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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就是结局

2023-06-12刘鹏艳

飞天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林妻子孩子

这事一开始就没什么征兆。

其實也不能算是没兆头,他右眼皮子跳了一宿,以为是头天晚上挑灯夜战给烟熏的。他对烟敏感,再说具体点儿是眼睛对烟雾敏感,尤其是右眼,可能跟小时候上树掏鸟窝不慎摔下来磕了右半爿脸有关。那以后右边脸颊就肿了,右眼眶也是乌青一片,半个月没褪下去,好不容易消了肿,右眼睛却落下毛病,稍不对付就充血,红红的像是害了眼病,而且一跳一跳地扯着太阳穴。说疼吧,倒也没疼得厉害,忍忍就过去了,可到底得“忍”那么一场,害得他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着。

头天晚上陪黄局他们打麻将,他是有心理预期的,一是输多少心里有数,二是眼睛受不了——黄局他们都是老烟枪,打麻将的时候指头尖必要夹根烟才能把牌痛快地打出去。要是东风,就吹得他睁不开眼,要是二饼,就直接烀他眼眶子上了,总之是辣眼睛。他随身的手提包里有小两万块钱,估计“输”给黄局万把,余下两家一人五千,这事差不多就办妥了。果然,黄局赢得兴高采烈,原先在办公室里格外严肃的眉眼透出和蔼与慈祥,反过来还替他心疼:“小林,你这牌技得练哪。”

论起来,黄局是他大学同学的父亲,他要喊一声“叔叔”的。私底下这么喊,透着亲切,能拉近关系,但场面上的规矩不能破。他眨巴着眼睛点头:“是哎,黄局,我原以为就算赢不了您,总不至于输得连裤子都穿不上。这不,就差没把这条皮带输给您了。”他指指自己腰上,带有某国际大牌LOGO的高档亚光鳄鱼皮皮带昂贵而不嚣张,黄局会意地笑笑。

黄局办公室的抽屉里也有条一模一样的皮带。那天饭局上黄局不过是随口一说,夸赞他腰上的皮带有点意思,隔天他就给送过去了。黄局原本是坚辞不受的,禁不住他孝敬老子似的,一口一个“您老”,也就笑纳了——再不收就有点不近人情了,好歹读大学的时候他去黄家吃过一顿饭,老黄还记得这孩子老实敦厚,不像城里孩子,骄娇二气。这就算挂上了关系,老黄说早知道是你,不用摆那么一桌,我以为谁呢。引荐的人没具体说小林是什么来路,老黄也没细问,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办事讲规矩。但是一见面老黄就认出小林了,小林也认出了老黄。老黄让小林放心,小林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毕业以后小黄就出了国,同学关系早断了。现在的关系,是供货商和招标政府的关系,他盯紧了黄局,就差没认干亲了。

跟小黄,他自然是没法比,可小黄现在入了外籍,国内这个老父亲,两三年也难得见一回。他上赶着补这个缺,嘴齁甜,腿脚又勤快,老黄夫妇心里还是蛮舒服的。黄夫人说,上学那会儿这孩子还像个没嘴的葫芦呢,想不到现在这么机灵。老黄说,社会是一所大学,那是得摸爬滚打的,不像那会儿读死书。黄夫人直点头,说,那你有什么要办的,谁办不是办呢,就交给小林吧。

他替小黄给老黄夫妇尽孝,他在六百里外的亲生父母,却落不着这个待遇。老林头夫妇是地道的农民,过不惯城里的日子,就像老黄夫妇过不惯国外的日子。逢年过节,小林回老家看看,或者老两口来城里看看,但那都是应景儿,并不是过日子。老林也叹,说养了个儿,倒和没养一样。小林说您且知足吧,少说您一年能见两回孙子。老林说你把孙子放我这儿,幼儿园在哪儿上不是上,你还没上过幼儿园呢。小林妻子哪能同意呢,就这每年寒暑假回趟老家她都嫌多跑了路,等孩子回城,哪儿哪儿都觉得别扭,土、野、没礼貌、不文明,得好一阵才能调回城里孩子的状态。小林妻子家虽也是乡下地方,但她和小林一样在城里上过大学,就再也不肯把孩子往乡下送。照小林妻子的“人种进化论”,阶层的流动只能从下往上,要是从上往下,那还活个什么劲儿?你看人家小黄怎么不把孩子送回国内上幼儿园呢?

他愁眉苦脸地起床洗漱,头晕脚软,右眼皮还是跳得厉害。这种不规则的跳动最让人心慌,跳跳停停,歇口气又跳一阵儿,你以为它跳够了,它跳得更欢快些,摁住它,它也不老实,在指腹下的跃动清晰可触,像是妇人的胎动,让他发疯。

妻子已经把儿子打扮妥当,完全是照着偶像剧小正太的模子出的货:黑色T恤,白色垮裤,三叶草运动鞋,外加一顶倒扣的耐克棒球帽。她本人更夸张,皮鞋、挎包、连衣裙都是头天晚上便郑重搭配好的,连首饰都是成套的,脸上的妆容比上班时还要精致。自从他的事业上了轨道之后,妻子便辞职回家做起了全职太太,照说每天出门见人的机会,不过是送儿子上幼儿园和买菜,但这也要精心打扮,甚至要比去单位上班更精心些。因为幼儿园门口简直是个永不落幕的露天大舞台,“爸比”们开什么车,“妈咪”们拎什么包,都是有讲究的。

他捂着半边脸开车,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妻子数落他:“不行就别硬撑,去医院吧。”他咬着腮帮子说:“今天签合同,再说医生也没辙,忍忍就过去了。”“行,你忍着吧,省下医药费我多买点菜。”妻子把一盒牛奶塞进儿子手里,看不出是关心还是生气。

到了幼儿园,妻子牵着儿子的手下了车,他才感觉眼皮跳得缓了些。只是头还嗡嗡的,好像妻子的唠叨有余音绕梁的功效。婚姻就这么神奇,你以为你是因为爱情才结的婚,后来发现这事跟爱情没啥关系,有时候过得还不如那些没谈过恋爱的。比如他爸和他妈,结婚前就相亲那天见过一回,可老头老太太一辈子没红过脸。他妻子说,那是“没红过脸”吗?是你妈不敢红脸好不好!言下之意,她是有知识有能力的现代女性,和他旗鼓相当。就算她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那也是她的牺牲和奉献,不是她要靠他养活。

天地良心,他可不敢说他“养活”她,但她总要体谅他在外面的辛苦吧?哪里就像她一样,没事儿逛逛街做个美甲,做个SPA!他做的,是生意啊,做生意可是容易的?不得拼,不得忍?在外面拼了,忍了,回家还得招她数落,不顾家啦,烟味儿大啦,影响娘儿俩休息啦,总之是哪儿哪儿挑毛病。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腮帮子又肿起来了,和当年一样。

当年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不会比儿子现在的年龄大,照他爸说的,他没有上过幼儿园,从小在野地里长大。风一吹,长一截,泥地里再一滚,身坯子就结实起来,不像现在的孩子,动不动病了痛了,抱起来就上医院。那时候哪有医院可上?连卫生所的门都少进,村里只有一个赤脚医生,不管头痛脑热跑肚拉稀,只有一味腥臭的草药,对症不对症不知道,拿回去吃就是了,反正吃不死人。若是吃好了,那就是有效;若好不了,那就是命;挺一挺就挺过去了,那是好命;挺几挺终于挨不过,那就是歹命。歹命的孩子,父母也不敢多说什么,那都是老天爷的旨意,你能跟天过不去?

他上头还有个哥哥,就是歹命,七八岁时,跟人去河里游泳,叫水鬼拉下去再没上来。一起去河里的有好几个孩子,都是一般大,偏偏他哥被水鬼捉住了,不是命是什么?从此他爸他妈不让他去河里玩水,他是他们村唯一一个不会凫水的孩子。

可是不凫水,总得找点什么玩儿,他看上了村头水口林那几棵老树。

老树真是老,不知有多少年了,村里最老的老人说自己还是娃娃的时候,老树就这么一副老模样,虬枝盘根,树皮皲裂,沧桑得让人落泪。他听懂了,知道这树上了年纪,走到树下就想淌眼泪。为什么淌眼泪呢?却又懵懵懂懂的不很明白,只晓得老树看惯了村口那条河,每年都有孩子掉下去,没再上来,老树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说。不说就当没这回事,各家孩子还是去河里游泳,只有他们家,不许他去。他觉得委屈,又觉得伤心,五六岁的孩子,竟有了忧伤的情绪。

他带着忧伤爬上老树,远远地看其他孩子玩水,看着看着又想淌眼泪。泪眼婆娑的他想着心事,忽然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扭身一瞧,是一窝黄嘴丫的雀子。雀子还小,张嘴也没那种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倒是唧唧哝哝的,听着让人心里酥酥麻麻。他听得入了迷,不由得伸手去摸,手刚触到鸟窝,身下的树杈子就劈了,他一头栽下来……

这以后他爸妈连树也不让他爬了。

他对着后视镜照来照去,又张开嘴往深处看,没看见有溃疡之类的,一口原装牙也不疼,腮帮子怎么就肿起来了呢?事情就这么蹊跷,原本看不出什么联系的事物,内里却可能扯着千丝万缕,他想到当年磕掉的两颗牙,幸好是乳牙。但也许本来它们就松动了,并不是他从树上掉下来才磕掉了它们,而是它们正好要掉的时候就碰上了他从树上掉下来。就像他和黄局的重逢,是巧合,但也并非完全是巧合——打瞌睡遇到递枕头的,又岂知不是拿着枕头的那位想找个信得过的脑袋垫他的枕头呢?

总之合同一签,这件事就算办妥了,也不枉他给人当一回孝子。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直视前方,一路绿灯,畅通无比。

他是到了黄局办公室才知道,就在几分钟前,他这位贵人被检察院带走了。前后就差几分钟,他不知该懊恼还是庆幸。办公室主任他是认识的,问起来,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他也就不再打听。这种事,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好消息。

怏怏地走到停车场,他忽然发现眼皮不跳了。什么時候停跳的?他竟然想不起来,他记得这一路都是跳着过来的,一边开车一边跳,一边上电梯一边跳,到了黄局办公室还在跳。可能听到黄局被检察院带走的消息以后注意力就转移了。那么,眼皮跳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拉开车门,把自己扔进驾座,点燃一颗烟。

烟雾缭绕起来,在挡风玻璃上廓出一个人脸。那人脸起初模模糊糊的,有点羞答答地不肯坐到他面前来,他又重重喷一口烟,那张脸就不得不老老实实地面对他了。

他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张老脸,就像老家水口林的老树一样,虬枝盘根,树皮皲裂,沧桑得让人落泪。他眼里竟不觉有了泪意,觉得那是父亲的脸。他倒不是想起了他爸,他爸的脸比这更糙,虽然皱纹里也有沧桑,但是没那么忧伤——他有点糊涂,忧伤这种情绪一旦跑出来,就非常莫名其妙,它既不像愤怒那样目的明确,又不像恐惧那样有精准的刻度。

后来他才想明白,黄局,老黄,也是一位父亲。

他们村里那个说树像说书一样,终于把自己说成一座坟的老人,也是父亲。还有他的岳父,年轻时就跑到城市里闯荡,一拳一脚、一分一厘地挣钱,终于把妻子女儿都接了过来,却积劳成疾,撒手人寰。这些父亲都令人尊敬和忧伤。

他对老黄还谈不上父子般的感情,但是他觉得老黄人不错,讲情义,肯帮人,以老黄的身份地位,算不上贪得无厌。大学时他去黄家,老黄就指着他教训自己儿子,夸他吃苦耐劳,小黄却好吃懒做。小黄不服气,说一顿饭你能看出来人家吃苦耐劳?老黄说,怎么看不出来,我看人一看一个准。不知道老黄怎么看自己的,是贪官还是好人。

眼下老黄进去了,合同也就没了下文。他为这事经营了大半年,上下打点,光是外围公关就花了好几十万,奈何竹篮打水,害得他又想淌眼泪。

还有就是,老黄出事会不会牵扯到他?

其实他们也就是打了几场麻将而已,输赢不过几万块,但他还是觉得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他要是被检察院带走,难保不供出老黄,那么老黄会把他供出来吗?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以德报怨的有,以怨报德的更多,况且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恩义,不过是没有兑现的利益。他有点恍惚,思摸着如果检察院来找他,该说什么不说什么。打麻将都是现金,没有痕迹的,除非老黄自己傻;再就是一条皮带,只好认了。不认也不行,老黄让检察院来找他,还能白找不成?余下没什么了,就怕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跟老黄相干的也问出来。做生意,哪有那么干净的屁股,只能带菌生存。

他眯着眼,看着面前那张脸,袅袅的,有着无奈的身段和妥协的气息。他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觉得那是自己的脸。

自己也是父亲呀,儿子就要上小学了,正是什么也还不懂,什么又懂那么一些的年纪,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要是不说,小东西也能猜个三分。就怕这三分猜出来的东西,有可能对小朋友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如果父亲凭空消失了,小朋友会怎么猜想呢?这个问题让他尤其感到难堪。

他把视线收回来一些,决定不看那么深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看他是好命还是歹命。

他的命应该不差的,不像他早夭的哥哥,不然怎么在城里读了大学又在城里娶了老婆。可也说不准,命歹的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命歹。他哥七八岁之前不也生龙活虎的,远近都说他哥聪明,日后肯定有出息。可日后,他哥忽然就没了。可见世事无常,很多事都是忽然一下子,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分了好歹。

他这样想着,面前的那张脸就分了开来,左面那半张脸笑眯眯的,右面那半张却苦哈哈的,吞了黄连一般。左面那半张脸说,你命好,生在父母双全的家庭,又不痴不傻的,自己也肯努力;右面那半张脸就说,你心里清楚,拼了命跑到终点,也不过是人家的起点。左脸不高兴了,说这话不对,人不分高低贵贱,什么都靠自己去争取;右脸就拉长了,一副苦相更甚,叹气说,你不要怪我说大实话,投胎也是项技术活。左右各不相让,他听谁的话都觉得有道理,可道理又不能当饭吃,更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他打了一把方向盘,把思绪从泥淖般的烟雾里拔出来,驱车奔向来处。

写字楼里人来人往,都是挂着工牌的白领。别看穿得人模狗样,一个月挣得还不如外卖小哥。他在这里租了两间房,门上挂着东安贸易公司的牌子,生意做得杂,有什么卖什么,手底下除了一个兼职的财务,再就是打杂的小文员。小文员见他进来,起身招呼一声:“林总。”他点点头,自己都觉得多余。

随手带上里间的门,他脱掉紧绷绷的西装外套,融化了一样瘫坐进仿皮的老板椅。班台倒是够大,可惜没什么可放的,除了一台电脑和几个文件盒,显得十分空荡。背后的书架上放了几本《博弈论》《厚黑学》之类的闲书,一盆绿萝松松垮垮的样子,吸饱了水,却没什么精神。半晌,他抽出文件袋里的合同,扔在桌上。

老黄进去了,意味着这笔生意黄了。像东安贸易这样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小企业,靠的就是老黄这样的衣食父母。现在“父母”折进去了,真是晴天霹雳。他百无聊赖地翻着合同,觉得合同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小蝌蚪,在眼皮子底下蠕蠕而动。他的右眼又开始跳了,而且脸颊胀痛,像是当年从树上一头栽下来,狠狠吃了一嘴泥,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当年他趴在地上大哭了一场,现在呢,可没有这份资格了,再痛也要忍着。他咬咬牙,把手机掏出来,考虑要不要给银行的客户经理打个电话,那笔抵押贷款快要到期了——是瞒着妻子办的,妻子要是知道他拿自住的学区房给公司贷款,非跟他离婚不可,眼看儿子就要上小学了,到时候上不了学不说,还有可能无家可归。原本以为这单生意接下来,抵押贷款的事就不是事了,谁想到现在摊上了大事。

他在写字楼里枯坐了一天,直到外间的小文员敲门说:“林总,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他才恍然发现天都黑了。城市里亮起一片辉煌的灯火,车水马龙的街道把白天的喧嚣推向晚间的高潮。他看着窗外,四十七楼的高度如此峻拔,如果不慎坠落下去,一定不止是把右半爿脸摔伤。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赶走,他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呢?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妻子孩子还在家里等他呢。

他拿上西装外套,像是披上战袍。

他到现在还不适应这种裁剪合体的西装外套,穿着是显得人精神,可人套在里面总是绷着,像是有无形的力量绑架着他,从身体到精神都软不下来,只能硬,硬挺着。

现在他就在硬挺,不然還能怎样?难道让妻子孩子看见他瘫软如泥的样子?

回到家,儿子正在上网课,一对一外教,全英文对话。儿子显然听不懂,没有什么耐心,一会儿就叫妈妈说我要上厕所。妻子自然不让,用严厉的眼神把儿子摁在椅子上。好几百块一节课呢,必须全程无尿点。

对此他曾不经意地表示过“这么小的孩子没必要上这么贵的外教课”的想法,结果被妻子批得体无完肤。按妻子的意思,幼儿园学英语怎么能算早呢?跟那些生下来就把英语当母语的孩子比起来已经落后好多年了!他要是回嘴说:“可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呀。”妻子就会翻白眼:“那还不赶紧学起来!我儿子以后肯定是要出国的。”这也是她“人种进化论”的一部分,一代要比一代飞得高,走得远,原地踏步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呀。

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他是没有办法置喙的,因为教育一直是妻子在抓,他主要管经济问题。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们家的经济没有办法支持教育,妻子的教育规划十分宏伟,一定要走国际路线,她已经打听好了,小学凑合上个公办,因为学区还是不错的,不用浪费了,初中就直接去国际学校,这样预科就能在国外读。

和妻子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家和万事兴,谁也不是为了吵架才结婚,但是结了婚不吵架也不可能。他们就吵过不止一回,那时候孩子还小,他说送回去给爷爷奶奶带,她不愿意,说我好好一个“卢卡斯”给你爸你妈带成“狗剩子”,宁愿辞职;上了幼儿园,他提出寒暑假总可以送回去让爷爷奶奶高兴高兴吧,她也是一百个不情愿,十天半个月,不能再多了,必要从乡下接回来,里外刷掉孩子一层皮,爷爷奶奶给买的穿的用的,没一样留得下,好像孩子是从麻风病院回来的。吵过以后,他发现根本不解决问题,还有强化巩固的趋势,也就懒得吵了。

晚饭妻子做的菜有点咸,他喝了好几杯绿茶嘴里还是发干。妻子说大晚上的你怎么喝那么多茶,他没敢说是你的菜太咸,那样太招人恨了,好好一晚上的亲情时光就会给搅得稀碎。一家三口一桌吃饭也不容易,每一顿都是缘分,不晓得下顿还会不会整整齐齐坐在桌上。他想了想,还是放下茶杯,装作不经意地跟妻子说了句:“那啥,老黄进去了。”

“谁?”妻子没反应过来。

“那不,那谁他爸。”他这样一解释,妻子就明白了。生意场上的事,妻子是不过问的,但有“小黄的爸爸”这层关系,妻子稍微敏感一点。她老拿他和小黄比,还拿他爸和老黄比,“人种”问题就是这么比较出来的。

妻子先是感叹了一下,然后又紧张地问他有没有什么事。他说目前看来没什么事,因为他的事老黄还没来得及办。但也说不准,就怕他们搂草打兔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是鱼是兔子都看造化,而造化这东西又玄得很。他提起这个话头,不由得就想起很多年前,独自一人骑在沧桑的老树上,远远地窥视众人戏水的那幅画面。两者实在没有什么相同之处,唯一相通的,是那缕不合时宜的忧伤。那若有若无的忧伤,触角一样爬过他的肩头,爬过他的脖颈,爬到他的右脸上,伸进他的右眼,狠狠地搅了一下,他不禁捂着右眼“哎哟”一声。妻子说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老毛病,眼皮跳了一天。

“唉,明天去医院看看吧。”妻子朝他靠了靠,偎依在他身上。他感受到她的体温,暖暖的,融化了一些坚冰样的东西。他的忧伤却更浓烈了。

夜已深。

城市的夜,早就没有了万籁俱寂的品质,可到底比喧嚣的白天安静一些。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尽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还是有光透进来——他们家住宅楼对面就是足浴城,光影多变的霓虹灯十分卖力地通宵达旦。此时他盯着墙壁上投下的魔幻的光影,心里一片虚无。这些彩色的光斑跳跃而抽象,像是游弋在夜色里的精灵,把他的目光和意识都锚定在旷漠的时空里。并没有一个落脚点,他的双腿摇摇荡荡的,骑在老树上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杈断了,就一头栽下来,栽到虚空中。那还不如当年,他踏实地栽到地上,啃一嘴泥,痛得实实在在,眼泪糊满双眼……

他扭头看看熟睡的妻子,她好看的脸庞在月光下是明丽而温柔的,这让他想到他们热恋的时候多么甜蜜,即使后来步入婚姻,情感和日子一起归于平淡和琐碎,也没有让他们产生过分开的念头。这多么难得,很多恋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茫茫人海里再也寻不到往日熟悉的影子。十年了,她还睡在他的枕边,他还能枕着她的馨香入睡,或者像今天这样,睡不着的时候看着她明丽而温柔的脸庞,心中涌起如潮的爱意和留恋。是的,他是留恋的,留恋这个燕子筑巢般一点点筑起的家,他和她,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什么倚仗,在这城市里像是一片浮萍与另一片浮萍,随波逐流地遇上了,于是在命运的安排下结合在一起。如果命运要把他们分开的话,也是轻而易举的,只要吹来一阵风,或是打落几滴雨。

他叹息一声,翻身下床,走到窗前,接住一片月光。

真是难得,他还以为足浴城的霓虹早就把月光赶到千里之外去了,城市里没有纯粹的夜,也没有纯粹的月光和星光。他想起了乡村的夜晚,如果骑在水口林那几棵老树上,会看到遥远的夜空一片灿烂,星汉嵌在枝杈的缝隙里,漏下碎银一样的月光和星光。他骑在老树上,遥想更加遥远的将来,但是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现在他即使对着镜子也照不出自己了,这个面目模糊的成年人,既享受不到儿童单纯的快乐,就连那种单纯的孤独和忧伤也变得遥不可及。仿佛是一只手把他推到了现在的境地,离开土地,融入城市,穿着紧绷绷的西装站在高峻挺拔的写字楼上,被生活捏造成“成功人士”的模样。这更像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想,他原本不该爬上树的,他只是希望和其他人一样去河里痛快地游泳,而不是骑在树上窥视和空想。

他这样想着,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人开始了逆生长,细密的皱纹一条条剥脱下去,发际线后撤的头皮上长出新的绒毛,因为地心引力而一天比一天耷拉的眼角也扬上来了,调皮地抛出饱满的杏仁核的弧度……

“爸爸,你也尿尿嗎?”儿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卫生间,看到在镜子前发呆的他。他猛地一惊,发现儿子和自己的脸被离奇地置换了——那个小小的身体拥有一张布满沧桑的脸,后退的发际线裸露出中年男人的尴尬,他充满疲惫和无奈地叹息着说:“爸爸,明天幼儿园组织小朋友去国际小学参观,我缺少一顶合适的帽子。”

责任编辑 晨 风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鲜花岭上》,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专著。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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