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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应性表征:意识生成的内在机制和解释框架

2023-06-05魏屹东

科学经济社会 2023年5期
关键词:心智适应性物理

魏屹东

意识现象或意识经验的存在,几乎没有人否认,且大多承认意识源于大脑,因为它时时刻刻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然而,意识如何产生于物质的脑,的确是一个难以回答,甚至不能回答的谜题。由此形成了关于意识的种种学说,诸如生物自然主义、涌现论、物理属性论,包括量子现象论、整合信息论、大脑活动论、泛心论、超自然论等①拜伦·瑞希:《人工智能哲学》,王菲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0年版,第234-248页。。与意识密切相关的心身问题、自由意志问题、人格同一问题等也形成了各种哲学学说,如心身同一论、附随论、副现象论、二元论以及各种功能主义和物理主义②Ned Block, Owen Flanagan, Güven Güzeldere (eds.), The Nature of Consciousness: Philosophical Debates,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77, Chapert 1.,这方面的文献可谓汗牛充栋。

虽然这些意识学说和心身理论对意识给予了方方面面的说明,但离揭示其秘密还相去甚远,一种被广泛接受的意识理论还没有出现。这恰恰说明意识的确是个谜,限于哲学上的思辨和分析不可能解决意识问题。科学的介入虽然取得了重要进展,如脑科学和脑机接口(BMI),但仍不能说明意识发生于何处的问题,因为生物—化学过程和物理信号并不是意识本身,更不是心智或智能这种高级意识行为,至多是意识发生的物理—化学—生物学基础。因此,人们怀疑意识是否是科学不能解释的,是否超越了人类的认知能力。同时,人们也怀疑像意识、心灵、自由意志这些大众心理学和传统哲学的概念是否成立,于是就出现了认知科学中的排除主义。然而,只要我们承认意识现象或心理活动的存在,名称叫什么并不重要,这涉及概念的指称和真值问题。

如果从适应性表征①魏屹东:《适应性表征:架构自然认知与人工认知的统一范畴》,《哲学研究》2019年第9期,第114-124页。审视意识现象,包括心智、认知和智能等高级意识行为或精神事件,可能会给出一种合理的解释。这里我们假设适应性表征是意识等心理属性产生的内在机制和解释框架,因为适应性表征是宇宙中各个不同层次系统都具有的现象,可作为宇宙的遗传密码或复制子。基于此,我们将论证,适应性表征不仅可解释物理、生物层次上的属性“呈现”(一阶表征),也可解释意识的“涌现”(二阶表征)和认知层次上的“指号过程”(高阶表征)。可以说,适应性表征既是物理属性显现和被解读的机制,也是生命和意识的发生和解释机制,因而是连接不同层次包括物质与意识之间的内在环节。接下来笔者将围绕作为一切精神现象之核心的意识展开讨论,多维度地审视和探讨认知、心智和智能这些整体意识现象的适应性表征机制及其作为解释框架的依据。

一、意识是科学问题也是哲学问题

意识这种精神现象是宇宙中本来就存在的,还是从物质世界中涌现出来的?如果是前者,问题就简单了,意识原本就存在,就像电磁波的存在一样,这就是宇宙意识,哲学上是唯心论、唯物论还是泛心论并不重要。然而这里所关注的问题是,如果坚持意识或心智产生于物质,那么意识又是如何从物质世界产生的呢?这就是纽威尔认为的最根本的科学问题——人的心智是如何能够出现于物理世界中的②约翰 R 安德森:《人脑认知体系结构及其计算模型——人类心智是如何能够出现在物理世界中的》,王春慧、刘雁飞等译,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在他看来,宇宙为什么会存在,宇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生命的本质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是关于我们宇宙本质的深层次问题,但最根本的问题是——人类心智是如何出现在物理世界的,然而“这一问题不是心身问题。心身问题是哲学家的问题。他们目前可能有相同的答案。有可能,我的问题的答案和他们的问题的答案是相同的。然而事实上,我的问题当然是一个简单的科学问题。这个问题或许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并且难以回答,但它确实是一个科学问题。而心身问题不是科学问题。它是一个哲学问题。并且,事实上,如果心身问题被归为一个科学问题,那么哲学家们要做的事情将与现在他们做的事情完全不同。例如,他们将走进实验室。”①约翰 R 安德森:《人脑认知体系结构及其计算模型——人类心智是如何能够出现在物理世界中的》,第188页。这就需要深入细节,就像我们必须知道一个机械装置中的齿轮是如何运转的、活塞是如何往复运动的那样。显然,科学与哲学的不同主要在于是否做实验,是否运用数学方法。哲学家不做科学实验,但做思想实验,如普特南的“缸中之脑”,塞尔的“中文屋论证”。

一般来说,意识的科学研究大多依赖于客观对象,而且这种对象被假定为独立于意识。这是朴素唯物主义的意识观。但意识可能是基本的存在,不仅依赖于客观对象,也依赖于他人,即意识是主体间性的,可从数学的范畴论进行研究,其中的形态表征了纯意识过程,这些形态是一组生成器的组合,每个生成器都是由它与其他生成器的关系规定的,因此是共同依赖的②Camilo Miguel Signorelli, Quanlong Wang, Ilyas Khan,“A Compositional Model of Consciousness Based on Consciousness-Only”, Entropy, 2021, Vol.23, No.3, p.308.。这是关于意识的组合模型,据称可解决意识经验的组合问题,避免意识的难问题。

在我们看来,这种形态组合就是适应性表征,只不过是以数学术语精确描述的。然而,这并不能说明意识的感受性特征。一个科学问题同时也可能是一个哲学问题,如宇宙的起源,哲学家康德也做过研究,不仅仅是宇宙学家和天文学家的事情。同样,科学家也做哲学思考,如牛顿和爱因斯坦就是哲人科学家。所以,有时候科学问题和哲学问题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只是方法上有所不同。近代科学从自然哲学中分化出来就说明,科学与哲学同根同源,在解决问题上着眼点和手段不同。比如,安德森从科学视角探讨心智的细节,认为人类认知构架由一组与不同脑区相关联的基本独立的模块组成,人的自我认同是通过陈述性模块实现的,因为这个模块时刻都在为每个人提供一个最合适的窗口来描述他或她的过去。

在这里,安德森将生物进化论与哲学式心理模块论相结合,认为每个模块由中枢生产式系统负责协调,努力建立一套生产式系统对各个模块的各种状态最适应的响应。进化论表明,人类的心智由灵长类动物的心智进化而来,在进化过程中,人类心智获得了执行认知的抽象控制能力和处理复杂关系模式的能力。因此,关于意识或心智如何产生的问题,既是哲学问题,也是科学问题。哲学的思辨、洞见和内省对考察复杂的意识问题不可或缺,但哲学仅通过思想实验的做法并不能弄清意识发生的细节,尽管哲学家提出了各种有启发性的假设。科学的介入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意识发生的细节需要实证科学,例如脑科学和认知神经科学通过简化方法——计算表征主义(忽略脑活动)、联结主义(忽略心智功能)和功能主义(忽略脑结构)——建立计算模型并进行实验,其中既有科学技术手段,也有哲学思考。

二、适应性表征作为意识生成的内在机制

笔者坚持意识源于物质的科学唯物论,并将宇宙事件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分为物理的、生物的、自然认知和人工认知(机器智能)四个层次或系统。若从适应性表征考察,相应地就有物理适应性表征(物理属性呈现)、生物适应性表征(行为表现)、意识或认知适应性表征(意向内容、命题态度)、机器智能适应性表征(知识表征、问题解决),各自遵循着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和神经科学、计算机科学的规律,各个层次间也是通过适应性表征相连接并相互作用的。这样一来,适应性表征就有了同层次和跨层次之分。

问题在于,适应性表征如何在不同层次或系统间发挥作用的?这需要从信息系统的自复制或自繁殖功能来考察。适应性表征在不同层次的系统中有不同的复制子(replicator)。物理系统的复制子是比特(bit),生物系统的复制子是基因(gene),认知(意识)系统的复制子是模因(meme),人工智能系统的复制子是行为体或智能体(agent)。这些复制子通过携带信息起到传递意义的作用。

对于物理系统,比特是测量信息的基本单位,万物由比特构成,也因此源于比特。根据信息论,信息是物理的,它既不是能量,也不是物质,而是信息熵,一个由信源发出的所有信息中的概率。在热力学中,信息熵是物理系统的微观状态(如原子状态)不确定程度的度量,它是处于所有可能微观状态的概率。无论是热力学还是信息论,都认为信息表征秩序,因而是负熵,如知识作为信息集,一定是有序的,无序会导致语义模糊。因此,所谓信息就是不确定性或混乱度的减少,有序度的增加,如激光就是原子有序排列进行适应性表征的结果。在量子力学中,量子比特是最小的非平凡量子系统,有两个可能值1 和0,它们是两个能彼此区分的状态,也称正交态。然而,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表明,这种区分又是不确定的,测量其中一个另一个则不能确定。所以,量子比特是一种叠加态,以不同的概率线性地组合,既是确定的又存在不确定性,也就是处于量子纠缠态。量子力学表明,量子纠缠遵循叠加原理,其适用对象是一对空间中相对遥远的量子比特。相纠缠的量子比特作为整体具有确定的量子态,而单个量子态则是不确定的。这种定域性和非定域性的统一在描述方面就是量子物理系统的适应性表征。

对于生物系统,生物体的基因封装信息,允许信息的读取和转录,生命就是通过基因信息网络扩散的。也就是说,生物体就是一个信息处理器,信息作为记忆不仅储存在大脑中,也储存在细胞里。根据遗传学,DNA 是细胞层次的信息处理器,一种处理大量比特信息的编码,因此DNA 就是生物比特单位。生物体中的每个细胞都是生物信息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一刻不停地传递和接收信息,不停地编码和解码。在这个意义上,生物进化就是生物体与其环境之间持续不断的信息交互过程,一种适应性表征行为。这意味着,我们的基因给予我们感觉和心智,感觉和心智在基因被选择的环境中具有了适应性,而表征的形成(意义)则与文化进化有关。正如平克认为的,“几百年来,基因从身体传送到身体,通过自然选择,使生物具有适应性。但在人类出现后,文化单位被从心智传输到心智,通过选择,使文化具有适应性”,而且“文化进化已经接替了生物进化”①斯蒂芬·平克:《心智探源:人类心智的起源与进化》,郝耀伟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9页。。这种文化进化被道金斯②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等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21-222页。称为模因,一种文化基因或文化比特单位。

对于认知系统,根据自然主义,其认知能力是通过自然选择而与客观世界中那些对生物体特别重要的方面达成协调一致的,在不断进化过程中,认知能力适应了外部世界的稳定结构,外部世界参与塑造了生物体的认知感官系统,所以我们的认知器官时时刻刻都处于与外部世界的关联中。正是这种实时关联性让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通过与生物基因的类比,提出“模因”的概念,一种不同于生物学基因的新复制子,用于衡量一种文化传播或模仿的单位。一个想法就如同一个基因,可作为复制子在一个群里传播,如进化思想的传播。在传播和自复制的意义上,文化不外乎人类基因的一种扩展,或者说文化进化的能力植根于生物学的基因之中,受生物基因的制约。所以,模因也是基因的表现型效应,就像鸟会筑巢、蜘蛛会织网一样,人会制造人工制品和非物质的文化。一种模因一旦形成,就会进行自复制,如流行歌曲和意识形态的传播,也即:模因通过将自己储存到人类的记忆中保留下来,然后通过人类的行为繁殖。可以说,是基因与模因的复杂互动和结合造就了人类的心智、理性甚至自由意志。如果说是基因塑造了我们的身体,那么是模因塑造了我们的心智和行为,二者的相互作用让人类更加智慧和聪明!

显然,从基因到模因的适应性表征过程,反映了人类的进步和知识的增长。但是,“我们必须记住,一旦模因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它就会设法繁殖,不管对人类是否有好处……模因无论是技术制品还是抽象概念,都像基因一样指示我们行动。我们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选择后者繁殖它们。”①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自我的进化:第三千年心理学》,朱蓉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174页。现在的互联网,包括新的通讯技术,会不断制造出复制子,如电脑病毒、APP等,这些复制子似乎懂得利用超自然的信息传播信息,似乎是有智能的。依笔者看,它们都是人造的假装智能。这种人造智能②这里强调“人造的”是因为,这类智能是基于人类智能的,或者是由人类智能衍生的,不是自然界本来就有的,如机器人。,其复制子是“智能体”,智能体作为复制子是通过交换信息达到传播意义之目的的,如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系统,其最显著特征是通过操作符号来解决问题。而且,不同的智能体可以组合成更大、功能更强的智能组,就像明斯基在《心智社会》中所描述的那样,心智社会是积木的世界,一个智能体就是其中的一块积木,一个“建设者”,大量积木组合起来形成整体的心智社会③马文·明斯基《心智社会》,任楠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7-10页。。积木的组合就像基因的自复制一样,思维、心智、自我、记忆等精神现象,都是通过积木式组合形成的。人工智能的认知行为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这种适应性组合实现的,如大型自然语言模型chatGPT-4、社交机器人,它们通过人机交互共同进化。

概言之,上述四类复制子都是内部机制的施动者,如化学中的试剂,生物学中的DNA,新闻学中的媒介,人工智能中的智能体,社会学中的人等。这些复制子形成了一个自然—生命—意识—心智—智能连续链,不同系统之间是通过适应性表征无缝连接的,比如生物体,既是物理—生物系统,也是认知—智能系统,它是一个多层或多系统交互的复杂综合体,一种多层预测加工系统,“这类系统具有强大的学习能力,它们的加工形式丰富多样、对情境极为敏感,并能高度灵活地在多层级联中整合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信息”④安迪·克拉克:《预测算法:具身智能如何应对不确定性》,刘林澍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版,第29页。。而且,这些复制子本身都具有适应性和表征特征,所以适应性表征作为内在因果力将这些不同层次的复制子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具有感受性的认知统一体。

三、适应性表征作为感受性实现

然而,从感受性来看,这些复制子还不具有意识这一特性。我们知道,就人的意识来说,它是感受性的,如疼痛,与生命系统相关且形式多样,“这个宇宙有多少种生命,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感知世界的方式。我们所谈论的现实只是人类观看和感知物质世界的特定方式而已。”①彼得·罗素:《从科学到神:一位物理学家的意识探秘之旅》,舒恩译,深圳: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2年版,第65页。从适应性表征来看,这些不同的感知方式均是适应性表征的展现。根据皮亚杰的生物认识论,生物体是对环境开放的,其开放性规定了其对环境的适应性,意识或认知是通过同化与顺应之间的渐进平衡来实现的,而渐进平衡意味着适应性,其标准就是适应的成功②皮亚杰:《生物学与认识论》,尚建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74页。。生命是不可逆的(从生到死),意识的发生也是不可逆的(从感知到思想),而且意识的不可逆性源于生命的不可逆性。生命和意识的不可逆性源于其内在适应性表征的不可逆性,因为适应性表征是从源到目标或原因到结果的单向过程。

如果适应性表征是反映生命和意识的内在机制和表现形式,那么它就可解释生命和意识的不可还原性。进一步讲,适应性表征蕴涵的意义与我们的身体相关,这就是当代认知科学强调的“具身性”(embodiment)。对我们来说,我们是通过身体感知自己和世界的,比如只有当我们感到疼痛时,我们才能意识到身体疼痛的部位,才能将我们与外部世界区分开来。实际上,每当我们有意或无意地经验一个外部事物时,我们都是以感觉我们身体的方式感知它的,这意味着我们通过身体将外部事物内化到我们的身体之中,或者说,我们内居于我们经验到的事物之中。用波兰尼的术语说,这就是“意会认知”,意义就是在意会认知整合中产生的。“意义的产生或者是通过整合我们身体内部的线索,或者是通过整合身体外部的线索,所有从外部知道的意义都是源自我们以看待自己身体的那种方式而附带地看到外部事物。我们可以被说成是‘内化了这些事物'或者是‘将我们自己投入到它们之中'。正是通过内居于它们,我们才使得它们意指我们注意力所关注的东西”③迈克尔·波兰尼:《认知与存在:迈克尔·波兰尼文集》,李白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61页。。语言的产生使得一部分意会认知成为可言明的知识,使得词语能够意指某个东西,而词语与其所指对象之间的联系,正是通过一个意会整合建立起来的,而这种意会整合就是指向目标的适应性表征。

意识的具身性意味着意识是居于身体的,而身体是物质的,这就是被普遍接受的意识产生于物质的观点。然而,意识无论在功能上还是性质上,都不能还原为产生于它的物质,这是查尔莫斯主张的自然主义二元论,也称性质二元论,即存在着一个世界的物理特征又存在着一个世界的非物理特征④大卫 J 查莫斯:《有意识的心灵:一种基础理论研究》,朱建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页。。这就是说,意识经验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不能还原为基本物质事实,如原子,甚至神经元。事实上,我们承认意识源于物质的大脑,但并不知道它的物质组成是什么,在大脑的哪里发生,只知道它是一种宏观的主观感受现象。这与水由H 和O 原子组成,但其湿性不能还原为H 和O 的性质相似。这种不可还原的特征可称之为“化学反应式耦合性”,不同于“物理组分的加合性”。从神经科学看,意识就是神经系统的生物—化学反应式耦合的结果,可称为生物的适应性表征。因此,生物意识是适应性与表征的结合,适应性表征就是意识涌现的内在机制,这个机制也能解释与意识密切相关的生命、心智和智能的生成问题。

如果意识现象包括生物意识和机器意识是一种适应性表征行为,那就可通过适应性表征来实现。这是自然形态多层次相互作用的结果,具体说是物理层次、生物层次、意识或认知层次和人工智能层次通过同层次和跨层次的适应性表征实现的。物理层次是指基本粒子组成的系统,生物层次是指大分子、基因、蛋白质组成的系统,意识或认知层次是指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组成的身体系统,其中包括社会文化层次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互动,人工智能层次特指机器智能系统①在这里,意识和智能是有差异的,不同在于:意识表现为生物感知能力或感受性,智能表现为符号操作和推理能力。。

如果我们进一步将复制子看作某些行为反应的实现者,那么不同层次的适应性表征就是相应于物理、感知、认知和智能层次的实现者。在呈现或表征的意义上,适应性表征是一种客观实现,物理的或心理的。从物理主义的实现观点看,适应性表征是一种多层实现——物理的、感知的、认知的和智能的。这是不同层次的实现性,具体说是物理实现的自发性,生物实现的感受性和意向性,认知实现的目的性和语义性,智能实现的计算表征性。在所有四个层次上,无论是物理的还是非物理的,实现的机制都是适应性表征。这种不同层次的实现可称为“多层实现性”。“实现”(realization)的含义是“使……成真”,如愿望得以实现,梦想成真。在这个意义上,“实现一个愿望的事物就是使该愿望的意向客体成真的事物”②西德尼·舒梅克:《物理实现》,王佳、管清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6页,第49页。。而在心灵哲学中,实现是指一种心理状态的神经实现,即意向状态在大脑中的某个物理状态,而不是某个实际事物或实体。因此,哲学中的实现是舒梅克所说的“性质实现”,即一个性质通过另一个性质来实现,而不是通过实体来实现。

在物理层次,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实现对于心理现象或事件的例示也应该是真的,即实现是某种属性在某个事物或实体上的显现,其中的事物或实体就是实现者。也就是说,一个物理装置是一个物理性质的实现者,如灯泡是对电发光性质的实现者,眼睛是对可见物的实现者,耳朵是对声音的实现者。这种可见的或可观察的实现是一种“宏观实现”。相对于“宏观实现”是“微观实现”——世界上所有事实在构成上都是由微观事实决定的③西德尼·舒梅克:《物理实现》,王佳、管清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6页,第49页。。这是物理主义还原论意义上的实现。根据微观物理学,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由基本粒子组成的,如激光是原子微观状态的宏观实现。从适应性表征来看,所有物体,无论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都是适应性物理实现,这里的实现就是属性的呈现或表征。

在感知层次,感知的实现者是某种生物体,感受性是生物体特有的。打狗它会叫,杀猪它会嚎,这表明动物会感到疼痛,更不用说人了。疼痛感作为一种感受性,用舒梅克的话说就是“感受性实现”,它是基于神经元的激活,如神经系统中C-纤维的激活。因此“假设存在感受性,而且物理主义是对的,那么感受性的例示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在微观物理事件中得以实现。”①Sydney Shoemaker, Physical Realiz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17.这种物理主义其实是生物自然主义。根据米利肯的专有功能理论,生物体有专有功能的器官,如心脏,专有功能意味着“被设计”或“被假定”,包括是“设计的功能”(人造的)还是“本身应有的机能”(自然的)②露丝·伽勒特·米利肯:《语言、思维与其他生物学范畴》,张舟、张钰、宋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7页。。生物体的专有功能是自然的、天生的,人工智能的专有功能如计算和储存是人造的、设计的。生物体具有适应性专有功能,如变色龙的肤色能依据其所处环境的色彩改变自身的肤色,以便不被捕食者发现。从适应性表征来看,生物体的这种适应性专有功能,无论是直接的还是派生的,都是表征性的,能够根据环境条件的变化来改变它们的表现,以便将这种功能呈现出来,并产生一种有利于它们的结果——生存,如变色龙不被吃掉。

在认知层次,认知的实现者是神经系统或大脑,大脑作为认知或思维器官是自然物。如果我们承认生物是进化的产物,就得承认生物认知者的认知能力也是自然进化的结果,而且这种能力和执行这种能力的组织结构或身体器官,在进化过程中起到了强化认知能力的作用。所以,认知一直是我们人类在自然世界中所做的事情,也一直通过认知这个世界来适应这个世界,也就是与其所处的世界形成了某种自然关系。这种自然关系在与环境的匹配上是适应性的,在认知上是表征性的,即符号指向性的,包含了内容和意义。表征的方式,无论是意向性信号(如路标)、自然记号(如肤色)、临时指代(如木桩代表熊)、仪器指示(如仪表刻度),还是专有符号(如语言、数学方程),都是适应性的,也就是与其所指对象是匹配的。如果说适应性主要是感知能力,表征主要是认知能力,那么适应性表征就是符号表达能力。正是这种符号表达能力塑造了人类的智慧,使人类能制造出异于自身智能的人造智能。

在人工智能层次,认知的实现者是某种人造装置,如计算机和机器人。这种装置严格说是“智能实现”的载体,是认知实现的一种特定形式,因为人类智能一定是认知的(认知与意识相关),而机器智能则不一定(机器无意识)。虽然智能不同于意识,却是直接或间接基于意识的③动物和人类的智能是直接基于意识的,人工智能是间接基于意识的,即人类意识的衍生物。这种衍生物一旦产生,很可能独立于其原生主体而发展,如机器智能可以不依赖于其制造者而自行运行。。在这个意义上,智能是认知的高级形式,人工智能的发展就是例证。这样讲并不是说人工智能高于或强于人类智能,而是说人工智能是人类创造的,这种人造智能无论多么智能,都是依附于人类意识的,是人类的认知工具——一种适应性表征装置。

概言之,上述四个实现层次都是自然世界直接或间接进化的结果,它们都是通过适应性表征实现的,表现为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等级结构。物理实现是最根本的,在组成上是其他实现的基础;感知实现是中间环节,是意识和智能的生成条件;认知实现和智能实现是前两种实现的结果,在性质上不能还原到其物理层次,如意识不是量子行为或原子行为,尽管其物理实现者可还原到量子或原子水平,如大脑组成可还原到原子水平。

四、适应性表征作为意识生成的解释框架

如果将适应性表征作为内在因果力,它不仅是意识生成的机制,也是解释这个机制的概念框架,就如同万有引力既是物体间相互作用的机制,也是我们解释这种机制的概念框架。这一点将从四个方面来阐明。

第一,适应性表征作为一种进化趋向性。上述表明,适应性和表征都蕴涵了主体的一种倾向性或趋向性,因为适应意味着与环境相匹配,表征意味着与目标相契合。这种趋向性是基于达尔文式进化论(变异、选择和复制),是一种适应性进化。按照布斯克斯的看法,“进化就是获取知识”①克里斯·布斯克斯:《进化思维:达尔文对我们世界观的影响》(第3版),徐纪贵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08页,第209页。,逐步进化的漫长过程形成的感觉器官和大脑,不仅制造出一种关于世界的“知识”,而且基本上能够制造所有的适应性。这里的“知识”不是以人类为标准的语言表达的内容或意义,而是一种自然选择的结果——汇集关于世界的与生物生存相关的信息,并将这种信息传给后代。因此,“适应性进化是这样一个过程,它既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精神表象,更不需要真理”②克里斯·布斯克斯:《进化思维:达尔文对我们世界观的影响》(第3版),徐纪贵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08页,第209页。。在布斯克斯看来,这种广泛意义上的知识,虽然含有某种特定形式的信息交流之意,但不是词语与世界之间形成的语义学关系意义上的,而是生物与其环境之间的一种生态学关系意义上的交流。适应性是特定环境塑造出来的,没有真假之分,而表征在表达意义上是有真假或有态度的(命题态度)。这里存在一个从生物适应性到认知适应性,从属性呈现(自然信息)到语义表达(符号意义)的提升和转变。

从趋向性看,意识或认知是一种进化趋向性。在波普尔看来,世界是趋向性的世界,居于世界的意识也是趋向行动,即所谓的意向性。趋向性意味着倾向性和目的性,其实质就是适应性表征。趋向性遍及宇宙的各个方面,“在物理学中,趋向性是整个物理情境的属性,有时甚至是情境在其中变化的特点方式的属性。在化学中,在生物化学中以及生物学中,趋向性的情况也概莫能外”③波普尔:《走向进化的知识论》,李本正、范景中译,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 年版,第209 页,第210页,第233页。。在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自然世界,趋向性无处不在,“这种趋向性影响着而不是用一种特定的方式决定着未来的情境”④波普尔:《走向进化的知识论》,李本正、范景中译,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 年版,第209 页,第210页,第233页。。根据趋向性观点,趋向性就像引力波一样既不可见又存在着,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创造着各种可能性,是趋向性导致了生命、意识的产生和进化,进而导致知识的产生和进化,因为“所有对环境和内部规律的适应,对长期性情境和短期性情境的适应都是各种类型的知识——这些知识的重要性我们可以从进化的生物学中学到”⑤波普尔:《走向进化的知识论》,李本正、范景中译,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 年版,第209 页,第210页,第233页。。这意味着知识中蕴涵了生物学的成分,因为知识之所以形成是因为生物为了生存通常需要解决问题,就连单细胞生物如阿米虫也不例外,更遑论我们人类了。

在波普尔看来,知识通常具有期待的特征,而期待通常是猜测性或假设性的,猜测性又意味着不确定性,所以是不确定性造就了适应性。波普尔进一步把适应作为无意识知识分为两类:一类是对规律化和长期环境条件如季节的周期性变化的适应或知识;另一类是对环境的短期性变化和事件的适应或知识。所有这些适应性都是关于环境的长期知识,没有这种适应性,没有对这种规律化秩序的知识,生物的感觉器官如眼睛就毫无用处。这清楚地表明,这种与环境相适应的知识至少是和感觉器官一同进化的。而且在每个步骤中,知识都必须设法使自己先于感官的进化,先于对其使用的进化,因为是这种适应性知识培育了感官。因此,像眼睛这种器官并不是观察的结果,而是通过试错法进化的结果,也就是适应环境的结果,并非观察性的长期知识积累的结果。

这是从生物进化论的观点看待科学知识的进步。波普尔将科学看作人类适应环境的手段,即侵入新的环境生态位,这导致了三种适应水平:遗传适应、适应性行为学习和科学发现(适应性学习的特例)。这三种适应机制基本上是相同的,都始于一种生物遗传结构——有机物的基因结构,这种基因结构构成了遗传适应、行为适应和科学认知适应的基础。在行为水平是有机体的先天行为技能,在科学水平是支配性的猜测或假设,在所有水平上,这些结构总是通过内部“指令”传递的。

在笔者看来,波普尔所说的“指令”就是“内在表征”或复制子,因为指令都是来自结构内部的,而不是外部环境。传递在遗传水平和行为水平上是通过对编码遗传指令(DNA)的复制进行的,在科学水平是通过社会传统和行为模拟(模因)进行的。在传递过程中,由于这些结构总会面临环境压力、挑战或问题,“指令”就会产生变异,这种变异在遗传水平是编码指令的突变或重组,在行为水平是全部行为技能的试探性变异或重组,在科学水平是新的革命性的理论变革。因此,在所有三个水平上,指令都是试探性和尝试性的,也都是适应性的。这意味着试探性指令或表征是朝着有利于主体生存和发展的方向演进的,排除不利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适应性表征就是排除错误和尝试的试错法,而且这种试错法在遗传和行为水平是“自然选择”,在科学水平是猜测—反驳,在所有水平是一种良性的“负反馈”或“负熵循环”,即有序循环。

总之,波普尔的进化知识观就是一种适应性表征观。适应环境就是对特定情境的适应,这源于生物为生存而必须解决的问题所构成的情境适应性。所以,特定的情境使生物的感官成为时时刻刻解决生存问题的有效手段,进而所有知识都是假设性的,是对其部分未知环境的适应,知识因此也都是适应性表征的结果。

第二,适应性表征作为一种“内在世界建构”。由波普尔的知识进化观可知,指令作为表征是来自结构之内的,由此可推知,适应性表征的动力源于主体内部。从拉兹洛的广义进化论来看,意识包括思维和智能是“一个内在建构的世界”,或者说,我们的大脑和身体的秩序是由宇宙智慧“内在建构”的,因此“意识并不局限于个人的大脑和身体,它是宇宙的一个基本元素”①欧文·拉兹洛:《宇宙的智慧》,李永学译,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2页。。笔者称这种宇宙意识观为意识的外在论,它将宇宙看作是一个有灵性的系统,不过这种灵性不是精神的,而是某种客观的振动。这是既不同于唯心论也不同于唯物论或自然主义意识观的一个新答案。

根据拉兹洛的看法,这个新答案是为了回答一直困扰人类的两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通过反思科学世界观和唯物论意识观,拉兹洛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按照机械定律运行的物质碎片的组合,而是一个具有内在联系的统一系统,其中的一切事物都以某种方式相互联系,超越了过去人们所知的时空界限。组成世界的物质碎片本质上是振动的,而且它们的振动不是随机的,而是高度有序和相干的,也即物质的振动是“内在建构”的,类似于物理学家玻姆称之为的“隐秩序”,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通过这种“隐秩序”有效地内在建构的,包括我们的大脑和思想。根据这种振动观,世界是振动簇的集合,而不是物质的集合,或者说,不是物质产生了振动,而是振动构成了物质,物质只不过是观察者看见的振动的方式而已。而且这种振动的空间是普遍存在的亚量子场,拉兹洛称之为“阿卡莎场”(Akashic field)①Ervin Laszlo, Science and the Akashic Field: An Integral Theory of Everything, Rochester, Vt: Inner Tradition, 2004.,世界中出现并持续存在的一切物体,从原子到星系以及人类的身体包括意识,均是这种场中的振动簇。

就意识而言,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我们是有意识的实体,意识只是这种实体的一种副产品或幻觉,一种由大脑产生的一系列感觉;二是我们的身体是意识的载体,而意识才是世界的基本元素。这两种可能性哲学上都有过探讨,不外是各种唯物论和唯心论,拟合再加上二元论,实体的或属性的。隐喻地看,这两种理解意识的可能性可称为“发电机隐喻”和“电视机隐喻”。“发电机隐喻”是说大脑像发电机的涡轮,物质的涡轮发出的电流是非物质的;“电视机隐喻”是说大脑像电视机,物质的电视机接收电磁波传播非物质的节目,关掉电视机节目依然存在,这暗示了大脑不工作时意识依然存在,如我们不思考时仍然是有意识的。这两种隐喻都暗含着,大脑是物质的,而它产生的意识却是非物质的,而且不能还原到物质本身。这是目前较为普遍接受的一种观点,其本质是基于随附性的属性二元论,或自然主义的二元论。这种属性二元论看似合理,也符合我们的直觉和常识,但对于物质的大脑如何产生了非物质的意识问题仍不能给出合理的说明。这就是查尔默斯关于意识的真正“难问题”,被认为是一种无法逾越的“解释鸿沟”,没有答案。

然而,在拉兹洛看来,所谓的难问题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因为存在一种可能情形是,意识或智慧是自然世界中的一个真实元素,并不是由大脑产生的,只是由大脑呈现和显示的,大脑的功能相当于电视机。这种关于意识的“电视机隐喻”认为,是物理振动产生了非物理的意识现象,从物理学的经典意义考虑物理世界,那问题就仍是个谜;但从这个隐喻考虑物理世界,物理世界就是宇宙的一个区域、一个片段,并因此成为物理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那问题就不再是个谜。因为物理现象和非物理现象的振动是宇宙的真实部分,宇宙的真相就是宇宙智慧的一种表现形式。从外部观察,每个振动簇都是物理现象,一种时空中的振动模式;从内部看,从给定的振动簇考察,每个振动是一种感觉,一种意识,是振动簇世界的其他部分的一种感觉和意识。这意味着意识现象不是由振动簇创造的,而是由振动簇展现的,“意识存在于所有簇内,意识不仅仅存在于复杂的头脑和神经系统中,从量子到星系,意识无处不在,并体现其所属簇的演化水平。”①欧文·拉兹洛:《宇宙的智慧》,第13页,第157页。

可以看出,“电视机隐喻”承认大脑是物质的,但它并不产生意识,只是显示意识的物理装置,意识可以超越大脑而存在,这显然不同于“发电机隐喻”。当然,说意识可超越大脑存在,并不意味着灵魂可以脱离身体存在,而是说意识像电磁波那样存在于空间。这样一来,拉兹洛在坚持意识的外在论的同时,拒绝了传统二元论和神学,仍然坚持物理主义,但不同于传统的唯物论。如果拉兹洛是对的,那就意味着意识是世界的一个基本元素,一种内在建构的世界,它就不能还原为任何更为基本的东西,也就不能从物质中产生。“宇宙是意识的渐进表达方式,意识正在向超相干进化。进化是一种双重运动。它在外部表现为科学所研究的物理学与生物学形式。在内部,这些形式的进化受到意识进化的驱动,意识进化寻求更高级的形式,并通过这种形式更完整地表达它的遗传力量”②欧文·拉兹洛:《宇宙的智慧》,第13页,第157页。,所以,相干系统的进化和意识的进化是一个统一进化过程互补的两个方面。

概言之,这种“超意识论”认为,世界是振动的,意识是振动的一种形式,类似于电磁波,可以在时空中存在,可以超越大脑。大脑只是一种物理接收器,一种表达思想、展示意识的一个物理装置,而不是产生意识的发生器,就像电视机是通过信号展示节目的装置一样。笔者认为这种“内在建构”就是适应性表征,因为意识是进化的,当然也是适应的和显现的。

第三,适应性表征作为意向内驱力。意向性在哲学上被认为是衡量意识和心智本质特征的一个概念,意思是关涉某物、指向目标。按照塞尔的看法,意向性是作为指向性和表征使用的③约翰·塞尔:《意向性:论心灵哲学》,刘叶涛、冯立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页。,如信念、期望是关于某物的,与心理表征和命题态度相关,如“我想有个家”是我关于家的信念。这种信念是一个心理状态,一个意向对象。感知是意向性的,如我看见一只猫。计算状态和表征也是意向性的,因为计算什么和表征什么是有意向内容的。即使有人认为神经网络的状态可能是个例外,因为它有计算值而没有表征。神经网络本身就是结构表征,只要它涌现意识属性,在呈现或再现的意义上就是表征。

在这里,意向性概念有一个麻烦,即一个意向对象可能不是现实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意向或概念中,如神话故事。这涉及意向对象的客观性和实在性问题,即意向性的现实中立性问题。这不是个问题,因为既然意向性是关于某物或指向某物的,它就是一些意图或期望,一种心理表征和认知状态,至于它所指的对象是否存在、是否真实并不重要,表征的本意就是对象不在场。比如在物理学中,夸克这个概念所指称的对象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即使目前观测不到,物理学家也宁愿相信它存在,只是被“囚禁”了。所以,意向性强调的是心理指向性,而不是所指对象的客观性。语言和思想可被看作是展示意向性的机制——一种内在意向性类符号④露丝·伽勒特·米利肯:《语言、思维与其他生物学范畴》2019年版,第164-167页。。

意向性为什么会被认为是一个问题呢?这可能是物理主义观念长期造成的思维定式,即外在客观世界支配着我们的内在心智世界。这就是现代科学中普遍接受的物质世界观,即认为意识是从时间、空间和物质中衍生出来的。然而,事实是,我们的所有知识都是有意识的心智产生的,是心智建构了我们的世界。这就需要我们改变思维方式或世界观了。

意向性导致的另一个更深刻、更麻烦的问题是,一个纯粹的物理客体或状态如何具有了指向或关涉一个非存在的状态,或者说,纯粹的物理实体如何具有了意向性?这是查尔默斯所说的难问题,也就是感受性问题,如物理的身体如何拥有疼痛感。这产生了各种相互竞争的理论,有的将意向性归于一种假定的特定脑状态,如心—脑同一论,有的将意向状态仅归于主体,如二元论,有的否认心理意向状态的存在,如心理学中的激进行为主义和认知科学中的排除式唯物主义。

在认知科学中,大多数理论家相信,不仅认知计算状态有意向性,日常意向态度如信念、期望也有意向性,这些命题态度有其对应的脑状态。根据这种观点,所有意向性实质上都是心理表征,命题态度都具有指向性和意向内容,因为内在物理状态或事件表征了实际或可能的事态。语言证据表明,意向属性是语义属性,如“我相信地球围绕太阳转”,“我相信”是意向状态,“地球围绕太阳转”是语义内容,而且有真值。语义真值意味着意向属性由概念构成,其真值依赖于其内在结构与外部世界的匹配程度。从适应性表征的视角看,意向性的语言描述就是适应性表征。这样一来,我们自然就会将意向性的关涉看作心理指向。福多曾明确为这种表征主义辩护,认为意向状态就是具有语义属性的物理状态,而作为事件对象的存在和非存在状态就是表征内容。

这种强表征主义说明的主要困难在于如何确定一个物理事件的表征内容,一个神经生理状态依据什么精确地表征了一个命题,如明天下雨?这就是符号接地问题,即一个符号表达式(如一个陈述句)的意义来自哪里。福多的心理语义学给出了这个问题的一般答案,它假定了一种思想语言的存在,符号的意义依赖思想语言的表达,因为“没有明确的表征,就没有意向因果关系”①Jerry A.Fodor, Psychosemantic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87, p.25.。之所以称福多的表征主义为“强的”,是因为他用因果性解释意向性的表征关系。事实上,有些意向关系并不是因果关系,比如散步时思考问题的认知状态并不能说明为什么腿移动(认知状态不是腿移动的原因),有些意识状态不具有意向性,如睡醒后的朦胧状态。所以,因果解释的强表征主义这种认知决定论容易引起一种混乱,比如一些日常命题态度的内容,似乎不是由其主体的神经状态决定的,也不是由其主体的身体整体状态决定的,而是与其所处环境有关。然而,心智或认知表征观点面临的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思想对象不必完全在环境中。思想对象可以是抽象的概念,如数字,或者是深奥的形而上学属性,如完全不存在的东西,也可以是超越身体的符号,如逻辑符号。所以,科学的心理语义学也必须能够说明虚幻的对象。

这两个问题都容易导致笛卡尔式的二元论,即心理客体和物质客体是不相干的,或者说,没有心理状态是物理的。根据适应性表征观点,凡是具有趋向性或目标导向的行为体,均是适应性表征在其中起作用。物理适应性表征具有自然倾向性,生物适应性表征具有感知反应性,认知适应性表征具有语义目的性,人工智能的适应性表征具有感知行动性。一句话,适应(环境)和表征(对象)均是指向目标的行动,意识状态就是适应性表征状态,具有塞尔所说的“适应指向”能力,包括心智指向世界和世界指向心智,前者是符号指涉力,后者是环境耦合力。

第四,适应性表征作为一种“意会认知”。从波兰尼的意会概念看,认知世界的适应性表征也是一种“意会认知”(tacit knowing),一种通过主体与环境交互“自我进化”的内在认知。在他看来,所有认知不外乎两种,要么是意会的,要么是根源于意会的。意会认知其实是心理表征的另一种说法,因为“在这个意义上,认知就是一种‘内居'(indwelling),也即,使用一个框架以展开我们的理解,我们的理解依据这个框架所施加的指示和标准而进行”①迈克尔·波兰尼:《认知与存在:迈克尔·波兰尼文集》,第110页,第180页。,这意味着内居的框架就是适应性表征,人们的理解是作为内驱力的适应性表征进行的,适应性表征坚实地建立在认知与世界存在共同延伸的基础上。这种潜在的意会认知的机制是:探求的想象力模糊地预期了还未在附带的细节中作为基础的体验,这种想象力引起了这些附带觉知并由此实现想象力力图获得的体验。因此,适应性表征也是一种潜在的“意会认知”。

就科学发现来说,发现多半是个人的、意会的。根据意会认知观,科学发现无法从明确的推理得出,其主张也不能被明确地表达出来,发现只能通过心智的意会力来实现,而且发现的内容就其不确定性而言,只能被意会地认知。在知觉层次,“科学认知在于识别格式塔,这一格式塔在本质上标示着一个真正的连贯性”②迈克尔·波兰尼:《认知与存在:迈克尔·波兰尼文集》,第110页,第180页。,格式塔心理学表明,这种格式塔的连贯性是由意会的操作建立的,如兔—鸭图。这意味着从感知到发现的过程是连续的,感知的整合逻辑就是科学发现的逻辑。

在发现或观察过程中,波兰尼将认知的觉知(awareness)分为两种:附带觉知和焦点觉知,前者是潜意识的(附带注意的),后者是有意识的(刻意注意的),这两种觉知对于意会认知的连贯性是非常重要的。根据格式塔心理学,当识别一个整体物体时,我们看到其组成部分的方式与单独看到这些组成部分的方式是不同的,如汽车的组件。这表明,在整体中,其组成部分有着功能性外表现,这个表现是其组成部分彼此独立时所没有的,也就是说,一个物体或系统的整体属性是其组成部分单独所没有的。这与系统科学中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观点是一致的。当我们将注意力从整体转向部分时,可以引发整体的组成部分的解析;相反,当我们将注意力从部分转向整体时,可以引发整体的组成部分的融合。科学发现就是在从整体到部分,再从部分到整体的双向运动中进行的,也就是分析—综合双向认知过程。用波兰尼的话说,科学发现通过将注意力由观察转向其理论连贯性,从而将我们对观察的焦点觉知,转变为对它们的附带觉知。在这一过程中,意会认知起到整合的作用,如将近端事物融入远端事物。因此,意会认知总是从近端指向远端,从附带觉知指向焦点觉知,显示出意向性特征,这与适应性表征是一致的,所以意会认知就是潜在的适应性表征。

笔者之所以将意会认知看作潜在的适应性表征,是因为世界本质上是不确定的,不确定的状态在没有被确定时是不能被阐明的,只能被意会地认知,也正是由于意会的力量,我们所知道的才比我们能言明的要多得多。况且,认知会产生知识,知识有真假,知识的真假要靠与事实的关联来判断;如果事实本身是不确定的,那么知识的真假就不好确定,此时意会认知就起作用了。因此,在产生知识的意义上,意会认知是一个心理表征过程,它将认知者、中介和所指对象连接在一起,即认知者使用中介工具表征对象,或者说,人将语词整合到与对象的关联中。这些整合本质上都可被视为是意会的,也就是潜在的适应性表征的。

五、适应性表征作为有限理性工具的应用

如果适应性表征可作为解释框架,那就是一种解释工具,可用于说明认知的生成过程。然而,解释工具是有限的,因为人是有限理性者,其认知能力也是有限的,人工智能不过是人的理性能力的延展。“有限理性”是著名计算机科学家西蒙提出的一个概念,旨在说明心理学与理性之间的联系,说明人工智能的认知过程依赖的计算和决策最优化是有限的①Herbert A.Simon, “Rational Choice and the Structure of Enviroments”, Psych.Rev, 1956, Vol.63, No.3, pp.129-138.。这意味着我们的大脑只有有限的时间、知识和各种资源,但它能利用环境结构来获得认知上的成功。因此,适应性表征可作为有限理性的“适应性工具箱”②Gerd Gigerenzer, “The Adaptive Toolbox”, in G.Gigerenzer, R Selten (eds.), Bounded Rationality: The Adaptive Toolbox, MA: MIT Press, 2002, pp.39-50.。

在这里,“工具箱”是隐喻表达,其中包括了许多适应范围适当的工具,它是为实现近端目标而设计的,其功能就是超越最优化,超越一致性,让选择、决策更快速和简捷。这意味着“工具箱”是一种有限表征中介,一种适应性控制。例如,安德森为了弄清心智如何出现于物理世界的问题,提出一种“思维理性的适应性控制”(adaptive control of thought-rational)理论③John R.Anderson, How Can the Human Mind Occur in the Physical Univers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适应性控制不仅是一种理论,也是一种人类认知构架的计算模型,提供了一个混合认知架构ACT-R④Frank E.Ritter, Farnaz Tehranchi, Jacob D.Oury, “ACT-R: A Cognitive Architecture for Modeling Cognition”, Advanced Review, 2019, Vol.10, No.3, p.1488.,业已有了广泛的应用,涉及教育(如认知辅导系统)、认知心理学、通过计算机产生训练环境的认知智能体、人机交互和神经科学,比如使用适应性控制开发出一个简单的跟踪任务表征车辆操作的软件,以解决对自动化的依赖如何随自动和手动模式成功概率的变化而变化的问题⑤Junya Morita, Kazuhisa Miwa, Akihiro Maehigashi, et al., “Cognitive Modeling of Automation Adaptation in a Time Critical Task”, Front.Psychol., 2020 Oct 2;11:2149.DOI: 10.3389/fpsyg.2020.02149.eCollection, 2020.。

从内部看,适应性控制作为一个认知构架,是关于人类认知如何工作的理论;从外部看,它类似一个程序语言和认知系统。然而,它的构成反映了人类认知的一些假设,且这些假设是基于心理学实验的。根据不同的认知任务,如文本学习与记忆、语言理解与交流、飞行器控制、问题解决与决策、认知发展等,研究者能够依据适应性控制建构模型,其中使用的假设可通过将模型的结果与执行相同任务的人的结果进行比较来检验,这些结果包括执行任务的时间、任务的精确性和神经学数据,如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获得的数据。适应性控制区别于这个领域的其他理论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允许研究人员收集定量测量,可直接与从人类参与者那里获得的定量测量进行比较,看看是否适应和匹配。因此,适应性控制就是一个适应性表征系统。

问题是,适应性控制是如何适应性地运行呢?根据该网站的说明,适应性控制一般由模块、缓冲器和模式匹配器组成。模块有两类:一类是感知—运动模块,负责与现实世界的接口,即模拟现实世界,适应性控制中最发达的感知—运动模块是视觉和手动模块;另一类是记忆模块,又包括两种:一种是由事实构成的陈述性记忆,如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另一种是由生产组成的程序性记忆,生产代表了关于我们如何做事的知识,例如关于如何在键盘上键入字母、如何执行加法的知识。适应性控制是通过缓冲器访问除了程序记忆模块外的其他模块的,对于每个模块,一个专用缓冲器作为与该模块的接口。缓冲器在给定时刻的内容表征该时刻的适应性控制状态。模式匹配器搜索与缓冲器当前状态匹配的生产。只有一个这样的生产可以在给定的时刻被执行,该生产在执行时可修改缓冲器,从而改变系统的状态。因此,在适应性控制的认知中表现为一系列的生产启动,比如安德森和莱比尔①John R.Anderson, Christian Lebiere, “The Newell Test for a Theory of Cognition”,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2003, Vol.26, No.5, pp.587-601.运用“纽威尔测试”(Newell test)作为检验适应性控制性能的标准或方法②Allen Newell, “Physical Symbol System”, Cognitive Science, 1980, Vol.4, No.2, pp.135-183.,根据这些标准,适应性控制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智能,部分解决了智能生成问题。

然而,适应性控制解释了意识生成问题吗?我看没有。意识是我们对自己认知活动状态的觉知,我们的各种能力诸如感觉、知觉、记忆、注意、情感、反思,都是基于意识的。适应性控制作为一个混合认知构架,是按照功能各异的模块组合起来的,可能表现出意识的不同功能。正如安德森和莱比尔发现的,意识在适应性控制中可明显地映射到与模块相关联的缓冲器中,其内容就是缓冲器的内容,意识活动就相当于通过生成式规则对缓冲器的内容进行操作,而且缓冲器中的信息就是一般信息加工所需的信息,这些信息储存在陈述性记忆中,能够通过描述这些缓冲器的内容生成内省报告。这意味着,运行中的适应性控制可能有机器意识,只是这种意识不像人类意识具有感受性。所以,适应性控制产生的意识行为与我们人类的意识可能相当不同,因为人类意识与业已深入大众心理学的心灵概念紧密相关,而机器意识可能不是这样,它没有感受性。

那么,缺乏感受性的机器意识还是意识吗?适应性控制的观点自然会引起质疑,因为根据这种观点,似乎任何能把信息放入全局访问储存器的计算系统都是有意识的,如计算机、社交机器人。大多数人相信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目前没有我们理解的意识,因为意识是生物现象,不可能是机械现象。事实上,适应性控制中的缓冲器是强大模块的产物,这些模块通过进化和训练得到优化,由此产生功能上适应性的结果,就像生物的适应性一样,实现了模块间的相互协作,从外部看,好像适应性控制产生了意识。

在笔者看来,适应性控制并没有产生意识,它只是有了意识表现出的功能,查尔默斯的意识难问题依然存在,即现象意识经验如疼痛是适应性控制还不能解决的。当然,如果将意识看作理解心智的一种策略,或是解决模块之间全局协调所需要的一种方法,适应性控制的缓冲器的目的就是建立全局可访问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暂且认为适应性控制是有非生物性的机器意识的。

六、结语

从物理的适应性“呈现”到认知的适应性“表征”,这里的“呈现”与“表征”英语单词都是“representation”。但汉语意思稍有不同,“呈现”是指物理属性的自然表现,“表征”是指使用图像或符号的表达,但在描述的意义上是相同的,即都是主体人对某种现象或事件的解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使用了一个词来表达。适应性表征不仅是一个概念框架,也是不同系统中真实发生的现象,它在不同层次的系统中和系统间发挥着双重功能:一是机制功能,说明不同层次系统的运作机理;二是语义功能,给出各种现象和事件的解释。总之,适应性表征不仅可说明意识、心智和智能的涌现问题,说明与此相关的生命的出现问题,也可消解心灵哲学中意识或心智的物理随附、物理涌现、物理实现等概念,因为它本身就是物理的,自然就包含了这些概念。一句话,适应性表征可作为一切心理或精神现象形成的机制和根源,也可作为解释这些现象的概念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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