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科举闻喜宴赐簪花书写及意义*
2023-06-07张福清
张福清
宋代闻喜宴是由朝廷为新及第进士赐办的宴会,它是科举期集中的一项隆重活动。赐簪花又是闻喜宴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体现了统治者对人才的奖赏和器重。张希清《宋朝科举赐闻喜宴述论》及氏著《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在讨论宋代进士期集活动时,专门就“赐闻喜宴”展开讨论,将闻喜宴的设立、时间与场所、参加人员、仪式以及赐御制诗、御书箴和赐花作了较为全面的梳理,但涉及赐簪花内容较为简略。(1)张希清:《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00—612页。周兴禄《宋代科举诗词研究》亦有专章讨论闻喜宴,(2)周兴禄:《宋代科举诗词研究》,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304—336页。但没有关注其中赐花、簪花等活动。此外《宋代闻喜宴诗研究》(3)黄权才:《宋代闻喜宴诗研究》,《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等单篇论文亦未涉及闻喜宴赐簪花问题。本文从宋代文献中梳理出有关闻喜宴赐花、簪花诗,就前贤较少关注的科举期集活动中的闻喜宴赐簪花问题展开讨论,以求教于方家。
宋代科举闻喜宴的历史记载
闻喜宴在宋代的正史、笔记、别集、选集、地方志中皆有记载,从这些零星的记载中,我们大致可以了解赐闻喜宴举办的地点、时间、经费、参加对象、礼仪等。
闻喜宴的举办地点早期在开宝寺,太平兴国八年(983)开始移至琼林苑。(4)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选举》二之二《进士科》,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4246页。此后,琼林苑便是赐宴的固定场所,南宋则在礼部贡院。赐宴时间一般是谒先圣先师后数日。北宋时闻喜宴分两日举办,(5)脱脱等:《宋史》卷一五五,第11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608页。南宋时为一日。赐闻喜宴经费,从五代后唐到北宋时一般是四百贯即四十万钱,(6)薛居正等:《旧五代史》第2册,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31页。南宋时是一千七百贯。
参加闻喜宴的主要对象是新及第进士、特奏名及陪宴官。陪宴官的身份与职级较为复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记载,太宗端拱二年(989)陈尧叟榜进士“赐宴,始令两制、三馆文臣皆预”。(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2册,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78页。即有直史馆,还有“两制”即翰林学士、知制诰及“三馆”即昭文馆、集贤院、史馆的学士、直学士、修撰、检讨等文官参加闻喜宴。此为北宋参加闻喜宴官员之情况。陈骙撰《南宋馆阁录》卷六:“中兴后,惟天申节宴、闻喜宴,正字以上皆赴。”(8)陈骙撰,张富祥点校:《南宋馆阁录》卷六,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7页。“正字”即秘书省正字。周密《武林旧事》卷二云:“侍从已上及馆职皆与,知举官押宴。”(9)周密:《武林旧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页。到南宋时,侍从以上及馆职皆可参加闻喜宴。
赐闻喜宴的礼仪有严格的规定。《政和五礼新仪》卷二百三《嘉礼·赐宴》之《辟雍赐闻喜宴仪》(10)郑居中:《政和五礼新仪》,《四库全书》第64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57—858页。有具体记载,《宋史》引《政和五礼新仪》云:
押宴官以下及释褐贡士班首初入门,《正安》之乐作,至庭中望阙位立,乐止。预宴官就位,再拜讫。押宴官西向立,中使宣曰“有敕”,在位者皆再拜讫。中使宣曰“赐卿等闻喜宴”,在位者皆再拜,搢笏,舞蹈,又再拜。……押宴官以下俱兴,就次,赐花有差。少顷,戴花毕,次引押宴官以下并释褐贡士诣庭中望阙位立,谢花再拜,复升就坐,酒行、乐作,饮讫、食毕,乐止。酒四行讫,退。次日,预宴官及释褐贡士入谢如常仪。(11)脱脱等:《宋史》卷一一四,第8册,第2711—2712页。
闻喜宴赐簪花的礼仪相当繁复,严肃而恭敬。另外,新进士在参加入朝谢恩、祭祀孔子、拜恩师等活动时,也要簪花。《武林旧事》《钱塘遗事》等笔记亦记载了闻喜宴相关礼仪,可补正史之阙。
宋代科举闻喜宴赐花、簪花书写
科举赐宴赐花较早出现在唐代。在唐代,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叫曲江宴,唐懿宗首创曲江宴开新科进士赐花、簪花之先例,“宴进士于曲江,命折花一金盒,遣中官驰之宴所,宣口敕曰:‘便令戴花饮酒。’世以为荣”。(12)彭大翼:《山堂肆考》卷八四,《四库全书》第97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74页。赐花和簪花是新进士荣誉的一种象征。至宋代,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定由朝廷为新进士置宴,此即闻喜宴(琼林宴)之始,皇帝为新进士、陪宴官赐花、簪花亦成惯例。闻喜宴赐簪花,其品色质地颇有考究。《宋史》载:“幞头簪花,谓之簪戴。中兴,郊祀、明堂礼毕回銮,臣僚及扈从并簪花,恭谢日亦如之。大罗花以红、黄、银红三色,栾枝以杂色罗,大绢花以红、银红二色。罗花以赐百官;栾枝,卿监以上有之;绢花以赐将校以下。太上两宫上寿毕,及圣节、及锡宴、及赐新进士闻喜宴,并如之。”(13)脱脱等:《宋史》卷一五三,第11册,第3569—3570页。在宋代,新科进士被赐簪花亦是一种无上荣耀。宋诗中有不少有关闻喜宴赐簪花的书写,下文分而论之。
其一,进士及第者对闻喜宴赐簪花之描写,主要包括赴宴诗、思归诗、写景怀旧诗以及送同年或寄同年、和同年等诗,他们或在现场、或回忆性地书写登第后参加宴会赐簪花之盛况。一是赴宴诗中的书写。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及第的王禹偁被邀请参加琼林宴,赐花簪花之后心情特别高兴,写下《锡宴清明日》,诗云:“宴罢回来日欲斜,平康坊里那人家。几多红袖迎门笑,争乞钗头利市花。”此诗王禹偁本集未载,徐规《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亦未予编年,而此年正是最初“赐新及第进士宴于琼林苑”,且“其后遂为定制”。《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此诗及另一首《清明绝句》云:“‘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二诗何况味不同如此,亦可见其老少情怀之异也。”(14)胡仔撰,廖德明点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5页。胡仔从年龄角度指出其情怀之异,其实此两首清明绝句主要反映的是人生得意和失意状态,作为新科进士被邀请参加琼林宴而赐花、簪花,当然是特别高兴之事,所以诗写其宴后归来,经过繁华的街道,很多年轻女子迎门欢笑观看,争抢他戴在头上之花,以图吉利。另一首清明绝句则是在贬所所作,其心境当然不能同日而语。后来,王禹偁又作了一组《杏花》诗,其中之一:“登龙曾入少年场,锡宴琼林醉御觞。争戴满头红烂熳,至今犹杂桂枝香。”(1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册,第737页。就回忆与状写少年登第后参加闻喜宴、满头戴着红花之烂熳,此诗历来被视为王氏咏物佳作,多有称引。二是思归诗中的书写。仁宗天圣二年(1024)与兄宋庠(时名“郊”)同登进士第的宋祁《杪秋官舍念归》诗:“独计年华念鬓华,秋来依旧滞天涯。半分沈约愁销臂,一束钟繇忆赐花。寂寞林蝉应自叹,氃氋庭鹤待谁夸。西江闻道通星汉,试借君平问客槎。”(16)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册,第2485页。其中就有“半分沈约愁销臂,一束钟繇忆赐花”之叹,回忆当年登第时皇上“赐花”情形。颔联用魏曹丕重九日赐钟繇一束菊花之典,盛赞皇恩浩荡。三是写景怀旧诗中的书写。宋宗室魏王廷美九世孙赵时韶《庚辰春疥西峰壁》诗“三五年时折桂来,也曾班底戴花回。而今四十还流落,却被人呼老秀才”,(1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7册,第35899页。回忆自己因为登进士第曾得皇帝赐花的荣耀。诗歌用昔日“簪花”之乐衬托今日之落魄。理宗宝祐四年(1256)第五甲十七名进士登第的陈著(1214—1297),庆元府鄞县(治今浙江宁波)人。宋亡,隐居四明山中。其《赓吴竹修雪诗二首》其二诗云“惊心玉树伤遗曲,回首琼林忆赐花”,(18)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4册,第40212页。他在诗中回忆琼林宴赐花之事,心情极为悲伤幽愤。此诗与宋末元初的王义山《挽平轩王府判二首》诗“犹记琼林锡宴时,平轩折得好花归。而今花与人何在,日暮江东云自飞”(1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4册,第40081页。有相同的心境。另外,咸淳四年(1268)进士柴元彪亦在《高阳台·怀钱塘旧游》词中写到“见说钱塘,北高峰更崔嵬。琼林侍宴簪花处,二十年,满地苍苔”,(20)周笃文、马兴荣主编:《全宋词评注》卷九,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664页。回忆当年参加闻喜宴赐簪花之处已长满苍苔,诚挚而悲凉。柴元彪,浙江江山人,宋亡不仕。这些末世的进士们经常回忆闻喜宴赐簪花的美好情景,流露出的是一股深沉的历史沧桑感。四是送同年或寄同年、和同年之诗中的书写。此类诗主要是回忆当年琼林宴时的赐簪花盛况。宋祁《送张清臣学士省侍金陵》:“同时第赋留宸幄,他日闻时恋相庭。逗箭夕流催桧楫,赐花春豫忆云屏。”(2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册,第2504页。此诗中间两联写张清臣登科后留在朝中任职,他日定会闻达进入相府。现在暂时离开朝廷,但当年参加琼林宴皇帝赐花之情景还历历在目。冯时行《送同年杨元直持宪节湖南二首》其二云:“犹记琼林插赐花,云霄翮断进涂赊。”(22)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34册,第21649—21650页。冯时行,徽宗宣和六年(1124)进士。杨元直,疑为“杨元老”即杨椿之误。《宋登科记考》云:“杨椿,字元老。眉州眉山县人。宣和六年省元,登进士第,授严道县尉。累迁兵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拜中大夫、参知政事。卒谥文安。”(23)傅璇琮主编,龚延明、祖慧编撰:《宋登科记考》(上册),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47页。此诗首联亦在回忆琼林插戴赐花。状元王十朋《又用时字韵》诗有“琼燕赐花枝”、(2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36册,第22775页。景祐元年(1034)进士赵抃《忆辇下寄同年杨子卿》诗亦有“满头竞插花千柄”(2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册,第4164页。等,以上诗句皆在回忆当年登第后参加琼林宴时赐花插花之情形。
其二,身为陪宴官对闻喜宴赐簪花盛况的呈现。作为天子近臣,王禹偁曾于端拱二年(989)和淳化二年(991)两次参加新进士琼林宴。据《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载,端拱二年(989)那次陪宴,王禹偁当场作诗,得到太宗嘉奖,即拜左司谏、知制诰。淳化二年(991)琼林陪宴同样得到嘉奖。(26)徐规:《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87、102页。秋天王禹偁被贬商州,其离京时写下《初出京过琼林苑》:“忽忆今春暮,宫花照苑墙。琼林侍游宴,金口独褒扬。立向勾陈内,宣来帝座旁……”诗中自注“已上并叙淳化二年三月中实事”,(2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册,第707页。便是回忆参加新进士赐宴深受太宗宠幸之事,虽然只是侧面写到宫花照苑墙,但是可以想象当时赐簪花之盛况。
主考官或朝中重臣被邀请参加闻喜陪宴时,也会留下相关诗作。叶祖洽是神宗熙宁三年(1070)状元,当年闻喜宴时,作为参知政事的王珪参加了宴会,便写下《闻喜燕上赠状元叶祖洽》,诗云:“黼座亲临唱第初,宴嬉犹及苑花余。青厢特访安危策,紫府应将姓字书。御酒连倾金凿落,宫床曾赐玉蟾蜍。从来晁董多奇论,三日英豪亦未疏。”(28)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9册,第5973页。王珪,仁宗庆历二年(1042)进士及第,熙宁三年(1070)拜参知政事。诗之首联描写神宗亲临唱第现场,宴饮嬉乐气氛好像感染到苑里之百花,暗指赐簪花之事。除了赐簪花外,宴会上还赏赐新科进士玉蟾蜍。
作为天子近臣和进士父亲双重身份的司马光也参加了熙宁三年(1070)的闻喜宴,其《和景仁琼林席上偶成》诗云:“念昔琼林赐宴归,彩衣绿绶正相宜。将雏虽复慰心喜,负米翻成触目悲。殿角花犹红胜火,樽前发自白如丝。桂林衰朽何须恨,幸有新枝续旧枝。”(2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9册,第6171页。诗题下原注:“时康与禹玉,景仁、次道子同时登科,在席。”(30)司马光著,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2册,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294页。此注指司马光之子司马康与王珪、范镇、宋敏求之子同时登第。王珪亦有《依韵和景仁闻喜席上作兼呈司马君实内翰》等诗。从司马光和王珪诗可知,他们与范镇等人同时也参加了天子赐新进士琼林宴(闻喜宴)。司马光诗之首联回忆自己登进士第时参加琼林宴时的景象。中二联马上由喜转悲,虽然子侄们考上进士,殿角里的花红胜火,但一想到自己“负米”养亲和樽前飘然的白发,悲情就幡然而生。尾联又由悲转喜,幸有新枝续旧枝。“将雏之喜,负米之悲,一时涌现心头。……这大概也是很少的。”(31)程应镠:《司马光新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8页。此诗中的“殿角花犹红胜火”“幸有新枝续旧枝”皆与科举登第赐宴、赐簪花相关。
外国使臣也有诗歌描写赐宴、赐花、簪花之景象的。如高丽人李资谅参加宋王朝进士试后的闻喜宴写下《睿谋殿赐宴和御制》诗:
鹿鸣嘉会宴贤良,仙乐洋洋出洞房。天上赐花头上艳,盘中宣橘袖中香。黄河再报千年瑞,绿醑轻浮万寿觞。今日陪臣参盛际,愿歌天保永无忘。(32)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7册,第17945页。
李资谅,《全宋诗》小传云:“初名资训,高丽仁州人。睿宗朝官刑部侍郎、枢密院知奏事。奉使如宋,徽宗赐宴睿谋殿。归国后迁刑部尚书、枢密院使。”陈衍《辽诗纪事》注云:“《高丽史(李子渊传)》:资谅奉使如宋,徽宗御睿谋殿召一行人,赐宴作诗示之,资谅即制进云云,大加称赏。”(33)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室辑:《辽金元人物传记资料丛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358页。李资谅乃高丽文宗朝的宰相李子渊之孙。他出身高门庆源李氏,其子孙皆任宰相。为什么诗的开头写的是“鹿鸣嘉会宴贤良”呢?徽宗政和五年(1115),高丽遣五人入宋赴太学;七年二月九日,徽宗御集英殿试高丽进士金瑞等;三月二日,徽宗御集英殿亲赐权适、金瑞、赵奭、甄惟氐四人上舍及第、释褐入仕,其资历与进士同。以权适为承事郎;赵奭、金瑞并文林郎,甄惟氐从事郎。(34)龚延明、祖慧:《宋代登科总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89—2090页。令随进奉使李资谅归本国。(35)汤开建、陈文源:《〈山堂考索〉中保留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佚文》,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编:《历史文献与传统文化》第3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4页。原来,李资谅作为陪臣参加了高丽权适、金瑞等人上舍及第后的赐宴,所以才有“天上赐花头上艳,盘中宣橘袖中香”的现场描写。
其三,作为朋友在送人赴宴、赴考或劝考的诗中出现闻喜宴赐簪花之景。宋初名臣杨亿有《喜王虞部赐进士及第》:“中台高应列星文,千骑骖驔拥画轮。起草已夸双笔健,登科更占一枝春。”(36)杨亿:《武夷新集》卷四,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页。诗题自注“时知郑州奉诏乘马赴闻喜宴”。此诗写虞部员外郎王矩去赴闻喜宴。《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九:“(景德二年三月甲寅)虞部员外郎、知郑州王矩上书自荐,求科名。上以矩自燕蓟归化,效官清白而自强学业,特赐进士及第,仍附新榜。”与杨亿诗注内容一致。诗中“一枝春”既指折桂高第,又指皇帝赐簪花。孔平仲《送董监部赴举》(37)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6册,第10835页。是送友人赴锁厅试之诗,锁厅试指有公职的官员参加的科举考试,以期获得进士的声名与身份。“青春闻喜处,醉弁宫花重”之句便是想象其参加闻喜宴和赐簪花之情景,有预祝董监部早日获取科名之美意。理宗端平二年(1235)进士林希逸有《送林少嘉西上》诗“声名早出自儿曹,场屋尤推笔力高……簪取宫花归锦后,不妨痛饮诵《离骚》”,(38)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9册,第37287页。便是赞美林少嘉科考文章笔力雄健,预祝其登第后簪戴宫花衣锦还乡。宝祐中特赐进士出身的李曾伯曾作《壬子劝驾》诗,亦有“池边相祝趋闻喜,剩取宫花一朵簪”,(39)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2册,第38764页。此应该是一首劝友人参加科考之诗。劝驾,语本《汉书·高帝纪下》:“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颔联“身逢熙运千之一,名占巍科十有三”写身逢千载难得的兴隆国运,科名占了状元、榜眼、探花等前几名。尾联祝贺他参加朝廷举办的闻喜宴,簪戴宫花。可以推想,诗人的朋友很有才华,但可能对科举功名之类不在意,所以才写下这首劝考诗。
其四,作为亲属,在送亲人之诗或题家信诗中,回忆描写闻喜宴赐簪花之景。韩驹(1180―1135),字子苍,仁寿(今属四川)人,徙居汝州(今属河南)。徽宗政和二年(1112)召试,赐进士。韩驹《先大夫元丰间及进士第荣州伯父喜而赋诗宣和四年信道兄登科某时为著作郎侍立集英殿与观唱名未几信道兄调而归某谨次伯父韵以送之》:
坐看连名策太常,青云稳上不须忙。尽收骐骥无中驷,别拣楩楠有豫章。玉殿桂留今日影,琼林花记昔年香。闻君补吏成都去,更与重寻旧草堂。(4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5册,第16618页。
韩驹的父亲,元丰间进士及第,韩驹有一居荣州的伯父,曾赋诗以贺。又,韩驹之兄信道,宣和三年(1121)登科,“调而归”,于是韩驹作诗相赠。此诗颈联写到当时唱名和琼林宴赐簪花之记忆。
在题家信诗中描写当年参加闻喜宴时赐花、簪花之记忆。高选,字子才,南宋乾道二年(1166)中武科进士。其《题家信后》云:“十载殷勤训子情,礼闱今幸占微名。彤庭策献三千字,鹏海风抟九万程。帽插宫花琼宴罢,身沾仙露赐衣荣。瞻云北阙人迢递,空忆高堂雪鬓生。”高诗不仅写出了琼林宴上帽插宫花的荣耀,还传达出对年迈的父母苦心栽培的感激和思念之情,情感表达含蓄、真切。
另外,在鹿鸣宴诗中亦往往用“簪花”“琼林花”预示科考成功。《河南通志》卷十《礼乐志》、《广东通志》卷八《礼乐志》“鹿鸣宴”均载:“发榜次早,中式各举人齐至督学衙门,脱蓝换青,簪花披红诣府学谒拜。”陈宓《安溪鹿鸣呈诸先辈》诗:“仙李蟠根连月窟,桂枝平步折天津。雪窗莫忘辛勤日,省酒簪花曲水滨。”(4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4册,第34070页。此是陈宓嘉定七年(1214)之前知安溪县举办鹿鸣宴时所作,诗中即用“簪花”表达了对举子们的美好祝愿。程洵《次韵刘寺簿鹿鸣宴》:“江头梅蕊小装春,式宴嘉宾属守臣。京国路虽千里远,琼林花又一番新。”(42)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6册,第28919页。
程洵(1135—1196),朱熹内弟,亦是朱子高弟子十二人之一。淳熙十一年(1184)特奏名进士。(43)夏汉宁、黎清、刘双琴:《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上),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39页。此诗便是陪宴之程洵用“琼林花”对举子的祝福。
当然,也有对赐花表示反感,甚至不想簪花者,司马光便是一个特例。其《训俭示康》云:“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44)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5册,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257页。司马光当年登科后参加闻喜宴时,本不想簪花,但终因皇帝赏赐,不敢造次,只得依例簪花一枝。明代章懋在《琼林赐宴》中还专门提及此事:“见说金明池上事,有人闻喜不簪花。”(45)章懋:《琼林赐宴》,《御选明诗》卷七六,《四库全书》第1443册,第852页。
宋代科举闻喜宴赐花、簪花书写之意义
(一)赐簪花书写从不同的视角记录了当时的科举期集之影像
据《宋登科记考》载,两宋共取进士十一万余人,而有诗文集流传于世的进士们,其作品在登科之前或之时又极少。如北宋中期文坛领袖欧阳修是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及第,诗集中虽有明道、天圣期间的作品58首,但没有一首与闻喜宴相关的作品。苏轼、苏辙兄弟是嘉祐二年(1057)登进士第,但其诗作是从嘉祐四年开始才留存。黄庭坚是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及第,其集中治平年间诗作极少,更不见赐花、簪花之作。杨万里是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但其最早的《江湖集》是从绍兴三十二年(1162)开始编年,也只有后来所作《和同年李子西通判》等诗回忆赐宴情景。因此,宋代进士从他们亲历现场或回忆视角写下闻喜宴赐花、簪花等习俗的诗歌就更弥足珍贵。
第一,进士亲历者的回忆视角。进士们进入仕途以后,在一系列诗歌中,再现或回忆闻喜宴赐花、簪花的场景,这种回忆视角往往带有较强的现场感和荣耀感。前揭如王禹偁、章惇、宋祁、赵时韶、陈著、冯时行、王十朋、赵抃、杨万里、柴元彪等文人之诗皆回忆当年登进士第后参加科举琼林宴、闻喜宴时春风得意和赐簪花之情状,皆是亲历现场而留下的难忘记忆。这类诗歌数量较少且不太被重视,究其原因,赐簪花是少数精英者的快乐体验,普通读书人或落第者与之无缘。进士们在抒写今昔盛衰对比中,回忆和再现当年参加闻喜宴赐簪花之盛况,留下了进士群体人生高光时刻的珍贵影像,真切而生动。
第二,陪宴官等旁观视角。旁观视角主要指天子近臣或重要陪臣以及亲友参加闻喜宴、亲睹或侧面烘托赐花、簪花等环节。参加闻喜宴的近臣或重要陪臣主要有知贡举官、翰林学士、知制诰、昭文馆、集贤院、史馆、秘阁等官员,他们本身也多是进士高第或及第者。身为陪宴官的王禹偁、王珪、司马光等,在其诗歌中有对闻喜宴赐簪花盛况的记忆侧面呈现。更有意思的是,王珪、司马光、范镇、宋敏求等重臣参加了闻喜宴,而四臣之子亦同时登第,令四臣增添了子第父贵的无上荣耀。还有高丽人李资谅作为陪宴官亦有诗歌描写闻喜宴赐簪花之景的。作为朋友或亲属如杨亿、孔平仲、林希逸、李曾伯、韩驹、高选等在诗中,通过回忆或想象描写闻喜宴赐簪花情景。这些诗都从旁观者的视角写到闻喜宴上赐簪花之荣光,保留了当时科举期集赐簪花习俗,尤显可贵。
进士亲历者的回忆视角和陪宴官等的旁观视角中的赐簪花,可与正史、笔记中记载的赐簪花习俗形成互补。宋代科举闻喜宴所赐簪花,一是从皇家林苑中或京城其他名苑中采摘的名花;二是宫中用罗帛、绢绸一类特制的宫花,由皇帝赏赐新进士或陪宴官。北宋前期沿袭的是唐代赐宴余风,赐簪的是名贵鲜花。宋代笔记载宋真宗赵恒曾给晁迥、钱惟演亲自簪花,“后曲宴宜春殿,出牡丹百余盘,千叶者才十余朵,所赐止亲王、宰臣,真宗顾文元(晁迥)及钱文僖各赐一朵。又尝侍宴,赐禁中名花。故事,惟亲王、宰臣即中使为插花,余皆自戴。上忽顾公,令内侍为戴花,观者荣之”。(46)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一,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版,第11页。其谓所赐戴千叶牡丹花、禁中名花,便是宫中负有盛名之鲜花。北宋中后期,才改赐罗帛、绢绸之类的特制宫花。《宋史》载赐簪花,有以红、黄、银红三色为主的“大罗花”,有以红、银红二色为主的“大绢花”,《钱塘遗事》有以“以罗帛为之”的“宫花四朵簪于幞头之上”的记载,(47)刘一清:《钱塘遗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37页。徐珂《清稗类钞》之《新进士簪花礼》条亦有“簪花故事:三鼎甲皆簪金花”,(48)徐珂:《清稗类钞》第5册,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第99页。等等。以上所说“大罗花”“大绢花”“宫花”“金花”即为特制人工花。而前引诗歌中“绿衣半醉戴宫花”“醉弁宫花重”“剩取宫花一朵簪”“帽插宫花琼宴罢”“琼林花记昔年香”“琼林花又一番新”,以及《宋诗纪事》所载太宗宠臣杨允元诗“闻说宫花满鬓红”、翰林学士李宗谔诗“戴了宫花赋了诗”(49)厉鹗撰,钱钟书补订:《宋事纪事补订》卷五、卷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29、152页。之“宫花”“琼林花”就是以上两种,这些赐簪花书写为科举制度史、文化史研究提供了形象的材料。
(二)闻喜宴赐簪花书写反映了宋代朝廷礼仪与政治行为
唐代曲江宴便有折花即探花、戴花的环节,而在宋代,则成定例,尤其是北宋后期到南宋,赐宴、簪花成为朝廷赏赐进士的一项礼仪制度,被写进《政和五礼新仪》。进士们也视参加闻喜宴而被赐花、簪花为无上之荣宠。关于闻喜宴上进士赐簪花的过程,《钱塘遗事》卷一○《置状元局》有详细记载:
赐闻喜宴于贡院,齐而后押宴官率官属及进士列拜于庭下……酒五行而中歇,人赐宫花四朵簪于幞头之上(花以罗帛为之),从人、下吏皆得赐花……又到班庭亭下再拜谢花……毕宴不用谢恩,退皆簪花乘马而归。都人皆避,以赴御宴回已。(50)刘一清:《钱塘遗事》,第237—238页。
进士赐宴后再赐花、簪花,是皇帝网罗人才的重要政治行为。有学者分析男子簪花习俗时说,皇帝“赏赐花朵和簪花是一种介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的奖励方式,显示了皇帝对百官和臣民的恩宠,拉近了君臣关系,使得森严的君臣关系变得亲切,不失为一种简单有效的沟通和拢络手段”。(51)冯尕才、荣欣:《宋代男子簪花习俗及其社会内涵探析》,《民俗研究》2011年第3期。确实如此,前揭诗歌中展示出这种风气之隆盛,亦如《赴省登科五荣须知》中所说“五荣”之一“御宴赐花,都人叹美”。(52)刘一清:《钱塘遗事》,第221页。簪花成为进士高第者的一种耀眼光环,成为统治者网罗人才的重要手段,上行下效,男子簪花在宋代也成为一种时尚。而这种时尚随着元明清科举制度对人才的钳制而逐渐消弭,清赵翼《陔馀丛考》卷三一“簪花”云:
今俗惟妇女簪花,古人则无有不簪花者。……今制殿试传胪日,一甲三人出东长安门游街,顺天府丞例设宴于东长安门外,簪以金花,盖犹沿古制也。(53)赵翼著,栾保群、吕宗力校点:《陔余丛考》卷三一,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42—543页。
清人赵翼所云“今俗惟妇女簪花”,说明男子簪花的现象在清代民间已经不复存,虽然进士一甲三人还赐簪金花,但其他进士和陪宴官已经没有簪花习俗。这也间接证明两宋以后朝廷对人才的重视程度,远不能与宋代相提并论。(54)参见张希清:《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册),第871页。仅以两宋、元、明、清科举贡举人数的对比便可知晓:两宋共取进士112000人,元代共取进士1139人,明代共取进士24624人,清代共取进士26888人。
(三)闻喜宴赐簪花书写也折射出民间的吉福文化心态
前揭闻喜宴赐花、簪花书写中,无论太平兴国八年进士王禹偁的“争戴满头红烂熳”,天圣二年进士宋祁的“一束钟繇忆赐花”,景祐元年进士赵抃的“满头竞插花千柄”,嘉祐四年登进士第五的章惇“赐花分得汉宫春”,政和二年召试、赐进士韩驹的“玉殿桂留今日影,琼林花记昔年香”,宣和六年进士冯时行的“犹记琼林插赐花”,乾道二年中武科进士高选的“帽插宫花琼宴罢,身沾仙露赐衣荣”,宝祐四年进士登第的陈著的“回首琼林忆赐花”等,还是作为天子近臣被邀请参加琼林宴或闻喜宴者,描写或回忆琼林宴或闻喜宴赐花、簪花活动,都呈现出书写者的喜庆文化心态。
具体而言,可揭示三方面的文化心理:其一,赐簪花书写正好迎合了民间喜庆文化心理。科举登第本身就是古代读书人一生的梦想,“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而闻喜宴赐簪花活动则将这种喜庆推向了高潮,所以很多参加闻喜宴赐簪花活动的新科进士,尤其是后来人生仕途坎坷之进士,多在诗中今昔盛衰之比中呈现了这种喜庆吉福心态。如宋祁的《杪秋官舍念归》、冯时行的《送同年杨元直持宪节湖南二首》、陈著的《赓吴竹修雪诗二首》等便是如此。其二,赐簪花书写反映了民间争抢簪花的喜庆沾吉心态。王禹偁进士及第参加琼林宴后所作《锡宴清明日》“争乞钗头利市花”,说明妓女们纷纷争抢少年进士簪戴的宫花,以沾喜求福。而以特奏名赐进士及第的徐遹在参加琼林宴后写下《琼林宴罢作》“白发青衫晚得官,琼林宴罢酒肠宽。平康过尽无人问,留得宫花醒后看”,其所簪之宫花,经过平康里时,因为妓女们嫌其年纪太大,都不去抢他的宫花,这让他十分失落。《墨庄漫录》载有此事:“徐遹子,闽人,博学尚气,累举不捷,久困场屋。崇宁二年为特奏名魁,时已老矣。赴闻喜赐宴于琼林苑,归骑过平康狭邪之所,同年所簪花多为群倡所求,惟遹至所寓,花乃独存。”(55)张邦基撰,孔凡礼点校:《墨庄漫录》卷九,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45页。也从另一面说明了民间对赐簪花的态度,趋吉求福,以祈盼沾染喜气。其三,赐簪花书写形成了以花卉为喜庆的尚美心态。王禹偁的《杏花》诗“争戴满头红烂熳”、赵抃的《忆辇下寄同年杨子卿》“满头竞插花千柄”等就反映了这种以簪戴花为喜庆时尚的审美心态。宋代笔记《梦粱录》中亦多有记载,其卷六云:“其臣僚花朵,各依官序赐之:宰臣枢密使各赐大花十八朵、栾枝花十朵,……并依官序赐花簪戴。”(56)吴自牧:《梦粱录》卷六,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7页。虽然说的是“孟冬行朝飨礼遇明里岁行恭谢礼”中的赐簪花活动,但进士赐簪花与其大致相当,反映出朝廷以花卉为喜庆审美的制度化。同书卷二又云:“是月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棣棠、木香、酴釄、蔷薇……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57)吴自牧:《梦粱录》卷二,第15页。从这些品种繁多、一年四季叫卖于市的花卉,可以看出民间对花卉尚美的追求,也说明宫中赐簪花之尚美在民间产生的影响。
赐簪花诗成为民间吉福文化心态之承载,而士人所簪戴之花在职官阶层成为花瑞,最早可追溯到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四相簪花故事,(58)沈括撰,胡道静校证:《梦溪笔谈校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09页。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周煇《清波杂志》卷三、彭乘《墨客挥犀》卷一、蔡絛《铁围山丛谈》卷六等皆有记载。韩魏公琦、王歧公珪、王荆公安石、陈秀公升之或谓吕司空公著因各簪一花而后四人俱为宰相,此说明朝廷赐簪花活动对士人簪花习俗及吉福心态的影响,早在北宋中期就初见端倪。可以这样说,在宋代,闻喜宴赐簪花习俗之吉福心态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承载着当时社会的审美特色和人们赏花的习俗意蕴,具有深刻的文化心理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