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理解黑格尔*
——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批判性重构
2023-06-07王凤才杨潇潇
王凤才 杨潇潇
在阿多尔诺的众多文本中,“黑格尔”所占的比重并不大,只有《世界精神与自然历史——关于黑格尔的题外话》(1932)、(1)这是阿多尔诺1932年在康德协会法兰克福分会的演讲,被收录在《阿多尔诺全集》第6卷,即《否定辩证法;本真性的行话》卷,中译本见[德]阿多尔诺:《否定辩证法》,王凤才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338—411页。《对黑格尔的三个研究》(1963)(2)这是阿多尔诺1956—1963年关于黑格尔的三个研究,被收录在《阿多尔诺全集》第5卷,即《认识论的元批判;对黑格尔的三个研究》,中译本见[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谢永康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两个体量不大的文本。不过,在法兰克福大学黑格尔哲学讨论班上,阿多尔诺与霍克海默一起对黑格尔哲学进行过反复探讨。实际上,在阿多尔诺哲学中,“黑格尔”一直“在场”,甚至可以说,在阿多尔诺否定辩证法的诸多哲学史前提中,黑格尔哲学是最重要的一个。(3)[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译后记”,第129页。阿多尔诺认为黑格尔精神哲学是一种反实证主义(反经验主义)理性的哲学,它不等于单纯的认识论。然而,“作为封闭的思想体系”,黑格尔精神哲学根本不允许任何批判,更准确地说,它以整体与部分之间的矛盾关系规避所有可能的“外在批判”,因而对之有效的批判方式只能是“内在批判”。下面,我们拟从三个方面分析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批判性重构。
从“精神一元”到“精神的三位一体”
第一,精神一元论并非指“精神一元”,而是关乎“精神的三位一体”。黑格尔精神哲学的目标是借助精神概念解决康德的二元论疑难,或曰非同一性疑难。按一般解释,黑格尔精神哲学就是精神一元论,它所昭示的无非是同一性哲学的根本取向。但在阿多尔诺看来,黑格尔精神哲学与其说是精神一元论,不如说是关于精神的三位一体学说——精神、主体、实体犹如基督教三圣。阿多尔诺认为,黑格尔以这种宗教般的设计回应着康德哲学遗留下的问题,也关切着德国观念论总体上的一元论意图。然而,精神的这种三位一体结构并没有真正获得同一性。根据黑格尔的看法,并不存在那种费希特已经把握住的、应当将现实性包含在自身之中的“绝对形式”。事实上,具体的现实是以下方式建构出来的,即思想掌握着内容与形式的对立,如果人们愿意的话,从形式本身出发就可以将对立的内容发展出来。
上述这个说法包含了宏观层面的思想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以及微观层面的概念与事物之间的关系。阿多尔诺试图说明,这两个层面的同一性问题,在黑格尔模型中都无法达成。思想、内容和形式,在黑格尔那里分别被表达为精神、实体与主体。所谓思想掌握着内容与形式的对立,其实就是精神掌握着实体与主体的辩证运动关系。在阿多尔诺的理解中,精神概念只是被黑格尔发明出来的第三项,它并未真正解决主体与实体之间的矛盾,而恰恰规避了康德哲学的主客二分,也就是说,黑格尔用这样一个迂回的三位一体模型转移了真正的二元对立关系中的矛盾。
在阿多尔诺看来,黑格尔通过精神的三位一体学说获得的同一性首先是一种宏观意义上的同一性,即精神作为总体规划者的角色完成了实体与主体的同一,其过程乃是历史。如果说内容与形式、实体与主体的辩证运动过程就是历史本身,那么精神就是黑格尔精神哲学为历史设置的一个抽象法则,并且不是科学意义上的法则,而是具有指导性的先验法则。根据这种三位一体的理论构架,精神虽然是具体的运动本身,却又是一种可供比对的绝对形式。所以,实体并没有真正获得能动性,反而是精神取得了支配地位。正如阿多尔诺指出的,“由于观察的精神想要证明,一切存在都是与精神自身、逻各斯和思维规定可比较的,精神就将自身提升为本体论上的最终者……”(4)[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0页。换言之,如果所有历史都要与精神的规定相比较,并听从精神的安排,那么实际上这个法则就变成了历史本身。以这种方式获得的同一性只是一种强制的同一性,它本身并非被证明而是被设定出来的,因而也就是虚假的同一性。
然而,一旦精神上升为第一性的东西,黑格尔就陷入了历史的先验逻辑。阿多尔诺认为,黑格尔与康德一样,从一开始就设定了寻找同一性的工具和范围,且工具与范围是严格互认的。但如同康德哲学启示我们的那样,先验逻辑所获得的同一性并非真正的同一性,而是先验逻辑内在的同一性。在三位一体的逻辑中,主体、形式都会按精神设定的原则,遵循先验的法则寻找自己的实体、内容,并最终完成先验与经验的互认。黑格尔所完成的就是这种互认,他称之为精神的自我完成。在黑格尔的精神概念中蕴藏着历史的辩证运动逻辑,但这是黑格尔设定好的辩证运动逻辑,剩余的工作不过是寻找先验架构的历史内容。
当然,黑格尔精神哲学与康德先验哲学也有很大不同——黑格尔处理的主要问题已经超出了一般认识论领域,进展到整个历史。康德没有涉足的物自体或社会历史领域被黑格尔顽强地通达了。在社会历史领域,精神的辩证过程的广泛展开,使得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同一性特征展现出更明显的强制性。阿多尔诺指出,精神概念的这种首要性使得黑格尔理解现实的逻辑出现了偏差——预定好的客观性面向最终逃不过先验性的裁剪,因而,这一结构具有暴力性。如果说由于某种历史局限性,黑格尔精神哲学必然被认为是武断的,那么在原则与无言的历史之间上演的,则可能是赤裸裸的暴力——尽管黑格尔称之为“理性的狡计”。
简言之,精神一元论存在诸多问题,黑格尔不能凭借精神概念达到真正的同一性。
第二,黑格尔甚至比康德更坚信非同一性要素。毋庸置疑,在宏观层面,黑格尔精神哲学没有超越先验逻辑内在的同一性;在微观层面,黑格尔的概念在面对物时也没有能够获得真正的同一性,相反,黑格尔意识到了概念与事物之间的断裂——非同一性——才是真实的。
阿多尔诺说,在精神哲学中,黑格尔补充了一个非康德的东西:当我们以概念的方式来把握“障碍”(Block)和主体性所设定的界限时,当我们将这些透视为“纯粹的”主体性时,我们就已经超出这个界限了。从很多方面看,黑格尔就是一个自身实现了的康德。(5)[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5页。
不过,黑格尔的概念与康德的概念只是获得了不同的对应性,但都没有获得真正的同一性目标。具体来说,康德将主体概念与客体现象对应起来,这是他所欲求的同一性;对黑格尔而言,与其说像他所宣称的是通过概念到达了康德留下的那个非同一性的对象,不如说他找到了一种与康德哲学中的那个非同一性的对象相应的概念形式,这种对应才是黑格尔精神哲学中的同一性。通过揭示黑格尔精神哲学中的非同一性要素,阿多尔诺洞穿了黑格尔对康德哲学发展的实质,即他不仅承认康德哲学所说的客体的非同一性,甚至也必须承认概念本身所蕴含的非同一性内涵。因此,与其说黑格尔完成了康德哲学理想的同一性要求,不如说完成了其非同一性要求。
就是说,黑格尔到达的同一性是以客体事实上的非同一性为基础和前提的。如此一来,与其说黑格尔以同一性为目标的概念运动宣称这一理论自身到达了同一性,从主体到达了客体,毋宁说他不过是展现了主体在自身概念反思中觉察到了客体的非同一性,从而将同一性与非同一性作为两个方面组合在一起而成为一个真正的概念。这种真正复杂的概念将始终展现为一种对非同一性的觉察。概念对事物的把握变成了一个在概念自身中始终能发现客观事物倒影的过程。在这个动态过程中,概念跟随事物发展一起运作,并将其抽象形式永远内含在内在性之中。从这个角度说,黑格尔的确是一个被完成了的康德,是一个贯彻了康德批判主义的哲学家。
然而,黑格尔在认识论上的这一尝试并没有超越康德的批判主义认识论,也没有真正到达积极的同一性模型。在认识论上,在处理事物与概念之间的关系时,黑格尔只是通过改造康德的概念学说,使概念成了逻辑上具有动态特征的东西,并巧妙地置换了概念与事物。但在阿多尔诺看来,即使在一个小尺度上,黑格尔通过这种概念转换达到的概念与事物的一元融合,也并不是真正的一元,而不过是一种被一元论外表掩盖的二元论,本身并没有超越批判主义范围。当然,在黑格尔这里,从康德的有限的概念与有限的事物之间的对应,变成了无限的概念与无限的事物之间的对应。但仍然没有与康德哲学拉开实质性距离。或者说,这一进展仅仅是用一种似乎更主动的二元论代替了一种被动的二元论;甚至相对于康德的谦卑而言,黑格尔精神哲学反而更容易被指责为独断论。
就是说,无论是在大尺度还是小尺度上,黑格尔精神哲学并没有因为精神概念的设定而搭建起积极的同一性模型。不仅如此,被黑格尔遮掩起来的非同一性方面却通过阿多尔诺的分析向我们展现出来了。经过阿多尔诺的重构,黑格尔精神哲学显示出批判主义的理论特色。阿多尔诺强调,作为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总概念,辩证法不能与方法论或本体论的原理相提并论,它也不是一种用“图式”(Schema)规约事实的世界观,“辩证法是那种将理性自身的批判意识与对象的批判经验结合起来的不懈努力”。(6)[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7—8页。
从“精神总体性”到“否定的普遍性”
第一,“精神总体性”应该反对任何第一性原则。黑格尔的总体性是基于精神一元论而设想的精神总体性,或曰绝对精神主体。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的“总体性”“无限者”进行了严厉批判,不但指出“总体性是不真实的”,(7)Th.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4,Frankfurt/M.: Suhrkamp, 1996, S.55.而且断定“在总体的社会中,总体性变成极端的恶”。(8)Th.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5,Frankfurt/M.: Suhrkamp, 1996, S.303.阿多尔诺认为精神总体性是一种“过度紧张”(Überspannung)的观念论要求,即总体上无矛盾性要求。阿多尔诺说,尽管黑格尔在诸多细节中揭示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但在哲学的最大尺度上,他却不再承认矛盾。其实,“辩证法就是矛盾本身”。(9)Th.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5, S.309.因而,这种无矛盾性却依赖着辩证法在矛盾中的历险。这正是黑格尔的观念论的实在论内部不可消解的冲突。如果黑格尔精神哲学真正贯彻矛盾的方法,即否定辩证法,那么显然,这个否定辩证法将会反对黑格尔的总体性本身,带领黑格尔走到批判主义之中。按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精神哲学之非同一性的批判主义本质的揭示,黑格尔精神哲学就已经不再可能构成一种它自身期待的完整的体系——因为这个体系不应该再具有第一性原则,而是应该反过来,在反思中对任何基础性的第一性原则进行批判。阿多尔诺指出,在黑格尔精神哲学中,“否定”或曰“被规定的否定”具有首要性和普遍性,但这并不是形而上学的灵丹妙药,不是万能的钥匙,而是一种非凡意义上的批判哲学——不仅致力于理性批判,而且致力于现实批判;尽管黑格尔在《历史哲学》《法哲学原理》中不仅顺从现实,而且为现实辩护,甚至嘲笑这个世界的改革者。(10)Th.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5, S.322.
对黑格尔的观念论来说,“理性成了对康德进行再次批判意义上的批判理性,作为否定的理性,作为推动那些仍然被坚持着的因素的静止状态的理性。那些被康德对置起来的两极,形式与内容、自然与精神、理论与实践、自由与必然、自在之物与现象,全部贯穿着反思,如此一来这些规定中就不再有哪一个是最终的了。为了能够被思考以及为了能够存在,任何因素都出于自身而恰恰需要其他的因素,这些因素在康德那里是被对置起来的”。(11)[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7页。
因此,在黑格尔的反思中显现的所有规定都不应该具有第一性的地位,黑格尔的理性应当成为一种批判理性和否定的理性。在经过阿多尔诺改造了的黑格尔精神哲学中,不存在终极的第一规定性,甚至从根本上说,黑格尔精神哲学变成了彻底反对第一性的哲学。
黑格尔表明,传统哲学希望作为本体论基本成分而析出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些秘密的相互脱离的理念,反而它们任何一个都渴望其对立面,它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过程。然而,本体论的意义由此发生了改变。这个改变是如此影响深远,以至像如今一些黑格尔阐释者倾向于做的那样,继续将“本体论”这个词应用于一种所谓的基础结构似乎是徒劳的,这种基础结构的本质恰恰在于,它并不是基础结构,并不是要素。(12)参见[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7页。
从前,人们认为本体论是一种基础结构,黑格尔也试图将精神哲学的基础结构揭示为绝对精神。但是,黑格尔哲学体系和最终结果则反过来证明,其哲学的实践过程的意义要远大于这个绝对精神概念。因而,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正是绝对精神从虚空的形式到完满的形式之间的这个过程,才是黑格尔真正的精神哲学。
阿多尔诺反对精神第一性原则,实际上也反对任何第一性原则,并强调非第一性原则之间的运动过程。在谈到黑格尔与费希特之间的区别时,阿多尔诺写道:“尽管如此,黑格尔仍强调了费希特演绎体系的假定条件是有价值的。比起费希特的知识学自身,黑格尔只是分配给第二条原理以更多的重要性。”(13)[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9页。严格说来,第二条原理可以指称所有非第一性原则。黑格尔“精神的三位一体”在阿多尔诺的批判中断裂,而精神的权威被消解之后,被释放出来的另外“两位”之间形成了一个运动,这个运动就是阿多尔诺将黑格尔精神哲学转变为过程哲学的关键。在黑格尔那里,精神的自我认识是在实体与主体之中完成的。所以上面所说的这个运动过程本身也可以视为实体与主体之间的互动过程。主体作为实体的能动性和否定性,与实体构成一组矛盾与反思。主体与实体之间的运动转化为纯粹的矛盾和反思运动而不再归属于一个更大的精神,这正是阿多尔诺改造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新架构。
第二,精神哲学应该体现“否定的普遍性”。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原初架构不是单纯的逻辑运动,它还有历史过程作为自己的身体。这正是中介运动的本质——它与时间性紧密结合在一起。如果说,康德是一种单纯认识活动的非历史表达,那么,黑格尔无疑展现了一种认识活动的历史表达。在其中,黑格尔的先验逻辑渗透进了整个社会历史当中,甚至世界历史变成了黑格尔自身实践这种先验逻辑的产物。阿多尔诺指出,黑格尔精神哲学中的真理具有历史性与时间性内核。对黑格尔来说时间性乃是真理本身的一个因素。真理作为过程,是“所有因素的经历”,与“不矛盾律”相对,这样它就有了一个时间性内核。这就使得抽象和自身等同的概念的僵硬实体流动起来,而这些正是统治着传统哲学的东西。(14)[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30页。
在黑格尔视域中,真理是充满矛盾的过程。康德认识论的内容并不包含历史,因为他需要某种超历史的真理,黑格尔抓住了历史的这一向度,才能从康德哲学那被物自体限定着的认识活动中超越出来。阿多尔诺强调,黑格尔精神哲学无疑是认同,“从真理的自在存在的方面来说,辩证法相对于意识的活动性无非是一个过程:也就是说,过程就是真理本身”。(15)[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28页。就此而言,黑格尔才真正摆脱了对第一性原则的需要,它只是在不同原则中沟通变换的过程,而不再需要达到一个总体性的真理或整体的正确的历史。如阿多尔诺所指出的那样,“在黑格尔这里‘中介’(Vermittlung)从来就不是两极之间的‘中间者’(Mittler)……中介是贯穿两极,在它们之中发生的”。(16)[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7页,中译文个别地方有改动。最终,阿多尔诺将黑格尔精神哲学描述为一种真正贯彻了康德的批判理性的理性运动过程——区别于黑格尔宣称的所谓绝对理性的运动过程。
通过历史这一向度,逻辑过程也显现为一个历史过程,它们是真理的同时显现,是从一端到其反面的相互活动。黑格尔通过它将康德的二元论中那些无法沟通的部分转变为同一个过程的两个不同方面。“中介”也不能被理解为二元论的中间物,而应当是二元关系的动态显现过程。被勾连起来的两个方面并不单纯是这两极,而是在两极之间的永恒中介过程。这个中介过程本身是一种贯穿,而非某种实体性的东西。在关于黑格尔精神哲学的通常理解中,中介的贯穿就是思维掌握对立,并将这两个不同的方面在反思中显现出来。但同时,一般意义上的黑格尔精神哲学也限制了这个过程,因为这一过程最终要被还原到那个最终的精神——第一原则之中去。阿多尔诺将这一过程而非精神视为整个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全部真实内容。也就是说,在阿多尔诺看来,黑格尔不仅是一个具有高度非同一性意识的哲学家,其哲学也是一个消解第一性原则的过程哲学。
然而,即使辩证法阐述了将世界还原为一个稳固的主观一极的不可能性,并在方法上追寻了主客体因素之间的相互否定及其产物,黑格尔哲学作为一种精神哲学最终坚持了观念论。只有内在于观念论的主客体同一性学说——按其纯粹形式总是导致主体(精神)首要性——给予黑格尔以总体的力量,以便执行一种否定性的工作。(17)[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8页。
从“精神活动”到“抽象的社会劳动”
第一,精神活动与社会劳动具有相似性。精神的自我认识变成了实体与主体的中介运动过程,阿多尔诺将这一运动过程的动力从精神转译为劳动。因为只有劳动才能真正完成现实生产,并推动这一运动。在阿多尔诺看来,黑格尔的实体作为一种外在性并没有被阐明最初的外化过程。与所有观念论会遇到的最根本的挑战一样,黑格尔精神哲学也不得不面对来自客体的不可消解性的挑战——它无法将客体还原到观念论的初始原理之中去,更无法抽象地仅从趋向存在的决心来论证生产性。阿多尔诺说,内在性原则只能在反思中生产外在性,而无法现实地生产外在性。黑格尔将这种反思中的生产理解为现实的生产,并将这种反思中的内在性与外在性合为精神哲学。但在现实中,内在性与外在性只能合成对象性劳动。
在这里,阿多尔诺发现了这个超越抽象的精神概念的现实——“无非就是社会劳动”。(18)[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4页。正是在这一点上,阿多尔诺和马克思相遇了。在阿多尔诺的视域里,黑格尔的精神概念与马克思的社会劳动具有内在的相似性。阿多尔诺甚至在文章中直接引用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抓住了劳动的本质”的论述,用来说明精神的生产性原则与社会劳动的生产性的根本一致性——“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成果”。(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页。
阿多尔诺指出,黑格尔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劳动与精神之间的这种相似性;相反,他应当清楚地知道精神的道成肉身的理论困境。其实,早在黑格尔之前,在观念论体系中将精神规定为始源的创生的那些表述,本身毫无例外地都是排斥劳动领域的。在《精神现象学》时期,“黑格尔已经承认了自发的精神为劳动,即使不是在理论上,也是借助于其语言作出了承认。自然意识走向绝对知识的同一性的道路本身就是劳动。精神与给予性的关系按社会进程的模型,也就是说劳动过程来显现”。(20)[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6页。这表明,黑格尔早已注意到劳动问题对精神哲学的重要甚至根本意义。不过,黑格尔企图用概念的活动取代现实的劳动,从而解释那个空无的精神到最初的知识之间的漫长道路。
事实上,黑格尔在这里已经明白,精神若要是现实的,只有其劳动首先是现实的才行。“哲学家所做的工作,无非就是帮助我们说出,在事物本身中起作用的是什么,说出作为社会劳动并与人类相对的客观内涵是什么,告诉人们它仍然是人类劳动。”(21)[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7页。这里所说的在事物本身中起作用的东西,并不是那个抽象地包裹着一切的精神,而是一种现实的对象性的生产活动。换言之,黑格尔精神哲学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处于人类生产之外的,没有什么东西是独立于社会劳动而存在的”。(22)[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52页。这即是阿多尔诺消解精神生产回归现实的劳动生产的理论指向。实际上,确实只有将精神揭示为劳动,才能真正完成阿多尔诺的这一批判,使得黑格尔这一封闭体系爆裂为一个以劳动为动力的矛盾过程。
可以说,黑格尔整个精神现象学的核心,就是用精神概念体系的最大努力与整个外部现象完成共振,并最终宣布外部世界就是精神实体按主体的辩证运动的结果。阿多尔诺说,黑格尔的精神之所以能够完成这个目标,不是因为它自身具有衍生出整个外部世界的能力或决心,也不是因为它真正在逻辑上理解了整个外部世界,而是因为它自身就是社会劳动,或者说它冒充了社会劳动——黑格尔称之为概念的活动。黑格尔精神哲学“所找到的无非是分裂的总体性中的绝对者,无非是与其他者的统一性中的绝对者”。(23)[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5页。能够将实体与主体统摄起来、真正推动社会历史进展的,不是精神,而是那个绝对的劳动本身。即是说,只有社会劳动才会真正贯彻外部的实体以及作为其否定性的主体,冒充了它的精神才能真正解决这个观念论最大的难题,获得其现实性。
第二,精神活动与社会劳动的关系颠倒。黑格尔精神哲学的矛盾性显然在于他强行赋予精神概念以生产性,赋予概念以现实活动的能力。阿多尔诺认为这种思路与康德先验哲学思路同属一脉。“康德的自发性因素,即被设定为与构成性的同一性直接等同的统觉的综合统一性——康德的‘我思’概念就是产生性的自发性与逻辑同一性之间等同的表达方式,在黑格尔这里就完全变成总体性的,并且在这种总体性之中,它是思维的原则,同样也是存在的原则。”(24)[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3—14页。康德通过“我思”这一抽象主体形式完成了先验构造中的经验生产,将自发性和逻辑同一性等同起来;到黑格尔那里,精神与实体之逻辑上的同一性就变成构成性的同一性,康德的这一逻辑就变成总体性,最终导致了逻辑倒置,即精神与现实之间的同一性假象以最逻辑清晰的方式得到揭示,却被认为现实是按精神原则被精神生产出来的;客观性反而被黑格尔做成从对象之中发生的而非精神预先设定的。“由于黑格尔不再将产生和行动树立为与质料相对的单纯主观功绩,而是在特定的客体之中,在对象性的现实之中发现它,那么他就不用紧靠着那个躲藏在综合的统觉后面的秘密之地,而这个现实则超出了抽象概念的单纯任意的假设。”(25)[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3—14页。但正是在这一点上,精神与社会的关系被颠倒了,黑格尔陷入一种更大的融贯论之中,即精神与社会的融贯。
就是说,精神以其生产性冒充了社会劳动这个动力,又以其组织性和逻辑性冒充了社会动力的组织形式即社会本身。精神所能想象的实际上是自限范围的总体性,即社会劳动对劳动的规划与窄化后的总体性社会,这使得社会成为一个关锁着真正劳动的囚牢。在哲学上,这就是精神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社会劳动概念就成为阿多尔诺先验批判的对象。“毫无疑问的是,黑格尔像康德一样,是一个先验分析家。……黑格尔的范畴,尤其是精神范畴,坠入到先验的构成者的领域。但是社会,即经验个人之间的功能性联系,在黑格尔那里应该是(用康德的话说)被构成者,是那种现实存在者的一部分;这种现实存在者被《大逻辑》——在关于绝对的无条件者和关于作为生成物的实存的学说中——从绝对者中发展出来,而这个绝对者据说是精神。”(26)[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4页。
从抽象的社会劳动到现实的社会劳动
毫无疑问,建立在精神规划和社会劳动规划基础上的社会是先验规划的抽象社会;主体的社会统一性不过是先验主体的统一性。“活动的先验主体与单纯经验的、单个的和偶然的主体相对立,前者的普遍性因素并不是头脑的荒诞想法,例如与单独个别思想行为的事实过程的相对立的逻辑命题的有效性;这种普遍因素毋宁说乃是(考虑到观念论的普遍性论题)劳动的社会本质的隐匿表达,这种劳动只有为了他人,并且与他人的劳动可通约,才成为社会性的劳动,成为那种超越了单个主体之偶然性的劳动。……它自身的合理性,即诸多功能的秩序,就是一种社会关系。”(27)[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4页。
在这里,阿多尔诺再次以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先验性理解一个先验社会的诞生: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需要,劳动被要求成为普遍的、可通约的社会劳动,因而“普遍的、可通约的”就成了劳动的本质;主体被要求成为社会的一般的主体,那么“社会的、一般的”就变成了主体的本质。这是先验性的历史演变逻辑,就像启蒙所遭遇的历史辩证法一样。
劳动通过对象性与自然沟通,这是精神所仿冒的现实活动的本质。换言之,黑格尔辩证法只有通过对象性劳动才变为真的,同时又通过对这种对象性劳动的抽象或“升华”才变为假的。“欲望和劳动作为这些概念的核心关联,将辩证法从与抽象精神的抽象活动的单纯相似性中解放了出来。在其未被削减的意义上,劳动事实上就是与欲望相结合的,但它又反过来否定欲望:它满足人类在所有阶段上的需要,帮助摆脱它的贫困,再生产它的生命,为了这个再生产而苛求其放弃自身。”(28)[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7页。因而可以说,精神辩证法就是劳动辩证法,精神活动就是社会劳动。但劳动在满足人的需要的过程中,却被要求放弃自身而成为一种抽象的社会劳动,因为据说这种抽象的社会劳动将符合人们再生产的需要。这便是阿多尔诺所理解的从经验走向先验性的历史过程。阿多尔诺认为这一过程极度残酷,却被黑格尔以精神概念略去了。
阿多尔诺说:“要去保护精神概念免遭残酷事实的污染,并借此将事实的残酷性升华为精神,借此让其得到辩护,是什么允许辩证法家黑格尔去做这件事情,只是次一级的问题。”(29)[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5页。黑格尔的问题在于,他对精神概念的偏执与对苦难的赞美和辩护。在这种社会中,“抽象的社会劳动本身都未曾意识到的经验,在那对它进行着反思的主体面前自己魔幻化了。对这个主体来说,劳动变成了经验的反思形式,变成了精神的纯粹行动,变成精神创造性的统一性。因为在精神之外,一无所有”。(30)[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5—16页。这样,黑格尔精神哲学就在纯粹的抽象形式中将劳动掩盖为精神的纯粹行动,并借此获得了精神一元论的完美形态。这样,就不存在真正的劳动,只存在概念的活动。“一旦观念论将劳动的总体歪曲为其自在存在,将它的原则升华为精神之形而上学的、‘纯粹的活动’(actuspurus),倾向于将那些向来是人类创造的东西,会犯错和有条件的东西,连同人类所承担的劳动,都美化为永恒的和正当的,那么它就错了。”(31)[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7页,中译文个别字句有改动。
劳动的总体被黑格尔认作一个自在存在的精神,而不是人类创造的东西或人类承担的劳动,这就是劳动在辩证运动中走向抽象性的过程。所以阿多尔诺说,如果允许对黑格尔的思辨进行思辨,那么人们或许会在精神扩展为总体性的过程中想到头足倒置的知识,精神恰恰不是孤立的原则,不是自足的实体,而是社会劳动中与体力劳动相分离的因素。在精神走向独立实体属性的过程中,劳动也丢弃或遗忘了自身的体力方面,成了抽象思辨。不仅如此,在总体性的精神概念中消失了的残酷的事实,摇身一变又成了逻辑的强制。这样的社会既是对个体历史的不完备状况的保护,又不啻关锁着经验的先验囚牢。单个事物不能逃离这种强制,正如单个人不能逃脱社会的束缚那样。这种状况被同一性哲学认作一种正常状态,并内化为社会的逻辑规则,使得到其中避难的个体将这种残酷性认作合理性,并与之到达所谓的“和解”状态。“这种强制的残酷性在这种制造出来的同一性学说中引起了和解的假象。”(32)[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6页。
结 语
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批判性重构,目的是“为变化了的辩证法概念作准备”。(33)Th. W. 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d.5, S.250.所谓“变化了的辩证法”,就是“否定辩证法”。鉴于“否定辩证法”在阿多尔诺哲学、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乃至整个现代西方哲学中的核心地位,“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批判性重构”问题的重要性就显而易见了。它不仅有助于“重新理解黑格尔”,而且有助于“深入理解阿多尔诺”。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批判,不仅是站在意识形态立场或“理论制高点上”的外在批判,而是层层深入的内在批判。所谓“内在批判”(immanente Kritik),简单地说,就是辩证批判、理性批判、逻辑批判。
第一,阿多尔诺洞穿了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基本目标是回应康德的二元论疑难,其根本指向是接续同一性哲学传统。所以,阿多尔诺分别从先验逻辑和概念论两个角度入手,指出黑格尔精神哲学在整体上没有跳出康德的先验逻辑,黑格尔对概念的改造实际上是迂回地证明了非同一性的地位,从内部瓦解了黑格尔精神哲学通过精神搭建的同一性哲学幻象。
总体而言,阿多尔诺消解了关于黑格尔精神哲学之“精神一元论”的传统解读,即不是将“精神一元论”理解为“精神一元”,而是理解为“精神的三位一体”学说。从宏观上看,“精神的三位一体”只是获得了一种强制的同一性,因而是虚假的同一性;从微观上看,它不仅没有获得真正的同一性,甚至预示了非同一性才是真实的。如此说来,黑格尔的精神的三位一体学说就被拆解为二元断裂形态,从而回到了康德的二元论。
阿多尔诺的这一批判也接续了康德的非同一性传统。不过,阿多尔诺过分张扬了康德先验哲学和黑格尔精神哲学中的“非同一性要素”,目的是为了反对主体首要性,强调客体优先性,但强调客体优先性并不意味着承认客体首要性。实际上,阿多尔诺反对任何首要性、第一性、决定性,主张主体与客体的“星丛”(Konstellation)关系。
第二,在破除了精神总体性幻象之后,阿多尔诺将黑格尔重构为批判的过程哲学。这就抓住了黑格尔精神哲学的灵魂,即否定辩证法和历史作为真理显现的过程。他将黑格尔的辩证法从体系哲学中释放出来,并将总体转变为一个没有终点的过程,真理不再是体系而是不断的中介活动。经由这种重构,阿多尔诺否定辩证法的基本要素也显现出来了。
就是说,被阿多尔诺刻画为中介过程的黑格尔精神哲学,显然是取消第一性而强调过程性的。在阿多尔诺看来,最重要的是概念与事物相合的微观结构以及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宏观结构的实现过程,而不是在思维或存在中决断出究竟谁具有第一性。由于取消了第一性,过程性才能真正变成没有强制设定开端的过程性。所以阿多尔诺断言:“黑格尔不仅可以在《精神现象学》中从主体出发,在对主体的自身运动的研究中把握所有具体的内容,并且可以倒转过来,在《逻辑学》中让思想的运动从‘存在’(Sein)开始。正确的理解是,开端和第一者的选择对于黑格尔精神哲学来说并不重要;黑格尔精神哲学不承认那第一者为在思想发展中从未改变自身、保持不变的固定原理。因此,黑格尔远远地超过了所有传统的形而上学和观念论的前思辨概念。”(34)[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0页,中译文个别字句有改动。当然,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演绎过程并不是一个单向不可逆过程,而恰恰是可逆的——《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正是对同一过程的两种不同演绎,但它们都揭示了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全部真正内容。
第三,阿多尔诺并不停留于黑格尔精神哲学的重构,而是将黑格尔的精神活动与社会劳动勾连在一起,不仅看到了精神活动与社会劳动的相似性,而且将精神活动直接说成是社会劳动。不过,在黑格尔那里,精神活动与社会劳动的关系是颠倒的。因而,精神活动只能是抽象的社会劳动。
因为黑格尔的精神范畴是居于社会发展之先的预设结构,并获得了构成者的地位,而社会则成了被构成者。或按黑格尔的说法,社会作为实存被(精神)这个绝对的无条件者发展出来了。阿多尔诺指出,“社会就其自身而言并不是单纯的定在,不是单纯的事实,只有就一个外在反题的,在黑格尔的词义上就是抽象的思想来说,精神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才是构成者和被构成者之间的先验逻辑关系”。(35)[德]阿多诺:《黑格尔三论》,第15页。就是说,社会并不是真正由精神生产出来的单纯的定在,只有在一种纯粹的抽象思想中,才可能将其理解为生产者和被生产者的关系。因为在黑格尔那里,经验的那些单个因素被精神中介。事实上,这个精神本身可以直接被理解为社会劳动本身(如果它具有生产性)或者社会的组织形式(它只具有生产性的反思形式)。
显而易见,黑格尔混淆了社会作为劳动与作为反思形式之间的根本区别,就是说,一种仅作为生产性反思形式的社会概念占据了社会本身的生产性。这样,反思形式的社会概念就可以反过来冒充社会本身——通过劳动以再生产其类生活的主体统一性,并在社会中产生出客观的东西。可见,精神正是通过对社会的模仿和混淆解决了这个最初的生产性疑难,并顺道解决了同一性疑难。
第四,阿多尔诺准确地揭示了精神概念的真实内涵,即社会劳动。这一批判切中了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命脉,并为重构后的黑格尔精神哲学提供了根本动力。在这里,精神的生产性变成了现实的生产性,精神的逻辑关系变成了劳动的社会形式。这一转变意味着从抽象的社会劳动转变为现实的社会劳动。如果说黑格尔精神哲学是由概念活动并最终由精神这一“类神”推动的,那么阿多尔诺的批判则表明,黑格尔精神哲学是依靠人的社会生产提供的。
就是说,在关于如何破除先验主体的社会方面,阿多尔诺对黑格尔的批判与康德的批判思路是一致的——这是一种通过经验超越先验的批判。在《“哥白尼转向”的回转——阿多诺对康德主体性哲学的批判性重构》一文中,我们分析过阿多尔诺试图通过历史意识取代康德所持有的传统认识论的超历史的真理,而这一点对黑格尔精神哲学则不是那么有效,因为黑格尔精神哲学正是在这种历史中理解自身真理性的。但这样一个以超验精神、先验主体、抽象的社会劳动所构成的先验性的囚牢,如果关闭了历史批判路径,那么唯一可能的路径就是经验本身。这种经验指向真正的劳动——超越抽象的社会劳动的现实的社会劳动。这一重构展现了阿多尔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色彩,也开启了对黑格尔的观念论的精神哲学进行唯物论解释的先声。就像阿多尔诺在《对黑格尔的三个研究》中所说,观念论的极致……有着其唯物论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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