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入迷,痴人入梦
2023-06-09谢依晨
谢依晨
【摘要】 宋代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和明代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堪称游记类小品文中的两轴精品。纵观这两篇作品,从逆境抒怀的背景,到绘景寄情的手法,再到知己知心的情节,都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对照联想。但苏子瞻和张宗子之间,《记承天寺夜游》与《湖心亭看雪》之间,毕竟隔着五百多年的人事变迁、朝代更迭,因而也不可避免地在主题、结构和写作手法上存在着差异。
【关键词】《记承天寺夜游》;《湖心亭看雪》;苏轼;张岱;闲;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9-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9.012
作为小品文中的两轴精品,又受到梁衡先生的启发,宋代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和明代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常常被放在一起比较。纵观这两篇作品,从逆境抒怀的背景,到绘景寄情的手法,再到知己知心的情节,都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对照联想。这两篇作者“随事记录”的散文拥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正是它们被用来进行比较赏析的原因之一。但苏子瞻和张宗子之间,《记承天寺夜游》与《湖心亭看雪》之间,毕竟隔着五百多年的人事变迁、朝代更迭,因而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差异。
一、经历巧染别样情思
《记承天寺夜游》和《湖心亭看雪》皆写于作者身处逆境之时,都带有身处逆境的苦闷孤寂、观景遇知己的喜悦以及不为苦难所退的乐观豁达,却也因为时代不同、境遇不同而染上了作者不同的情思。
《记承天寺夜游》作于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四年。对于这篇散文的主题,四川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宋文选》认为:“真实地记录了他(苏轼)当时生活的一个片段,透露出他贬谪中自我排遣的特殊心境。”①陈霞村、阎凤梧在《唐宋八大家选译注》中认为:“这篇游记,仅有八十四字,寥寥几笔,就点染出一个明净幽静的夜景,传达出一种恬淡自适的心境……作者把自己政治失意后的孤高情怀寄托于其中,情与景如水乳交融,实难分辨。”梁衡则认为作者“所抒的情自然是一种闲情”。结尾一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直接抒发了作者情思。其中一个“闲”字,在自嘲的同时也表达了对世人追名逐利的蔑视:如此美景,只有“闲人”才可独享。
作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轼辉煌的成就与人生经历离不开其老师的赞赏和支持。苏轼作此篇,一方面受到了欧阳修被贬滁州后作《醉翁亭记》的影响。苏轼将欧阳修“文以致用”的主张继承并发展为了“言必中当世之过”。《记承天寺夜游》这篇游记,初读时看似尽在描绘承天寺的夜游所见:水月一色、光影交织,给人以高寒澄澈之感。但是从其中的讥讽、谐谑中,不难看出苏子在“闲散”之下的凌然锐气。“闲人”看似自嘲,也是反讽,对世人的指责蔑视直陈己见,不加掩饰。“子瞻兼愤激感慨而发以谐谑”,苏轼经常将自己对时政的批判、对民生的关怀通过言辞的讥讽戏谑呈现在诗文中,留下了一部分诙谐幽默、讽喻相融的作品。他的《洗儿戏作》中,就有“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样批判官场腐败、公卿无能的讥讽之言。另一方面,“儒释道”三家思想对于苏轼的影响也鲜明地体现在《记承天寺夜游》意境旷达的主题上。身处患难之境,却不作戚戚之词,既来之,则安之,将心中的抱怨和抑郁转化为对生活的热爱与创作的动力。即使被一贬再贬,也仍然以入世的精神做着出世的事情,用自嘲来自解,从苦中寻乐。
如果说《记承天寺夜游》的主题可以凝练为一个“闲”字,那么《湖心亭看雪》的主题就在于一个“痴”字。
李允翔又进一步把《湖心亭看雪》的主题归纳为三点,“故国之思、名士之风、人生如梦”②。《湖心亭看雪》出自张岱的散文集《陶庵梦忆》。因观雪之事乃是张岱回忆所作,所以写文和看雪之间产生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形成了两重叙述视角。一个是看雪时的视角,一个是写文章时的视角,两重视角交错。正如“名士之风”等旧思与“故国之思”和“人生如梦”等新想交织,情感复杂多变。明亡后,张岱避居浙江剡溪山中,《陶庵梦忆》正是作于这个时候,多采用回忆过往的乐事和盛景的方式来衬托当下亡国之痛。《湖心亭看雪》就是通过回忆一次雪夜西湖游的经历,今昔对比抒发亡国之痛,故国之思。经历了明清两代变迁的张岱,相比起物质生活的巨大落差,对他来说,更大的打击是永远失去了雪夜游西湖、春日逛香市、春夏之交金山竞渡的闲情逸致。张岱通过笔下的小品文,为我们再现了独属于明王朝的繁华盛世。也正是通过这一篇篇饱含眷恋的回忆小品文,人们才能深刻体会到张岱希望通过修正明史来弘扬民族正气,坚守民族气节的伟大精神。晚明作家的思想对张岱的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中一个方面便是对魏晋名士之风的推崇,追求“真、狂、奇”的风格。张岱认为西湖“在春夏则热闹之至,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晴明则萍聚之至,至雨雪则寂寥矣。”③所以在张岱看来,只有在秋冬之际,月夕星散之时,雨雪之中的西湖才是最真、最狂、最奇的。夜晚独往观雪不仅是名士之风的彰显与怀念,也是张岱独有的闲情雅致和特立独行。此时的张岱回忆过往,更像是回忆一场美好的梦。少年的他作为纨绔子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一朝国破家亡,“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他只能长叹一声“因想余生平,繁华都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④昔日雪夜游西湖、偶遇故都人的欣喜,此刻回忆起来只剩一笔落寞心酸留于纸上。
二、妙手勾勒写景双璧
《记承天寺夜游》和《湖心亭看雪》被后人奉为名篇,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苏子和宗子在文中独具风格的景物描写。在这两篇游记类的小品中,记景占据了主要的篇幅。苏子瞻与张陶庵一个以比喻写月,一个用白描绘雪,造就了中国古代文学长河中的“写景双璧”。
《湖心亭看雪》与《记承天寺夜游》以及其他游记类小品有所不同,先叙事后写景,记景后仍有叙事,以景作为叙事抒情的铺垫,同时用“景语”一步步加深“情语”。在《湖心亭看雪》中,张岱使用白描手法对冬夜雪景图的描绘堪称一次出色的景物描写。白描往往侧重于用简练的语言将客观事物一一排列,虚实结合使事物层次分明。宗子写大雪三日后的西湖“天与云与山与水”从上到下都是白色,却不说是怎样的“白”;写湖上影子,一长堤、一亭、一舟与两人,“无色无味”,不掺杂作者自己的任何感情,却无处不让读者感受到寂静冷清的气氛,以留给读者无尽的空白和想象。入湖前“小舟”“毳衣”“炉火”为一层,先以白描铺陈实景;入湖后由实入虚,不写实物转而写湖面倒影,飘渺虚幻似梦境一般。最后再将量词轻轻一点:“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将“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同时,白描的手法也与作者描绘的“上下一白”的雪景相得益彰,将一幅冬夜雪景图简洁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四个量词的使用是这段景物描写的另一大特色。一方面,量词的使用通过省略其他的景物实现了白描不加修饰、简练深远的效果。张岱用四个量词,突出了“上下一白”的雪景中四个主要的景物,或者说引起作者兴趣的四个景物:长堤、湖心亭、小舟和舟中人,忽略了其他驳杂的景物。另一方面,通过量词的使用,夸张长堤、湖心亭、小舟和舟中人的小,从而反衬出雪景之空阔、西湖之壮观。张岱特意用“痕”“点”“芥”“粒”这样形容极小事物的量词描绘古朴的长堤、雄丽的湖心亭等景物,小大对比,极力渲染茫茫天地的辽阔与平凡人事的渺小,突出历史长河变迁中,人力物力的微小,从而引发对于敬畏自然、尊重历史的思考。
《记承天寺夜游》基本继承了游记类小品文的一贯结构:叙事——写景——抒情。余映潮就曾指出:“这篇在教材里只用一个段落来呈现的文章,其实有着古老的‘美妙结构:起,写月色入户,直抒欣然的心情;承,写月下寻友,流露孤寂的心态;转,写月景清丽,表现陶醉的心境;合,写月夜偶感,抒发复杂的心绪。可谓方寸之中,尺幅千里,含义丰富,精深微妙。” ⑤描绘承天寺夜月景色时苏子主要运用了比喻和虚实结合的手法,“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将铺满庭院的月光比作一潭积水,将竹柏的影子比做水中藻荇,巧妙地展现出寺庙竹柏林立的庭院在月光下的空明澄澈。苏子将虚幻的月光比作实体的积水,却又将静谧的庭院、高大的竹柏这些具体的事物写得虚幻飘渺。写月是实,写水是虚;写竹柏是实,写藻、荇是虚;写精神世界是实,写庭院是虚。虚实相生,水月交融,置于这一方自由澄澈世界的,是两个“闲人”,更是他们旷达的内心。
相比起《湖心亭看雪》出神入化的白描和极有特色的量词的使用,《记承天寺夜游》显得略有些随意平淡,更像是苏轼“随笔记录”之作,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也没有精致安排的铺垫和出人意料的插入反转,反而似涓涓水流般畅通无碍、水到渠成。就像张大联在《论苏轼的散文理论及散文创作》中说的:“《记承天寺夜游》一篇寥寥八十余字的游记小品,叙事、写景、抒情一气呵成,用语平易,简洁流畅,就好像是晤言一室之内的家常夜话。”但也正是平淡简洁的叙述,给后世留下了超然物外的意境、清新隽永的意味。平淡的背后,是融为一体的虚实相生,也是极致贴合的巧妙比喻。有的学者曾说“无技巧”便是这篇文章最突出的写作技巧,看似信手拈来的八十几个字,却一字一句都体现着苏轼娴熟的技艺和独运的艺术匠心。真可谓“胸中万卷古今有,笔下一点尘埃无” ⑥。
三、奇遇成就千古名篇
《记承天寺夜游》和《湖心亭看雪》的形成可以说都是缘于巧合。两位文学大家分别在相隔五百年的夜晚遇到了自己心中那个“宝藏”,排解了内心的苦闷。
苏轼出户起行由月而起,庭中“积水”由月而生,张怀民也因赏月而现。全文不见月,但月贯穿了全文。通读全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承天寺,不是竹柏,而是似水般空明的月色。苏东坡一直对“水”和“月”有着独特的情结,从《赤壁赋》中水与月的辩证,到《记承天寺夜游》水与月互喻,“水”和“月”是苏轼作品中极为重要的两个意象。《西江月》中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夜泛西湖五绝》中有“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六月二十二夜渡海》中有“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开西湖》中有“天上列星当亦喜,月明时下浴金波”。这既来源于苏轼本人对月与水独特的感悟,也来源于佛教对他的影响。在黄州期间,苏轼抄写佛经、游访寺庙。潜心于佛教研究成为苏轼逃离俗世、洗涤灵魂的方式之一。在《与章子厚书》中他和章惇描述自己初到黄州的生活:“初到(黄州)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可见在黄州期间,苏轼有意识地接触佛教,并接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对佛学的研究和思考也一定程度上体现在了苏轼的诗文中。有如“水月”一词,本是佛家术语,又叫水中月,指月在水中的倒影,比喻诸法皆虚幻。苏轼在黄州所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包括本文《记承天寺夜游》,不仅都包含了鲜明的“水”与“月”意象,并且较之他前期诗文中简单的作为景物意象的水与月,这些作品中的水与月明显更加充满了辩证思维和哲理意味。“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种超然物外、哲理深远的文字,颇具庄子的神貌,又在庄子的基础上超越了现实。在几千年前的一个夜晚,恰好月色照进苏东坡的屋子,引起他夜游的兴趣。又恰逢知己张怀民居住在承天寺这个幽静的寺院,才让两人一同见证了水与月的交融。
张岱对于西湖的感情丝毫不亚于苏轼对于月亮。他在西湖边住了四十多年,对西湖的熟知和偏爱无人能及。在他所作的两部著名的回忆录《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中,有关西湖的小品文就有76篇。张岱在避居剡溪的时间里,用了大量的精力梦忆、梦寻西湖,梦的是西湖,忆的却是前尘往事、梦幻半生。《陶庵梦忆》以忆记杂事为主,《西湖梦寻》则按景物分篇排章。虽已阔别西湖几十载,张岱依旧对西湖、西湖周边的景物甚至是发生在西湖的杂事如数家珍。“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这是清初王雨谦在《西湖梦寻·序》中描绘出的张岱与西湖的羁绊。不同于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拿西湖比美人,张岱“离经叛道”地将西湖比为名妓:“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李来栓老师在《也谈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时间》一文中以“知人析文”的方法提出张岱“看湖是实,看雪是虚”的观点。虽然张岱对于“冰雪之气”也十分喜爱,他认为“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声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但他去湖心亭,说是看雪,实则是看“三余”之时的湖,看具有“冰雪之气”的湖。因此他选在“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更定”时分前往湖心亭,不惧严寒、不怕冷清,正所谓“孤情单绪”不过如此。对于此时避居剡溪的张岱来说,当真是“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同样是几千年前的一个夜晚,张宗子恰巧住在西湖,又恰逢大雪过后,西湖喧闹散尽,露出其最真的一面,才得以让几十年后的张岱回忆一场观雪遇知己来排解心中的苦闷。
苏轼和张岱穿越五百年的时空,在同样寂静的夜晚不期而遇,创造了文学史上的两轴精品,他们一个似水中明月,宠辱不惊。一个似雪中西湖,高洁脱俗。“闲人”入迷,“痴人”入梦,月空明,雪冰寂。它们尽管主题不尽相同、结构各异、写作手法也各有特色,却都在各自的轨迹上闪闪发光。
注釋:
①四川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宋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76-279页。
②李允翔:《〈湖心亭看雪〉的情思意蕴辨析》,《教育研究与评论:课堂观察》2018年第2期。
③张岱:《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页。
④张岱著,夏咸淳编:《张岱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41-147页。
⑤余映潮:《〈记承天寺夜游〉的章法》,《新作文(初中版)》2015年第12期。
⑥王十朋:《王十朋全集》诗集卷23《读东坡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15-416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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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4]张正耀.性佳爱山水,“一往有情深”—— 《湖心亭看雪》的审美解悟[J].中学语文教学,2020,(10).
[5]李允翔.《湖心亭看雪》的情思意蕴辨析[J].教育研究与评论:课堂观察,20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