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犯禁: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自我惩罚
2023-05-30行者
行者
要将现在中国人的东西和外国的东西比较起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对比起来,真是望尘莫及。
——鲁迅
君子犯禁
一个杀人犯,一个颤抖不已的灵魂,一个抵达心理极地终究皈依基督的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是文学史上最为复杂、最有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拉斯科尔尼科夫23岁,中等偏高身材,一头褐色的头发,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差不多是个美男子。这位辍学的彼得堡法律专业大学生,已有一篇法学论文《论犯罪》在《定期评论》上发表——他本人并不知道,但自觉才华不俗,有别于芸芸众生。他将人分为两类,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前者是低级别的人,只会循规蹈矩,后者是天才和创造者、未来社会的主人,敢于破坏成规,有权越过良心障碍,杀死前者。创造者必然是罪人,梭伦、穆罕默德、拿破仑等人差不多都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他认为自己当然也可以杀伐决断,“用一个人的死换来100个人的生”。
拉斯科尔尼科夫处事果断,有高度的自尊和清醒的判断力。母亲来信说妹妹已与卢任订婚,母女俩准备来彼得堡团聚。45岁的七等文官卢任手里有钱,在彼得堡开有律师事务所,答应招拉氏当秘书。这消息应该是喜从天降,拉氏有可能就此摆脱困境,过上正常的生活了。但不,他没有那么自私。从母亲的描述中他直感卢任是个伪君子,他猜测妹妹是为了他而答应卢任求婚的,是一次交换,并为此愤愤不平。后来卢任过来看他,他对卢任也不讨好和迁就,反直陈要害,蔑视而嘲讽之。
案发后第二天,拉氏抛掉赃物,走至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中央,险些儿没让马给踩死。车夫在他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塞他手里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她把他当成了常在街上讨钱的叫花子。
拉氏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一挥手扔进涅瓦河里。拉氏贫穷,但不是乞丐。他是精神上的富翁,从人格上说,他自认为高于这个商人妇。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哪怕他是如此的困窘。他可以用最极端的方法抢劫阿廖娜的财物,却不愿得到他人的施舍。
拉氏是一个正人君子。他有仁爱之心,悲天悯人,可以把最后一枚铜板拿出来救助他人。他这种乐善好施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作案后的刻意赎罪,而是一以贯之。他曾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资助一个害肺病的穷苦同学,那个同学死后,他又照顾其年迈体弱的父亲,老人死后,又为他安葬;他还从一套已经着火的房子里救出两个小孩,自己被火烧伤了。
小说开始部分,拉斯科尔尼科夫刚刚在十四等文官遗孀阿廖娜那里当掉自己的银表,这是妹妹转交给他的父亲的遗物,他最后一笔财产,阿廖娜只给他1卢布15戈比。因昏眩和干渴,他去一家小酒馆喝冷啤酒,酒鬼马尔美拉陀夫向他讲述自己和家庭的辛酸,说他偷出妻子卡捷琳娜的钱财衣物买醉,但理解并接受妻子的责骂,他坦白今晚的酒钱是找女儿索尼娅要的。为了养活一家人,继母逼18岁的索尼娅卖淫,又跪在索尼娅床前,吻索尼娅的脚。“贫贱夫妻百事哀”,拉氏送这个醉鬼回家,马尔美拉陀夫不敢进门,跪在门口,妻子卡捷琳娜自是一通臭骂,然后搜身,搜遍全身也没见一个戈比。
临走时拉氏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铜币,悄悄放在窗台上。转过身,又有点后悔,想收回那些钱,但想到没有他这些钱,他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了。
第二天,读完母亲的来信,他心中憋闷,戴上帽子出门散心,碰见一喝醉的少女,少女的裙子有地方被撕破了。拉氏很能体会受难者的困境,给自己制造关心对方的充足理由。对面过来一中年男人用淫邪的目光觊觎这少女,拉氏与男人对峙,让他滚开,扑上去与他厮打,被一警察劝止。他拿出20戈比交给警察,让他雇车送少女回家。少女并不理会他们,起身沿原路快步而去。警察拿着他的20戈比不见了。
作案后第二天晚上,拉氏重返作案现场,在街上看见马尔美拉陀夫因车祸重伤,便引导警察送他回家,帮助找医生、牧师。朋友死后,他把刚收到的母亲借来资助他的二十多卢布悉数送给卡捷琳娜,让他们筹办丧礼。
一个时期以来,拉氏深陷困顿。母亲无力供他继续读书,给人当家庭教师,收入低廉,他又不喜欢这种职業,就破罐子破摔,蜗居在棺材般大小的房间里,躺在兼作床铺的破沙发上想入非非,精神几近崩溃。女房东催要房租,扬言要到警察局告状,每天的伙食也不供应了,只厨娘娜斯塔霞时不时给他弄点残汤剩饭。推己及人,他同情普天下的穷人,幻想着自己有一笔钱可以接济他们。
穷则思变。他需要解脱,需要一种力量改变困境。找不到改变自己的外力,那就自己动手,自己改变自己。他不想屈尊纡贵,干那种下等人的挣钱活计,也不想找个门路,谋一份体面工作,更不会当什么鸡鸣狗盗的街头混混,他不承认社会现实,不愿推动社会的法律、道德或行政力量等方面的改革,校正阿廖娜们的收益和获利方式,以求得社会的相对公平。他认为这种行为过于平庸,缺乏刺激性、勇气、胆量和智慧,没有革命性意义,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就在那张破沙发上,他差不多昏睡了一个月,也构思了一个月,终于从放高利贷的阿廖娜那里得到了灵感:杀死那个老太婆,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个极端反常的惊世骇俗之举,正是他应该做的。他演绎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成竹在胸,就等最后的决心了。
得知阿廖娜妹妹丽扎韦塔明晚不在家,拉氏决定第二天傍晚动手。
道德家、自大狂加上不可解脱的困境,让拉氏化为一头野狼,他要吃人了,吃掉一个老太婆,一个自私缺德、活不了几天的“虱子”,改变自我。
这是拉氏的第一个根本性变化。
于是,躺在破沙发上迷糊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听到钟声响起,颤栗了一下,清醒过来。他从一件旧衬衫上撕下一条破布,脱下夏季大衣,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再缝上一只环扣。穿好大衣,拿上伪造的抵押品,他偷出一把斧子,将斧头挂到大衣内里的环扣上,走出胡同,来到阿廖娜公寓的大门。刚好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驶进大门,他从右边溜了进去,谁也没有发觉他。阿廖娜在四楼,他走过去拉了两次门铃。阿廖娜打开门。拉氏脸色苍白,用颤抖的手递给她那件抵押品,趁老太婆解包装时,他用斧背砸向她的头颅。
拉氏开始后悔:也许根本不该做这件事。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意识到法律后果,他告诫自己:“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他往前室跑去,却见老太婆的同父异母妹妹丽扎韦塔提前回来了,不得已,他又用斧子結果了这个无辜的人。
拉氏也只是内疚而已。后来那位皮匠指认他是凶手,他心里更加憎恨阿廖娜:“如果她活过来的话,我准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丽扎韦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进来呢!”他认为丽扎韦塔不能怪他,应该怪自己回来得太早。
他顺利完成任务,没出现什么纰漏。这个成功是黑色的、脆弱的,也许是邪恶的,他心里明白,他必定要为此承担些什么,付出些什么,除非他逃到天涯海角,从眼下的社会消失。但即使他逃到法外之地,本质上也仍然是一个逃犯。
作案之后没人限止他的自由,他可以上街散步,可以远走高飞。他脑子里确实生出过这念头:到别处另租一间房子,或者干脆到美国去,但他否定了这想法。他不想嫁祸于人。拉氏也曾有过自杀的念头,但一闪而过。他热爱生命,不想以死去证明什么,赎回什么。他还年轻,即使被捕去西伯利亚服完苦役(沙皇已废止死刑),也还有一连串日子要过。
精神陷阱
这个陷入困境的道德君子和自大狂,缺失了人之为人的根基,悬浮在地面上,成为一个纸扎的人形怪物。这是拉氏的第一个质变。
第二个质变骤然到来。
从杀死老太婆和她妹妹那一刻,拉氏马上跌进一个新的处境,这处境压迫着他,令他窒息。这是法律的绝境,他由一个普通人转变为一个违法者。他知道,对他这种行为,社会早已准备好某座实体监狱,虚位以待。他可以挑战法律,法律也可以把他置于自己的对立面,无情地粉碎他,就像掐死一只虱子一样。
拉氏为之自傲的非凡性由此荡然无存。一个被追捕的罪犯,是常人眼中的渣滓和垃圾,起码跟阿廖娜一样,是一粒“虱子”。心理上没有什么可以夸耀和凭借的了,不能用平时的眼睛看周围的事物了,就是在母亲和妹妹面前,他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自如和坦荡了。吻母亲和妹妹的时候,他会想如果她们知道了会如何不堪。在她们面前,他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昏睡中他听同学拉祖米欣、医生佐西莫夫议论这个案子,心中不由得一惊。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案子的底细,否则会如何鄙视他啊。是他自己用斧子把他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的正常联系都切断了。
他开始厌恶自己的行为,厌恶老太婆那些珠宝钱财,厌恶周围一切事物和人。他觉得每个遇到的人都是丑恶的,“他们的脸,他们走路的姿势,一举一动,他都觉得可恶。他想往什么人的脸上啐口唾沫,似乎,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不管是谁,他都会咬他一口……”
他不知道他能否逃脱司法的审判。但先于司法判决而来的,是他为自己构建的精神陷阱,一所自虐的监狱。他先行堕入其中,接受自我的精神折磨。这精神陷阱是内在的,无形的,因而是无可逃脱的。在人性、道德和司法体系的强大压力面前,他不得不怯懦、委琐起来,生成一只兔子,一只胆怯、无奈的小动物,在这个陷阱里挣扎。
由此,拉氏完成第二个质变,由野狼生成一只兔子。
可以设想这精神陷阱是一个圆形软体建筑,其墙壁由混沌的(抑或是半透明状的)软体壁形物,由如同蛇蝎、蜈蚣、蜘蛛、蚂蟥、章鱼肢体所合成的毒蛊,这毒蛊变换着花样障碍、缠绕、刺激、啃噬或击打着他这个可怜的主体,无可逃逸。
这毒蛊给拉氏以四重折磨:意义之虐,事实之虐,法律之虐,心性之虐。四重折磨之下,这只嘤嘤哀鸣中的小兔子,几被撕裂,不得不生成一个新的品类:牺牲。或曰祭品。拉氏将自己焙烧成一只烤兔,整体或肢解成块,置于供桌之上,向强力献祭,其实是向自己献祭,向自己失去的尊严献祭,向他的虚无主义理想献祭。
这是拉氏的第三次质变,由兔子成为牺牲者。
意义之虐
意义这只毒蛊萌生于不久之前。拉氏第一次去老太婆阿廖娜那里当一枚镶着三颗红宝石的金戒指,那是妹妹杜尼娅的赠品,老太婆只给了他2卢布,他心里未免忿忿不平,突然冒出来一个决绝的想法:何不把这个虱子消灭了,用她的财物造福穷人。
这念头蠢蠢欲动,搅动着他脆弱的神经。
拉氏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思想新潮,不信上帝,不尊重现成的社会秩序,有革故鼎新的期望。俄罗斯虚无主义者可以是民粹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甚或政治恐怖主义者,他们认为财富是罪恶的渊薮,财富的占有者多是不义之徒,受他们盘剥的穷人道义上则居高尚地位。放高利贷的阿廖娜正是这样一个魔鬼,或者说是一粒虱子。掐死这样的一粒虱子,怎会有良心上的不安呢?因嗜酒而败家的马尔美拉陀夫、其悍妻卡捷琳娜、他做妓女的女儿索尼娅等等,固然有其可恨之处,但他们不是虱子,他们比阿廖娜可爱得多,高尚得多。
高贵的拉氏不可能为一己之私而杀人,他要做一次审判官,判处阿廖娜死刑,并没收其财产,以其不菲的财富创办伟大的事业,比如建立一个类似傅立叶倡导的法伦斯泰尔之类的小区,把穷人们组织起来,过新的生活。他本人也可一举摆脱生活上的窘困,步入一条光明大道。他得意于给自己制造的道义幻象,好像完成这一壮举之后,时代会颁发给他一枚英雄勋章似的。
得到这灵感之后他去一家小餐馆吃东西,恰好听到一位大学生和一位军官的谈话,证明了他这想法的正当性。
大学生先是批评阿廖娜如何冷酷无情,是个坏透了的缺德鬼,她给的钱只有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还要扣除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只要抵押品过期一天,这件东西就归她了,等等。大学生还告诉那个军官,老太婆对她妹妹丽扎韦塔如何苛刻,拿她当奴隶使唤,经常打骂她,前两天还咬了她的手指头,差点儿给咬断了。大学生说:“我真想杀了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谴责”。
此道不孤。拉氏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他和这大学生的想法如此地不谋而合,仿佛有什么定数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拉氏不是一般的罪犯,他是一个思想者。他不仅仅是他自己,他代表的是一代新人,一代蔑视传统价值的虚无主义者。他是时代的刺客,以时代的名义,将他的刀剑刺向那个腐朽的社会肌体。他在进行一次思想和社会试验。
那位军官问大学生是否就要去杀那老太婆,大学生说还是让别人干吧,拉斯科尔尼科夫正是这个“别人”,他自告奋勇,当了一名先锋和勇士,用无畏的行动把他们的理念给实现出来。
可惜的是,這件事过于超前,或者过于滞后。时光如果回流到前一个世纪末,1789年的巴黎,或者拖到后一个世纪之初,1917年的彼得堡,拉氏就有可能大展拳脚,干一番辉煌的事业。但当时的拉氏孤立无援,得不到任何的社会响应,反陷入无尽的责罚之中。
作者借他的主人公向当时俄罗斯那些虚无主义者恰达耶夫、皮萨列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涅恰耶夫等人喊话:看吧,这就是你们推崇的人物,他制造暴行,必接受惩罚。
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具有某种论战性。
警察分局侦察科长波尔菲里说,他同意拉氏的超人理论,拉氏的同学拉祖米欣反驳道:
“按照他们的理论,不是人类沿着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向前发展,到最后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正常的社会,而是相反,社会制度从任何一个数学头脑里产生出来以后,立刻会把全人类组织起来,比任何实际发展过程都快,无须经过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转眼之间就会使全人类都变得正直和纯洁无瑕!……因此他们才不喜欢现实生活的实际发展过程:不需要活人!活人需要生活,活人不听从机械的支配,活人是可疑的,活人是反动的!他们那儿所需要的人虽然有点儿死尸的臭味,可以用橡胶做成,——然而不是活的,没有意志,像奴隶一般驯服,不会造反!……单从逻辑出发,不可能超越天性!”
这段极具预见性的话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虚无主义的天才的反驳。
事实上拉氏的道德幻象不具免疫力,该计划一旦实施,其意义之蛊马上就开始反噬。这源自意义与事实遥远的距离及本质上的错配。它毒化、吞噬着意义本身,制造出相反的意义:安全和清白,逃避与投降。
从杀死阿廖娜,打开她床下箱子那会儿,拉氏就生出怀疑:“上帝啊! 我疯了吗?”一旦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意义的大厦随即倾覆,那个伟大的正当性、那个迷人的原始动机瞬间贬值,他陷入无穷的恐慌之中,如枪弹下的逃兵,发烧,颤抖,昏晕,谵妄,终至俯首就擒。
蒙蔽在那些财物之上的高尚性消失了,反成负担。到家后昏睡到第二天,拉氏竟然没有看一眼他的猎物,钱包里有多少钱,另外的小包里都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仅不关心,他还要设法摆脱它们,越快越好。
皮匠指认他是杀人凶手,他苦笑着质问自己:“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头,用血玷污我的双手呢?”但他原谅自己:“问题不在于她!老太婆只不过是一种病……我想尽快跨越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又肯定自己为“公共幸福”工作的动机:“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肉体上的享受和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是有一个崇高目的……”且表扬自己做事公平合理,注意分量和分寸,做了精确的计算:在所有虱子中挑了一只最没有用处的,杀死了它以后,只从她那儿拿走为实现第一步所必需的那么多钱,不多拿,也不少拿。但还是谴责自己:“因此,也许我本人比那只被杀死的虱子更卑鄙,更可恶,而且我事先就已经预感到,在我杀了她以后,我准会对自己这么说!难道还有什么能与这样的恐惧相比吗?噢,下流!噢,卑鄙!……噢,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决不宽恕那个老太婆!如果她活过来,我会再一次把她杀死。”
自首前拉氏对索尼娅说,他曾反复问过自己,如果拿破仑处在他现在的境地,遇到了一个可笑的老太婆,还要杀死她,用她的钱干一番事业,拿破仑会干这种事吗?思考的结果是,他准会不假思索地掐死她,连叫都不让她叫一声。
拉氏一直视阿廖娜为一个枯燥的社会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借此掩饰自己剥夺他人生命权的残暴与自私。他不清楚真正的伪君子其实是他,而不是别人。从对待生命的态度来说,贪财的阿廖娜绝对高于他。他所鄙视的、精于算计惯于栽赃陷害的卢任、色情狂斯维德里加伊洛夫并不比他更“小人”、更混蛋。
直至被判服苦役,拉氏没有向别人强调过他作案动机的正当性,从不拿那个冠冕堂皇的动机来为自己壮胆和辩护,但也不检讨自己杀人的不义和邪恶。他不想否定自己,只是降格以求,承认自己和阿廖娜都是虱子,说他杀死的是他自己,杀死老太婆的是魔鬼。一直到本书末尾,他终于在索尼娅的感召下皈依基督,仍然没有向阿廖娜姊妹作应有的忏悔——从这一点说,拉斯科尔尼科夫相当顽固。
事实之虐
两条生命丧失于斧下,这个沉重的事实山一般压迫着拉氏,令他不敢面对,想起来就颤抖不已,痛到不能呼吸。
难道这是他干的?他试图从主观上否定它,他太想它是非事实了,他没有干过这事,他只是在想象中干了。但他无力施用障眼法之类的魔术遮蔽它,或者抓住它抛进涅瓦河,让它消失不见。他惊恐不安,张皇失措,坠入哈姆莱特式的犹豫之中:逃避还是就范?这是一个问题。
对于拉氏来说,首选的策略当然是抹去痕迹,以谎言掩盖真相,逃避法律的惩罚,哪怕只是在形式上与事实脱离关系。
从作案现场回到家,他发烧昏睡过去,醒来后没忘记检查一下自身,剪掉裤腿上的几块血迹。突然想起来老太婆的东西还在大衣口袋里,赶紧把它们掏出来,塞到墙纸下面一个窟窿里。第二天,他悄悄溜出去,想尽快把这些东西扔进运河。在运河边徘徊了半个钟头,怕引人注意,他转往涅瓦河。沿B大街走向广场,突然发现左首有一个院子的入口,便深入其中,将这些东西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再把那石头复位。
但事实就是事实。你在心里杀了10次阿廖娜但终究没有杀她,你就不是杀人犯;你杀了,你制造的事实就不容轻视和否定,它追逐着你,压迫着你,倔强地矗立在你面前,耀眼的光刺痛你的眼睛。
拉氏没有毁灭事实的权力,也没有否定它的心理素质。在血腥的事实面前,他不可能泰然自若。稍有风吹草动,他的心理防线就瞬间垮塌,就想去自首,承认这事实,让事情快一点完结,以摆脱事实的压迫。他不惮于接受必然到来的惩罚。
然而他心有不甘,置自身安全于不顾,鬼使神差地重回作案现场。也许,潜意识里,他想验证一下那个事实,重温一下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那撩人的血腥意味,如同观赏一部侦探小说。
他走进那幢房子。老太婆的房子收拾过了,里面有几个工人正在干活,这让他吃了一惊。他想他看到的应该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那两具尸体也仍然倒在地板上,而不是现在这样,空空荡荡,什么家具也没有。
装修工人问他干什么,拉氏以租房子搪塞。他走进穿堂,拉了一下门铃。接着又拉了两次门铃,让自己回到当时那痛苦、可怕的感觉之中。他在意识里对阿廖娜实施了第二次谋杀。他问装修工人:“血没有了?”“什么血?”“老太婆和她妹妹都被人杀害了,这儿曾经有一大摊血。”
他这种行为自然引起工人的怀疑,但他毫不顾忌。下楼走到院子里,他又大声喊:“喂,管院子的!”“你到警察局去过吗?”
拉氏简直是在找抽。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出于对自己行为的鄙视和不屑,他用一种非理性的情绪发作破罐子破摔。案发地回访丝毫没有减轻事实的压力,反延伸出新的事实。正是回访中拉门铃这个细节,让侦察员波尔菲里锚定了他。
这事实自然会进入他的梦。他在梦里对阿廖娜实施了第三次谋杀。梦中他跟着那个皮匠走进一幢大房子,穿过门洞,爬上楼梯,走进客厅,看见老太婆正坐在大衣后面的椅子上,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他悄悄从环扣上取下斧头,抡起斧头朝她的头顶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老太婆却在那儿笑。他继续猛砍老太婆的脑袋,老太婆哈哈大笑。他转身逃跑,但穿堂里、楼梯上已经挤满了人。
梦中他终究没能把她杀死,转身逃跑了。这梦应该含有隐隐的悔意。
事实会化入他的白日梦。参加完马尔美拉陀夫丧宴后,拉氏找索尼娅聊天——这时候他需要索尼娅的安慰,甚至需要索尼娅的爱。直到拉氏在索尼娅的鼓励下去警局自首,才卸下了心中的巨石,似有解放之感。甫一向事实投降,那事实就顿然瘪了下去,似乎离事主远去。拉氏剧烈的颤抖症不见了,身心复归于平静。
直至西伯利亚服苦役,那埋在他心里的事实,没有再行发作过。反正它已经与他的刑期进行过等价交换,可以作为陈旧的书页翻过去了。
法律之虐
关于案发后的应对,比如会出现哪些不可预料的问题,如何避免或者逃避,万不得已时是否自首,被捕后是否坦白,坦白后如何爭取法律宽赦等等,拉斯科尔尼科夫只有模糊的想法,并无细致的筹划和预案。他似乎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只注重把案子做得滴水不漏,却不作最坏打算。
对于拉氏来说,强大而威严的司法体系才是一只更为凶狠、毒辣的蛊,它张开大网,试图捕捉每一个触网的违法者。它会撕碎事实上的遮盖物,吞噬掉事主的狡猾、顽固和幻想,让真相赤裸裸呈现出来。
拉氏对法律的恐惧,以他抛弃赃物之后的一个梦境为象征。梦中女房东被人毒打,哀号、尖叫,捶胸顿足,打她的是警察分局副督察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拉氏听见后簌簌发抖,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痛苦异常,仿佛把他给冻僵了。
那些低俗的罪犯特别是惯犯多为钱财作案,得手后即离开是非之地,心安理得地享受窃得的财物。他们人格上没有多少自尊,作案时的应对几乎是纯行为的,不必为自己设置一个高大上的理由,作案后能逃跑就逃跑,跑不了自认倒霉,愿赌服输,很少有观念上的犹豫和痛苦,更不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之中。
拉氏有高度的自尊。他知道罪犯败露的原因主要是意志软弱和丧失理智,但他就是身不由己。自尊加上恐惧导致他心理意向上的暧昧和犹疑,首鼠两端,进退失据。主观上不准备认错,有抗拒到底的决心,但稍有风吹草动,就想缴械投降。本欲伪饰真相,却口无遮拦,虚张声势,引人怀疑,没有半点拿破仑式的英雄气。
害怕归害怕,但内心不服。他顽强地维护着他的作案动机,亦即他的人格假设,他不想认输,直至最后自首——对于拉氏来说,自首和认输是两回事,自首并非认输。
作案后第二天警察分局送来传票,让他上午去分局一趟,他以为是案发了,心里十分紧张,第一反应是投降。上楼时又想:“我进去,跪下,把什么都说出来……”好在书记官扎苗托夫和几个办事的人议论的不是他的案子,但他心情仍然紧张,担心不能控制自己,想用什么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做不到。听说是女房东追索115卢布欠款,他才如释重负。
签署完公文,拉氏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抱紧了头,仿佛有人往他头顶上钉钉子。“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来,到副局长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诉他,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不遗漏,然后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落那个窟窿里的东西指给他看。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他已经站起来,要去这么做了。‘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哪怕再考虑一分钟呢?这样的想法忽然掠过他的脑海。‘不,最好别考虑,从肩上卸下这副重担吧!”
他们让他走,他没走几步就晕倒了。副督察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过去问情况,他以为他们要开始搜查,恐惧感又控制了他。
这司法之蛊主要附着在侦查科长波尔菲里身上,正是他以法律的名义对拉氏展开了一场精神性追捕。
此案承办人波尔菲里是拉祖米欣的亲戚,他通过拉祖米欣和同事扎苗托夫等人了解到拉氏的一些情况,还去过拉氏那个小房间,暗中进行了搜查。
波尔菲里与拉氏斗法一共有三个回合。
第一个回合是拉氏在拉祖米欣陪同下到波尔菲里那里登记自己的抵押品。拉氏发现书记官扎苗托夫在座,高度紧张,但装作很尴尬的样子,解释自己因手头不宽裕没能赎回抵押品。波尔菲里说他的东西丢不了的。拉氏说抵押品那么多,想不到波尔菲里还记得他的抵押品和抵押日期,等等。说完后又在心里责备自己:“愚
蠢,不高明!我干吗要加上这些话呢!”
拉氏注意到波尔菲里在回答他写申请书用纸问题时,突然眯起眼睛看了看他,好像对他眨了眨眼。他从他这个眨眼动作里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程度:“他知道!”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忽地一闪。
于是,拉氏对自己的行为给出更多的解释,以消除波尔菲里的怀疑,又更多地后悔自己无谓的解释。他说到自己身体不好,说到昨晚的车祸,拉祖米欣插话说他慷慨地把仅有的25卢布全给了卡捷琳娜。
拉氏对波尔菲里的追问极为反感,便在心里玩了一次阿Q:“好吧,要打,就对准了打,可别玩猫逗老鼠的游戏。这可是不礼貌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知道,也许我还不允许这样!……我会站起来,对着你们把实情全都说出来;您会看到,我是多么瞧不起你们!”
波尔菲里说他读过拉氏的文章《论罪犯》,问他是不是不平凡的人,拉氏说很有可能。波尔菲里又问他:如若此,为了帮助全人类,你是否会杀人或抢劫,拉氏说如果他越过界限,当然不会告诉他。
坐在角落里的书记官扎苗托夫突然插话:“上星期用斧头砍死我们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会不会是某个未来的拿破仑呢?”
拉氏不予理睬,盯了一会儿波尔菲里,狠狠朝四下里看了看,转身要走。
波尔菲里让他明天上午把他的申请书送给他,拉氏却突然把他的预感说了出来: “您想依法正式审讯我吗?”
这惹起了波尔菲里的进一步追问,问他七点多钟去阿廖娜那里,是否看见二楼那两个油漆匠正在油漆等,拉氏否认他看见那两名油漆匠,但默认七点多去过那里。拉祖米欣突然意识到波尔菲里是在怀疑他的同学,打断了波尔菲里,说他是三天前去那里的,波尔菲里这才住了口。
这场龙虎斗双方打了个平手。有惊无险,拉氏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第二个回合发生在第二天上午,波尔菲里玩足了“猫逗老鼠”游戏。
拉氏应约到分局侦查科送申请书,通报后突然感觉自己在发抖。他最怕见波尔菲里又要见他,因而对他恨之入骨。十几分钟后,有人叫他进去。他用强烈的愤怒压抑自己的颤抖。
波尔菲里说他目前住着公家的房子,反复说这房子“好得很”。这激怒了拉氏,他忍不住向波尔菲里提出挑战,揭露侦查员们惯于玩弄的手法:“首先从老远开始,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谈起,或者甚至也可能从严肃的问题开始,不过是毫不相干的其他问题……分散受审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后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冷不防向他提出最具有决定意义的关键性问题,一举击中要害,就像一下子击中天灵盖一样;是这样吗?”
这话惹得波尔菲里大笑,拉氏也跟着笑,但估計已落入他的圈套,心中恼怒,要求对方要么审问他,要么放他走。波尔菲里开始他的含沙射影:
“至于说到我们司法界的手法嘛……有谁不知道,譬如说吧,一开始会用不相干的问题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突然击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嘿!嘿!用您巧妙的比喻来说,也就是一下击中他的天灵盖!”
接着,波尔菲里使用多个比喻反复地多角度地炫耀他的猫逗老鼠技艺。“如果我让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既不逮捕他,也不惊动他,可是让他每时每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是怀疑,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全部底细,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监视着他,如果让他有意识地经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胆,那么,真的,他一定会心慌意乱,真的,一定会来投案自首……”
他如此损他:“只要我给他点儿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将一直围绕着我转来转去,圈子越缩越小,终于,啪一下子!一直飞进我的嘴里,于是我就把他一口吞下去,这可是让人很高兴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吗?”
拉氏紧张地盯着波尔菲里的脸,想扑过去掐死他。
波尔菲里并不罢休,继续以第三人称来影射、刺激可怜的嫌犯,分析他为什么会晕倒,为什么主动上门,为什么说一些不该说的话,等等。
拉氏愤怒地驳斥他的怀疑:“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起诉,那就起诉好了;如果认为有权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可是当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不答应的。”他握紧拳头,用力捶了捶桌子,“您听到了吗?我决不答应!”
但波尔菲里继续他的进攻,揭露他天快黑的时候去拉门铃、问那摊血的事,又以关心的口吻说他一天到晚去拉门铃关心那摊血会得热病的,要赶快找医生看看,弄得拉氏怒不可遏,只能胡乱发火,用拳头击打桌子,表示自己不能忍受下去了,抓起帽子,要离开这里。
波尔菲里让他看一件意外的礼物,指的是他作为撒手锏使用的关在他隔壁的那个告密的皮匠。但恰在此时,那个冒名自首的油漆匠米科尔卡闯过来,嚷嚷着杀死老太婆那件事确实是他干的,他自己有罪。波尔菲里只好放走了拉氏,但并没有解除对拉氏的怀疑。
第三个回合在拉氏租屋进行。
几天后,波尔菲里来到拉氏这里,拉氏预感到波尔菲里来者不善,觉得一切就要见分晓了,心里竟不怎么害怕了。
波尔菲里又玩了一会儿猫逗老鼠,说拉氏是无辜的,自己不该怀疑他,这反倒让拉氏生出恐惧。波尔菲里这才说,正是拉氏去拉门铃、皮匠说他是杀人凶手这两个细节坐实了他的怀疑:“……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呢,这不是米科尔卡!”
拉氏像给扎了一刀似的,浑身颤抖起来,忍不住用气喘吁吁的声音问:“那么……是谁……杀的呢?”
波尔菲里用深信不疑的口气说:就是他杀的。拉氏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又坐了下去,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他再次否认,波尔菲里再一次说就是他,不会是别人。
波尔菲里承认他手里还没有证据,建议他投案自首,说这样好处多多。
这时候拉氏已经被彻底打垮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为自己辩解了两句,说他耻于自首,不祈求减刑。波尔菲里便做他的思想工作,称赞他是一个不怕折磨的人:“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如果您发明另一个理论,那么说不定会干出比这坏万万倍的事来!”
拉氏放下幻想,彻底投降,问他什么时候逮捕他,波尔菲里说他还能闲逛一天半或者两天。他是个有信念的人,他相信他不会逃跑。他相信他也不会自杀,但万一自杀的话,请留下一张便条。
拉氏认可他自首的建议,但并不认输。临分手他没忘表达一下自己的高傲:“波尔菲里……我什么也没向您承认……这一点请您记住。”
应激体验和心性之虐
意义之虐、事实之虐、法律之虐皆发源于拉氏本心,与外力碰撞又折回本心,杂交化生为心性之蛊。这毒蛊肆意折磨着它的本体,这个陷阱里的猎物,令其生出种种应激反应:高度紧张、面无血色、高烧、颤栗、痉挛、抽搐、昏厥等等,其中的标志性反应是恐惧之下的颤栗,诸如嘴唇颤动、牙齿颤动、两腿抖动、浑身抽搐,拉氏在这种反应中迷狂。
案子发动之初拉氏就处于极端情绪的撕扯之中。决定了作案时间之后,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幻想性的念头即将变为现实,“……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头上猛撞了一下,他两眼一阵发黑。” 他觉得他丧失了思考力,没有了思考的自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走进自己屋里。”
准备出发时,他的心一直在狂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走到老太婆那里,用颤抖的手拉响门铃,他觉得心跳停止了,又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快要忍受不了了。老太婆开了门,他用颤抖的手递过去他的抵押品。他面无血色,浑身都在颤抖。第二天上午去分局签署有关拖欠女房东租金的文件,面对警察,他恐惧到了极致,最后竟昏厥过去,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
次日拉氏去一家小饭店看报,碰见了那位书记官扎苗托夫,正是他目睹了拉氏的恐惧与颤栗,于是,他口出狂言,以嘲讽的口吻质问扎苗托夫,问他是否怀疑自己,且半真半假地暗示自己是杀死老太婆的人。
這简直是在向法律挑衅。他以表面上的强势和居高临下,掩饰内心里的恐惧、软弱及坦白冲动。这种愚蠢的行为是他对案子结局的预兆性反应。
拉氏接连追问:“我说胡话?你胡扯,小宝贝儿!……瞧,我叫他们拿来了这么多报纸!可疑,是吗?……耳朵竖起来了吗?……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声明……不,最好是:‘供认……不,这也不对:‘我招供,您审问——这就对了!那么我招供,…我寻找的是——而且就是为此才到这儿来的——谋杀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的消息,”
之后,他几乎把自己的脸紧凑到扎苗托夫的脸上低语:“就是那个老太婆,您记得吗,你们在办公室里谈论起她的时候,我昏倒了。怎么,现在您明白了吗?”
他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不能控制自己,“供”出来案件的“核心机密”:“要叫我,就会这么办:我会拿了钱和东西,离开那儿,哪里也不去,立刻就会去找一个荒凉僻静的地方,那儿只有一道围墙……我会搬开这块石头,——石头底下一定有一个坑,——我会把所有这些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把东西放进去以后,我会再把石头推回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两眼炯炯发光,面色白得可怕,上嘴唇抖动了一下,轻轻跳动起来。他尽量俯身凑近扎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动,可什么话也没说。这样持续了约莫半分钟的样子,一句可怕的话,在他嘴里一个劲儿地跳动着,终于脱口而出:“如果老太婆和丽扎韦塔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呢?”
对方自然猜出了真相。世界上少有拉氏这样的罪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故意露出狐狸尾巴。恐惧是拉氏心理情绪的主基调,第一主题。恐惧里面包含着自傲。
有时候,侦查员波尔菲里会充当拉氏的陪练,两个人在高亢的情绪颤动中对弈。拉氏应约来分局递交申请书,波尔菲里反复谈他住公家的房子如何好,拉氏不耐烦,予以驳斥,波尔菲里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全身抖动着,摇晃着,直瞅着拉氏的眼睛。波尔菲里见拉氏跟着他笑,干脆高声狂笑起来,笑得涨红了脸。拉氏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停住了笑。他憋不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停止了他那疯癫性的狂笑。他的嘴唇抖动起来,眼里冒出怒火,腿在发抖,连站都站不稳,大声要求他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不能这样折磨人。
处于高危状态的拉氏总爱在极度恐惧中发出笑声。他想哈哈大笑。他时不时哈哈大笑,甚或是疯癫性的狂笑。
快意是拉氏心理情绪的第二主题。逻辑上讲,一般的杀人劫财者,欣赏着他的战利品,嘿嘿笑几声是会有的,但一旦碰到警察之类的人,危机降临,就只剩下恐惧了。与办案的侦查员周旋起来哪还有笑,只有瑟瑟发抖的份。
但拉氏这笑不是假笑,也不全是苦笑,是真的有笑感的笑,这笑来源于他内心里那怪异的认同感和预约感,受难求罚的畸形欲望主导着他的心理情感,还有斗争意志,斗争过程及其胜负悬念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兴奋莫名。参加完卡捷琳娜的追荐亡魂仪式后他就这样期待:
“不,最好还是斗争!最好是波尔菲里再来……或者斯维德里加伊洛夫……但愿赶快再来一个什么挑战,或者有人攻击……是的!是的!”
作案次日,拉氏接到传票去警察分局,这是他第一次与警察打交道,心中极度恐惧,身体颤抖不已,签字时连笔也拿不稳,最后晕倒在地,但这其中也杂有快意:
副督察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批评拉氏迟到了,拉氏与他吵了几句,“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快乐”。后来一个穿着奢华的女人受到副督察辱骂,拉氏“高兴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经好像都在跳动。”他不同情这位受辱的女士,他自己的问题比这位女士严重得多,但就是对她的受辱感到兴奋,想大笑一场。只有被恐惧折磨得发疯且有受虐需求的人才有这种不伦不类的快感。
拉氏在小饭店与扎苗托夫唇枪舌剑,尽管说漏了嘴,浑身都在发抖,但颇有酣畅淋漓之感。就是在小饭店里,扎苗托夫提到阿廖娜被杀案,拉氏再一次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眼前是瞬间的情境再现:“他手持斧头站在门后,门钩在跳动,(商人科赫和大学生)他们在门外破口大骂,要破门而入,他却突然想对他们高声大喊,和他们对骂,向他们伸舌头,逗弄他们,嘲笑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这时候他内心里确实有一些洒脱和自满:是我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你们都不敢,所以我可以骂你们,嘲笑你们,我哈哈大笑,再一次哈哈大笑,怎的?
他真的想重回现场,再次体验一下那种无比的紧张感和危险感,于是真的去了,拉响了门铃: “还是那个门铃,还是同样的白铁皮的响声!他又拉了一次,第三次;他留神听了听,记起了一切。……可是他却觉得越来越高兴了。”
如儿童故意违犯大人的禁令做某个危险游戏,受到大人叱责越发兴奋,嘎嘎大笑。他颇能苦中取乐。认识到自己也是一粒虱子,于是就玩弄虱子这个概念,找出三条理由来说明他是彻头彻尾的虱子,“唉,从美学的观点来看,我是一只虱子,仅此而已,”又突然疯子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恐惧中的颤栗,自尊受损时的愤怒,违规的兴奋和快意,还有抗拒与坦白的意志较量,拉氏总是在多极化的情绪反应中左右摆动。他这种快意有时候是清醒理智的,有时候处于热病发作时的谵妄状态,他知道自己身体在颤抖,嘴里说着胡话,但心情兴奋极了。
拉氏这种神经质反应来自环境的深度压迫,但多有精神自虐成分,比如与波尔菲里舌战,拉氏斗士般诘问、驳斥、发火、捶打桌子,推动这场龙虎斗达到高潮。这是拉氏与侦查员的精神性互虐。拉氏对扎苗托夫和波尔菲里某些表面上嘲讽、实质上是暴露性的坦白,他对善良而卑微的索尼娅偶尔的居高临下和恶语相向,愚蠢又毫无意义,只能理解为自虐行为。他自己虐待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从另一个角度去说,拉氏用极其残忍的手段虐待阿廖娜,虐待社会既有的法律和道德,把自己置于被虐状态,隐隐中正期待着社会和法律的报复。作案当晚从昏睡中醒来,他心里有无法忍受的痛苦,问自己:“怎么,莫非已经开始
了,莫非惩罚已经到来了吗?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
發生于拉氏精神世界的自我折磨是一种更加内在的互虐体验,他既是受虐者,也是施虐者,一阵阵恐惧一阵阵颤栗,此起彼伏,如飓风翻卷着整个身体和灵魂,痛苦深处泛起丝丝快意,大概有点类似于吸食毒品之欣快。
这正是拉氏所需要的。波尔菲里就确信他会像油漆匠米科尔卡那样接受苦难。米科尔卡是个狂热的分离派教徒,认为苦难中包含着伟大的真理,受苦受难是通往救赎的唯一道路。可以说拉氏就是那个米科尔卡,比米科尔卡有过之而无不及,米科尔卡盗用他人的名义接受苦难,拉氏却是用自己的手,用他人的血,用自己的罪给自己制造了一场苦难。拉氏曾向索尼娅跪下,说他是为整个人类的苦难下跪,其实是为他自己的受虐意志下跪。
拉氏早就有服刑的心理准备。在波尔菲里家关于超人的辩论中,拉氏冷笑着说,“瞧,他(拉祖米欣)刚刚说,我允许流血。那又怎样呢?流放,监狱,法院侦查员,苦役,这一切使社会得到充分的保障,——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不在意刑期的长短,因而对自首减刑不感兴趣。也就是说,他不认为坐牢是不可接受的惩罚,宁愿多坐几年。拉氏为意义而犯案,亦是为之后的刑罚而犯案。或可说,他为逃避刑罚所做的努力,仅仅是一种惯性,一种流俗的自我保护,甚或是一种假设、游戏,做做样子、闹着玩罢了。
此案非冤案,不需要大刑伺候屈打成招,聪明的拉氏不打算抗拒到底,没有做违心供述的机缘。除去酷刑(不知道拉氏能否经受住严刑拷打),由社会、法律、人性诸因素杂糅而成的精神折磨,拉氏是能够承受且愿意承受的。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切都是拉氏主观设计的结果,是他自己导演了这么一场灾难,他要以身试法,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刑罚来证明或反证自己,让苦难和刑罚荡涤自我。
这是一个残酷而狠毒的角色。他十分理性地用老太婆的血制造一个致命的情境,然后观察、欣赏自己的非理性反应,他生命的恐惧与颤栗,那地狱般的魔鬼体验,从危险和苦难中汲取生命的甘泉。
这种应激反应的强烈程度远在生理性的性虐之上,其中的束缚、刺激、挣扎、绝望、惊悚、畅荡的高峰体验也远在性虐之上。极致即质量,地狱即天堂。地狱般的痛苦呻吟恰可转化为天堂之乐——对于有特异心理需求的人来说。让生命在极端状态下“死亡”然后复活,无异于走出炼狱踏入天国门槛。
其中仍然有精神和信念在。这是一种信念和期待的自我考验。拉氏接受化身为蛇的撒旦的引诱,偷吃了违禁之物——那违禁之物却是甜美的——被罚出走,投身于一场危机四伏的奥德赛之旅,也许这场奥德赛之旅才是属于他自己的伊甸园。拉氏并不孤独。与其旅途中的同类相比较,拉氏是一个更为复杂、拒不反省的聂赫留朵夫,一个极端的颠倒因果的于连,一个反向的现实版的浮士德。
或可说拉氏是平民化的自主的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竭力逃避命运,却杀父娶母,陷入自己的命运悲剧,只好刺瞎自己的双眼,自我放逐。拉氏自己制造命运,杀人越货,陷入人为的命运悲剧,接受自我的精神折磨和法律的惩罚。比较起来,拉氏的悲剧更为深入和残酷。
皈依基督
这案子让拉氏失去了平衡,一切都被打破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拉氏需要来一次再平衡,把颠倒的生活再颠倒过来。除法律追索和心理折磨导致其身体出现的一连串应激反应之外,他最需要的是18岁的妓女索尼娅,这个集耻辱、卑贱和神圣于一身的姑娘,是他天平上的砝码,他尊严的最后一根稻草。
索尼娅是丽扎韦塔的朋友,心地善良,为了养活父母和三个弟妹,她领了黄色执照,对严酷寡爱的继母总是给予宽容和理解。她崇信上帝,愿意陪拉氏受难,用她的爱感化他,引导他消解魔性,皈依基督。
拉氏渴求索尼娅的爱、服从和跟随,便选中索尼娅作为倾诉对象,向她吐露自己的秘密。从母亲那里回来,他来到索尼娅房间,先是用一些话损她,说她与其过这种龌龊生活不如投水自尽,之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突然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吻她的脚,站起来道:“我膜拜的不是
你,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拜”。
拉氏让索尼娅给他读《新约全书》中拉撒路复活的故事,要她跟他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说他要告诉她是谁杀了丽扎韦塔。
第三天,参加完丧宴之后,他向索尼娅坦白了自己的秘密。索尼娅大声喊叫,倒在床上。之后,她抓住他双手,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她希望看到拉氏的否定,然而没有。她控制不住自己,走到房屋中间又回转来,坐到他的身边。她突然颤栗了一下,大叫一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跪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