哈迪在北极生活了16个月,胶片已经用完,准备动身回家,纳努克惘然若失,依依不舍。弗拉哈迪指着身边河床的石子说:“会有像石子一样数不清的人看你的电影的。”
……
英玉轻轻合上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什么时候也会像石子一样数不清的人看她的电影?这是一个几近遥远几近天真的梦,她既没有弗拉哈迪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有对电视电影近乎痴迷的执着,她只是在寻找一条更适合生存的路。但是这些激情的人激情的故事还是深深地刺痛了她。她、黄姗、赵猛不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听凭生活原本的潮汐前行,如果还勉强有激情,也只能叫作生存的激情。
新生的杨树叶发了浅红暗绿色的新芽,晨曦一来,透亮至极,好像某些潜藏的愿望隐隐勃发。
黄姗上了北京传媒大学研究生初试线,她很兴奋地短信了英玉,并告诉她现在正在北京准备与导师谈谈。字里行间都是喜悦,她说她太喜欢首都的节奏了,终于就要告别那修道院似的军校生活了,她将会在这里待上一个月,直到复试结束。末了,还提到那个大四学生在她拍摄的一部实验片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说复试后回来大家再聚聚。
英玉觉得脚心有股泉涌般的热,初夏的燥从来都是从脚心开始,继而贯穿整个脚掌,血脉,四通八达直抵心脏。瞬间又反馈下来,一双脚汗泠泠,鞋子里像蓄满了水,只差没爆炸……
“你们参选作品能分到多少奖金?”赵猛一边吃饭一边随意地问道。
“不知道。还不知道能不能参选呢。”
“结果都出来了。我上午还看见代头在上报资料,不就是你们几个做的片子吗?”
“是吗?怎么没有通知。”
“我也就是看见一堆材料,听见奖金什么的。”
英玉眼睛亮了一下,随之黯然,“哦。”
一个下午,刘佳和卫陂陂都在很热烈地讨论镜头、补充采访。刘佳、卫陂陂、英玉都是一块儿进来的,因为业绩不同,渐渐地生分了,刘佳的体型偏高大,带有一种男性的气质,卫陂陂则是细小的身材,说话也柔柔的。刘佳和卫陂陂越走越近,感觉像夫妻俩,尤其是争执的时候,一个苦口婆心,一个声泪俱下,此起彼伏一阵不知什么原因又喜笑颜开了。英玉知道这次她们是联合一起做一个片子的,干劲很大,独立地看这两个人都很泯然众人,合在一块力量似乎就无穷大。英玉走到她们身边,两人也不像往常一样避讳,正讨论什么,还没分出个彼此来。
“这个字体的背景一定要用黑色的,不然字就显现不出来。”
“黑色太死板了,可以多尝试几种颜色。”刘佳很执着。
“这种细节上没必要这么纠缠,再说这是电视屏幕,分不出这么多细节来。”
“代头都说要在细节上下功夫,我们的题材又不比别人逊色,要出彩就要在这些方面多做些动作。”
“你这样试来试去,别人也会烦的。”
“他们搞制作的就是要配合我们,有什么理由烦,再说这个片子是代头钦点的,应该大力配合才对。这还是给局里增光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好吧,好吧,我们讨论下一个吧。”两人又翻开密密麻麻写着的几页纸,数着数着说。
“你们这个片子要改?”英玉听得云里雾里,问她俩。
“对。”刘佳抬头望了一眼回答。两人又继续讨论。
英玉也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站在原地左不是,右不是。
“两个狗屎快来看,这是不是你们要的效果?”马力一只脚刚跨进来,声音就咋咋呼呼地传到。
“哪个狗屎站在门口说话,臭烘烘的。”刘佳站起身,丝毫不让马力打趣的样子。文件夹合上,拉着卫陂陂朝制作室走去。
知了已经耐不住初夏的高温,扯开了喉咙嘶哑地叫着,窗外的空气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热浪,吹在人身上令人不耐。天色灰扑扑的,蓝天白云并不显见,英玉觉得一阵燥热,制作室里还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刘佳她们的片子是不是参选了?”
“是啊。”马力一副漫不经心的樣子。
“就只有这一部片子?”
“是啊。”
“那怎么代头不说一下这个事情呢?”
“没说吗?我还以为他给你说了呢。”
“装傻。”英玉最看不惯马力这副与代头沆瀣一气的表情,心里暗骂。
“你可以去问问他,可能他也给忘了,还以为给你说过了。”马力头也不回,翘个腿在编辑台上修改一个转场效果。
“这个片子很好吗?”
“是啊,我也觉得不好,但是评委就觉得好。”马力打着哈哈。
“感觉像在介绍历史文物。”
“是啊,跟个老古董差不多。”
“这个墓碑的镜头这么多,观众怎么看得下去?”
“对,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才叫修改。”
英玉悻悻地站在后边,到底是去问代头还是不去问呢?
书房里黑黑的,因为长期不透阳光,也就不觉得热。视觉差在此刻很管用,但是英玉心里烦躁,便从书房里走出来,客厅是明晃晃的亮,空荡荡的可乐瓶码了一排在墙根,赵猛正在卫生间梳头,从门缝里瞧去,有一点《阿飞正传》中的倜傥。从镜子里折射过来的白云刷地刺痛了英玉的眼睛,她很夸张地用手避了一下。
“怎么样?”赵猛看见英玉过来,“我昨天才剪的发型。”
丝状头发长短有致地垂落在赵猛额前,衬托出了眼睛里的柔意。英玉心里一阵发颤,似曾相识。
“可以,”英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认真,“有女朋友了?弄这么帅。”
赵猛一下就笑了,他是最经不起别人说他帅的。他又朝镜子里看看自己还算满意的发型,左右摇摆了一下。
“太帅了,可以了。”英玉装作若无其事,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她本来就是出来喝水的,想到这里她觉得应该表现得很平常。
“还行。”对自己的外貌,赵猛此刻也比较满意。英玉就在跟前,也不好老是照镜子,他走到客厅里坐下,捡起一个柑子,兀自剥了吃。
“我看刘佳他们很着急地在赶片子,你是不是准备得差不多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听说这次只选了刘佳她们的片子。”
“哦,其实刘佳的片子也可以,我还帮他们做了一个字样。”
“我还没完整地看过她们的片子。”英玉觉得让自己说点违心的恭维真受不了,不说又好像没有气量。
“你的片子我也只是听你说过,也没怎么看,不过听上去思路不错。”英玉听赵猛的措辞怎么越来越像代头腔,他才来多久,大家不都是同学,是“一伙”的吗?
“谁知道呢?也许我不适合做这一行吧,”英玉有些解嘲地笑笑,“像你这样就好了,生活过的多滋润,闲来的时候还可以换换发型,泡泡小姑娘。”
“也就驾校里认识的,也不知道成不成呢,”赵猛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呱唧呱唧地还没咽下去,接着说,“我每天都这么忙,你还不是看着的,一会儿业务员来找,一会儿上面又安排下来一些渣渣事。”
这就有意中人了?英玉心里咯噔一下,有些酸涩,虽然自己并没看上赵猛,但平时他还算关心自己,多少也是种温暖。
“你妈妈那天在食堂跟我说,要是我俩……”英玉说了一半说不出口,如果误解也能成全一段姻缘,算好事呢,还是坏事?
“别听我妈的,”赵猛又塞了一瓣橘子入自己口中,“她想撮合我们。”
看他那德行,心里眼里都没别人,怎么能托付终身,英玉没有把误解推进一步。“是啊,她都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要珍惜。”
“男人要以事业为重,”赵猛终于把橘子吃完,“以后还够得忙。”
大小都由家里给撑着,屁大点事就称忙。英玉听着不舒服。
“体制内就是好,总是没什么压力的,一个月工资照拿。我们就不一样。”
“真的,我觉得人要知足常乐。你要是站在我这个位子,你也不会觉得满意。”
“如果我是你,从小到大都在这个环境下,可能会满意。”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赵猛和英玉都不约而同地笑,“如果我不是你大学同学,你不会这么想。”赵猛说。
谁说他不知道,他还是懂人情世故的,英玉想,抬杠实在没有必要,时运不同。
“还是要多学点东西的好,你还打算考研吗?”
“我?”英玉很惊奇地问,转而又平复下来,“是不是因为我大学里考过一次,大家都认为我这辈子都要去考?”
“我想考呐,学历会影响提干,你看我们单位上都是研究生了,就我一个还是本科。当然要考还是要选准方向。”赵猛没有接过话头,而是自顾自地说话。
“考来考去有什么意思?”英玉没有说出这句话,黄姗又回到山上的二级学院去了,天有不测风云,通过复试,大四学生应该也毕业了,这真是双重打击。
“我真佩服黄姗,工作都不要了,都要去考研究生。”赵猛由衷地说。
“我有些困了,”没有什么新闻,赵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又是一年了,我们毕业都两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英玉也有些困乏,盛夏的树叶几日之间全都变成墨绿色了。客厅里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刺得人眯眼皱眉。是啊,又一年了,去年今年,今年去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又到应届就业的高峰,火热的夏阳……
局里招聘的新编导来来去去,每一年都要换一拨新人,英玉熬了五年,也成了当之无愧的老人,得过奖的刘佳、卫陂陂早就借机跳了槽,换了城市继续漂着,她们一直梦想着拍电影,也不知道如今上了道没有。乡村的河流整治正是这些年的热点,气象命题太狭小,英玉组建了一个“它力量”工作室,自己花钱添了一台专业摄影机,手持的,随时积攒素材。湿地公园、排污口、酒厂的废水处理池,有趣的她都拍一点,回家在电脑上剪辑。有些片子她就放在B站,看看点击量增多,就包装一下,作为局里的作品上报送审,这些跟生态有关的纪录片,虽然和气象没有什么关系,但到底是热点,省电视台和央视纪录片频道倒发出了橄榄枝。
英玉编导的《黛湖一尾鱼》反映很好。影片从本城黛湖的生态修复开始,镜头摇向红叶李、红枫、紫薇、枫杨、香樟、乌桕,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植物香,在热风中,有一种隐藏的秘密。抬起头来,行人莫名想要追寻,而停下来观鱼的人,闲聊的人,也被这种香味弄得有些迷茫。
黛湖是缙云山的眼睛,湖边原有的云登酒店、金湖湾度假村、黛湖人家、大罕宫等四家农家乐,占地面积22350平方米,垃圾污染了生态,作为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缙云山,即时整改,划分出了核心区、缓冲区、实验区,该退的退,该让的让,在这些区域里,人和建筑必须退场,还给自然生态。
寂静的山林中,会听见树叶、虫鸟在和自己对话,停下脚步,她对它们也说了好多话。这样的话是没有声音的,也没有具体文字。它反而像水流一样,源源不断,最后又流到自己的心田。
热点生发流量,代头的金字招牌却树大招风,有人拿“非法营利”说事儿,气象局里要整顿秩序。英玉想着要不要独立出去,不再依靠这棵待了五年的大树,但是代头舍不得英玉和“它力量”这块招牌,他在上面斡旋,抵抗某些利益群体的挑拨,他也是下一届副局长的候选人。
国庆节一过完,英玉接到了黄姗的电话。
“嗨!范进中举了。考上北京传媒大学的研究生了。”
英玉千头万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饯行。”
“已经飞走。”黄姗说自己此刻正在首都机场,她接着问英玉:“这些年还是和赵猛没缘分吗?不行,你就到北京来,我罩着你。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住小黑屋的。”说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英玉离开那间黑书房已经多年,赵猛还是单着,他们俩始终没擦出火花。赵猛妈妈张罗了数次相亲,未果,这个儿子让她又爱又恨,恨不得替他过飞驰人生。食堂里赵猛妈妈又半是遗憾半是试探地劝说英玉:“以你的能力,进编是没问题的,只是你得去考啊,逢进必考。”
“好的,我一定向赵猛学习。”她真心实意地宽慰赵母。
金秋時节,桂花初绽,空气中若有如无的香甜弥散,白露过后的阳光退了燥意,天空里比夏天能多看见几朵白云,似乎伸手可摘。英玉一边接听黄姗的电话,一边无所用心地漫步曾经的大学,她受邀回来再做一次《黛湖一尾鱼》的影片分享课。
皮鞋、布鞋、运动鞋纷至沓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孩子气的脸,从英玉面前晃过。一群身着军装的新生正往操场上赶,两个教官一前一后清点着人数,队伍参差不齐,像这个季节还未消退的绿叶,吸引着人们的视线。校园的法国梧桐初现金色,再过一周,北方冷空气入侵,气温变低,叶片中的叶绿素也会跟着降低。那时,它们就会全面绽放黄金之彩,英玉见过,嗅过,金黄之城还会散发一种格外的清香。她挂了电话,打开手持摄影机,对准了树梢、枝干,分裂为三或五枝的叶片。
这些都是生命中值得收藏的时刻。
责任编辑 晨 风
强雯,女,重庆人。有小说、散文随笔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译林》《山花》《广州文艺》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 好小说》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养羞人》《吃鲸鱼的骡子》,散文集《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小说集《石燕》等。曾获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红岩文学奖、中国新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