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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学科的希望何在?①

2023-06-05伯纳德威廉斯

科学经济社会 2023年5期
关键词:人文学科观点学科

伯纳德·威廉斯

吴芸菲 译

一、现状

英国大学的人文院系正遭受士气低落、招聘不足以及过去的——和未来似乎还会有的——经费削减所带来的压力,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在这一点上,它们当然与其他学术和研究活动领域的院系没有区别,包括那些人们认为与技术成功进而与经济繁荣最相关的院系。英国皇家学会向研究理事会咨询委员会(the Advisory Board on the Research Councils)提交的一份报告指出,我们在基础科学方面的人均投入低于美国、法国、西德,甚至低于荷兰。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在人文学科(the Humanities)上的花费不成比例地高。在这方面,值得留意的是以下统计数据:英国有七个组织是欧洲科学基金会(the European Science Foundation)的成员——五个研究理事会、皇家学会和英国国家学术院(代表人文学科);会费根据这些机构的预算按比例分配,英国国家学术院的份额为1%中的0.48。科学研究当然比人文学科的研究要昂贵得多,但人文学科无疑对研讨会有相当大的兴趣,而另一个值得留心的统计数据是,皇家学会能够投入15倍于英国国家学术院的资金来资助研讨会。

需要强调的是,这些对照的要点并不是建议将资金从自然科学转到人文学科。过分重视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或者,在毕业生的(就业)选择中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占比过大,这些并非英国的突出问题。这些对照有两个要点。首先,人文学科与其他学术领域一样,资金不足。这种情况带来的一个后果是,铁打的院系产生了长期寄宿公寓效应(long-stay boarding house effect):每个人已经说了很多次他们可能会说的话来回答别人可能会说的话。教育和科学部(Department of Education and Science,简称DES)和大学拨款委员会(University Grants Committee,简称UGC)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很不情愿,但他们还是将“新鲜血液”任命制度扩展到了人文院系。任命制的范围很小,而且该计划还混淆了两个不同的问题,即招募新人发展新学科;它们不是同一个问题,因为最紧迫的问题往往是招人来教授既定学科。(正如哲学家大卫·威金斯〔David Wiggins〕所说,该计划混淆了新鲜血液和新瓶子。)

从这些对照中得出的第二个要点是,与其他活动相比,所涉及的数字非常小。大学、研究和人文学科所面临的压力不仅仅是政府优先事项和政府偏好的问题:任何政府在处理这些问题和其他许多问题时都会面临资源短缺。但是,在考虑优先事项时,想想花何其少的钱就可以在这些领域做何其多的事,一定会很有意义。

二、“文明社会”

人文学科缺乏支持,它们需要得到捍卫。关于应该从什么角度来捍卫它们,有几个关键的问题。事实上,甚至不是所有的学者都清楚,人文学科应该得到捍卫,除了出于忠于学院的精神,以及出于当大学受到攻击时各学科最好团结起来的感觉。此外,在与经济问题明显更相关的学科本身也严重缺乏支持的情况下,支持人文学科的理由可能不太明显。更一般地说,在现代世界变化的智识社会环境中,人文学科的意义是一个问题。

攻击人文学科的一种形式是认为人文学科是奢侈品,在当前困难时期,我们负担不起太多人文学科。为人文学科辩护的一种说法是,“人文学科在文明社会中会得到培育”。这种辩护是出于各式各样的动机而提出来的,其中很多动机都是很好的;而且这话说得也没错。问题是,这个说法太容易和一些非常糟糕的辩护观点——因为它们实际上接受了人文学科的奢侈品地位——联系在一起。这些观点将人文学科比附于用金钱雕琢出的生活的种种面相,比附于有举止得当的同伴和恰切的审美内容的奢华郊游。我们不妨把这种观点称为“哈洛德皮革桌垫”(Harrods Leather Blotter)①哈洛德(Harrods)是世界最负盛名的百货公司的名字,贩售奢华商品,位于伦敦的骑士桥上。——译者注的观点。在这种观点最为粗略的版本中,人文学科仅仅被看作是为这种生活所做的准备。将其称为“皮革桌垫”的观点,或许确实隐含着这种观点的一个版本,而不是另一个更具炫耀性的消费版本。“皮革桌垫”的观点也有更高雅的版本,这种版本不太注重炫耀性消费,而是更注重培养良好品位。但是,任何简单地将人文学科与高级奢侈品乃至生活风度联系在一起的观点都是行不通的,而且很容易破坏它所要捍卫的东西。

还有另一条辩护路线,它认为自己与“皮革桌垫”的观点完全相反。这是一种更加清教徒的观点。我——有点不公允但也没那么不公允地——称它为“F.R.利维斯的观点”(the F.R.Leavis view)②F.R.利维斯(Frank Raymond Leavis,1895-1978),英国文学批评家。利维斯认为商业和科技的发展削弱了文化的健康发展,应通过文学培养人在智性和道德方面高度敏感的感受力,来抵制低劣的“大众”文明。有了这样的训练,才能分辨当代文学中新的有生命力的东西,分辨古代文学作品中哪些在今天还有生命力。文学评论和大学文学系的任务就是培养这种感受力。利维斯一生的评论和教学活动基本上围绕这一中心思想。——译者注。这种观点确实认为人文学科是必需品,就此而言,它比人文学科是奢侈品的观点要来得好。但它没有设法表明大部分人文学科是必要的,而且关于什么东西对谁来说是必要的,该观点也相当混乱。奇怪的是,它与“皮革桌垫”的观点的共同点比它所设想的要多。首先,利维斯博士本人甚至没能为所有主要的人文学科研究辩护。他的立场是为文学研究辩护,他的辩护从自己的兴趣轨道上明确拒斥了哲学,且暗地里拒斥了历史。依这种观点,研习文学的必要性是什么?文学对培养一个受过教育、有教养且成熟的人是必要的;文学对这一点尤为必要,因为文学与某些核心的且严苛的德性有关,比如敏感性、诚实和信实的德性。

如果这种说法直接适用于个人,那么好的读者和敏锐的评论家似乎会明显比其他许多人更是好人,这极难让人置信。但比这更重要的一点是,即使这种说法是真的,它仍然没有说明这些人与社会的关系。同样非常重要的是,这样的观点无法对人文学科中研究的意义给出任何说明。更一般地说,它没有经过精心的构想,据此我们无从得知谁应该做与人文学科有关的什么事儿。

利维斯的观点没有直面这些问题,这一事实可以说成是它缺乏一种政治学,这是它和表面上与它对立的观点——“皮革桌垫”的观点——所共有的。就利维斯自己的观点而言,缺乏一种政治学以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即完全拒斥现代世界的大部分东西。在这方面,这只是英国人最深层的神经症的一个例子,这种神经症就是“伏魔殿情结”(the Pandaemonium complex),即对工业革命的憎恨。也许可以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表示这种神经症,就是想要毁掉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被幻想成是通过强奸怀上的。事实上,这一特点对于理解英国的人文学科非常重要,不过我在这里就不进一步展开讨论了。在这里,更为一般的观点更贴近问题的核心。

这两种观点都失败了,因为它们试图仅仅从有教养的个体的理想品质的角度来为人文学科的研究辩护。这是很好的尝试,但我们不能最先做这件事。首先要讨论的是对某些学科的追求——对某些学科、某些类型的知识的有组织的、有资助的、必然是制度性的追求。

在这之后,我们可以就这些知识的分配提出问题:专家的作用是什么,略知一二的价值是什么,到底什么是略知一二——是拥有这门学科中的一些知识,还是拥有一些关于这门学科的知识?简言之,我们可以问,有多少永远不会成为专家的人应该被教授这样的学科中的多少内容。显然,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它们直接关涉我们的大学经费等事项。它们是关于人文学科知识分配的政治学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只能参照一个更基本的问题来回答,而这个问题就是作为持续进行(on-going)的学科的人文学科的价值,对人文学科是什么、做什么的理解。

三、人文学科与社会理解

在波士顿,有一幅高更创作的画,相当宏伟、神秘,名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Where are we Going?)①这是法国画家保罗·高更于1897年创作的布面油画,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该画呈现了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裸体人物的形象。整幅作品向观者展现了人类从生到死的三部曲。——译者注。无论一个人是牧师、政治家还是商业分析师,他总是很难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我认为,可以肯定的是,除非我们对回答前两个问题有一些想法,否则就没有希望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即使我们得出结论,我们永远无法回答最后一个问题,那也只会是因为我们对前两个问题的答案有了点见解。人文学科作为持续进行的学科的最基本的辩护理由是,我们对前两个问题的见解本质上涉及对人文研究的掌握,特别是因为第二个问题涉及第一个问题。任何对社会实在的理解都必须基于对其历史的理解,而如果不深入了解它的文化产物和其他时代的文化产物,你就无法阅读其历史。

有各种不同的方式来概念化(conceptualize)这种必要性。有些人可能会格外强调识字所带来的那种社会性自我意识(social self-consciousness)。另一些人可能又会强调现代社会所特有的得到进一步发育的自我意识——现代社会对其自身特别具有反思性。事实上,现代世界是否在相当根本的方面与早期的社会形式有所不同,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人文学科——比如历史学和哲学——探究的问题。显而易见,这不仅是人文学科的问题,也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社会科学的问题,不过它当然也需要人文学科的参与。事实上,我个人更喜欢“人文学科”(the Humanities)这个说法②考虑到威廉斯这里纯粹是在探讨三种名称,为了让读者更直观地看到它们字面上的区别,故保留它们所对应的英文。——译者注,而不是我们熟悉的组织机构名称“文科”(the Arts),其中一个理由是,“人文学科”让我们想起了另一个短语“人的科学”(the Human Sciences)所体现的联系。

这不仅仅是哲学和历史学的事情。我们有过去的文学,而对这些文学的评论和阐释不单纯是历史复原——即使它们是历史复原,那也并非单纯地是。只要考虑到最低限度的历史变迁的必然性,一个文本现在是什么意思的问题就不能仅仅归结为它当时是什么意思;若要致力于理解,就一定要在同等程度上致力于重新阐释。

四、种种知识?

有一种传统认为,如果有人说——就像我说的那样——历史学和更一般的人文学科(the disciplines of the Humanities)在理解社会实在——“我们是谁”——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这种说法隐含着人文知识和科学知识之间存在着非常根本的分裂:这是“直觉”理解和“话语”理解、“移情”知识和“客观”知识的某种对照,或者德国传统中知性(Verstand)和理性(Vernunft)的对照。这可能会再次引出一个问题:某些社会科学是否可能并不与人文学科分属栅栏的两边。有些社会科学肯定不在另一边,比如社会人类学,但有人可能会认为其他社会科学会在,而且他们(更有攻击性地)认为人文学科可能不会像我所说的那样发挥基础性作用。

我相信,人文学科和一些社会科学本身的发展正在克服这些分隔,这非常重要。社会探究和理解有不同的风格,这些风格大致可以归到这些对照的两边,但绝对可以肯定的是,两边的风格都是我们所需要的:一边是定量的又或是形式的社会科学,另一边是人文的、历史的或解释学的学科,两者显然彼此需要。史学中的趋势,比如心态史(the history ofmentalités)及其与经济解释的关系就是这方面的例证。另一边特别有意思的例子是迭代博弈(iterated games)的形式理论,这类博弈已经证明有多重平衡,且没有绝对确定的“理性的”解决方案。这很重要地意味着,在实证应用中,策略的选择取决于文化观念或共同理解。我认为,这些结果和类似的结果表明,理性决策理论和类似的程序并不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而这一结论可以通过理性决策理论本身的方法来证明。此外,在特定的社会处境中达致社会理解或达成理性策略的关键是对这些处境一种理解,这种理解往往涉及人文学科尤其是历史学所关注的那类知识。

五、人文学科与社会批评

正是人文学科和社会理解之间的关联,提供了人文学科作为学科的辩护,以及对这些学科的持续研究作为知识形式的辩护。我提出了一个进一步的问题,即关于其分配的政治:从这一切可以得出,谁应该接受多少人文学科的教育?如我所说,要回答这个进一步的问题,需要我们了解这些学科本身的旨趣,但也需要更多的东西。它需要一些关于如何在现代世界的政治结构中恰当地使用和应用这些知识的观点,这就涉及社会理解和社会批评的可能性之间的某种关联。人文学科和社会批评之间的关联可能会让一些人感到惊讶,因为传统上往往认为,强调人文学科——无疑与某些社会科学不同——是保守的。但是,这种对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看法仅仅是约定俗成的,充其量只能代表一些局部性的社会事实,这些社会事实也许就是“皮革桌垫”及其相关观点的来源。事实上,强调人文学科研究及其重要性本身既不保守也不激进。它所隐含的毋宁说是持有保守或激进观点时的反思性程度。当然,有些人相信,如果对社会的见解足够具有反思性,那它一定是激进的——激进分子可以乐观地这么想,保守派也可以悲观地这么想。但任何这样的看法都是进一步的事情。眼下的要点很简单:人文学科,就其核心而言,应该鼓励反思,也确实鼓励反思。

到目前为止,我有意没提斯诺勋爵(Lord Snow)和利维斯博士之间关于“两种文化”的现已过时的争论,这尤其是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着眼于个体的培育。如果我们用那场争论所设定的角度来思考,也许可以在这两种文化所提供的人格构成之间作一个对照。一个人至少有可能既是绝对杰出的原创性科学家,又是不假思索的保守派,而一个人若是绝对杰出的原创性人文学科工作者,他至少不可能是不假思索的保守派(我承认,这种对照在某种程度上是理想化的)。无思想的保守主义的典型错误,是忘记了旧东西只不过是过去的新东西。它可以采取的一种形式是给传统的东西注入神圣的品质;另一种也是目前更具破坏性的形式,是忘记任何事物都有历史,并假定社会世界的构成要素只是一组给定的对象,可以通过充满干劲的常识来操纵。这样的观点不大可能在经过信实的(truthful)和富有想象力的历史探究之后仍保持原样。那么,这些历史探究和其他人文研究就不大可能给单纯是无思想的保守主义留有余地。当然,它很可能为其他类型的保守主义留有余地。有些保守派很清楚,社会实在的意味并不总是像它表面上看起来具有的意味,但他们觉得,如果这种理解没有大面积传播开来,总的来说,局面会更好。这种想法抵制了许多现代社会试着采纳并在不同程度上已经成功采纳的一种抱负,也就是社会的运作应尽可能地透明且不应依赖于公民对其运作方式的不理解。

过去的大多数社会,以及今天的许多社会,在此意义上肯定不是“透明的”;至少在过去,这些社会也想方设法做到了清白无辜,拥有精英阶层或等级制度,这一阶层或制度能够以不过于强制的姿态让人相当满意地接受。在过去,英国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但在现代世界,要让一个连透明化都不愿意尝试但同时又清白无辜的社会运转起来,变得越来越困难。虽然在许多文化面相上,现代社会可能比它们先前的社会更粗俗、更简陋,但在其对大规模组织的理解以及信息的散播方面,它们同时也远为复杂精致,而若试图将现代社会的政治和社会进程保持在某个层面上——在该层面,这些进程被视作理所当然而不成为质疑的对象——这样的努力就可能越来越不成功,因此也越来越具有强制性。

正是在这个领域,人们必须寻找人文学科的分配政治这一问题的答案。如果作为学科的人文学科确实对理解社会作出了重要贡献,并且理解社会本质上确实与我们反思、质疑并试图改变社会的方式有关:那么应该教谁、教多少人文学科的问题,本质上就与社会应该力求变得多么开放或透明的问题有关。如果精英阶层要以一种相对不受质疑的方式管理社会,那么只有精英阶层才需要对该社会是什么以及它从哪里来有深入的见解。但是,如果我们认为,至少在现代世界,这种做法不可能永远有效,那么结论就是,不仅人文学科应该被当作持续进行的学科来追求这一点很重要,而且,接触人文学科的机会以及对人文学科的某种知识,都是应该尽可能得到广泛传播的东西。

六、结论

在当前的形势下,以及在短期内,这看上去像是一种捍卫人文学科的有点不切实际的方式。像我所做的那样,将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的某些领域以及社会批评的可能性联系起来,在这两件事在这个国家可能都不太受欢迎的时候,似乎会适得其反。仅仅坚持某种版本的“皮革桌垫”的观点,并坚持将人文学科与高雅消费的对象联系起来,似乎更安全。在眼下的沙尘暴中,在皇家歌剧院(Royal Opera House)扩建工程的下风处避难似乎更安全。但这是个短视的办法。人文学科关心的是对我们是谁以及我们从何而来的信实理解,它们首先要求对其自身有信实的理解,因而要求对其价值做信实的辩护。此外,社会本身和那些试图管理它的人也需要这些理解。因为只有这些理解才能产生有理据的变革要求,而有理据变革的对立面往往不是没有变革,而是无理据的变革——这种变更不仅会摧毁人文学科,也会摧毁遗忘了人文学科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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