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西域小说《敦煌》中的永恒女性形象
2023-05-31田惠文
田惠文
【摘要】井上靖是日本当代文坛的大家,创作了多部以中国古代西域为背景的历史小说,《敦煌》是其中重要的一部,采用虚构与史实相结合的方式,塑造出了个性鲜明的人物群像,其中的女性形象具有突出的永恒女性的特点。本文试图通过解读作品来分析《敦煌》中的永恒女性形象,帮助进一步理解井上靖西域小说的创作倾向与审美特征。
【关键词】井上靖;《敦煌》;永恒女性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0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01
一、井上靖
井上靖(Inoue Yasushi,1907—1991)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社会活动家,被视为日本战后中间小说的开拓者,是“置座于文坛顶峰的大师”,并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合称为“日本战后三大家”。[1]
1907年5月6日井上靖出生于日本北海道,父亲是一名陆军军医,由于工作地点需要不断调换,井上靖两岁时就被送到祖父母的身边并度过了有些孤独的幼年时代。读中学时他才开始接触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并受到熏陶,逐渐着迷于中国厚重且迷人的历史文化。1936年,从京都大学毕业后的井上靖到《每日朝闻》担任记者一职,翌年作为战争后备兵应征入伍并来到了中国河北省,次年4月因病被遣送回国,并于同年退伍。战争结束后,井上靖得益于多年的积累沉淀开始在日本地方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诗歌,并陆续有多达五部诗集问世,此外他还撰写过剧本、美术评论和电影脚本等。但其主要的成就集中体现在小说上,1950年凭借小说《斗牛》获得日本最高文学奖“芥川奖”,而后便辞去《每日朝闻》的工作,专心进行写作。
井上靖的历史小说创作始于1955年,其中以中国历史及古代名人为背景的系列小说达17部之多,其主要特色是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自身的创造性,构成了一种具有学究气的独特写作风格。他在创作期间会查阅很多相关资料帮助自己完成小说的创作,因此其作品才能在史实和想象之间形成良好的平衡。井上靖是最早把西域当作背景来创作小说的外国作家,出于对我国传统与历史文化尤其是对西域的热爱和憧憬,他一生当中二十多次到访中国,与很多中国作家如冰心、巴金、老舍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20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中日关系的缓和,井上靖的作品的译介不断增多,国内掀起了一阵井上靖的小说阅读热。1988年上映了中、日两国合作摄制的以井上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敦煌》,这部电影不仅为中日的友好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样也提高了敦煌在普通民众心目中的知名度,吸引了更多人将目光投向那遥远的尚有些陌生的西域地带。他通过小说故事赋予了敦煌那些久远的文物以血肉和灵魂,让读者能够沉浸在一个立体的环境之中感受和想象古代西域的景象。
二、《敦煌》
《敦煌》是井上靖诸多西域小说中最负盛名的一部,作品起初以连载的方式发表在《群像》杂志,后来结集出版,在全世界热销,并在发表的第二年就获得了日本首届“每日艺术大奖”。
它以中国河西走廊地区作为故事发生的空间坐标,以宋仁宗时(公元1026年)作为时间坐标。在这个时期,西夏国在北方兴起,逐渐强大到宋所力不能及,并且已经开始拥有和使用自己独立的文字——西夏文。而故事的主角是一介书生赵行德,他从湖南到开封赶考,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却因为打瞌睡而错过了最重要的一场考试,遗憾落第。失魂落魄的赵行德在开封街头茫然地游走,偶遇一个西夏女子并使他对西夏产生了久久不能释怀的兴趣,于是他辗转进入西夏国,被征入了西夏军队并又偶然结识了回鹘王女。在回鹘王女坠楼以昭示心意以后,赵行德经历了一系列的战乱,在思想上也逐渐从儒学转向佛学。在上司朱王礼倒戈带领汉人部队攻打西夏部队失败时,赵行德进入了沙州,在沙州即将陷落之时,他积极组织人力将大量的佛经、典籍转移到鸣沙山的石窟中,故事也在这里走向尾声。
“藏经洞”是王道士在1900年敦煌莫高窟中偶然发现的藏有四五万部经典和文书的神秘洞窟,是震惊世界的一大发现。“内有木刻本经卷三万多卷,上起东晋,下迄宋初。其中佛教经卷占百分之九十五。还有道教、景教、摩尼教的经典,也有传统的儒家典籍,多系六朝及唐写本。” [2]因而具有重大的考古价值,但是却由于当时政府的无知和疏于管理被英国、法国、日本等帝国主义国家以各种手段瓜分,并在国外展开了敦煌学的研究。对此我国的著名学者陈寅恪痛心疾首地称之为:“吾国学术之伤心史。”[3]而敦煌数量如此之巨的遗书来历至今仍是一个无解之谜,井上靖在《敦煌》中根据已知的真实史料进行大胆的虚构和想象,还原藏经洞形成的经过,并且符合当时的历史环境和后人的猜测,可见作者在情节构思上的匠心和在对宏大历史材料使用上的得心应手。
井上靖虚构出赵行德这一人物和故事为藏经洞这一历史无解之谜设置了答案。在并不长的篇幅当中,描绘出大漠之中各少数民族之间的精彩博弈与无法更改的历史进程,文本之中饱含着人性的光辉而非道德的审判。小说塑造了一个个丰满的人物形象,不光是主角赵行德,还有朱王礼、李元昊、尉迟光等人,他们有的在历史上有迹可循,有的则来自作者的主观创作,但是每一个人物都不是类型化和扁平化的,而是各有其特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三、永恒女性
除了个性鲜明的男性群像,井上靖笔下的一系列西域题材历史小说中都涉及了处于边缘位置且数量寥寥的具有永恒女性特征的女性形象。无论是《敦煌》中孤绝冷艳的西夏女子、美丽坚毅的回鶻王女,还是《楼兰》中年轻貌美的先王王后等,这些女性形象既是理想女性的化身,也是作为他者的想象而存在。她们在小说当中并没有太多的言语表达,但却隐匿地成为整个故事的灵魂人物,不断升华为象征性的存在。这些女性形象的特点体现了井上靖在创作上的“永恒女性”的倾向。
日本学者福田宏年曾指出,“永恒而美好的女性形象是支撑井上文学的重要因素。”[4]而“永恒女性”一词可以追溯到俄罗斯的“索菲亚学说”,索菲亚是大地的母亲,也成为永恒女性的化身和原型。歌德在《浮士德》结尾也提到:“永恒的女性,领我们飞升。”[5]又将永恒女性升格为一种引导人类不断向上的力量,将一切理想的实现都寄予在了女性的身上。“广泛蕴涵其中的女性崇拜观念历经漫长的历史岁月,已经渗透到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处,对文学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亦具有决定性的意义。”[6]从以上观点可以看出对于“永恒女性”的理解有许多不同的角度,其内涵也格外丰富,特别是在文学上的表现上尤为突出的即是对女性形象的美化和理想化,其中也渗透着神圣的神秘主义色彩。在日本的本土传统女性观和俄国哲学家、诗人索洛维约夫象征主义文学的推动下,“永恒女性”不仅对俄罗斯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同时也给日本文学带来了不可小觑的影响。
井上靖在西域小說作品中塑造出很多典型“永恒女性”形象,折射出了永恒女性这一文化传统的深远影响,从永恒女性这一视角对这些女性形象进行解读对理解井上靖本人创作观和他的作品具有重要意义。
(一)西夏女子
赵行德在落第之后,失魂落魄地游走在开封街头,在一个无比混乱的场面之中遇到一位西夏女子,只见她“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着,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个汉人。皮肉虽不那么白,却使人觉得丰满,具有行德从未见过的艳丽。”[7]这是作者对西夏女子的外貌描写,女子虽说不上惊为天人,但也足够独特和具有魅力;除了外表,西夏女子的个性也十足刚烈,在行将失去生命时也要拒绝被全部买下,把自己的独立意志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这一点更是让一直沉醉于儒家思想的行德感到不解与好奇。“赵行德是被西夏女子的不畏生死所震撼,而在深层意义上更是一种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缘于一种古今中外共通的对文化和人性的纯粹追求与向往。”[8]西夏女子就是作者有意抛出的一个引子,一个伏笔,她象征着与赵行德完全异文化空间的世界,功能性地吸引着赵行德探寻的脚步。而在之后的故事当中,赵行德在脑海中时常还会浮现出西夏女子的样子,认为是她导致自己的命运发生一系列的转折与变化,每每他想起这个女人最初触动自己的那个画面都觉得:“往年由这个女子所激发出来的感动之情丝毫未减,至今还牵动着行德的心。”[9]
井上靖在自己的随笔《我想写的女性》(1957年)中写道:“我想什么时候在我的作品中描写这样四种类型的女性。一是油画家岸田刘生的作品《初期手笔浮世绘》中的那类女性,不顺从的表情、杂乱的穿着、扭转着多少有些淫荡的躯体、强烈的欲望,但却有些淡淡的忧愁。”[10]可见,西夏女子正是这种类型的化身,在这个女性形象的塑造上,井上靖用自己男性的他者视角,塑造出这么一位完美的异域女性角色,她身处卑微的绝境却有着刚正不阿的个性,将贞操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性格刚烈、无比勇敢且充满生命力,具有女性魅力和捉摸不透的神秘。在小说中出场很短,没有更加详细的描述,却一直作为赵行德心目中符号化的想象而存在,对故事的走向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决定性作用。
(二)回鹘王女
回鹘王女在《敦煌》中的出现也很短暂,起初是一个任性的落难王女,在被救和悉心照顾之后倾心于赵行德,无奈赵行德却必须离她而去,此时她拿出无比贵重的月光石赠予对方,可见其对赵行德是情真意切的。但无奈的是,在那个战乱纷飞的年代中,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赵行德没有如约而归,归来时也早已物是人非。两人重逢时,回鹘女王只是禁不住发出一声叫声没有解释便匆忙离去,而后没有等到二人的会面却等来了回鹘王女的坠城楼自尽。作者在描写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时选择了极为精简的方式,构图非常远,原本全知的叙述视角变得有限,赵行德只看到了一个黑点,宏阔的画面将回鹘王女的死衬托得更加渺小寂寥,这个画面无声且平静,但却足以定格那令人心碎的一刻。对于历史而言,一个人的逝去只是犹如一滴水汇入河面,但是对于赵行德来说却是一生的改变。这一书写策略淡化了对女性人物命运的书写,着重对男性人物行事的影响。
回鹘王女最终选择坠楼的动机最终成了一个谜团,外表明艳而内心纯洁的回鹘王女也很快从小说中隐退了。但是她却始终萦绕在整个故事当中,主导着故事的发展,她留下的月光石首饰成了一个线索同时也是一个隐喻。书中写赵行德最后一次想起回鹘公主:“回鹘王族的姑娘如同一个黑点从甘州城上坠落的情景鲜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姑娘的脸色比生前更白皙,头发略带茶色而发亮,身体显得消瘦。岁月的流逝在行德的心中使回鹘姑娘产生如此的变化。”[11]那时李元昊的军队逼近城下,赵行德除了要将几万卷经书典籍藏进山洞外已了无牵挂。但他此时再在脑海中回忆起回鹘王女,不是一成不变的昔日形象,竟是消瘦了的相貌,这说明那姑娘在他心中一直栩栩如生,不曾有片刻忘怀,回鹘王女的形象一直到小说的结尾都没有褪色,她不明原因的决绝赴死弥漫着神性的力量,同时也蕴含着一种永恒的寂寥美贯穿了男主人公今后的人生。
故事当中无论是主角赵行德还是他的上司朱王礼,他们的命运都同样是由回鹘王女来支配的,虽然回鹘王女早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就消失了,实际上在作者的笔下,她的美直到坠城而死也不过是一带而过,可就是这位美女却位于这篇作品的中心,支配着男人们的命运,即使死后她送出的月光宝石还一直成为故事中的矛盾核心,引导着故事的发展走向。可以看到,井上靖在作品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都是男子心目中形成的美丽女性形象,掌握着男人的命运并使男人趋向灭亡的主题。“她就同《伊利亚特》中的海伦一样并不是小说性的人物,而是叙事诗性的人物,与其说她的客观性,还不如说是英雄心中活的形象的现实性。”[12]
四、结语
《敦煌》中除了塑造了有血有肉的男性形象,还有非常典型的“永恒女性”形象即:西夏女子和回鹘王女。这两个女性形象在小说中处于失语的边缘位置上,在小说当中历经苦难并早早退场,但却成为隐形的力量,不断地推动故事情节的进展,并隐匿地支配着男性主角的行动。主人公一生中看似极不合理的偶然性的发生都是借着两位女性形象而展开的,表面上两个女性形象是至高无上、纯洁无暇的,但实际上并没有话语权,而只是作为推动故事的工具性人物。这些女性形象充满着圣母的光环,她们拥有美丽的外表,用生命保护自己的贞节,性格勇敢果断,这些是作家写作所处的彷徨的战后年代所最为欠缺的,也是作家对于西域想象的化身,将这种美好的想象倾注在了女性人物的身上。具有异域风情的神秘且美丽的女性,有着西域一样寂寥、悲壮的美,也有着洞窟一样神秘的引人向上的力量。和那个只留下吉光片羽的历史遗迹的西域世界一样,这些女性形象寂寥、神秘,作为读者对她们知之甚少,但却愈发对其着迷和向往。
本文通过对井上靖的个人介绍和作品简述,以及对其代表作品《敦煌》的女性形象的解读,分析了《敦煌》中理想女性形象的特点,在井上靖的笔下,这些女性形象具有肉体美与精神美,充满着引人向上的力量,作者通过这些女性形象也象征那个充满神秘魅力的西域世界,吸引着万千人憧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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