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抵制”实践与主体性复归
——米歇尔·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理论探析
2023-06-05吴妍林
吴妍林
20世纪下半叶,西方哲学家们开启了“日常生活转向”的哲学审思,他们从对传统的宏观政治经济批判转向对微观化的日常生活的批判,代表性研究包括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日常生活异化批判、阿格妮丝·赫勒(Agnes Heller)的日常生活现代性批判、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的日常生活实践艺术等。德·塞托并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是他的日常生活实践研究受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其《日常生活实践》就是这一影响的直接成果,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研究的标志性文本,这一文本考察了资本主义规训制度入侵日常生活,导致日常生活殖民化,并且压制了人的自由和主体性发展,同时提出“微抵制”实践及其“假发”战术是消解这一殖民化困境的有效途径,尤其强调了“微抵制”实践还能够帮助大众(弱者)获得瞬时自由和主体性显现。由此来讲,“微抵制”实践是德·塞托的日常生活实践的一个核心内容,甚至是他的日常生活实践的逻辑支点。
一、“微抵制”实践的出场逻辑
日常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日常生活是复杂多样的,日常生活实践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因此人们可以从不同角度研究日常生活。德·塞托从日常生活实践角度切入,以“微抵制”实践为着力点,剖析资本主义规训制度入侵日常生活,导致日常生活殖民化后果,提出“微抵制”实践的“假发”战术可以有效化解这一困境的思路。鲁斯·贾尔(Luce Giard)在《日常生活实践》第二版引言中对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的合法性给予了肯定,他指出:“相对于社会文化生产的发展而言,社会生活中的大多数实践方式往往只是作为‘抵制'或惰性而表现出来。”“消费者的消费程序和计谋将构成反规训的体系,即该书的主题。”①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 Vol.1, p.xv,p.96.
需要注意的是,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与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规训”机制有着天然的联系,但不是因果关联。德·塞托曾隐约在《日常生活实践》的“行走于城市”一章中强调过,分析微观的实践活动的路径“是米歇尔·福柯关于权力机构所作的分析的延伸,也可以说是与其相辅相成”②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 Vol.1, p.xv,p.96.。对于二者理论的关系,贾尔也曾在《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的总引言中给予了详细的说明,他认为,德·塞托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在总体上围绕福柯《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的“规训”理论展开,它探讨大众是如何在权力的毛细血管网络中实施“微抵制”实践。换句话说,德·塞托试图借助“规训”理论,来探讨“反规训”实践。前文表明,福柯和德·塞托理论的衔接点在于“反规训”,也就是“微抵制”。从这个意义上讲,福柯关于规训制度与惩罚的思考构成德·塞托“微抵制”实践理论的逻辑源头。
(一)“微抵制”实践理论的逻辑源头——福柯的规训与惩罚论
日常生活实践与一定的规训制度相关联,作为日常生活实践的“微抵制”实践,其本身就是针对一定的规训制度而来的。福柯在1975年出版的《规训与惩罚》一书中以“规训”为切入点,提出代表现代国家权力的资本主义规训制度也是现代国家的惩罚机制,作为权力与惩罚机制的“规训制度”既体现了文明特征又隐含了“惩罚”特性,规训制度存在于每一特定的关系场域,且通过持续不断的渗透影响个体,形塑每一个体的日常生活,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权力机制的规训制度“既不会等同于一种体制,也不会等同于一种机构”,应当“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而且“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③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232页。。重要的是,福柯借考察现代社会的规训制度完成对权力机制状况及影响力的分析,将作为现代权力机制中的规训制度视为现代社会的“刑罚”机制,规训也是惩罚。他还认为,不同于传统社会中通过监禁、苦役、限制人的自由、剥夺人的财产和政治权力的规训方式,现代社会的规训制度的惩罚方式从单纯的肉体惩罚走向对人的精神控制,即借助“权力机制”的社会化、普遍化、法律化、权威化来实施。规训主体变得多样化了,由原来的王权专制转向社会化身份的法官、检察官、牧师、教师、医生等人,不同主体各司其职,分管不同领域,由此,一方面促成了不同领域中制度条文的出现,另一方面规训不再是对人肉体的直接施刑,而是更侧重对人的意识、精神的教化。质言之,现代社会通过政治权力和理性知识的结合,统治权力转变为不同领域中的规训制度条文,达到对人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控制。
德·塞托则推进了福柯的“规训”研究,他认为,资本主义规训制度以规训管制的方式入侵学校、医院、培训机构、企业公司等组织体,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构建了其内在的组成机制,随着人工智能和数字化时代的到来,数字化的权力机制成为一种新式规训手段,面对便捷、高效的数字化监管,社会整体上仍是福柯意义上的“全景敞视”的存在,大众的日常生活被记录、监控,在数字和符号中逐渐被重构,这样一来,规训方式也呈现出阶段性特征,从肉身刑罚走向精神控制,从有形场所到无形空间。总之,规训渗入社会的各个角落,构建了一个又一个无声场域,弥散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它规训着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使得人们处于在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中,大众的自主性被严重压制,沦为德·塞托所说的“弱者”,甚至有人在“规训”中沉沦下去。为此,德·塞托提出“微抵制”实践及其“假发”战术,作为化解这一困局的出路。
(二)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的核心——“反规训”实践
作为同时代的思想家,德·塞托与福柯都关注资本主义规训制度及其对人的影响问题。区别在于,福柯所关注的是宏大的政治权力叙事,德·塞托则着眼于生活世界“微观的、独特的、多样的实践活动”①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96, p.139.。换言之,福柯侧重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权力规训与惩罚研究,德·塞托关注的则是规训制度的社会影响以及大众(弱者)的反规训实践的可行性和现实意义研究。
从本质上讲,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与福柯的规训研究之间差异是具体的。首先,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只是借鉴了福柯的规训研究。福柯认为,现代资本主义对工厂、医院、学校以及从建筑到人等等方面都施加了隐蔽的、严谨的规训制度,对它们实施控制。德·塞托认为,福柯的“规训”研究忽视了资本主义规训制度下的大众(弱者)抗争活动及其意义,而且“微抵制”实践具有隐匿的“反规训”性质,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微观反抗。其次,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关于法律规训对人的肉体的惩戒的讨论,受到福柯关于监狱对肉体的惩罚的研究的启发。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叙述惩罚方式的演变过程时提出一个“全景敞视监狱”,这个作为规训手段的典型建筑体现了规训制度对肉体的新惩罚方式。福柯关注的焦点并非监狱、法令、制度本身,而是自中世纪以来,惩戒、刑罚等对肉体的惩戒作用——即生成“温驯的肉体”。无独有偶,德·塞托也持有相似观点,他曾说过,“世上不存在非书写在肉体上的法律,法律对肉体具有控制权”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入门方式(仪式般的、学校式的等),法律将这些肉体变成清规戒条,变成规章制度中活生生的图画,变成由社会秩序所创办的剧场中的演员”②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96, p.139.。最后,在主体性问题上,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强调人的主体性复归,也只是受到福柯所强调的具体事物的出生和意志的自由变化以及历史变迁中异质主体如何成为主体的思考的启发,尤其是福柯强调规训制度下的主体的自我塑造亦即“主体化”不是先验的、统一的理性建构,而是自由、可感、具体人的“出生”,分析其在历史中产生的效果等都影响了德·塞托。当然,德·塞托有别于福柯的地方还体现在,前者强调大众(弱者)的“反规训”实践的艺术或战术,强调个体的自由空间的塑形。
简言之,德·塞托汲取福柯对规训制度与惩罚的思考,提出“微抵制”实践,探索大众(弱者)反规训制度的压制、追寻个体自由的实践战术,并且将“战术”和“策略”视为“微抵制”实践的关键,用“假发”战术深化“微抵制”实践的“反规训”色彩。
二、“微抵制”实践的理论内涵
以德·塞托之见,“微抵制”实践是作为日常生活实践主体的大众(弱者)对资本主义规训制度的避让方式,也是德·塞托的日常生活实践的核心内容。德·塞托采用军事化(polemological)语言来描述作为主体的大众(弱者)“微抵制”实践的反规训之“策略”(strategies)和“战术”(tactics)的关系,并且用“假发”(la perruque)冠名“微抵制”的“战术”。
(一)“微抵制”实践的内涵
德·塞托考察资本主义规训制度下大众(弱者)为获得自由而对占据主导地位的规训制度进行一系列抵制行为,这就是“微抵制”实践,它是大众(弱者)在无从逃离资本主义规训制度管控下寻获瞬时自由的自我救赎方式。
德·塞托注意到,资本主义规训制度的毛细管无处不在,俨然就像一座“牢笼”,把大众(弱者)囚禁在这个规训制度之中,于是,想要摆脱这个“牢笼”囚困的大众(弱者)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类似“微抵制”行为。从这个意义上看,“微抵制”实践是大众(弱者)自下而上的反抗活动,且隐匿在各种经验性的局部空间中,是一种不确定的、片面的微观反抗行为,这种行为体现了大众(弱者)对诗意生存情景的憧憬和追寻。不过,这种“微抵制”实践有别于马克思的“革命实践”,后者属于社会阶级斗争和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活动,虽然也是对资本主义规训制度的“抵制”和反抗,但它却是社会历史主体的阶级斗争和生产劳动,是群体性、社会性和革命性的活动,而德·塞托的“微抵制”聚焦于个体生存情景的重构,对个体自由的追寻。而且,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是零散的、即时的、个体的、经验的,属于日常生活的微观层面,不显“阶级属性”;马克思的“革命实践”(阶级斗争活动)是社会群体性、大规模的、剧烈的、变革性的,属于社会生活的宏观层面,凸显“阶级属性”。所以,德·塞托认为,作为“微抵制”实践的行动者,诸如“步行者”“消费者”“烹饪者”等都是无差别的、无阶级性的普通人,“他”或“他们”脱离了社会的、历史的固化的界定,是作为一个个诗意的生存情景的践行者和创造者。实际上,这些内容根源于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承袭了居伊·德波(Guy Debord)、康斯坦特·纽文惠斯(Constant Nieuwenhuys)等先锋派革命艺术家的理念,将传统的革命阵地转向日常生活领域,并指向革命艺术家们的实践活动之中。正如德·塞托的例子所显示的那样,“通过研究发现,西班牙殖民者‘成功'地将他们的文化强加给印第安人,然而某种含混性却从内部分裂了他们的‘成功'。”也就是说,印第安人的抵抗并非改变或摒弃殖民文化,而是“通过他们自己使用这些文化的方式……实现对殖民者文化的颠覆”①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xiii.。在这里,德·塞托并没有关心发生在印第安人与西班牙人之间的阶级斗争,更没有把印第安人反抗西班牙人的斗争把握为“阶级斗争”,反倒是他把这一“反抗斗争”把握为他自己的“微抵制”实践,以德·塞托之见,印第安人反抗西班牙人的斗争是对西班牙人实施的“规训制度”的抵制,不接受来自西班牙人的殖民主义规训制度的限制,印第安人以某种隐蔽方式温和地抵制西班牙的殖民主义规训制度渗透进自己的文化和生活习惯,这是作为弱者的印第安人追寻自由所实施的“微抵制”实践。
综上所述,“微抵制”实践是一种民众反抗行为,蕴含了某种意义的“革命”成分,但在本质上有别于马克思的“革命实践”,更不是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和物质生产活动,而是日常生活层面的微观反抗行为,这种反抗行为被德·塞托赋予这样的特性。其一,“微抵制”实践是作为被统治者的大众(弱者)反抗作为统治权力的规训制度的微观行为。一方面作为占据统治力量的规训制度对弱者实行一定程度的压制,具有宰制性;另一方面大众(弱者)采用“微抵制”实践追寻主体性和自由生活,在特定空间内就有可能发生某种形式的自下而上的微观反抗行为。这有别于马克思的“革命实践”,后者不仅反抗规训制度的压制,而且通过革命的方式追寻人的解放,实现人的自由和发展。其二,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属于大众(弱者)隐蔽性反抗行为。德·塞托认为,作为被规训的对象——大众(弱者)的“微抵制”实践不是公然、大规模地反抗一种具有宰制力的规训制度,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进行革命性改造,而是在不违反原有规训制度情况下进行微观反抗实践,减轻或弱化甚至逃避规训制度的压制。这也有别于马克思的“革命实践”,后者属于公开的大规模的反抗活动,而且通过革命的方式摧毁旧的规训制度,重建新的合理的制度,实现社会的全面进步。其三,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是瞬时性的。德·塞托认为,大众(弱者)通过“微抵制”实践在一定空间内获得瞬时自由,是主体在规训制度内追寻短暂的自我实现和满足,享受主体生命意义的片刻实现。这与马克思的“革命实践”更加不同,后者追寻社会历史的彻底变革和人的彻底解放,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在这样的实践中,人的生命意义不是获得个人自由而是为着实现全人类解放。
简言之,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具有微观性、隐蔽性、瞬时性、个体性等特征,反映了大众(弱者)对规训制度的权力压制所能采取的有限反抗,是大众(弱者)主体性的某种意义的觉醒,是日常生活中的大众(弱者)对规训与被规训的相互作用的某种意义践行。当然,大众(弱者)的“微抵制”实践又是通过某种意义的“策略”和“战术”来实施的。
(二)“策略”与“战术”
依德·塞托之言,“微抵制”实践是“策略”和“战术”关系构成的,二者这一关系构成了大众(弱者)的反规训的逻辑,其中,“策略”代表了强者的宰制,而“战术”表现为弱者的抵制。换言之,“微抵制”实践本质上表现为“策略”与“战术”之间的对抗与融合。
就“策略”而言,它是占据统治地位的宰制力量的体现,“策略”属于规训制度范畴的,是将规训制度预设成一个专属场域,它是作为主体的大众(弱者)的日常生活“环境”,这一环境始终受规训权力计算和规范的。正如德·塞托所说的那样,“我把策略称为权力关系的计算(或操纵),一旦有意志和权力的主体(企业、军队、城市、科学机构)被孤立,这种计算就成为可能”,这种情况也“正如在管理中一样,每一种策略的合理化首先寻求将其自身的位置(即其自身力量和意志的位置)与环境区分开来”,而且,“这是一个在被无形的他者力量所迷惑的世界里划定自己的位置的努力,这也是现代科学、政治和军事战略的典型态度”①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35, p.38, p.38, p.xix, p.xix.。在这里,德·塞托将“策略”界定为资本主义规训制度的具体操作,“策略”预先设置的专属场域用以确保规训权力的有效运行,这一专属场域则是权力规训划定的独立空间,是权力规训力量和意志发挥作用的重要场所,它包括了政治、经济、科学等方面的“科学”模型。简言之,“策略”设置了专有能力与意愿的独立空间,是资本主义权力机制的具体操作。从这个意义上讲,“策略即行动,该行动由于受益于某个权力场所(固有场所的属性)”,当然,“这是一个对权力进行统筹安排的物质场所”,“因此,他们给予了空间关系特权”②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35, p.38, p.38, p.xix, p.xix.。总之,“微抵制”实践的“策略”是指资本主义的规训操作,它所涵盖了特定场域,它天然地限定了大众(弱者)的时间、空间以及劳动方式,是规训制度的统治力量和规范力量的实施方式。
就“战术”而言,它是相对于“策略”而存在的。德·塞托认为,“战术即方法,它的有效性取决于时间的相关性”,尤其“战术在于巧妙地利用时间,利用时间所提供的机会,以及它引入权力基础的游戏”③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35, p.38, p.38, p.xix, p.xix.。“策略”与空间性有关,而“战术”则与时间性有关,是大众(弱者)对时间的巧妙利用。由此来看,如果说“策略”依赖于空间性的准确划定,那么“战术”则依赖于时间性的有效利用,且“战术”是一种不依赖于专属空间的计算。德·塞托也说过,“微抵制”实践的“战术”是“一种不能依赖于‘专有'(空间或机构的定位)的计算”,其实,“战术只能以他者的场所作为自己的场所,它巧妙地、碎片式地渗透到他者空间,既无法从整体把握这个空间,也无法远离此空间”④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35, p.38, p.38, p.xix, p.xix.。简言之,“战术”自身没有固定的位置,所以要依赖于时间,密切观察一切能够抓住的机会。德·塞托认为,大众(弱者)为了抓住一切“机会”,就必须不断地借助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强者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当它将不同的要素组合到一起时(有利的时刻)”,然而,“对这些给定要素的进行综合所采取的形式不是话语,而是决定本身”,也就是“抓住”机会的行为和方式⑤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35, p.38, p.38, p.xix, p.xix.。总之,德·塞托把“战术”视为大众(弱者)在微观层面抵制规训制度的实践行为,是一种针对强者规则权力的反抗艺术。由此来看,“微抵制”实践的“战术”是不受特定环境的制约,是具体的、机智的、灵活的、即时的,体现了大众(弱者)反抗规训制度所施展的一种自下而上的“微观”的抵制行为。
从整体上看,德·塞托对“策略”持批评态度,而对“战术”持有赞赏和肯定意见。德·塞托认为,许多日常实践都是属于战术类别,而且这些实践方式还是大众(弱者)“把握机遇的方式”,表现出巧妙的技巧、操作的变幻、多样的伪装等情形,尤其它们都带有诗意和战争学的色彩,无论从远古深海鱼类的伪装还是现代化都市街道的装饰,都反映出“微抵制”实践的“战术化”以及“它们的成就与永恒”特征。德·塞托还认为,“微抵制”实践的“战术”早已“经由中国孙武所著《孙子兵法》或阿拉伯文选《计谋之书》,一直导向了当代的社会语言学”①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29, p.xx..,所以这类“战术”具有长久历史性,说明自古以来就存在大众(弱者)在权力空间中反规训技巧。当然,德·塞托的“战术”不具有军事性质,隶属于大众(弱者)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反抗技巧和方法。总之,“微抵制”实践的“战术”是多样的、易变的、灵巧的、随机的,尽管如此,为对抗规训制度的“策略”而采取的“微抵制”战术往往呈现为某种形式的伪装、戏耍、计谋等,比如“假发”就成了这样的“战术”典型。
(三)“战术”形式——“假发”
“假发”是德·塞托“微抵制”实践的典型战术。这里的“假发”不同于汉语中用于装饰作用的假头发,而是指人们日常生活中为抵制规训所采取的“浑水摸鱼”的伪装行为。换言之,作为“战术”的“假发”是指大众(弱者)在表面上不扰乱日常规训秩序的情况下,以表面顺从规训制度的伪装状态,实施反规训行为,获得瞬间自由和解放。当然,这里的“假发”及其伪装性质,并非不道德的,也非不正义,相对于维护大众(弱者)自身权益而言,“假发”战术是合正当的、合正义的举措和方法,是大众(弱者)对抗规训权力、边缘对抗中心、弱势对抗强势时所可能采取的合道德、合正义的、自卫性的“战术性”伪装。
在德·塞托看来,作为“战术”的“假发”不是破坏基本的规章制度,而是灵巧地利用现行体制和制度随机地、短暂地摆脱规训制度的压制而获得瞬时解放和自由。比如,工人在不违背基本的规章制度的前提下,也没有对工厂造成直接的损害,只是在工作时间或工作之余短暂地摆脱“物化”状态,张扬主体性。比如,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状态和卢卡奇的“物化”劳动状态下的工人,作为某种意义的“客体”,必然顺从资本主义规章制度、顺从流水线操作要求,这时的工人的主体性必然被压制,因此被迫借助“假发”战术来复活自主性,之所以采取“假发”战术,是因为这时工人的主体性张扬不能破坏工作时的规训秩序和流水线操作要求,这样的“假发”战术体现了工作与休闲之间的相互融合与转化技巧。正如德·塞托所说:“在通过工作或娱乐将艺术家的技艺和同谋者的竞争引入到再生产与分隔的系统之中的所有实践中。”②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29, p.xx..所谓“假发”不是真的“欺骗”而是一种融合性战术,它与环境提供的可能性相关。比如,在工作允许的时间和范围里,与同事聊天或网络购物或听歌或休息等等,劳逸结合,有张有弛,忙里偷闲,把工作与休闲相辅相成地结合起来,做到休闲是为了更好的工作,而工作则以适当的休闲为提前。休闲使得工人获得一定程度的精神慰藉,从而推动工作的有效进展,实现休闲价值向工作价值的转化;相应地,高效的工作所带来的财富回馈也为休闲提供了一定的物质基础。德·塞托还强调过,“假发”使得那些处于权力网络下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并不是看似无聊、单调的,而是具有内在的生命意义和实践价值,人们借用“假发”对主导的权力机制进行计谋性的抵制,获得某种相对的自由、娱乐。由此来讲,“假发”取决于主体自身而非环境或者场域,“假发”是主体面对权力机制时自主采取的微观反抗,是在规训制度内部的自我实现和满足,是主体生命意义的片刻实现。
三、走向主体性复归的“微抵制”实践
如前所述,“微抵制”实践是大众(弱者)在日常生活中对规训制度的微观反抗活动,是大众(弱者)实现自身主体生命意义的尝试。德·塞托认为,对于那些处于弱势中的大众来说,他们在身处强大的规训制度中能够意识到自身被压制、被限制并且有意识地采取“假发”类的“战术”,而且也只能走“微抵制”实践之路,“假发”类的“战术”在某种意义上极为适合他们的行动,又能够有效地规避“规训制度”的惩罚。主体性的复归既是“微抵制”实践的目的,又是“假发”战术之意义所在。
(一)开展以主体性复归为导向的“微抵制”实践
依德·塞托的观点,“微抵制”实践是大众(弱者)的自我意识觉醒,是对自由的有意识的追寻,或者说,就是大众(弱者)摆脱规训制度下的客体身份并同时重塑主体身份的试验,也是大众摆脱“物化”状态,复活其主体性的微观重构行为。德·塞托认为,在资本主义规训制度下的大众(弱者)遭到物化,丧失主体性,被驯服成一个顺从其规训制度的客体,而“微抵制”实践则成为大众(弱者)运用“假发”类的“战术”,致力于摆脱被物化的命运,有限复活自身的主体性。实际上,当大众(弱者)有意识地采用“假发”类的“战术”时其主体性就开启复归的征程。正如德·塞托所说,“事物的有效秩序恰恰就是‘大众'战术为专门的目的所改变的内容,同时他们并不幻想能够在片刻之间实现这一改变。”①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p.26.这里的“并不幻想”表明大众(弱者)在实施“微抵制”实践之时就开启了主体性复归。
然而,我们应该明白,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及其“假发”战术虽然能够在某种意义上有限地复归主体性,但它却不可能彻底复归主体性,这是因为“微抵制”实践只是局部的、随机的、微观的反抗活动,不具有整体性、根本性、革命性和彻底性,即便“假发”战术是一种灵巧性的做法,但是因其本身不具有彻底性和革命性,因而它也不可能彻底解除限制和压抑大众(弱者)主体性的一切“枷锁”——所有规训制度,因而也就无法实现彻底的主体性复归。
(二)开展以自由生活为目标的“微抵制”实践
主体性复归与对自由的追寻紧密关联,从本质上讲,“微抵制”实践的主体性复归体现为自由的实现。自由与规训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从原初意义上讲,规训是为了保护和更好地实现自由而产生的。但是,一旦规训过于强势,超越一定界限,就给人以越来越大的压力和越来越多的限制,就会越来越“不自由”,这时,规训不再保护自由反而变成对自由的限制和损害,也正当此时,人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想方设法地抗拒规训,寻求各种方式解除来自规训带来的限制和压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遵守规训是实现自由的需要,但是反抗规训的限制和压力也是追求自由的表达。德·塞托认为,“微抵制”实践是大众(弱者)对出现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强势规训制度的反抗,是大众(弱者)对“不自由”的抗议,表明他们在无法逃离的规训场域中而默默地追求片刻自由、憧憬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短暂的微观的生命意义。
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所追寻的自由的“休闲生活”有助于理解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中所描述的休闲生活,但是二者的“休闲生活”又有本质区别。马克思这样写道:“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5页。在这里,首先,马克思告诉我们,在遵从共产主义社会的规训制度下人们能够享受充分的自由自在的休闲生活,因为这一社会的规训制度就是保护人们的自由。其次,马克思也暗示我们,在前共产主义社会的规训制度下人们难以享受自由自在的休闲生活,这是因为前共产主义社会的规训制度没有达到共产主义社会的那种发达水平,它们在客观上给人追寻自由生活设置了诸多限制和压力。再次,马克思告诉我们,社会规训制度能够实现合理化和正当化,不仅以实现人的自由自在生活为目的,而且还需要通过革命的实践,去变革一切不合理的规训制度,创建更加合理的规训制度。由此来看,马克思所描述的自由自在的休闲生活是建立社会变革的基础上。德·塞托并没有汲取马克思这一思想,更没有倡导马克思的社会革命实践,反而对日常生活中的“微抵制”实践大加赞赏,这样的姿态表明他不满资本主义规训制度但是又不支持通过革命方式消灭它,希望在现存的规训制度下通过“微抵制”实践的“假发”战术来获得片刻宁静和休闲。老实说,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的“假发”战术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小聪明”伎俩,甚至误以为德·塞托支持和认同日常生活中的不守规章制度的“调皮捣蛋”、违背和破坏的“偷奸耍滑”、不守社会公德的“坑蒙拐骗”,以及种种“假公济私”行为。当然,要说德·塞托真的认同和赞赏这些行为,那是不可能的。德·塞托只是提炼出“微抵制”实践的种种“假发”战术对大众“弱者”追求自由的主体性觉悟给予了肯定,反映了德·塞托关注底层民众的权利及其生活状态,倡导底层民众的主体性复归和追求自由生活的正当权利。
(三)开展以日常生活合理化为依托的“微抵制”实践
尤尔根·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s)生前关注“系统”与“生活世界”的关系,不满系统入侵生活世界导致生活世界殖民化,并且倡导重构“交往理性”,优化交往行动,实现生活世界合理化。与此相对照,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有着类似的逻辑和理想。在讨论“策略”与“战术”关系、规训制度与休闲生活关系时,德·塞托批判规训制度入侵休闲生活、策略压制主体性,也导致日常生活殖民化,不过,德·塞托把改变局面的着眼点放在“微抵制”实践的“假发”战术上,他希望通过“假发”战术帮助人们获得解放和自由生活,尽管这是非常有限的,但是在德·塞托眼里却非常难得宝贵。
当然,德·塞托发现资本主义规训制度入侵日常生活,导致日常生活殖民化,限制和损害人的自由生活,压制人的主体性,而受到压制的大众采取“微抵制”实践的“假发”战术,弱化来自规训制度的限制和压力,获得瞬时自由。可以说,“微抵制”实践是底层民众维护自身权益,抗拒资本主义规训制度的压力和限制,回归主体性的灵巧方式。德·塞托认为,在越来越规范化、标准化、权力化的资本主义规训制度面前,大众难以彻底摆脱其压制,只能借助“微抵制”实践消解日常生活殖民化困局,重获瞬时自由。与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相比较,马克思的社会实践的革命性更深刻。马克思以革命的实践为前提和基础,以变革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体制为途径,重建一个更加合理的共产主义社会,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使每个人都能够享受到自由自在生活。由此来看,“微抵制”实践与社会革命实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后者不仅是社会生活宏观层面的变革活动,而且是彻底的社会变革,可是前者则囿于社会生活微观层面的局部调整和转化,反倒对全面的社会变革持有警惕性。从这个意义上看,仅仅通过“微抵制”实践难以在资本主义规训制度下实现人们期盼的“自由的休闲生活”,也难以从根本上消解日常生活殖民化困境,更不可能真正实现人的主体性复归。
总之,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论着眼于变革微观生活,把“微抵制”实践视为追寻人的主体性复归和实现人的瞬时自由的有效举措,这是积极的。但是,它又回避马克思的社会革命在祛除生活世界殖民化上的积极作用,这就显示“微抵制”实践不仅是不彻底的,而且带有乌托邦色彩。因为,微观调整和转化不可能取代宏观的社会革命,更不可能发挥后者的变革作用。因此,我们还需警惕德·塞托“微抵制”实践的理论局限性。首先,德·塞托注意到马克思对底层民众的生活困境的关注,以及对产生这一困境的资本主义规训制度的批判。在他看来,马克思关注的是社会宏观层面的问题,因而他自己转向社会微观层面问题的思考。其次,德·塞托的“微抵制”实践回避社会革命道路,支持“假发”战术,以期达到社会个体的自我救赎,不像马克思那样组织无产阶级,发起无产阶级革命,消灭资本主义,建立共产主义,以期达到无产阶级解放乃至全人类解放。最后,德·塞托高估了弱者的抵抗力量,忽视了大众群体的集体力量组织和运用,就是说,德·塞托关注的是民众抗议活动,而不是倡导阶级斗争运动,因而它无法从根本上祛除资本主义规训制度入侵生活世界的困境,所以说通过“微抵制”实践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自在生活是乌托邦式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