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
2023-05-30李天岑
李天岑
童君庆用无奈的眼神看看老伴蒋兰英那张无奈的脸。蒋兰英同样用无奈的眼神看看丈夫童君庆那张无奈的脸。两个无奈人就那样无奈地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他们不停地交替着这种无奈的眼神。
他们真的很无奈。儿媳妇白银月答应备孕快过去半年了，到现在还没有怀上。老两口就急了，把儿子童声叫回来，问他和银月是不是身体有啥毛病？如果有毛病就抓紧去治，不怕花钱。童声说他和银月都去医院检查过了，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怀不上，急也没有用。童君庆听了什么也没说，摆摆手，让儿子走了。童声走后，他想，儿子是不是长年累月熬夜写材料伤了元气？又想起高中时的一位同学，当年在县政府当秘书，常年没明没夜地给县长们写材料，压力很大。时间久了，就整夜整夜失眠。安眠药早已无效，什么天目丸、补心丹、五味子糖浆、肝精补血素、维磷补汁，啥补肝补肾安神镇静的药都吃了，就是治不好;而且，结婚六七年了，媳妇也一直怀不上孩子。后来，那位同学不但无法工作，连走路也没了力气，无奈，只好休了病假，回农村老家养病。在老家的日子里，那个同学一边养病，一边幫父亲种菜，慢慢地，失眠缓解了，各种病症竟不治自愈，而且，半年后媳妇也怀上了孩子。再见面时，那位同学说起这件事，认定是写文章熬夜伤了元气。童声会不会也是这种毛病呢？极有可能。儿子在市政协办公室工作，熬夜写材料是家常便饭，还要喝酒应酬，而且烟瘾极大，这可都是伤身耗神的。
这么一想，把童君庆惊出了一身冷汗。当然，他不可能让童声去种菜，也不是那年代了。他就去药店买了五子衍宗丸、锁阳固精丸给童声吃，让童声补养身体。蒋兰英呢，按照老两口的分工，当然是在儿媳白银月身上下功夫，她找到专治不孕不育的老中医给开了中药，严格遵照医嘱给儿媳煎服。可银月嫌中药汤苦，喝了几副就不愿喝了。蒋兰英听说鹿茸治女人宫冷不育，便去中药店买了鹿茸蜜丸，这药丸不苦还带点甜味，但吃了上火，牙疼嗓子哑脸上长痘，银月坚持吃了几盒，也不吃了。蒋兰英又打听到用几味中药炖老公鸡吃也治妇女不孕，怕城里市场上的公鸡是鸡场养的，专门跑到乡下买散养的二年龄的公鸡，炖好了送给银月。银月却怕吃了发胖，不肯吃。又听说益母草加当归熬汤煮鸡蛋，饮药汁吃鸡蛋，一月一个疗程。可银月一闻到中药味就呕吐，死活吃不下去。
老两口真是下了功夫，只要打听到治不孕不育的秘方偏方就使，可就是只有投入没有产出。
童君庆把童声叫回来，让他动员银月做试管婴儿。童声回去给白银月一说，白银月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不做，不做，我这设备好好的，一个零件也没有坏，干吗要去做试管？要生就自然生。原来给爸妈讲过的，他们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又让我做试管？童声劝不动白银月，就回了话，让爸妈不用急，再等等，他慢慢做银月的思想工作。几个月又过去了，还没个动静。眼看着入了腊月，老两口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你说说，银月是不是糊弄咱俩的？她根本就没备孕？”童君庆说。
“银月骗你，儿子不会骗你吧？”蒋兰英说。
“你真蠢，”童君庆手指头捣着老婆说，“现在儿子都是跟着媳妇指挥棒转的，哪有跟着爹娘转的？”
“不跟你转也没办法啊。”蒋兰英嘟囔道。
“得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没有压力不行。”童君庆挥了下手。
“使啥压力？”蒋兰英瞪着眼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吃这一套，你想压他们？他们还想压你呢。得哄着。”
“上次那招就起作用了嘛，我一玩失踪，银月不就表态生二胎了？”童君庆不服气地“哼哼”两声，脸上很得意。
半年前，为了让儿子儿媳生二胎，童君庆与他们发生过一场激烈的矛盾，童君庆以家无子嗣，活着没劲为由，离家出走，最后，小两口妥协，总算答应了生二胎。其实，童君庆上次出走是假的，他哪里也没去，就在小区门口不远一个酒店里开个房住了两天。
“你不会又想玩失踪吧？”蒋兰英问。
“这回我不玩失踪，我把他两口子拴到我跟前！”童君庆又站了起来，在屋里踱着方步，亮出他的招数——他打算跟老伴一起装病住医院，然后让童声和银月去医院伺候，让小两口提前体会一番伺候两个病人的难处。
“啥招不使你使这招，腊时腊月的你去躺医院，自己咒自己。医院啥地方，住的都是七谷子八杂的病人，别没病去惹一身病。孬招，我反对！”蒋兰英瞪他一眼，“况且，孩子们又不傻，人家不会去问问医生你啥病，你装病露馅脸往哪搁？”
童君庆又坐到了沙发上。那条柯基犬不识趣地蹿到童君庆怀里，要卧在他的腿上。童君庆心情烦躁，伸手将它推下去，骂道：“滚
开，讨厌！”
“有气别往狗身上撒呀。”蒋兰英叫道，又喊着爱犬：“盼盼，过来，到奶奶跟前来。”
柯基犬蹿过来卧在蒋兰英怀里，蒋兰英用手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
童君庆走过来两步站到蒋兰英面前说：“那你说，你有啥高招？”
“我没招。”蒋兰英翻了个白眼，说，“好事多磨。”
“磨一百年她还是不生呢？”童君庆问。
“那我就逗着盼盼玩一百年。”蒋兰英眼皮一耷拉，仍用手捋着柯基犬的脑袋。
童君庆无语了。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这个星期六，童声终于可以不加班了。他翻翻日历，再有几天就要过腊八节了，他想回爸妈那边看看，顺便把过年该置办的年货给办了，也让二老高兴高兴。他给银月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银月很赞成，但说进腊月了，超市里格外忙，走不开，让他一个人代表。他知道银月最近代理的“美人白”化妆品生意很火，也没勉强。
吃过晚饭，童声开上那辆破帕萨特，把鸡腿腊肠烤鸭弄了一箱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就去了爸妈家。到了楼下，他停好车，搬上那箱年货咯噔咯噔上楼去，还没来得及按门铃，门却开了，屋里蹿出来一条棕黄色的狗，“汪汪”叫着扑到他身上。童声被这条突如其来的黄狗吓了一跳，年货箱子差点掉地上。
“盼盼，回来！”蒋兰英喊叫。
盼盼果然乖乖地回到屋里。
“想着你们也该回来了，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你。”蔣兰英说。
童声把年货箱子搬进屋里，问：“妈，这是谁家的狗？”
“咱家养的。”蒋兰英回答。
那条狗在客厅里摇头摆尾地转来转去不消停。童声说：“今天亏了银月没回来，要回来了咋进屋？她不喜欢猫狗，又爱干净，这狗身上有细菌，还容易掉毛，你养它干啥！”
童君庆“咔吧”关了电视机，瓮声瓮气地说：“你们不生二孩，你妈没有孙子抱，还不许抱个狗娃？”
他从沙发上起身，拉把椅子坐在童声面前，眼睛乜斜着说：“你妈整天一个人在家，不会打扑克搓麻将，又不会跳广场舞，我怕她一个人闷屋里闷久了得老年痴呆症，就花钱给她买了条狗，让她闷了逗逗狗消遣。过两年老子我干不动了，也打算牵条狗耍着。”
老爸的一番话刺痛了童声的心。唉，人老了就该安度晚年，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当然，他们有女儿贝贝，可贝贝要上学，还要上各种兴趣班、补习班，常常几星期不到爷爷奶奶这边来;何况，老人最想要的还是孙子。现在，让老妈陪着一条狗度晚年，实在是有些不孝。他尴尬地红着脸，朝爸笑着说：“老爸，能赏支烟抽吗？”
童君庆从兜里摸出半盒烟扔给他。童声掏出一支抽，点上火，一口就吸得那支烟燃了半截子。
蒋兰英说：“其实，买这条狗原本不是你爸的意思，是我自己要买的。那天，我闷了去城墙根遛弯，碰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拉一条柴犬，那柴犬性子野，使劲拽着绳索往前跑，老太太拽不动它，地上还有残雪，路滑，打个趔趄差点摔倒。我忙跑过去扶住老太太，说她这么大岁数了，不该养狗。老太太说她孤寡一个人，养条狗是个伴儿，烦了闷了也能跟狗说说话。听了这话，我才起意买了这条狗。这个‘盼盼可乖了，从不乱屙乱尿……”
童声将烟蒂在烟灰缸里一摁，开始诉苦：“爸，妈，我们不是不想生，是一时怀不上。为了备孕，你们让吃这药那药，这补品那补品，我们都吃了;甚至，我把烟酒也都戒了……”
童君庆拿起电视机遥控器“邦邦邦”敲着茶几，说：“你戒烟了？你刚刚还在抽烟，戒烟了？大睁两眼说假话！”
童声笑着说：“爸，我这不是抽着烟好给你说话嘛。”
“不抽烟就不能说话了？怪事。”童君庆黑着脸，打断童声的话，“现在怪事真多。就说银月她那个老板，那么大年龄了，还不结婚，也不生孩儿，养了些猫啊狗啊，把宠物乖乖宝宝当儿女叫。”
银月那个老板，童声也认识，叫许苑苑，三十大几、快四十岁了吧，开了好几家超市，钱挣了不少，人长得也漂亮，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自然也就没有儿女，满怀母爱无处寄托，就养了猫啊狗啊的宠物，每个宠物都有名字，叫这个乖乖，叫那个宝宝。因为事业忙，还专门雇了个保姆照顾那些宠物。童声问过银月，银月也说不清楚。
“那个许老板可真怪，爱宠物就爱呗，养宠物就养呗，也不能不结婚不生育呀，宁愿养个狗娃，也不养个人娃。”蒋兰英说。
“哼，奇怪的何止那个许老板。过去不让多生孩儿，有的人千方百计偷着生，现在放开让生啦，有的人却不想生。你不生，他不生，都不生娃娃，这社会还叫社会吗？社会往后咋发展？”童君庆说着，愤愤地站了起来，“今天银月没回来，她要回来了我得问问，都像她一样不生二孩，年轻人少了，成了老龄社会，满大街老头子老太太，她代理的‘美人白化妆品不管有多好，谁来买？”
童声等爸寻说够了，才接上说：“老爸，老妈，前边我说过了，我们不是不想生，是一时怀不上，不过，我们不是也还在积极备孕嘛。”
“我说过几次了，怀不上就去做试管嘛。”童君庆又用手中的遥控器“邦邦”敲着茶几，“试管也是很成熟的技术嘛，很多人都做试管了嘛，都成功了嘛！”
童声说：“爸，你可是答应过银月要自然生的，我们想瓜熟蒂落……”
童君庆打断儿子的话说：“那要是瓜一直不熟呢？就没有收成了？现在瓜果急着上市还打催熟剂哩，都在用现代科技嘛。”
童声苦笑一下，站起来说：“爸，妈，我回去就跟银月商量生孩的事，了却你们的心愿。”
老妈又接了一句：“要说就好好给银月
说，不要惹银月生气。明年是个鸡年，生个鸡娃子也好，都说属鸡的人聪慧机灵，志大多策，易得贵人提拔。你一定好好给银月说。”
“记下了。”童声说着，就起身准备出门。
那条柯基犬又要追着往外跑，被蒋兰英叫了回去。
童声到家里已是夜里十一点了。白银月已给贝贝检查完作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屏上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这是他俩的习惯，他们很少开电视，偶尔开电视也不开声音，怕打扰贝贝休息或学习。
童声过去坐到白银月身边，白银月并不看他，问：“你有什么话给我说？”
“没，也没什么要紧的话。”童声不准备马上给银月说生孩儿的事，这种事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谈。
白银月乜了他一眼，问：“你爸妈今晚没给你唠叨生二孩儿的事？”
“没，没，一个字也没提。”童声说。
白银月撇了下嘴，用遥控器捣着他的鼻子说：“我还不知道你爸你妈，想孙子都快想疯了，能不跟你唠叨？”
童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给我没话说，我可要去睡了。”白银月把遥控器丢在沙发上，准备起身。
“呵呵，一晚上都在说狗的事，爸怕妈一个人闷得慌，给她买了条柯基犬。”童声说。
“呀呀，怎么可以养狗啊！”白银月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不知道咱正在备孕吗？动物浑身都是细菌，还有狗毛，可都会影响胎儿健康呢。不行，你给你爸打电话，把那条狗卖掉！”
“可是，你一直怀不上，再说，又不在一起住……”童声说。
“我想好了，就听爸妈的，咱去做试管。”白银月说。
“嗬，你不是坚决要自然生吗？怎么？想通了？”童声奇怪地看着银月。
“你的種子我的地，怎么种都是咱俩的收成，我想通了。”白银月叹了口气，接着说，“今天，跟许老板闲聊，她说，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真正恋爱过、生养过，就不是真正的女人，就没有完整的人生。所以生儿育女是女人的天职，虽然有苦有累但也有甜有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你就觉得幸福，有一种无比的成就感。现在国家提倡多孩，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了，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许老板？你们许老板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童声说。“可是，她自己为什么不结婚、不生育呢？”
“唉，许老板也是个苦命的人啊。”白银月叹了口气，“许老板爱过，也痛过，那是刻骨铭心的爱，锥心刺骨的痛。她为一个男人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也为那个男人怀过孕、流过产，结果，那个男人却背叛了她，抛弃了她……”
“谁都有本难念的经啊！”童声摇了摇头。
“是啊。别看许老板表面是个女强人，白天在商场叱咤风云，晚上回到家里不知道有多孤单呢，所以，她才养了那么多小动物……”白银月推了童声一下，“好了，不说别人的事了，快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同意做试管，让他俩今晚睡个好觉。”
“亲爱的，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童声喜不自禁地抱住白银月的手说，噘起嘴示意接吻，“来，奖励你一个！”
“去，快打电话。”白银月推开了童声。
来年开春，白银月成功地移植了试管婴儿，医生说移植的胚胎已着床，而且是两个。
童君庆听到这个喜讯，当晚就让老伴弄了四个菜，说要和儿子预先庆贺一下。在等待童声的工夫，童君庆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他预谋成功，他胜利了。起初，童声是打算去省城做的，因为省城大医院技术好，成功率高。童君庆却不同意，劝道：咱南都市医院做试管婴儿的水平也很高，何必舍近求远？银月也觉得公公的话有道理，表示同意。因为她最怕折腾，也不愿耽误自己的生意。但童君庆内心却打着小九九，省城医院大，没有认识的医生，他掌控不了，不知道小两口会不会糊弄他;在南都市，医院的人他熟悉，就是不熟悉，也能通过熟人与医生熟悉;更重要的是能从中做手脚，比如想要个双胞胎呀，比如鉴别胎儿性别呀……等等。他悄悄地把做试管的医生请出来吃了饭，但塞的红包被人家拒绝了。医生答应他可以放两个胚胎。童君庆觉得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很成功。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医学规定——为确保试管婴儿成功，一般要往母体子宫内放进两个或者是三个胚胎。
那晚，父子俩喝了一瓶鸡年生肖茅台酒，喝酒中间他们还猜了枚。他们猜的是响枚——两厢好啊！大四喜啊！六六顺啊！满堂彩啊！是啊，白银月一下子怀了双胞胎，这不是两厢好吗？老两口跟小两口达成共识，这不是大四喜吗？只等儿媳顺顺利利给他生下双胞胎孙子，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了。
第二天，童君庆到公司，见到每一个人都会炫耀说，俺儿媳妇怀孕啦！俺童声媳妇怀上了双胞胎啦！
时间一天天过去，童声的汇报却越来越少了，后来，竟再也没了消息，家里慢慢地又沉寂下来。那条柯基犬早已送给了许老板，偌大的房子静得让人心里发慌。童君庆打电话问儿子，童声吞吞吐吐地顾左右而言他;童君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儿媳，就让老伴问。这一问，就问出事了。银月说，前几天做了B超，B超结果是什么也没发现！
“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童君庆一连喊了三个不可能。
难道是出鬼了？难道是儿子童声骗了他？他激动地想打电话质问童声，但随即又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没有问童声，而是直接打电话问了医生。医生告诉他，这种现象医学上叫胚胎生化，也叫亚临床流产，一般是由于胚胎自身质量不佳或者存在染色体异常情况，导致受精卵没有在宫腔内着床。让他一定不要责怪当事人，不然，当事人情绪受到影响更加不利于以后怀孕。
童君庆听后，如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老伴蒋兰英劝他，说：“这次银月没怀上，那就下次再做，下次不行，还有下下次嘛……”
童君庆不听蒋兰英把话说完，就跺着脚呼天叫地喊起来：“不会了，银月不会怀上
了！这都是命，命啊！老天爷要让俺老童家绝后哩，我童君庆要成绝户头了啊……”
“别胡扯八道了！”蒋兰英急得在地板上直跺脚，“你别再闹了，让楼上楼下人听见了耻笑。你也千万不能说儿子媳妇，他们心里也不好受。你要听医生的话，不能说一句责怪孩子们的话。”
童君庆摇摇头，踉踉跄跄跑进卧室，一头扎到了床上……
面对这样的结果，童声和银月心里也很难受。银月哭了，哭得很伤心，因为她比童声受的罪大，前前后后折腾了近半年，到头来却是瞎忙活一场。她对童声说：“你告诉你爸你妈，以后别再提做试管的事了，再提做试管我会爆炸的！也别再提生孩子的事，我不想再折腾了。你安心上你的班，我安心做我的生意。也该好好管管女儿了，这学期贝贝的学习成绩已严重下降了……”
童声还想说什么，银月附上了他：“什么都别说了，你要想生，除非咱俩离婚你再娶一个！”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老两口好像灰了心，再也不管不问了，童君庆天天都去公司，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蒋兰英耐不住寂寞，又从许老板那儿要回了那条柯基犬，不时地牵出去四处溜达。童声照常上班，照常熬夜写材料，照常吸烟喝酒;白银月精心经营着她的“美人白”，慢慢地，在南都的化妆品市场打开了销路。
全家人好像都把生二胎的事儿放到脑后了。
这天，童声经过《文史资料》编辑部门口，听到屋里传出一阵笑声。推门进去，见李主编手里拿着一本书，笑得前仰后合。
“怪人，这袁枚可真是个怪人啊！”李主编说。
“袁枚是清代的大文豪，怎么就成了怪人？”童声不解地问。
“袁枚也是圣人门徒，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却编了本《子不语》，专门跟孔圣人对着干呢。这还不算，你看这篇文章——”李主编把那本书递给了童声。
童声接过，见是袁枚的《随园轶事》，在李主编打开的那一页，是《小仓山房尺牍》，难道这篇文章里有奇谈怪论？
“袁枚老年得子，这在五十岁就以老夫自居的古代中国，可是一件稀罕事。于是，有人来求生子之方，袁夫子先是虚晃一枪，说了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瞧，这里——”李主编指着书上的一段文字：
垂老生子，亦偶然事耳。何足揣测而来问服食之方耶？要知无子而求之于服食之方，此子所以不生也。虽然，生子亦未尝无方也……
童声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对袁枚当然熟悉，这段文字也看得懂，就笑着说：“这个老夫子，人家诚心来求，既然有生子秘方，那就告诉人家啊。”
“所以啊，这袁枚不但是个老夫子，也是个老怪物。开方子就开方子呗，偏又拉了个垫背的，用桐城派祖师爷方苞先生的话来搪塞人家。瞧，这里——”李主编又指着下面一段文字：
昔方望溪先生有弟子某，年逾商瞿，戚戚然以无子为虑。先生笑曰：“汝能学禽兽，则有子矣。”先生素严肃，忽作谩语，其人愕然问故。先生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处有人欲而无天理，今人年过四十，便有为祖宗绵血气意，将天理掺入人欲中不特欲心不炽，难以成胎，而且以人夺天，遂为造物所忌。子不见牛羊犬豕乎？其交也，如养由基之射一发一中，百发百中。何故？盖禽兽无生子之心，为阴阳之所鼓荡，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遂生乎其所不得不生……
童声看罢，不由地也笑了，说：“弟子生不出孩子，急得没法了，才去向老师求助，这是多么庄重的正经事，老师却为老不尊，存人欲在，而灭天理，去学牛羊猪狗，确实是个老怪物啊。”
回到办公室，童声又将袁枚的奇谈怪论想了一遍，不知怎么，却从古人想到自己，想到爸妈让他和银月看中医，吃中药，想到让他们小两口去做试管婴儿，结果钱花了不少，劳累遭罪，整日里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么想着，又觉得袁枚说的话糙理不糙，“天地无心而造化，岂独子嗣为然哉？”人为万物之灵，自该顺其自然，无心插柳而成荫，不应该刻意而为，背上沉重的负担。想到这些，便一切都看开了，想透了。
看看天色已晚，到了下班时间，童声驱车回家。
白银月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坐在梳妆台前试用她那些化妆品。姣好的容颜和化妆品的香气，一时让童声有些心神摇曳。他豹子一样扑了上去，一把抱起银月，扔在了床上，随即自己也压在了银月身上。
“干吗，干吗，你干吗呀……”银月措手不及，惊叫起来。
“我要做一回袁枚，当个袁老怪！”童声低声吼叫。
转眼到了中秋节。童君庆和蒋兰英正准备吃晚饭，童声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月饼回来了。
童君庆瞄了一眼月饼盒，不冷不热地说：“现在不是卖月饼是卖装潢的。我小时候草纸包的月饼也比这金包银裹的月饼好吃多了。”
蔣兰英瞪他一眼说：“啥话呀，好吃不好吃，也是孩子们的心意。”
童君庆也觉得话说得有点过，半是解释半是掩盖地说：“我这话是骂商家又不是骂你儿子。”
毕竟儿子好长时间没回来了，童君庆便没再继续嘟囔，也没问银月为什么没回来。银月不回来，似乎没脸面对他们，他们呢，觉得见面尴尬，干脆不见也好。
饭菜摆好，童君庆问：“喝点儿不喝？”
童声说：“老爸想喝我就陪你喝。”
蒋兰英说：“大过节的，儿子回来了能不喝杯酒？”
一开始，酒喝得有些沉闷，童声看看他爸，又看看他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爸，妈，你们也不问问银月为啥没回来？”
“就是啊，银月为啥没回？”蒋兰英就势问道。
“人家忙生意呢，没空呗。”童君庆说。
“哪里，就是再忙，这过节也该回来的。”童声笑着说。
“那是贝贝要上补习班？”蒋兰英又问。
“放假了，谁还给你孙女补习。”童声挤了一下眼睛。
“那又是为什么？银月还在生我们的气？你跟她说，我们早就放下了，生不了二胎都不当紧，有贝贝这个孙女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童君庆说。
童声明白他爸言不由衷，笑了笑说：“爸，妈，你俩都说错了，本来银月是要回来的，是我没让她回，因为家里有这条狗。”
“狗？狗怎么了？”蒋兰英看了眼桌子旁的柯基犬。
“告诉你们，银月怀孕了。”童声得意地端起了酒杯。
蒋兰英的眼一下子亮了，问：“真的？”
童君庆也紧盯着儿子，半信半疑地说：
“你不会是哄我们的吧？”
“不哄你们，是真的。”童声喝了杯中酒，慢慢讲着事情的经过。
三个月前，银月没来例假，起初倒也没太在意，觉得可能是那段时间工作太累了，偶然例假推迟也正常，可一个月过去，例假还是没来，她有些紧张了，怕是身体出了毛病，就去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怀孕了。当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千方百计都没怀上，做试管怀上了又流掉了，这啥也没啥的咋能会怀孕？她又换了家医院复查，确实是怀孕了，她才告诉了童声。童声担心再出现上次的情况，所以也没敢声张。又过了一个月，去做B超，医生说，胎坐稳了，发育也良好，他才来向二老报喜。
“老天爷，老天爷……”蒋兰英高兴得团团转，一迭声地喊着老天爷，又对童声说，“那你不在家照顾银月还回来干啥？你要让银月好好保胎啊！”
“妈，我一个男人能做什么？这还需要你多操心呢。”童声说，“还有，这条狗也不能再养了。”
“不养了，不养了，明天就送出去。”蒋兰英说着，一脚踢开了柯基犬。
“别明天了，我现在就把狗给许老板送去。”童声放下酒杯，起身去拉柯基犬。
这时候，他才看到童君庆坐着一直没动，也没有说话，脸上却早已淌满了泪水。
童声“嗤”一笑，说：“爸，你怎么了？没事吧？”
童君庆的身子动了一下，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喝酒，我要喝酒……”
童声把酒杯递到他爸手里，说：“爸，您别激动，来，我陪你喝。”
童君庆端着酒杯，手却不停地抖，嘴唇也在不停地抖，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许久，竟然哭出了声：“我的爷啊，老童家有后啦！”
农历戊戌年二月二这天，白银月生了，生了一对“龙凤胎”。
童君庆在产房门外听到消息时，不顾旁边站有许多人，也不顾人们见笑，双手抱着蒋兰英喊着：“老蒋啊，大喜呀，大喜！”
蒋兰英用手推搡着他，嗔道：“你像六十多岁的人不像？别让人笑话。”
童君庆放开了蒋兰英，走到一边，开始用手机给亲朋好友们发信息：
各位亲朋好友：
兹定于农历三月三日中午在喜临门大酒店庆贺孙子、孙女满月，敬请光临吃汤饼。
童君庆鞠躬诚邀
南都一带称喜面为“汤饼”，是小儿满月宴上必备的主食。汤饼要有，菜肴要精，酒水更是必不可少。
消息发出不久，就有人打来了电话，问：“你家银月生了？”
童君庆得意地“嘿嘿”笑了，说，“是啊，我还没见着面呢，就先给您报喜了。”
又问：“大喜小喜？”
“大喜！大喜！”童君庆笑着说，想了想又补充说，“大喜连着小喜，小喜连着大喜，双喜临门！”
生男孩为大喜，生女孩为小喜，这也是南都一带通俗的称法。
童声听着他爸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心想，明天上班，得亲自邀请李主编参加儿女的满月宴呢。
责任编辑 申广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