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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批判现代性到现代化的多重反思性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对西方现代化理论的拓展

2023-06-07

江海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赫勒东欧中国式

陈 氚

党的二十大报告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特征和意义等进行了明确的概括。从学习和借鉴人类社会文明优秀成果的角度,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具体学理阐释和理论体系构建,是中国学术界的重大历史任务和时代主题。在既有的社会学现代化研究中,当代西方社会学中关于西方社会的现代性理论,包括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现代性理论、后现代社会学纷繁复杂的各理论流派对现代性的批判与解构,以及侧重于总结现代社会发展规律的发展社会学、转型社会学理论,均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研究的重要理论资源和对话对象。而二战后,东欧社会学家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拓展,以及对欧洲社会理论传统的融合,使得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现代性理论异常丰富,其独特的马克思主义方法论和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化历程,亦有助于丰富和拓展我们对现代化的理解。在此意义上,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现代化理论,与西方现代化(包括后现代)理论,以及中国本土的现代化理论,实际上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理论进一步发展的多重参照系统。

基于此,本文将二战后同样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为思想资源构建现代化理论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纳入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比较研究视野中,重点梳理赫勒、费赫尔、马尔库什、马尔科维奇以及科西克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者的现代性研究,并从中挖掘其对于中国式现代化理论构建的借鉴意义。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中的现代化理论

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诸多研究中,涉及现代化的内容主要集中于卢卡奇的弟子赫勒、费赫尔、马尔库什等人关于现代性的批判理论。南斯拉夫实践学派的马尔科维奇、捷克斯洛伐克的科西克等学者关于本国社会批判和社会发展的理论,也构成了不同于西方主流社会科学的现代化论述。上述关于现代化的理论,一方面,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鲜明批判色彩,对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现代性理论有诸多继承和发展;另一方面,根植于当时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自身的社会环境,具有鲜明的时空特征。

(一)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下的批判现代性理论:赫勒、费赫尔与马尔库什

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者中,赫勒对现代性问题的研究最为丰富。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是赫勒社会学理论中一以贯之的重要主题。与其他从事现代性批判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者不同,赫勒明确提出自己的现代性研究是从后现代视角展开的,后现代视角是赫勒现代性理论的基本哲学预设。(1)[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8页。对于什么是后现代视角,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可谓聚讼纷纭,赫勒将其界定为“后现代性并不是在现代性之后到来的一个阶段,它不是对现代性的补救——它是现代的。更确切地说,后现代视角也许最好被描述为现代性意识本身的自我反思”。(2)[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13页。

赫勒的后现代视角实际上就是批判现代性视角。她指出西方现代性存在三重根本性的悖论,而她的批判现代性理论正是要超越这三重悖论。首先,现代性的现代人具有一种历史的特权,而后现代性的视角则不要求历史的特权。换言之,现代性思想认为历史是有规律的,人类可以洞察历史的规律性,拥有一种超然于历史的视角。而后现代视角则认为历史是偶然的,非规律性的,人类很难洞察和把握真正的历史规律。

其次,现代性的理论具有一种社会进步的承诺,而在赫勒看来,社会的进步是需要反思和质疑的。这种社会进步观点的破灭,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尤其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出现密切相关。后现代视角开始反思并打破人类社会必然走向进步的观点。现代性理论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描绘出未来的蓝图,从逻辑上和理论上推导出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赫勒则指出,“现代主义通过对过去的历史性回忆,通过规划和投射出一个作为人类实验和创造的领域的无限未来——它可以被设计得服从人类的意愿……有两套可供选择的思想方案:自由主义的和马克思主义的”。(3)[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17页。赫勒将现代性理论中,通过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两种进步主义所获得的合法性称为“盛期现代主义”(high modernism),其特征就是借助未来赋予现代性以合法性。(4)[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18页。而后现代理论则无法确定未来历史的走向,未来是开放的,具有一切的可能性,并不必然导向进步,也不能给予当下的现代性以合法性证明。

再次,西方现代性建立在自由的基石之上,现代社会围绕着自由的价值观念,以之作为基础。但是在赫勒看来,这一基础性的概念是空虚的,并不能作为一种牢固的社会基础,建立在自由基础上的现代性也因此具有一种悖论性和虚无性。赫勒指出,“自由成了现代世界的基础。它是没有什么东西以它为基础的基础……以自由为基础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基础”。(5)[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24—26页。换言之,整个现代社会的基础“自由”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而且自由意味着对违背一种制度和契约的行为而言,这种违背同样是正当的。赫勒指出,现代社会的秩序建立在社会契约论的基础上,自由作为基础的价值概念,使得社会契约的违背和去合法性同样成为可能,由此将会带来社会的失序和混乱,这是一种现代性的悖论,一种“基于自由的悖论”。赫勒对现代性中自由观念的反思,实际上洞察到当代西方文明中,以绝对的自由理念作为根本的价值观念,必然会带来社会的失序和虚无主义的社会图景。

在对西方现代性展开批判的基础上,赫勒指出,现代性的本质是现代性的动力和现代性的社会格局之间的关系。对于现代性的动力的理解,赫勒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提出一种“非辩证的辩证法”,认为现代性的动力是一种否定性的力量,包括对传统的质疑和否定,对非理性的质疑和否定,对虚假世界的质疑和否定。这种否定的力量,一方面使得现代性不断地打破旧传统和旧制度,追求理性和确定性,不断地向前发展,成为一种动力机制,另一方面也蕴含着毁灭自身的力量。

赫勒对这样一种现代性的动力进行了批判和反思。作为一种否定性的力量,现代性动力的尽头是什么,在这样似乎永无止境的“进步”幻想中,赫勒借鉴了尼采的观点,认为启蒙的尽头是一种虚无主义。(6)[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第72页。这种宣称的逻辑并不复杂,即启蒙理性或者启蒙辩证法只有将所有可以否定的一切都否定后,才到了自身的尽头,而否定完一切后,最终只剩下一种虚无。如果仅以自由本身作为社会唯一共识的价值理念,那么社会最终会导向不可知的虚无主义。在赫勒看来,现代西方社会刚好是这样一种图景,而这些现代性的悖论正是蕴含在启蒙运动的精神之中的。

此外,赫勒关于现代性的论述还涉及现代性的逻辑问题。她认为存在不止一种现代性逻辑,它们可能会相互支持、相互交叉或者相互冲突。现代性的主要逻辑有三种,分别是技术的逻辑、社会地位的功能性分配逻辑和政治权力的逻辑。围绕这三种现代性的逻辑,赫勒探讨了现代社会中,科学技术支配和社会发展的关系,市场化和货币化影响下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结构变迁的趋势,以及现代国家、经济和民众之间的权力关系变迁问题。

与赫勒相比,同样是卢卡奇弟子的费赫尔则将现代性研究聚焦在对启蒙思想和现代性内在危机的探讨上。与赫勒的观点接近,费赫尔也认为西方现代性的根本危机蕴含于启蒙思想本身。费赫尔从西方现代化历史上更加具体的重大历史事件切入,指出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与现代性之间存在着一种双向的关系,在法国大革命中,现代性得以诞生;同时,现代性的思想,以及现代性思想前身,诸如卢梭等启蒙思想家的思想,促成了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走向。

一方面,大革命为历史哲学黄金时期的到来提供了最强大的推动力。法国大革命促成了客观的社会科学的诞生。在费赫尔看来,法国大革命之后,有两个对人类产生无比重要影响的学科诞生。第一个学科就是曾亲历法国大革命的学者圣西门创造的空想社会主义,从空想社会主义出发,人类历史的社会主义思想不断发展,产生了深远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另一个学科是孔德等人所缔造的实证主义社会科学,它标志着人类现代意义上的社会科学诞生,自此开始追求社会科学研究的确定性与客观性。

而另一方面,法国大革命也并非凭空产生的,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其背后有着深刻的哲学根源。费赫尔认为,以往关于法国大革命的研究,大多从阶级关系或者物质利益的单一角度出发,忽视了法国大革命背后的哲学问题。费赫尔重点研究了卢梭、康德等启蒙思想和宗教神学对法国大革命演进的影响。例如,雅各宾派将《人权宣言》的精神极端化,但是在现实中却未能真正按照《人权宣言》赋予公民行使权力的机会,这体现了雅各宾派对卢梭悲观主义思想的继承,在政治的表面纲领和实际的政治行动上存在着明显的双重属性,在最本质上是不信任民众的。(7)[匈]费伦茨·费赫尔:《法国大革命与现代性的诞生》,罗跃军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民众的利益更像是一种抽象意义上的概念。

费赫尔之所以将法国大革命、启蒙思想和现代性这三者联系在一起,其根本目的在于揭示西方现代化在早期阶段,仅仅建立在理性、个人自由等启蒙思想基础上,本身就蕴含着现代性的危机。尤其是西方社会进入现代之后,整个现代社会的个体、社会和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始终没有得到妥善的、完全的解决,这与西方社会启蒙思想的内在缺陷是密切相关的。这种危机在法国大革命这一历史事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更不用说西方社会后来出现了法西斯主义、极权主义和大屠杀等现代社会危机。

如果说费赫尔是从哲学思想和大革命之间的关系出发,揭示了西方现代性中个体和国家、理性和反理性、实质民主和形式民主之间的深层矛盾,那么马尔库什则更多地从文化危机的角度去批判西方现代性的诸多矛盾。马尔库什认为,现代社会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文化的社会,“文化现代性是这样一种文化,它清楚地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并且是众多文化的一种。并且恰恰因为这种自我反思意识专属于现代性,它自愿地想要成为一种文化的社会,也使它确实变成了这种文化的社会”。(8)[匈]乔治·马尔库什:《文化、科学与社会——文化现代性的构成》,马建青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页。这就意味着,现代社会是建立在现代文化基础上的社会,现代社会的出现和发展,就是一种现代文化的出现和发展。

与赫勒和费赫尔关于现代性危机的论述相比,马尔库什更关注现代社会在文化问题上难以调和的悖论,因此提出了“文化悖论”的概念。现代文化的悖论实际上就是人类现代性的悖论,马尔库什不仅是在论述文化中的冲突和对立问题,也是在论述现代性内部的冲突和对立问题。在广义的和人类学意义的文化范畴下,文化悖论首先表现为普遍性与差异性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根植于启蒙运动以来的人类社会的文化演进。实际上也就是文化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的矛盾及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既存在于东西方之间、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中,也存在于当代西方社会内部文化的巨大差异、割裂和冲突中。前者实际上和现代性率先发轫于西方社会,并且在全球范围内蔓延开来密切相关。如果现代性文化本质上是一种西方文化,或者将西方文化奉为真正意义上进化的文化,非西方文化的现代化似乎应当遵循西方化的模式,那么这就与文化的特殊性原则相违背了。

除了不同区域社会间文化的差异之外,西方社会内部的所谓现代文化同样产生了巨大的分裂和差异。当文化概念专指高雅文化,尤其是指代艺术和科学时,马尔库什指出了这种高雅文化自启蒙运动以来就无法克服的内部对立和冲突。这种对立和冲突首先表现在文化的浪漫主义和科学主义的理性文化之间的矛盾上。在科学主义的层面上,文化需要具有一种科学的、可定量的、确定性的、理性的特质,远离日常人类中心主义。而在浪漫主义的层面上,诸如艺术之类的文化,则要求追寻人类的意义,寻求人性的美好。

马尔库什对这种文化层面的冲突作出了更加宏观的思考,认为这样的冲突就是社会与文化之间的对立和冲突。这里的社会是指“人类生存世界把它自己表现为具有较为稳定的制度和对象化、模式化的行动和互动的、庞大的因果功能的复合体”。而文化则指“制定的,实质上或观念意义上体现出来的意义的总体,一种意义的联合体”。(9)[匈]乔治·马尔库什:《文化、科学与社会——文化现代性的构成》,第622页。社会与文化冲突的后果,一方面是科学主义导向了一个技术合理性的世界,以理性和可控的方式来组织社会,另一方面则是浪漫主义产生了对过去怀旧的、自发文化统一的渴望以及重建人类有机共同体的愿望。马尔库什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当现代性着手实现这两种目标的时候,不可能同时迎合两者,因此不得不从中作出艰难的选择。正是这些复杂的文化冲突,导致了西方现代社会呈现出难以解决的文化危机和社会危机。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祛魅过程,也同时导致了精神价值的失落和文化的失落,科学无力承担宗教的社会功能,启蒙运动提供的文化方案在西方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危机重重,存在难以解决的根本性矛盾。

(二)面向不同社会形态的现代化批判与反思:从马尔科维奇到科西克

相比较而言,赫勒、费赫尔和马尔库什的现代化理论,更接近西方学术界的批判现代性理论和反思现代性理论,而前者与后者的主要区别则在于其中蕴含着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和方法,是一种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批判西方现代性理论。同样作为东欧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的马尔科维奇和科西克等人,则不仅仅将视野局限在批判西方现代性问题上,而是关注到更具体的本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问题。马尔科维奇的现代性研究同样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传统。马尔科维奇认为,马克思创造了社会批判的一种概念框架,例如商品、抽象劳动或异化劳动、意识形态等指涉那些已经被废除或者可能被废除的概念,也包括那些尚未被创造或者可能被创造的结构。此外,马尔科维奇的批判不仅针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也同样指向当时的南斯拉夫社会乃至整个东欧地区。

马尔科维奇指出,当时东欧社会主义社会,尤其是南斯拉夫社会发展存在的主要问题在于官僚体制的过度发达。官僚体制可能会带来微观层次上经济生活首创性的减少,政治活动的形式化,所有创造性劳动的领域都服从于政治,以及逐利主义的增长。(10)[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编:《从富裕到实践——哲学与社会批判》,曲跃厚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2页。也就是说,官僚体制与社会的僵化、自主性丧失、社会活力丧失、逐利主义增长是密切相关的。这是马尔科维奇对当时的主要社会主义国家进行观察和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事实上这一批判也非常深刻地揭示了当时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存在的一些社会政治问题的根源,即无法限制掌握权力和经济资源的官僚特权阶层。即使消灭了资产阶级这一剥削阶级,但是并没有完全消除社会的不平等。如果放任官僚阶层和特权阶层,必然导致社会最终走向新的分裂和崩溃。从官僚体制影响社会活力和创新性来看,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后来的历史发展进程似乎印证了马尔科维奇的批判,苏联和东欧各国始终无法解决社会活力相对匮乏,社会创造力和自主性不足的问题。数十年后的新千年来临之际,在另一位著名社会学家卡斯特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苏联解体之前,官僚体制和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对科学创新、社会组织、民族政策都产生了消极的影响。(11)[美]曼纽尔·卡斯特:《千年终结》,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

从对现代性的批判角度来看,马尔科维奇对官僚体制的批判与韦伯、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人关于现代社会的批判有诸多相似之处。韦伯在关于科层制的论述中,最早指出基于理性的科层制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最终带来的将是对人性的压抑和束缚,是人类理性的牢笼。马尔库塞认为,理性异化为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人类社会过度追求技术化,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成为单向度的人,失去了基本的批判和反抗能力,失去了人的本质属性。这种从个体理性的异化到组织和社会层面的理性批判,与马尔科维奇关于官僚体制的批判有异曲同工之处。哈贝马斯实际上和马尔科维奇一样,都给出了解决现代性危机的方案,只不过哈贝马斯更多地从理性本身出发,通过重建交往理性来塑造人类新的公共空间,以获得社会层面更大的共识,而马尔科维奇则主要从限制官僚体制本身出发,提出了改革社会官僚体制,发展社会自治组织,发展真正的社会主义民主,弘扬人道主义价值观的实践方案。

捷克斯洛伐克学者科西克同样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视角,他不仅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化过程进行了批判,还指出了当时苏联和东欧的社会主义发展同样存在种种现代性危机。从现代性的整体性危机视角来看,科西克发展了韦伯、法兰克福学派等批判现代性理论中的理性批判传统,指出理性化是现代社会中需要重新反思的重大问题。理性并不必然带来社会的合理性,现代社会整体上呈现出一种理性与合理性相分离的现象,“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化与理性的丧失如影随形,并且随着合理化的发展,非理性也在蔓延”。(12)[捷克斯洛伐克]卡莱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刘玉贤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2页。按照一般的逻辑,理性最终应当导向合理性,但是现代社会的合理化却带来了非理性,二者呈现出相互对立的状态。

这种理性的危机不仅仅存在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在当时的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也同样存在,并且由于东欧社会独特的历史文化传统以及民族问题,使得东欧社会的现代化过程还存在着独特的社会危机。科西克认为,这些危机具体表现为政治体制的危机、政治人格的危机、阶级的危机与社会的危机、民族的危机、权力的危机、社会主义的危机、现代性的危机、道义的危机。(13)[捷克斯洛伐克]卡莱尔·科西克:《现代性的危机——来自1968时代的评论与观察》,管小其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76页。这些危机包含了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捷克斯洛伐克社会所特有的危机,例如特殊的民族和特定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危机;第二个层面则是更普遍意义上的危机,即无论是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普遍面临的危机,就是现代性的危机。

从赫勒、费赫尔、马尔库什到马尔科维奇和科西克,我们可以看到东欧地区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在面对现代化问题时,总体上持有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立场。他们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传统,对当时的东西方两大阵营的社会现代化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复杂的现代性批判。这些理论资源对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构建意味着,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是异常复杂的理论问题。人类历史上不同现代化方案的种种弊端和潜在危机,既有可能来自西方的文明深处,即启蒙运动以来甚至启蒙运动之前的哲学思想,也有可能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所面临的具体社会问题的挑战。这些现代化的弊端和危机,既可能发生在资本主义社会,也同样可能发生在东欧的社会主义社会。

东欧马克思主义现代化理论对于西方现代性理论的拓展与超越

与西方现代性理论相比,尤其是与同样批判现代性的西方后现代理论相比,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现代化理论呈现出鲜明的马克思主义特征,这是值得中国社会科学界在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理论时予以借鉴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在方法论和视角上与西方主流社会学存在显著差异。在这一意义上,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关于现代性的批判,构成了其对西方现代性(包括后现代性)理论的拓展与超越。

(一)价值介入VS价值中立

首先,东欧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现代化理论是一种价值介入的理论研究。这一点,东欧马克思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的立场是一致的,这种反对价值中立的立场又和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密切相关。如果要构建一种批判西方现代性且超越西方现代性的理论,仅仅指出西方现代性的内在逻辑悖论是远远不够的。批判社会现实意味着无可避免地隐含着对何谓“正当”的价值判断,否则批判就会落入毫无标准的无意义解构。发展到极端的后现代主义者,往往在批判现代性之后陷入价值的虚无之中,无法构建起任何关于意义的内容,成为一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无意义批判。

在这一点上,马克思本人的立场是十分明确的,贯穿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始终的价值观是明晰的,即解放全人类,反对剥削,反对压迫,为了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价值观在马克思的社会研究中始终流露在字里行间。对此,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也旗帜鲜明地将价值观带入现代化理论构建之中。其中,赫勒明确指出,西方现代性的基本困境之一,就在于现代性的基础价值“自由”实际上并未被西方思想界和社会所明确界定,导致西方现代社会实际上存在价值观的缺失。

在价值观问题上,马尔科维奇相比于赫勒更进了一步,他明确表示人道主义价值观是其社会批判理论的价值基础。和秉持价值中立原则的实证主义者不同,马尔科维奇旗帜鲜明地表明了社会和人本身理想的价值观,是“一种偏爱自由而非奴役,偏爱创造性活动而非破坏和被动性,偏爱考虑一般的社会需要而非利己主义,偏爱合理性而非受盲目的情感力量支配的任何行为,偏爱和平而非交战的强烈倾向”。(14)[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编:《从富裕到实践——哲学与社会批判》,第75页。他认为这种人的价值观是一种理想的状态,符合马克思关于人的类本质的描述。

无独有偶,科西克也在对捷克斯洛伐克社会的理性危机批判中,提出了“良心”的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是为了解决社会理性化进程中价值与技术之间的对立和紧张关系。无论在何种社会,当人们只注重理性的过程,注重用何种理性的技术和工具手段去达成某种目的,而不去考虑目的本身所蕴含的价值时,就必然导致社会的理性危机,理性也就成为没有良心的理性。缺乏良心的理性会变成精于算计、估算的功利主义理性与技术合理性,而建立于其上的文明便是缺乏理性的文明。

因此,在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发展过程中,中国思想理论界也应超越西方实证主义,将特定的价值立场介入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构建之中。事实上,在党的二十大报告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论述中,就蕴含着深厚的马克思主义价值观和中国优秀传统价值观,报告中明确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等。在这些论述之中蕴含着马克思主义解放全人类、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观,蕴含着中华传统文化中民为邦本、为政以德、天人合一等价值理念。这些优秀的价值观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构建基础,与西方社会现代化理论中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以及所谓价值中立原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马克思主义实践立场对西方现代性理论的超越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关于现代化的研究,相对于西方现代性理论的第二个不同之处在于其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立场。实践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中非常重要的概念。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以往理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其自身的实践特质。这种区别不仅体现在马克思主义对实践本身进行了充分的理论阐述,强调实践在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地位,还在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实践上,围绕实践展开,并最终以实践为理论的终极目的。

实践立场最明显地体现在马尔科维奇关于南斯拉夫社会发展的批判性研究之中。以马尔科维奇为代表的南斯拉夫实践学派,在成立之初便意识到学院式哲学对南斯拉夫的年轻一代缺乏真正的吸引力,南斯拉夫社会需要一种“能够解决重大的社会问题、展现实践前景的哲学思想。马克思主义似乎是唯一可能满足这种需要的现有的哲学”。(15)[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加约·彼得洛维奇编:《实践——南斯拉夫哲学和社会科学方法论文集》,郑一明、曲跃厚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马尔科维奇认为这样一种对南斯拉夫社会主义社会的批判,并非为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社会主义,“‘实践派’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对全部现存的现实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这种批判并非想要破坏其对象,而是要超越它”。(16)[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马尔科维奇、加约·彼得洛维奇编:《实践——南斯拉夫哲学和社会科学方法论文集》,第23页。

与完全消解意义的西方后现代主义批判方案相比,马尔科维奇等学者不仅仅批判社会现代化,同时还给出了社会现代化发展的具体方案。对于当时的南斯拉夫社会,马尔科维奇提出的解决方案是重建人道主义价值观,改革官僚体制的弊端,进行全面的社会改革。我们暂且不去评价这一方案的现实可行性,仅仅从理论和实践的关系维度来看,我们已经不难发现马尔科维奇等学者的现代化研究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批判阶段,而是试图直接改造社会,介入真实而具体的实践之中。类似的理论实践取向,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传统中,实际上从卢卡奇那里就一脉相承,而这也正是源自马克思本人的重要理论特质。在所有的现代化研究中,在那些将理论指向重大实践的学者身上,例如提出重建交往理性方案的哈贝马斯以及第三条道路的吉登斯,我们都能发现马克思的实践理论对其产生的潜在影响。

(三)现代性双重批判的超越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关于现代化的研究,相对于西方传统社会学的超越之处还在于其对现代性的批判是一种双重批判。东欧特殊的社会主义发展历史以及特定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使得东欧的学者对于现代性弊端的认识,相比于西方社会的学者更加丰富和深入。

如果说西方的现代化理论学者,主要是以西方哲学为理论资源对西方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问题和危机展开反思性批判,属于人类现代化历程的第一重批判的话,那么东欧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则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和西方哲学的双重基础,同时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和东欧社会主义社会展开批判,由此构成了人类思想史上对现代社会的第二重批判。现代性的批判和重建并不局限于“西方”这一种社会制度和一种文明形态。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者对本土社会现代化历程的批判,意味着人类社会的普遍现代性困境,不仅存在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同样也存在于社会主义社会,是一种超越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普遍危机,需要从更深入、更综合的维度进行思考。与此同时,也必然存在一些非西方现代化的内在问题,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存在,而在其他的社会形态中存在的。

在此意义上,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对东欧社会主义社会的批判,可以说超越了法兰克福学派和部分第三世界国家的现代化理论。如果说法兰克福学派仍然更多地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本身进行批判,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存在的重重危机,那么,以阿明的依附理论和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为代表的第三世界的现代化理论,则更多地从第三世界国家的视角出发,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不平等进行批判。(17)[埃及]萨米尔·阿明:《世界规模的积累——欠发达理论批判》,杨明柱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郭方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相比之下,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则从实践的需求出发,直面当时社会主义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面对的内部和外部危机,第一次将批判现代性的视域延伸到社会主义国家的现代化发展历史之中。

这种双重的现代性批判,既揭示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种种社会弊端和深层矛盾,又从另一个角度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批判的理论,并不仅仅停留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传统批判议题上,而是尝试在不同于西方发达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下,对本土社会现代化问题进行批判,进而提出解决方案。当然,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关于现代化的理论,尤其是相对于西方现代性理论的拓展和超越,并不意味着其自身的绝对真理性。这些理论和观点同样值得中国学者加以反思和甄别。而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理论可以构成对现代性及其理论的第三重乃至多重的批判和反思。

现代化理论的多重反思性与再超越

正如前文所述,西方社会的现代化发展历程及其现代化理论,苏联和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的现代化历程及其现代化理论,以及中国现代化自身的发展历程和思想渊源,均构成了今天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多重参照系统。换言之,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未来发展,必将在汲取东西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等多种社会形态的现代化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进行多重的反思性发展和超越。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对不同社会制度下的现代化的批判和解读,恰好部分回应了事关中国式现代化理论构建的重要问题,即如何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传统应用于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建构之中。

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其实就蕴含着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现代化理论与西方现代性理论的差异之处。从赫勒到马尔科维奇,他们的现代化理论和思想都体现了对马克思主义批判视角的继承。从辩证法的视角来看,所谓构建出新的现代化理论,并非凭空架构出关于理想社会发展模式的类型,而是对既有的人类社会现代化历史和实践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在否定的基础上再加以发展。按照中国传统的智慧,正所谓不破不立、有破有立、革故鼎新。中国式现代化,无论是其实际的发展历程,还是相应的思想基础都同样建立在对既有人类现代化历史的反思、借鉴和吸收的基础之上,秉持一种从借鉴、批判到吸收、创新的路径。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武器仍然是有效的,这种批判的视角不仅仅可以用于对西方社会的批判,也同样适用于对中国社会发展本身的反思。这种同时面向外部和内部的批判性思维,在其哲学本质上,就是一种辩证的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反思性的现代化过程。

在反思性的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和吉登斯、贝克、拉什等人所提出的“自反性”现代化不同。在吉登斯的意义上,自反性现代化,意味着现代社会中人的自我反身性,亦即理性的自我反思能力,可以使得现代化过程具有自我调节和纠正的能力。而贝克和拉什等人,以及前文所述的赫勒和费赫尔,则认为西方现代化内部蕴含着反抗自身和否定自身的力量,甚至是一种足以毁灭自身的缺陷。这两种自反性的现代化,均指向了现代化内部的自反性力量。而中国式现代化,其反思性则有可能是一种多重来源的反思性。既可以反思西方社会现代化中的反身性力量,加以甄别和警示,作为前车之鉴,又可以反思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社会在不同政治经济社会制度下的现代化经验和教训,同时还可以对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社会哲学思想加以反思和汲取,这种反思和借鉴可以继续拓展到人类社会的多种文明形态。因而,中国式现代化,不仅仅是一种西方现代性研究意义上的自反性现代化,而更多地是一种建立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基础上的多重反思性的现代化。

在超越性的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理论在借鉴和批判包括西方现代化理论、东欧马克思主义现代化理论在内的多种现代化理论基础上,具有一种超越既有现代化理论的可能性。这种超越性,并不意味着中国式现代化理论在道德上的优越性,而在于其他社会现代化理论的经验和问题,可以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理论反思性构建的资源。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贯穿中国式现代化理论之中,形成了看待现代化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方法和视角。这种视角,业已体现在从赫勒到马尔科维奇的现代化思考之中,未来如何进一步发展和明确,将有待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持续地拓展和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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