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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哲学史的坐标系看分析哲学革命

2023-06-07孙利天韩涛泽

江海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

孙利天 韩涛泽

分析哲学是20世纪西方影响力最大的三个哲学流派(分析哲学、现象学和马克思主义)之一。尽管分析哲学的思潮在今天已经消退,但它作为一种技术方法、研究方式和哲学风格,对当代哲学、语言学、数学、心理学、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等领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因而有必要对这个曾风靡一时的哲学运动进行回顾和反思。我们认为,对一个哲学家的思想或一种哲学思潮进行评价,可以用“哲学史的坐标系”来衡量,即将其放在哲学史的坐标系中去定位,看它究竟给哲学史的发展增添了哪些新的东西。任何一种真正有影响力的哲学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多少会受到作为批判对象的传统哲学的影响、规范和制约,分析哲学也是如此。事实上,在20世纪初,由罗素和摩尔所领导的“分析的革命”就是以一种对传统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的反叛出场的,也只有在哲学史的坐标系中才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分析哲学究竟为什么会出现,以及它与传统哲学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从“世界观哲学”到“逻辑哲学”

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后,恩格斯写《反杜林论》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时有个看法,认为马克思的“历史观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正如辩证的自然观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样。现在无论在哪一个领域,都不再是从头脑中想出联系,而是从事实中发现联系了。这样,对于已经从自然界和历史中被驱逐出去的哲学来说,要是还留下什么的话,那就只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即逻辑和辩证法”。(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页。也就是说,随着唯物史观的建立和自然科学的发展,那种用主观臆想的联系来填补科学空白,从而构造一种“思辨哲学的世界观”的做法已经不必要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之间并非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是有着共通的因素,能够被勾连起来,形成一个统一的科学链条,从而为我们提供一个完整的“科学世界图景”。如恩格斯所言,随着现代实证科学的完善和发展,作为主观臆想和抽象思辨的哲学失去了原有的避难所,能够在科学时代存活下来的只剩下关于思维规律的“逻辑学”和“辩证法”了。恩格斯的这个论断为我们理解从“世界观哲学”到“逻辑哲学”的转向提供了一种富有预见的启示。

不过,从19世纪70年代到现在大约150年过去了,关于思维规律的研究也已经有了实证科学的参与。德国人冯特1879年在莱比锡大学创立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标志着现代心理学的诞生。这意味着,恩格斯作出上述论断的时候,关于思维规律的研究也开始被经验科学挤占,现代认知科学更是广泛使用各种实证科学的手段来研究人类思维规律。例如国外盛行的认知心理学,可以大量介入人工智能技术,利用计算机程序模拟、推导人类思维的机制和原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以“哲学的方式”研究人类思维规律的合法性和必要性已经不存在了呢?或者说恩格斯的这个论断是否已经失效了呢?

我们的回答是“不”,科学的研究并不能完全取代哲学的工作。从根本上来说,“哲学”与“科学”的区分并非单纯的“研究领域”的区分,而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区分。在黑格尔看来,哲学是一种以思想为对象的“反思”。(2)参见[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9页。按照这种理解,现代经验科学顶多是一种关于自然和社会的“一般的思想”,还不能称之为哲学的“反思”。科学的思维建立在肯定思维与存在关系同一性的基础之上,而哲学的思维恰恰要对科学活动赖以进行的认识论基础和前提进行反思和批判,在此意义上,哲学又是一种“思想的前提批判”。海德格尔认为,科学与真正的哲学思想之间具有一种“存在论差异”,前者是一种遗忘存在、对存在者领域进行计算和摆置的“形而上学”,后者则是一种倾听和通达存在的“沉思之思”。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和自然科学的“方式”不同,哲学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假说、命题和思想,它不是一种“理论学说”,而一种“活动”——一种“对思想的逻辑澄清”。(3)[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及其他》,陈启伟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2页。哲学活动诉诸的脚手架是“逻辑”,作用的场域是一种逻辑性的“诸可能世界”;自然科学诉诸的脚手架是“经验”,作用的场域是一种几何—物理的“现实世界”,二者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所以维特根斯坦强调,“一个逻辑命题不仅一定不能被任何可能的经验所驳倒,而且也一定不能被任何可能的经验所证实”。(4)[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及其他》,第80页。基于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哲学与科学的思维方式或活动方式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这就意味着,作为一种“哲学活动”的逻辑哲学,在现代科学昌明的时代仍有其自身存在的特殊性和必要性,并不能完全为经验科学或实证科学的心理学研究所取代。

比恩格斯稍晚一些,现代分析哲学的鼻祖——弗雷格似乎也印证了恩格斯的观点,即哲学在当代世界中作为一种逻辑哲学而存在。他一生致力于为数学建立坚实的逻辑基础,创立了现代数理逻辑,同时将形式化的逻辑语言作为纯粹哲学思想的语言。在他看来,“哲学的任务是通过揭示有关由于语言的用法常常几乎是不可避免地形成的概念关系的假象,通过使思想摆脱只是语言表达工具的性质才使它具有的那些东西,打破语词对人类精神的统制”。(5)[德]弗雷格:《弗雷格哲学论著选辑》,王路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4页。为此,弗雷格创建了具有客观性和普遍性的逻辑符号——概念文字作为纯粹思想的精准推演形式。这样一来,哲学的表达也就摆脱了由日常语言造成的误解和歧义,从而作为一种形式化的逻辑语言而存在。

弗雷格强调逻辑之于数学、哲学的基础意义,意在反对当时流行的心理主义,反对约翰·穆勒那种将逻辑学作为心理学的一部分的观点。他在《算术基础》中明确指出:“要把心理学的东西和逻辑的东西,主观的东西和客观的东西明确区别开来。”(6)[德]弗雷格:《算术基础——对于数这个概念的一种逻辑数学的研究》,王路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8页。在他看来,心理主义将人的表象能力——如感觉、意向、内省等作为数学和逻辑学的基础是靠不住的,因为心理主义所诉诸的这种人的表象能力或生理机能具有私人性、主观性、相对性,并不能反映具有客观性、必然性、普遍性的数学和逻辑。他认为数学、逻辑的客观性并不能简单地还原为一个心理或生理实体,也非建基于后天经验,而是“先验的”和“分析的”。胡塞尔起初也坚持一种心理主义,但在受到弗雷格的批判之后,开始和弗雷格一起加入到反心理主义的阵营中。按照胡塞尔的看法,关于人类心理状态的经验科学的心理学研究——特别是现代实验心理学,由于没有经过现象学的还原,本质上不外乎一种对于世界实在性不加质疑的朴素的“自然态度”,因而仍然是一种关于经验对象的缺乏牢靠基础的“不确定性理论”。尽管理由不同,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揭示了心理主义的主观性和相对性,这在一定意义上和恩格斯所批判的主观臆想的世界观哲学有着某种一致性,只不过在批判心理主义的唯心论同时,又批判了现代心理学诉诸经验科学所带来的某种自然主义局限。因此,无论是主观臆想的思辨哲学的世界观,还是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的科学世界观,都无法取代“逻辑哲学”之于人类思维研究的特殊意义,这也就意味着,从“世界观哲学”到“逻辑哲学”的转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由弗雷格所开创的逻辑哲学,为20世纪分析哲学奠定了重要基础。在弗雷格之后,罗素明确提出“逻辑是哲学的本质”的看法,认为真正的哲学问题都可以还原为逻辑问题。(7)参见[英]伯特兰·罗素:《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哲学上科学方法应用的一个领域》,陈启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0页。罗素强调逻辑形式的重要性,认为日常语言的表层语法形式和深层逻辑形式之间并非完全对应一致。为防止日常语言的语法形式与逻辑形式不一致的缺陷和迷惑,罗素创造出一种理想的形式化的“逻辑语言”,构建出一套数理逻辑系统,并且特别强调这种数理逻辑之于哲学的重要性,认为哲学也应该像数学那样,利用数理逻辑作为工具,对哲学命题进行精确表述,在逻辑的地平线上构建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大厦。弗雷格和罗素的这种逻辑思想对后来的分析哲学影响很大。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提出一种“逻辑图像论”,强调“逻辑形式”之于语言和世界的同构意义,重视一种逻辑分析的方法,认为日常语言的语法掩盖了思想背后真实的逻辑形式,“哲学家的问题和命题大多是基于我们不了解我们的语言逻辑”。(8)[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及其他》,第24页。卡尔那普则提出一切真正的知识体系都是用逻辑符号表达的,并且用逻辑的标准审视哲学和驳斥形而上学。诸如此类,自弗雷格以来,逻辑哲学便在分析哲学运动中扮演着尤为重要的角色,逻辑结构不仅成为理解哲学、语言和世界的富有成效的模式,逻辑分析也成为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任务和方法。(9)除了理想语言学派,事实上,日常语言学派也未完全脱离逻辑分析的影响,按照塞尔的观点,“弗雷格的逻辑分析技术被扩大到把摩尔、维特根斯坦以及20世纪50年代在牛津繁荣起来的语言哲学学派所倡导的日常语言分析也包括在内”,只不过其目的不是重构日常语言,而是理解日常语言。参见陈波、江怡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8页。在此意义上,分析哲学又是一种“逻辑哲学”。

从“意识哲学”到“语言哲学”

我们知道,20世纪是“语言哲学的时代”,完成了西方哲学从认识论到语言哲学的转向。“分析哲学”在某种意义上也被人们称为“语言哲学”或“语言分析哲学”。就研究对象而言,分析哲学分析的主要是“语言”:理想语言学派较为重视高度形式化、技术化的逻辑语言,并以此构造表层语言背后更为深层的本质结构;日常语言学派则更为关注实际情境中自然语言细微精妙的用法。可以说,离开了语言,分析哲学就无从下手。那么,由分析哲学的出场实现的这种语言哲学转向主要针对的是什么呢?

从哲学史的坐标系来看,它针对的主要是传统的“意识哲学”。在20世纪语言哲学之前的一个阶段,哲学家们面对的主要是近代以来的认识论问题,把古代哲学那种对世界本原的追问置换为对人的认识何以可能的追问,因为没有认识论反省的本体论是无效的。近代以来的认识论问题由笛卡尔的“我思”奠基,开启了一条主体性反思的哲学道路,这一进程到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终结。可以说,这一阶段的整个哲学是一种以“我思”为基础的意识哲学。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在意识哲学视域之内,该问题表现为主体的内在意识如何切中外部实在的问题,这一问题的全部奥秘不在于外部世界,而在于人的认识机能——人的意识规律和原理。意识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物,而是“人的”意识。西方近代以来把“人”理解为“主体”,因此可以说,意识是主体的一种活动能力,同时也可以说,主体之所以作为主体恰恰是因为具有意识。以“我思”——“反思”为基础的意识活动是人的理性能力的表征,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所在,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休谟的《人性论》为什么丝毫没有谈及关于善恶的伦理道德,讨论的都是认识论问题了。其实质就在于,按照休谟的理解,人性就是意识性,人区别于动物就在于人有意识,意识原理就是人性原理,把意识原理搞清楚了也就把人性原理搞清楚了。

意识哲学的核心范畴是“意识”(精神或观念),而语言哲学的核心范畴是“语言”(逻辑或概念)。那么,意识哲学为什么要转向语言哲学呢?或者说,从意识哲学转向语言哲学是否具有某种合理性和必然性?我们认为,语言哲学相比于意识哲学可能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优越性。

其一,意识是内在的,语言是外在的。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意识并非一开始就是‘纯粹的’意识。‘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振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3页。可以说,意识并不能离开语言存在,语言是意识的外在表现形式,语言相对于意识而言更加具有外在的物质性、实践性和现实性。事实上,意识作为一种内在的反思活动很难被检验,更多是作为一种无法确证的黑箱状态,我们顶多是对其认知机制进行猜测和想象,很难有一个真切的透视和把握。而语言不论是作为口语还是作为文字都已经有了物质的外壳,有了稳定的可以为人的表象能力(视、听、说等)所把握的外在形式和结构——声音、文字、图像等,正如西方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所强调的,语言符号是一种可以捉摸的“实在的东西”,所以“这对于研究特别有利”。(11)[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7页。

其二,意识是个体的(私人的),语言是公共的。近代以来笛卡尔的“我思”奠定了意识哲学的主体性基础,“我思”意味着作为反思的意识活动的主体是“我”——一种个体。不少唯理论和经验论者也都认为一切或绝大多数意识属性存在于心中,而非外物所具有。(12)参见江天骥:《从意识哲学到文化哲学》,《哲学研究》2001年第1期。而心的承载者只能是个体,因此意识活动只能是个体的。同时,意识的内在性和不可检验性实质上决定了它是一种私人性的思维或心理活动。意识的这种私人性体现的是交往实践的私人性的封闭社会,与此相反,语言则具有一种公共性,在哈贝马斯看来,语言哲学转向体现的是交往实践的公共性的开放社会。与之类似,索绪尔也曾指出,语言是公共性、社会性的符号系统。(13)参见[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32—36页。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强调得更为极端,认为私人语言是不可能的,一切语言都是公共性的。

其三,意识是主观的,语言是客观的。意识的内在性和私人性实际上已经蕴含着意识的主观性,是一种主观的思维活动和心理过程。意识哲学所追求的真理的普遍性、必然性和客观性,实际上也离不开“主观条件”,是一种“主观性的客观性”,康德就将这种知识的必然性建基于先验主体,胡塞尔则将其诉诸主体的本质直观。或者说,没有“主观条件”奠基的“客观性”和“普遍性”的知识是不可能和无法想象的。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哈贝马斯等人把意识哲学明确地理解为一种主体哲学,认为从意识哲学到语言哲学的转向使得“建构世界的重任从先验主体性头上转移到语法结构身上”。(14)[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曹卫东、付德根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7页。而语言显然比意识更具客观性,语言通过写或者说一旦表达出来,作为一种物理的东西,就变成了一种客观的存在。同时,语言的语法结构也是客观的,因为“语法所表达的是一些公众性的东西,找出其中的结构,无须考虑纯粹的主观性”。(15)[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第44页。不仅如此,弗雷格等人对现代数理逻辑的发展也有助于“引导哲学进入语法表达的公共客观领域”,(16)[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第44页。为语言哲学中形式化的人工语言构建以及客观化的语言分析提供了可能。

其四,如果说意识哲学代表了一种理论之于实践的优先性,语言哲学在某种意义上体现的则是实践之于理论的优先性。意识哲学秉承了亚里士多德以来对于“沉思的生活”的向往态度,体现的是一种理论之于实践的优先性,认为理论可以具有对于实践的独立性和自足性,坚持以一种纯粹理论的方式来关照世界。这种理论之于实践的优先地位在马克思那里开始转变。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的“实践转向”使得瓦解、分化的形而上学和宗教世界“只有在生活世界的实践的经验语境中还能组合起来,并恢复原有秩序”。(17)[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第49页。而后期维特根斯坦、奥斯汀、塞尔等人发现了语言不仅具有命题结构,还具有一种“以言行事”的功能。这种语言哲学的语用学、语境学转向为我们敞开了一个主体间交往实践的多元化的“现实生活世界”,不仅摆脱了形式语义学先验语言规则系统的压制,而且摆脱了意识哲学理论之于实践的经典优先地位以及理论的普遍性和同一性霸权,对于我们回归一种“实践交往生活”和“现实生活世界”具有重要意义。

概而言之,相对于意识的内在性、私人性和主观性,语言更具外在性、公共性和客观性,这些特点使得研究语言相比研究意识更具方便性、科学性和可靠性。同时,意识哲学体现的是传统哲学中理论对实践的霸权和压制,而语言哲学彰显的却是后形而上学时代人们对理论形而上学专制的反叛,对意识哲学困境的超脱,以及对现实生活世界的某种向往和回归。这也就意味着,从意识哲学到语言哲学转向的分析哲学革命蕴含着某种程度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从“体系哲学”到“分析哲学”

按照莫尔顿·怀特的看法,20世纪哲学是一个“分析的时代”,所谓“分析的时代”主要针对19世纪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思想体系的时代”。(18)美国“新美世界文库”上个世纪编了一套《导师哲学家丛刊》,在这套丛书中,中世纪的哲学为《信仰的时代》,文艺复兴时期哲学为《冒险的时代》,17世纪哲学为《理性的时代》,18世纪哲学为《启蒙的时代》,19世纪哲学为《思想体系的时代》,20世纪哲学为《分析的时代》(由莫尔顿·怀特编写)。20世纪的一些重要哲学运动几乎都反叛或攻击过黑格尔形而上学的体系哲学,分析哲学也是如此,摩尔和罗素驳斥新黑格尔主义的唯心论,早期维特根斯坦和逻辑实证主义者反叛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全部形而上学等。尽管他们对于体系哲学的批判角度、风格和立场不同,但是他们所做的工作依然有着某种相似性——都采用一种严格“分析”的技术和方法。

所谓“分析”,可以说是一种分解和拆卸,即“把一个总体或整体拆分为相互孤立的部分”,(19)陈波、江怡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第21页。这也就意味着,相对于注重总体和整体的体系哲学而言,分析哲学是一种“零敲碎打的研究方式”。在这其中,一部分哲学家(如罗素、前期维特根斯坦、逻辑实证主义等理想语言学派)更注重一种人工语言的逻辑分析;另一部分哲学家(如摩尔、后期维特根斯坦、赖尔、奥斯汀、斯特劳森、塞尔等日常语言学派)则更注重日常语言或自然语言的概念分析,两条进路之间虽然在研究任务、理念和倾向上有一定区别,但都未脱离一种“分析”的哲学方法:逻辑分析或语言(概念)分析。他们大多反对构建一种宏通的理论体系,倡导通过逻辑和语言符号工具对哲学进行分析,对命题和思想进行澄清,从而消解哲学问题或取消形而上学。

摩尔和罗素作为分析哲学的早期代表人物,起初都受到以布拉德雷和麦克塔加特为代表的英国新黑格尔主义的影响,后来走向与之决裂。摩尔虽然在受到罗素的影响后才开始接触哲学,但是他的哲学研究却对罗素影响很大,特别是1903年发表的《驳唯心论》一文。摩尔在该文中驳斥了黑格尔式的唯心论,他没有像黑格尔那样去构建一个宏大的哲学体系,而是诉诸一种琐碎命题的分析来进行哲学研究。他分析了作为唯心主义理论体系的基础命题“存在就是被感知”,断定该命题是自相矛盾的。我们知道,唯心主义者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可以普遍必然地适用一切实在,同时又不是空洞的同义反复,而是表达了关于实在的某种新知识。然而,在摩尔看来,当人们说“存在就是被感知”的时候就是否认“存在”可以离开“被感知”,也就假定了“存在”与“被感知”有某种区别,否则就是一种同义反复了;但当就“存在”与“被感知”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而言,二者又只能是同一的或同义反复的。因此,“存在就是被感知”这一命题实质上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必然综合命题,整个唯心主义理论体系建立在了一个逻辑悖谬的基础上,因而是不可靠的。通过对唯心主义的批判,摩尔一方面打消了英国当时新黑格尔主义者构建关于实在的形而上学理论体系的企图;另一方面,他提供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对琐碎命题进行“零敲碎打式的分析”的哲学研究方法,对当代英国哲学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20)参见[美]麦克斯韦·约翰·查尔斯沃斯:《哲学的还原——哲学与语言分析》,田晓春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4页。

罗素也明确强调自己的哲学具有“分析”的性质,他指出,“自从我放弃了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以后,我一直是用分析的方法来寻求哲学问题的解决”。(21)[英]伯特兰·罗素:《我的哲学的发展》,温锡增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6页。在罗素看来,很多哲学问题是由于语言的语法和句法形式的迷惑性遮蔽了其内在深层的“逻辑形式”,从而导致一种“虚伪的形而上学”。为了防止语言的语法形式和逻辑形式的混淆以及虚幻哲学和形而上学问题的产生,他提出了“类型论”“摹状词理论”等哲学分析理论。特别是摹状词理论,成为分析哲学史上的经典分析方法。在摹状词理论这面“照妖镜”的“透视”下,很多形而上学的思想混乱就会迎刃而解。例如关于“存在”的问题,有一个非存在悖论的案例“金山不存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金山存在,但是按照西语的主系表结构,“金山”作为一个“主词”总是指称着一个实在的“对象”,也就意味着金山是存在的,由此就产生了一种逻辑悖谬。罗素的解决方案是将这种含有指称性主词的语句转换成一种命题函项,“金山不存在”可以转换为:没有一个X,这个X是山,而且是金子做的。这样一来,虚假性指称的主词就变成了一种性质集合的语句,逻辑上的矛盾也就消解了;同时诸如“存在”(在语句中作为一个似是而非的谓词)这种虚假形而上学的思想混乱也随着哲学的分析一并被清除掉了。后来罗素还试图构建一种“普通语言的改造计划”,构建一种理想的人工语言,这种语言的语法形式完全合乎其逻辑形式,运用这种语言便不会导致逻辑悖论和虚假的形而上学推论。罗素的这些分析思想和方法对于哲学和形而上学问题的清除都起了某种示范性作用,对于后来分析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早期维特根斯坦尽管没有继承罗素这种极端的“普通语言改造计划”和对于语言的彻底“立法”,但他仍将哲学的任务理解为一种“语言的逻辑澄清”活动,而非构建一种形而上学理论体系。在《逻辑哲学论》当中,维特根斯坦肯定了罗素关于命题表面的逻辑形式并非真正的逻辑形式的思想,认为全部的哲学和形而上学问题是“由于误解我们的语言的逻辑而提出来的”,(22)[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及其他》,第5页。或者说是由对命题的表层语法形式和深层逻辑形式的混淆所导致的。在日常语言中,这种误解和混淆比比皆是,例如,我们经常会认为“我存在”和“我走”具有相同的语法结构,进而将“存在”和“走”作为相同逻辑类型的谓词,进而可能导致关于“存在”的哲学困惑。维特根斯坦肯定了弗雷格和罗素构建的现代数理逻辑符号系统对于命题澄清的积极意义,但认为仅此还不够,他强调还需要为语言的表达划定一个界限。正确的哲学做法是区分“可说的东西”和“不可说的东西”,对于可说的东西——例如自然科学命题——要清楚地表达,而对于不可说的东西则要保持沉默,这样就不会产生无意义的形而上学命题了。

逻辑实证主义者继承和发展了早期维特根斯坦对于命题的逻辑分析及其反形而上学的思想,其代表人物卡尔纳普鲜明地主张“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23)[美]卡尔纳普:《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罗达仁译,陈波、韩林合主编:《逻辑与语言:分析哲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48—272页。卡尔纳普认为,形而上学命题本质上是一种无意义的“假陈述”。要么这种陈述使用的形而上学术语(“本原”“无限”“绝对”等)是一种无实际指称意义的词;要么这种陈述虽然使用的是有意义的词,但却是一种违背逻辑句法的无意义的组合,这种组合既不产生分析陈述,也不产生经验陈述,例如“恺撒是一个质数”。可以说,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整个形而上学几乎都没有脱离这两种情况,因而必然导致一种无意义的假陈述。和前期维特根斯坦、石里克等类似,卡尔纳普认为,哲学的工作是一种“逻辑分析”,而不是构建某种形而上学理论体系。这种“逻辑分析”的哲学工作,其消极意义是清除全部的形而上学,积极意义则是澄清有意义的命题,为经验科学和数学奠定坚实的逻辑基础。

后期维特根斯坦相比前期维特根斯坦、罗素以及逻辑实证主义者的一个重要转变,就是更为注重日常语言(或自然语言)实际的“语用”分析,而非理想语言抽象化的命题“语义”分析。他认为日常语言作为一种未被逻辑—数学干涉的原始语言,其自身是完善和有意义的,无须像罗素主张的那样进行人工的改造。“一个语词的意义就是其在语言中的用法”,(24)[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9页。由于这种语词的使用可能牵涉多种多样的“语境”,因而语词的意义也是多样的,并非一成不变的。维特根斯坦把语言的使用活动称为“语言游戏”,和理想语言类似,日常语言也有其自身的规则,那就是“语言游戏的规则”,只不过不同于理想语言具有同质性的“逻辑形式”,日常语言的规则是多种多样的,不同语言游戏之间只有“家族相似性”而没有“本质的共同性”。(25)参见[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57—59页。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形而上学的困惑主要来自人们对于语言实际用法的干涉和扭曲,盲目追求语词意义的严格性、普遍性和确定性,陷入一种绝对主义当中,因而只有回归语言的本来用法,尊重日常语言用法的相对性和多样性,放弃一种本质主义的追求,才能从根本上消解形而上学。

日常语言学派对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诸多思想予以继承和发展。他们对于理想语言学派那种基于数理逻辑符号系统的逻辑分析和形式语义分析给予批判,更为强调日常语言的作用和意义,重视语言使用者的意愿、心理和语境,而非拘泥于语言自身的逻辑结构。赖尔作为牛津日常语言学派的创始人,提出哲学的任务在于日常语言分析,从语言形式中发现错误论题的根源,从而消除哲学或形而上学困惑。奥斯汀创立了一种言语行为理论,阐述了语言与人类行动的关联。他早期将话语分为“记述式”和“完成行为式”两种类型,后期放弃了该区分,构建起包括“以言表意”“以言行事”“以言取效”在内的言语行为理论。塞尔继承并发展了这种言语行为理论,特别是对“以言行事的行为”做了进一步的分析和研究,这些都对语用学研究具有重要影响。值得一提的是,日常语言学派对待形而上学的态度相对理想语言学派更为温和一些。例如,威斯顿认为,形而上学悖论一方面具有错误性,另一方面也具有启迪性,它作为一种“语言洞察力的表现”,对于“获取关于我们语言和世界结构的知识来说似乎是近乎不可避免的甚至是近乎必然的”。(26)[美]麦克斯韦·约翰·查尔斯沃斯:《哲学的还原——哲学与语言分析》,第260—261页。斯特劳森则反对以往分析哲学家一概拒斥形而上学的态度,认为形而上学在历史上也具有积极意义,因而提倡一种“描述的形而上学”,对诸如个人、物质客体等最普遍的结构性概念进行一种“关联的分析”。

日常语言学派的这些变化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他们对于理想语言学派抽象化的逻辑形式分析以及对极端反形而上学的“矫正”。这一方面意味着日常语言学派的语用和语境分析对于“现实生活世界”的回归,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分析哲学对于形而上学的一种“合理的反叛”可能在于对其存在的某种逻辑环节的不严谨性、语言表达的不精确性、理论思辨的跳跃性以及脱离经验的抽象性的“治疗”和“修正”,而非极端的全盘式否弃。但无论是理想语言学派抑或日常语言学派,在一定程度上,都未脱离一种“零敲碎打的哲学分析方法”,也未完全脱离反形而上学的基本立场。(27)哈克认为,牛津的分析哲学家虽然不像维也纳学派那般在讨伐形而上学时保持热忱的态度,但也并不比他们对待形而上学抱有更多的同情,并且指出斯特劳森复兴的只是传统的形而上学用语,而非根本的形而上学精神。参见陈波、江怡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第38页。国内学者涂纪亮认为,和逻辑实证主义一样,日常语言学派从根本上来说,并未完全脱离反形而上学这个传统立场。参见涂纪亮:《分析哲学及其在美国的发展》,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65页。

结 语

从哲学史的坐标系来看,20世纪分析的哲学革命主要反叛的是传统的“世界观哲学”“意识哲学”“体系哲学”,完成了从“世界观哲学”到“逻辑哲学”,从“意识哲学”到“语言哲学”,以及从“体系哲学”到“分析哲学”的范式转换。出于论说的清晰和方便,我们对这三个过程分别给予了阐述。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三个过程并非彼此割裂和严格区分,而是互相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分析哲学思潮的丰富内涵。因此,当人们对“分析哲学”还冠以“逻辑哲学”“语言哲学”等称谓的时候,绝不是随意的或偶然的,这种不同的称谓恰恰展现了分析哲学对于传统哲学不同维度的反叛和超越。只不过,一种合理的反叛和超越可能更多是作为对传统哲学的“治疗”和“矫正”,而非极端的“一概拒斥”。事实上,分析哲学在今天仍然发挥重要影响,但它更多是作为一种分析的“技术”和“方法”,而非作为一种替代传统哲学的“理论学说”。(28)在N.雷谢尔看来:“作为一种学说纲领,分析哲学已算是一条死胡同,是一次失败。而作为一种方法论资源,它已被证明是无限丰饶和多产的,并且在当代哲学的每一个领域内都可以感受到它的有益影响。”参见陈波、江怡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第120页。或者说,分析哲学仍有其自身的“限度”,这也就意味着,传统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只能被“治疗”和“矫正”,而无法被“全盘否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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