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来北宋党争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2023-06-07蒲圣
蒲 圣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朋党之争,历来是帝制时代政治史研究的重要课题。汉唐宋明四代,朋党之争尤盛。相较于其他三代的党争,宋代党争不仅表现出持续时间更长、波及范围更广、牵涉人物更多、斗争程度更酷烈的特点,而且对北宋中后期,甚至是南宋王朝的政治走向均产生了重要的影响。20世纪以降,尚未见有专门反思北宋党争研究的过去,展望北宋党争研究未来的学术史论著。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试图通过梳理北宋党争相关成果、审视北宋党争研究的困境和展望未来发展方向,对改革开放以来的北宋党争研究做一综合性之评述。限于学识,本文无意于将党争史相关论著一网打尽,而是选取代表论著进行评述,力图勾勒出学术史发展的大致脉络。若有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一、中文学界的北宋党争研究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中文学界的北宋党争研究走向了一个不断深化的阶段。不仅总体研究开始出现,而且阶段性研究也呈现出时段向前、向后延伸的特点。此外,从西方不断接引而来的社会科学新方法,更是成为北宋党争研究进步的重要推动力。
(一)总体研究的出现
中文学界最早开展北宋党争总体研究的当推罗家祥《北宋党争研究》,此书以朋党之争为中心,系统梳理了北宋后期的政治进程。罗氏首先论及北宋朋党观念的转变,与此前“君子无党”论相比,“君子有党”成为了大部分北宋士大夫的共识。异论相搅的祖宗家法、台谏势力的病态发展、内外交困的政治局势三方面构成了北宋朋党之争的起因。毋庸讳言,该书是迄今为止对北宋党争最为全面的研究,不仅基本继承了其师“尊王抑马”“是新非旧”的观点,还首次指出北宋朋党观念的变化,是北宋党争研究绕不开的一部著作。①罗家祥:《北宋党争研究》,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
稍晚出现的沈松勤《北宋文人与党争——中国士大夫群体研究之一》是一部将北宋党争与文学结合的典范之作。此书以北宋中后期的朋党之争为背景,强调北宋士大夫集官僚、文人与学者三位于一体的身份,并在此基础上考察了党争与文人的分野、文学的互动以及三者之间的交互影响,思路上颇有新见。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书引用大量二手史料,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论著的说服力。此外,对文人群体研究有所偏重,正如徐规所言,“在总结文士群体的分野时,只注意到了新党以及苏轼与‘苏门弟子’和黄庭坚与‘江西诗人群’”,而相对忽视程门与洛党等其他文人群体。①沈松勤:《北宋文人与党争——中国士大夫群体研究之一》,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焕力:《范仲淹集团“朋党”问题辨——以滕宗谅事件争议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第204—210页。
(二)阶段性研究的延伸
这一时期,党争研究并未局限于熙丰变法时期②熙丰变法以及这一时期的新旧党争是20世纪以降宋史研究最受关注的议题之一,葛金芳、朱瑞熙和李华瑞等人对此均有所总结,兹不赘述。参见葛金芳、金强《近二十年来王安石变法研究评述》,《中国史研究动态》2000 年第10 期,第11—20 页;朱瑞熙《20 世纪中国王安石及其变法的研究》,《安徽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2 期,第151—165页;李华瑞《王安石变法研究史》,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27—517页。此后,李华瑞又细致梳理了21世纪熙丰变法的研究情况,指出王安石的经学、文学与变法受到同样重视,熙丰变法研究趋于理性,与党争心态和阶级理论渐行渐远是这一时期较为瞩目的成就,但仍缺乏对王安石及其变法的整体研究。参见李华瑞《近二十年对王安石及其变法的重新认识——为王安石诞辰一千周年而作》,《史学月刊》2021年第11期,第5—30页。,而是呈现出向前延伸至仁宗时期,以庆历党争为重点;向后延伸至哲、徽宗时期,以元祐党争、崇宁党禁为重点。
首先,庆历党争。庆历党争指的是仁宗朝新旧势力围绕废后、改革等政治问题引发的一系列冲突与对抗,囊括了明道废后事件、景祐事件、庆历同年党、进奏院案、“范吕解仇”公案、结党与否等方面。就明道废后事件而言,刘静贞、杨果等认为郭后被废表面上是因为掌掴宋仁宗,实际上是仁宗“反章献之政”心态的延伸,宰执、台谏皆介入其中并相互对立。③参见刘静贞《范仲淹的政治理念与实践——藉仁宗废后事件为论》,收入氏著《皇帝和他们的权力:北宋前期》,稻乡出版社1996年版,第239—260页。杨果、刘广丰《宋仁宗郭皇后被废案探议》,《史学集刊》2008年第1期,第56—60页。就景祐事件而言,祁琛云认为吕、范之争由个人恩怨发展为景祐朋党,离不开同年关系的作用。④祁琛云:《进士同年关系与北宋景祐朋党事件》,《许昌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第87—90页。杨光则强调景祐事件的通行叙事中,过于凸显范仲淹与吕夷简之间的矛盾,而忽视了仁宗的动向。⑤杨光:《政治过程与历史书写——景祐三年范仲淹被贬事件发微》,《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第50—61页。就庆历同年党而言,祁琛云认为吕夷简利用宋庠等人的同年关系及仁宗对朋党的忌讳心理,以“同年朋党”的罪名将他们贬谪出外。⑥祁琛云:《同年关系与北宋“庆历同年党”事件》,《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2 期,第178—185页。就进奏院案而言,朱瑞熙考述了此案的详细经过与后世影响。⑦朱瑞熙:《宋仁宗朝“奏邸狱”考述》,《漆侠先生纪念文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292页。王启玮发现该案在传播过程中有被过度政治化阐释的倾向,由最初对庆历士人行事作风的整治演变为反对派打击改革派。⑧王启玮:《被惩戒的“醉歌”——北宋诗学与政治交错中的奏邸狱》,《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42—60页。就“范吕解仇”公案而言,学界基本认同范仲淹与吕夷简是否解仇已经不可考,但欧阳修肯定“范吕解仇”是出于现实的考虑,是亲历党争后的反思结果。⑨参见王德毅《吕夷简与范仲淹》,《宋史研究论集》第2辑,新文丰出版社1972年版,第137—210页。王水照《欧阳修所作范〈碑〉尹〈志〉被拒之因发覆》,《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9期,第176—183页。仝相卿《欧阳修撰写范仲淹神道碑理念探析》,《史学月刊》2015年第10期,第60—69页。李超《周必大、朱熹与吕、范解仇公案——兼论南宋政治上的调和思想》,《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第91—97页。在此基础上,王瑞来进一步强调不同的立场与认知会造成对历史事实有不同的解释,两方的说法一定程度上都是历史事实。⑩王瑞来:《范吕解仇公案再探讨》,《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54—67页。就庆历党争中的结党情况而言,有学者否认范仲淹集团的存在,强调他们虽有集团意识,但无“朋党”之迹。⑪沈松勤:《北宋文人与党争——中国士大夫群体研究之一》,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焕力:《范仲淹集团“朋党”问题辨——以滕宗谅事件争议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第204—210页。也有研究者认为不仅反对派,而且范仲淹他们自己也认为他们是一个政治集团。⑫漆侠:《范仲淹集团与庆历新政——读欧阳修〈朋党论〉书后》,《历史研究》1992 年第3 期,第126—140 页。此外,仝相卿进一步从领导者、主要支持者、共同的政治目标与行动纲领三方面论述了范仲淹集团的存在。参见仝相卿《北宋墓志碑铭撰写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5—76页。
其次,元祐党争。就政治人物而言,司马光不仅是旧党的“赤帜”,而且是元祐政治的奠基者,对他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他在元祐时期的内外政策、他对元祐路线的构想以及对他的政治评价三方面。①20世纪80年代以来,司马光的评价较之前一阶段得到极大的提升。参见李昌宪《司马光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265页。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7页。朱义群《“绍述”压力下的元祐之政——论北宋元祐年间的政治路线及其合理化论述》,《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3期,第121—140 页。林鹄《也说司马光的政治主张——与方诚峰兄商榷》,收入《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9 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版,第242 页。赵冬梅《和解的破灭:司马光最后18 个月的宋朝政治》,《文史哲》2019 年第5 期,第24—40 页。张呈忠《论司马光时代的新法改废与新旧党争——兼与赵冬梅教授商榷》,《清华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第57—71页。高后作为元祐政治路线实际的掌舵者,对其研究也逐渐受到重视。②对高后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她对元祐政治的影响方面。参见张明华《北宋宣仁太后垂帘时期的心理分析》,《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第99页;张云筝《论宣仁圣烈高太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第84—87页。此外,从苏辙③涂美云:《苏辙在元祐党争中的角色与影响》,《兴大中文学报》2008年第23期,第183—206页。、黄隐④张晓宇:《从黄隐事件再论元祐初期政局与党争》,《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8年第66期,第1—22页。等元祐臣僚的政治遭际出发,探讨这一时期个人政治心态与政治行为的变化、党派斗争与政局演变相互关系的文章也屡见不鲜。就政治群体而言,洛、蜀、朔党无疑是其中的研究重点。研究大致围绕着党派的成员、主张以及对党派的评价等方面。⑤如李真真对蜀党、梁思乐对朔党的研究,参见李真真《蜀党与北宋党争研究》,山东大学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梁思乐《朔党与北宋元祐朋党政治新论》,《“10至13世纪中国国家与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宋史研究会第16届年会论文集》第2组,2014年,第100—123页。台谏群体也逐渐受到关注,台谏不仅在元祐政局中充当“言者”与“参谋”的角色,更是元祐政治走向破产的重要推手。⑥赵冬梅:《和解的破灭:司马光最后18个月的宋朝政治》,《文史哲》2019年第5期,第32—35页。就政治事件而言,学界普遍认为元祐时期的数次调停由于旧党内部对调停的分歧,调和新旧矛盾以失败告终,促使士大夫群体彻底分裂。⑦参见李真真《从元祐调停看宋代朋党政治倾向的恶性膨胀》,《社会科学辑刊》2009年第6期,第176—180页;王化雨《从“慰反侧之诏”看元祐时期宋廷调和新旧的尝试》,《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第50—60页;张家伟《元祐中后期“调停”说辨析——兼论苏辙〈颍滨遗老传〉对史书的误导》,《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21 年第2 期,第82—100页。在车盖亭诗案方面,萧庆伟、沈松勤等文学史学者认为车盖亭诗案是文字狱,是北宋新旧党争在文学方面的体现。⑧萧庆伟:《车盖亭诗案平议》,《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第50—56页。方诚峰则阐释了车盖亭诗案是高氏巩固自身地位与部分臣僚维护元祐政治路线的结果。⑨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6—81页。最后,对于元祐诸党的质疑也时有出现。如王曾瑜认为以三党之争为元祐党争的基本线索显得过于简单化。⑩王曾瑜:《洛蜀朔党争辩》,《尽心集——张政烺先生八十寿庆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51—369页。方诚峰则提出洛、蜀、朔党皆为“党名”,并非实际存在的政治集团,而诸“党名”出现是不同政治诉求的结果。⑪20世纪80年代以来,司马光的评价较之前一阶段得到极大的提升。参见李昌宪《司马光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265页。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7页。朱义群《“绍述”压力下的元祐之政——论北宋元祐年间的政治路线及其合理化论述》,《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3期,第121—140 页。林鹄《也说司马光的政治主张——与方诚峰兄商榷》,收入《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9 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版,第242 页。赵冬梅《和解的破灭:司马光最后18 个月的宋朝政治》,《文史哲》2019 年第5 期,第24—40 页。张呈忠《论司马光时代的新法改废与新旧党争——兼与赵冬梅教授商榷》,《清华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第57—71页。
最后,崇宁党禁。北宋晚期,朋党倾轧愈演愈烈,围绕徽宗即位初期的政局、以宋徽宗为首的统治集团、《元祐党籍碑》的编制与颁布以及靖康党论等问题,朝堂势力分朋树党、交相争斗,并持续至北宋灭亡。就徽宗即位初期的政局而言,张邦炜分别以徽宗即位、建中之政与蔡王府狱为例,探究了这一时期各政治势力的力量消长。⑫参见张邦炜《宋徽宗角色错位的来由》《关于建中之政》《宋徽宗初年的政争——以蔡王府狱为中心》,俱收入氏著《宋代政治文化史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287页。顾宏义指出徽宗即位日的记事多有不实,其本质上是各政治势力反复博弈、妥协之产物。⑬顾宏义:《宋徽宗即位日记事发覆》,《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11—21页。王化雨以蔡京去留为切入点,考察了宋徽宗与向太后之间的矛盾。⑭王化雨:《蔡京去留与宋徽宗朝初年政治》,《史林》2017年第6期,第68—78页。就北宋晚期的统治集团成员而言,任崇岳等人详细介绍了宋徽宗的生平事迹。①任崇岳:《宋徽宗宋钦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杨小敏以蔡京、蔡卞为中心,论述了北宋晚期政局的演变与走向。②杨小敏:《蔡京、蔡卞与北宋晚期政局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王曾瑜通过考察宋徽宗时期宦官群和奸臣群,痛斥了徽宗时期的黑暗政治。③参见王曾瑜《宋徽宗时的宦官群》,《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5 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141—186 页;王曾瑜《宋徽宗时的奸臣群》,《中华文史论丛》2015年第3期,第1—46页。就《元祐党籍碑》的编制与颁布而言,陈乐素、罗昌繁与朱义群在该领域用力最勤。陈乐素考察了“元祐党籍”和几个《元祐党籍碑》的发展演变。④陈乐素:《桂林石刻〈元祐党籍〉》,《学术研究》1983年第6期,第63—71页。罗昌繁较早地关注了党争与墓志碑铭的相互关系。⑤罗昌繁:《元祐党籍碑的立毁与版本源流——兼论元祐党籍名录的变更》,《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第58—71页;罗昌繁:《〈元祐党籍碑〉的面相与党人家族命运——崇宁党禁的家族视角解读》,《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第76—85页。朱义群认为章惇、曾布和蔡京主政时期都编制了党籍,而《元祐党籍》正是之前诸种党籍的汇整。同时,《元祐党籍》名单之人在整个徽宗朝都受到诸多压制。⑥朱义群:《北宋晚期党禁的形成与展开(1085—1125)》,北京大学2018年博士学位论文。就靖康党论而言,罗家祥指出靖康之难源于靖康时期统治集团仍然围绕学术、国是和用人三方面行朋党之争。⑦罗家祥:《靖康党论与“靖康之难”》,《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第74—80页。而在张延和看来,靖康党论不过是宋钦宗籍以清除宋徽宗势力,稳固自身统治的借口。⑧张延和:《靖康“遵祖宗旧制”之政与两宋之际的政治转型》,《史林》2020年第6期,第49—58页。
(三)跨学科研究的引入
由于士大夫兼具学者、官员与文人的多重身份,这就为跨学科研究提供了必要的空间。近些年,党争史与文学、政治学的结合也逐渐勃兴。萧庆伟从朋党政治的角度研究北宋晚期的文学史,内容涵盖了党争与文祸、诗话、文人心态以及文学创作等方面。⑨萧庆伟:《北宋新旧党争与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刘培认为党争通过干预国家的文化政策、改变文人心态等渠道深刻影响着北宋后期的辞赋创作。⑩刘培:《北宋后期的党争与辞赋创作》,《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第77—81页。曹丽芳、任典云强调苏门词人最初大都抱有一种积极的参政意识,但愈演愈烈的党争使他们的用世之心受到打击,也使苏门词人产生了畏惧诗祸、文祸的心理,佛老思想成为他们在遭遇党争打击后新的精神寄托。⑪任崇岳:《宋徽宗宋钦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涂美云以文人士大夫为研究主体,通过苏轼、蔡确等个案,揭橥了士大夫在党争时代背景下遭受的“文字之祸”与“学术禁锢”。⑫涂美云:《北宋党争与文祸、学禁之关系研究》,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王水照探究了党争影响下苏轼以及苏门词人的文学创作以及政治态度。⑬王水照:《苏轼研究》,中华书局2015年版。刘学斌以政治学的理论立场和方法关注北宋时期士人群体的政治心态对该群体政治行为的影响及其造成的政治后果。在他看来,北宋士人政治心态的内在缺陷是导致士大夫集团无法实现政治整合和政治有序的重要原因。⑭刘学斌:《北宋新旧党争与士人政治心态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严承希、王军从数字人文视角出发,借助符号分析方法对宋代政治网络进行可视化分析,为宋代党争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⑮严承希、王军:《数字人文视角:基于符号分析法的宋代政治网络可视化研究》,《中国图书馆学报》2018年第5期,第87—103页。
二、海外学界的北宋党争研究
自20世纪20年代内藤湖南发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指出唐宋朋党的性质有所不同,“唐代朋党以贵族为主,专事权力斗争,宋代朋党则明显地反映了当时政治上的不同主义”,从而拉开了日本学界对朋党问题的探讨。①〔日〕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时代观》,《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1 卷,中华书局1992 年版,第10—18页。然而,日本学者对唐宋朋党性质差异问题的讨论并非其主要目的,他们更倾向于以此为论据来论证“唐宋变革”范式的可行性,即唐宋朋党性质问题只是他们研究的出发点,“唐宋变革”范式的构建才是落脚点。降至80年代,“唐宋变革”范式开始受到冲击,而构成“唐宋变革”范式重要支柱的唐宋朋党问题也开始受到更多研究者的注意。1988年,寺地遵出版《南宋初期政治史研究》一书,以“政治过程论”对内藤湖南提出的“唐宋变革论”发起了挑战。总的说来,寺氏运用党派对立的分析框架,仍然是传统政治集团的分析范式。②〔日〕寺地遵著,刘静贞等译:《南宋初期政治史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其后,平田茂树对宋代朋党的定义与形成原因做了考察。在他看来,朋党既包括实际存在的,也包括政敌加以话语上的政治集团。同时,朋党既形成于血缘、地缘、业缘,也形成于利益与政见的异同之中。③〔日〕平田茂树著,林松涛等译:《宋代政治结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此外,平田氏还强调内藤湖南从血缘、地缘等维度对政治集团进行定义只是抓住了一个侧面,进而提出还应该考虑从行为主体的行动和思想来弄清其周围的社会网络及其机制,从而在内藤研究基础上又有所推进。④〔日〕平田茂树:《日本宋代政治史研究的现状与课题》,《史学月刊》2006年第6期,第99页。藤本猛认为新、旧党争议的中心并非经济政策,而是围绕着与“君主独裁制”本质有关的皇帝的政治姿态问题,对内藤湖南以来的“君主独裁政治论”也进行了一定的修正。⑤〔日〕藤本猛:《風流天子と「君主独裁制」:北宋徽宗朝政治史の研究》,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14年版。
相较于20世纪前中期,美国宋史研究的旨趣在20世纪后期也已经有所变化。20世纪前中期,美国汉学界对政治史的兴趣尤为浓烈,以刘子健为代表,以王安石变法为主要研究内容,注重社会科学理论与历史学研究的有机结合。具体到北宋党争史研究,刘子健即将行政学和历史学融合在一起,为熙丰变法,乃至整个北宋后期政治进程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⑥〔美〕刘子健著,张钰翰译:《宋代中国的改革:王安石及其新政》,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而20世纪后期,美国汉学界逐渐丧失对政治史的兴趣,转而关注社会史、思想史方面,造成历史研究中“中心陨落,边缘崛起”的局面。1982年,郝若贝(Robert Hartwell)在《750—1550年中国的人口、政治与社会转变》一文中指出:北宋党争形成于十一世纪职业精英家族成员不断变动的结盟。党争既有国事之争,亦有利益之争。王安石等人主导的熙丰变法加剧了以血缘、地缘与政见等为基础的党派之争,导致北宋后期政局的动荡不安。⑦〔美〕郝若贝著,林岩译:《750—1550年中国的人口、政治与社会转变》,《新宋学》第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3—360页。可以看出,与日本学者通过唐宋之间朋党性质差异来论证“唐宋变革”范式的可行性相似,党争在郝若贝的笔下只是一个论据,用来证明北宋后期职业精英的衰落,从而为他构建统治阶层由唐代的世家大族发展到北宋的职业精英,再到南宋地方士绅的“帝制中国中后期社会转型”理论提供有力的支持。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美国宋史研究受到郝若贝的影响,研究热点集中于社会史、思想史方面,而对党争史兴趣寥寥。直到21世纪初,随着政治史的复兴,党争史才又重新纳入研究计划。⑧〔美〕魏希德著,刘成国等编译:《美国宋史研究的新趋向:地方宗教与政治文化》,《中国史研究动态》2011年第3期,第58—72页。李瑞(Ari Daniel Levine)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李瑞对《宋史·奸臣传》《朋党论》等党争表述相关的文献进行分析,认为这些文献都带有鲜明的道德价值判断,作为官方史料,《宋史》在其中表现得尤为显著。进而,他通过对经过船帮篡改的宋代史料和其原始文本的对比分析,揭示了官方史传中使用党争语言的特征。⑨Ari Daniel Levine,A House in Darkness:The Politics of History and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 in the Late Northern Song,1068-1104,Warrent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2.其后,李瑞在其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北宋后期党派之争的政治理论和修辞,并对斗争的意识形态和制度原因提供了非常详细的见解。①Ari Daniel Levine,Divided by a Common Language:Factional Conflict in Late Northern Song China,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8.
综上可知,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北宋党争史研究,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较此前皆有很大进步。同时,党争史研究也明显地表现出了两个方面的趋向。一方面,在历史学范畴内从政治人物、政治群体、政治事件等方面展开对党争史的研究,使得党争史研究走向了更为细致的层面。另一方面,跨学科研究的勃兴,特别是文学、政治学、语言学与历史学的结合,进一步拓展了党争史的研究议题。
三、北宋党争研究的困境与展望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学界对北宋党争已有相当全面的讨论,但其中也暴露了许多问题,大致可从三方面加以概括。
其一,党争定义的模糊。对于北宋党争起源于何时,民国以降就一直聚讼不已。第一种观点认为党争源于王旦与王钦若之争。邓广铭等人皆持此论。②邓广铭:《浙东学派探源——兼评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邓广铭全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第二种观点认为党争源于庆历党争。第三种观点认为党争源于新旧党争。以柳诒徵为代表。③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80—591页。晚近的研究为本就复杂难辨的党争起源问题又增添了新的困难。何冠环从同年关系的角度讨论了太平兴国三年(978)进士结党之事,提出宋太宗朝已经出现党争。④何冠环:《宋初朋党与太平兴国三年进士》(修订本),中西书局2018年版,第1—117页。此后,他又将党争起源进一步推向了宋太祖朝。⑤何冠环:《北宋武将研究》,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5—61页。至此,北宋党争究竟起源于何时,已经形成从宋太祖朝至宋神宗朝的五种说法。事实上,对党争起源问题的争议反映了他们对党争定义的不同,更进一步说,则是对北宋“朋党”概念的模糊。
其二,党争参与群体的单一。早在上世纪初,柳诒徵就提出:“盖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⑥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80页。此后,议题聚焦于士大夫政治,成为宋代政治史研究的一个特色。无论是庆历党争中的范、吕党,还是新旧党争中的新、旧党,士大夫皆居于主体地位,而统治集团中其他成员的作用受到了忽视。如皇帝,在论述北宋变法运动的论著中,王安石受到重视的程度远在宋神宗之上,以至于神宗时期的变法运动一度被称为“王安石变法”。如宦官,作为无限接近权力中心的群体,宦官广泛参与政府各项事务之中。然而,由于宦官们留下的议论多是断章残句,再加上士大夫对宦官的警惕与敌视,使得他们不仅在历史叙事中,而且在现代研究中成为“边缘者”。⑦参见丁义珏《北宋前期的宦官:立足于制度史的考察》,北京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戴文嘉《北宋宦官与朋党之争》,河南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
其三,党争研究范式的简单化。就宋史而言,“变法”——“更化”——“变质”是北宋中后期历史叙事的主流三部曲,⑧张呈忠:《变法·更化·变质——试论北宋晚期历史叙事三部曲的形成》,《历史教学问题》2019年第5期,第49—57页。而串联三者的正是新旧党之间的斗争。然而,这种以新旧党争来统摄北宋中后期政治史解释的方法越来越使研究者感到无所适从。一方面,这种新旧党争的线性发展模式存在着将党争史简化为权力争夺史的倾向。另一方面,从血缘、地缘、政见等维度来拟构政治集团并不能真正说明政治集团的存在与否以及发挥了何种作用。有学者已经指出,元祐时期的诸党多为构建而来,他们只是“想象的共同体”。⑨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9—81页。这提醒我们需要深入辨析哪些是主观建构的政治集团,哪些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治集团。
基于以上困境,转换视角、创新方法成为北宋党争研究破局的重要之举。笔者姑且从以下三方面加以总结。
首先,明晰党争定义。前人已经指出,党争是统治阶层内部具有不同政治背景和经济利益的政治集团之间的斗争。①朱子彦、陈生民:《朋党政治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4页。具体而言,即必须拥有一较为稳定的领导层、较为明确的政治目标以及较为清晰的边界意识。从这一定义来看,宋真宗时期事实上形成了以王旦、寇准为首,大多信奉佛教的北方士大夫集团与王钦若、丁谓等“五鬼”为首,大多信奉道教的南方士大夫集团。他们之间的对立表面上是围绕着天书运动,而实质上是争夺朝堂控制权。同时,真宗时期不仅形成了异论相搅的家法,而且“朋党”话语也开始显著增加。基于此,我们认为宋真宗时期的王旦与王钦若之争是北宋党争的起源。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党争与政争的区别,我们认为持续时间的长短、波及范围的大小、涉及人数的多少或是划分的主要依据。
其次,扩大研究对象。北宋党争史研究对象,长期以来集中于士大夫群体。然而,士大夫并非宋代政治权力结构中的唯一组成部分,君主、武将、宦官等在其中都扮演着特定的角色。庆历新政以降,围绕改革形成的朋党之争逐渐波及整个朝野,涉及绝大多数官僚。在这一过程中,各群体成员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党争的漩涡之中。如种谔几度被贬而能起复,王韶以熙河战功位列执政,因反对拓边而被废,二人均是因为参与党争而导致自身政治命运的跌宕起伏。②蒲圣:《北宋晚期的武将与朋党之争》,河南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又如王继恩、郝随、童贯等宦官,不仅广泛参与政治事务,而且在党争中也充斥着他们的身影。③戴文嘉:《北宋宦官与朋党之争》,河南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更有学者认为,民间的歌谣、舆论常被官员藉以批判时事,攻击政敌。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借助“民情”“民意”,平民得以影响政治运作和党派斗争。④童永昌:《志于便民:北宋熙宁至元祐时期的民情与朝议攻防(1069—1094)》,台湾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故此,在士大夫之外,我们应该考虑将君主、武将、宦官等更多的政治群体纳入北宋党争研究范围。
最后,转换研究方法。创新党争史研究的方法大致有以下三种:一是史料批判研究。近年来,史料批判研究已然成为中古史研究的热点。以安部聪一郎、孙正军等为代表的中日青年学者主张以正史为对象,“探求其构造、性格、执笔意图,并以此为起点试图进行史料的再解释和历史图像的再构筑”。⑤继安部聪一郎之后,孙正军又从史料来源、书写体例、成书背景、撰述意图等方面进一步阐释了史料批判研究的方法与意义。参见〔日〕安部聪一郎等《日本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的新动向》,《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会刊》第1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9页;孙正军《通往史料批判研究之途》,《中国史研究动态》2016年第4期,第34—39页。这种方法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宋史研究领域,一些学者已经或多或少地接受并运用了史料批判的方法,惜乎不多。⑥如李超对“伪学逆党籍”的研究,参见李超《南宋宁宗朝前期政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版,第100—119页。二是政治文化研究。作为政治史领域在后现代主义思潮冲击之下的阶段性成果,将宋人关于党争的论述作为文本,剖析其叙事方式和语言风格,进而考察特定时期的政治文化以及这种政治文化指引下的政治行为及其内在逻辑,或是党争史研究的又一发展方向。三是目光向下,转向地方。传统的党争史研究,尤其注重朝堂的权力之争。而罗家祥、方诚峰等人发现一些旧党成员经过地方的历练之后,对新法的态度变得温和。⑦参见罗家祥《朋党之争与北宋政治》,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84—89页;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页。故此,从地方的视角来展开党争史研究,尚有很大的拓展空间。⑧包伟民:《“地方政治史”研究杂想》,《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09年第3期,第153—156页。一方面,可以考察新法推行下为适应各地区差异而做的改变,即克服“地方性”问题。另一方面,可以从新法在地方的展开与存废之争以及夹杂其中的官员、地方精英的政治态度与政治行动来看待朝堂的朋党之争。
四、结语
综括言之,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北宋党争研究进入了一个不断深化的阶段,相关研究成果层出不穷。对于中文学界而言,不仅北宋党争整体研究开始出现,而且阶段性研究的论著也开始迸发,大量研究者将注意力集中于庆历党争、熙丰党争、元祐党争、崇宁党禁等阶段。此外,文学、政治学等学科和数字人文等视角的引入,使得传统历史研究呈现了新的活力。对于海外学界而言,他们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党争本身,而是以此为论据,为构建其“唐宋变革”“帝制中国后期社会转型”理论提供论据。但近年来,其对党争研究也逐渐与宏大理论脱钩,政治空间、政治结构以及政治文化等方法皆是代表。
北宋党争研究是宋史领域的传统议题,积淀了丰富的学术成果。然而,也正是受困于这是一个积淀深厚的领域,使得政治集团论等传统研究方法成为研究者先入为主、不证自明的公理,从而造成学术论著层出不穷的背后主要是量的积累,而非质的突破。有鉴于此,一方面明晰党争定义问题,厘清北宋党争起源于何时。另一方面,通过省思史料形成过程,抉发书写者的立场,将单则史料与时代背景相勾连。此外,进一步将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引入史学领域,通过学科交叉的方式为北宋党争史提供新的研究视角。或是传统议题勃发新生机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