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与骨
2023-05-30赵大河
赵大河
六大夫是在一个大雾天回来的。白色的雾像牛奶一样浓稠,睁大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深深的白。房屋和树木都消失了,只有路在脚下隐隐约约地延伸。马和马上的人都很疑惑。他们竟然没有迷路,径直来到了贾赵村。
六匹马停在一个半开放的院子前,院子里面是一个草房子,马上五男一女。
一只黑狗朝他们叫几声,跑开了。
六大夫跳下马,去扶一个女人下马。其他四个男人端坐马上。其中一个朝六大夫“嘿”一声,朝他扔一袋银圆。六大夫伸手在空中接住。银圆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掂了掂,大约有五十块。四个男人没有久留,牵上另外两匹马又上路了。
很快,六匹马和四个男人被大雾淹没了,马蹄声渐渐远去。
六大夫看着被搅乱的雾又恢复原样,这才回头。他惊讶地看到许多影影绰绰的身影,像幽灵一般从雾中浮现。黑狗又出现了,躲在歪脖的腿后,歪脖拍拍它的脑袋。人们认出了六大夫。六大夫穿着长衫,因为骑马的缘故,前后摆撩起掖在腰里。他和乡亲们打招呼,大伙笑着回应。六大夫离家多年,如今归来,穿上了长衫。在他们眼里,穿长衫的六大夫显得古怪而陌生。但毕竟是乡里乡亲,大多有血缘关系,一会儿工夫生疏感就一扫而空。他们开起了玩笑。大家更关心的是六大夫领回来的女人。
“哎哟,这女子俊的,像画一样。”
说话的,六大夫叫她三嫂,城里人,和木匠三哥好上,就嫁到了贾赵村。她说话好听。
说话不好听的是贾二嫂,她背后嘀咕:
“在哪儿弄了个妖精回来?”
很多人附和:“是,妖精。”
农村哪有这样的女子,衣服小得紧紧箍在身上,两个奶子简直要把衣服撑破,腰细得一把能攥住,她也不羞。虽然好大雾,人们仍然注意到这个女人穿金戴银,红口白牙,目如流星。
六大夫向女子一一介紹乡邻,这个是二嫂,这个是三嫂,这个是九婶,等等。介绍到二流子歪脖,他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大名,卡壳了。
贾二嫂说:“歪脖啊,你不认识了吗?”
六大夫说认识认识。
歪脖挑衅似的对六大夫说:“那你说我叫什么?”
六大夫讪笑着说:“兄弟,你瞧……”他仍没想起歪脖大名。
贾二嫂说:“歪脖,你还有大名?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是你耳背,”歪脖说,“听不见。”
“你说你叫啥?”贾二嫂说,“恐怕你自己都不记得。”
三嫂添油加醋地说:“我也不知道歪脖还有大名。”
歪脖大声说:“我叫贾够梁,贾够梁,你们记好了!”
大家都笑,许多人是第一次听到歪脖的大名。人们说:“还是歪脖好听。”
说说笑笑,气氛轻松下来,雾也渐渐散去一些。
最后,六大夫介绍这个漂亮女人,说是他老婆,叫小梅。
歪脖毫不掩饰地歪着脖子看这个漂亮女子,恼恨眼前的雾,让他看不真切。歪脖这样看人是很失态的,但他不管。
贾二嫂说:“歪脖,你看地上是什么?”
歪脖说:“什么?”
贾二嫂说:“你眼珠子掉了。”
歪脖翻个白眼,说:“管你甚事。”
六大夫的草房久不住人。钥匙也找不到了。只好把锁撬开。歪脖帮忙撬锁,六大夫一再交代要小心,别把房屋弄倒。这房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房门打开,屋里丝丝络络全是蛛网和灰须溜,遍地老鼠屎。房顶有几个窟窿。
“能住吗?”贾二嫂说。
“拾掇拾掇,咋不能住。”六大夫看一眼小梅,充满信心地说,“能住。”
六大夫脱掉大褂,动手拾掇屋子。人们没想到的是,小梅也绾起袖子干活了。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不怕脏不怕累,身手还很麻利。乡邻们一边夸赞她,一边加入其中,帮忙收拾。到雾散时,草房子已焕然一新,而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大家相视一笑。六大夫要去打水,歪脖把桶夺过去,说他来。水井就在六大夫屋后。歪脖前头走,黑狗跟在后面。
歪脖打来两桶水,大家都洗干净。
泼水时,六大夫发现墙角的连翘开了,几朵鲜嫩的小黄花。
乡邻走了之后,六大夫叫小梅来看小黄花。小梅蹲下,仔细看每个花瓣,看着看着眼泪落下来了。
六大夫对小梅说:“委屈你了。”
小梅擦干眼泪说:“委屈啥,不委屈,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六大夫看天色不早,急匆匆出门,天擦黑时回来,背着一大包东西,手里拎着锅碗瓢盆。他像是有八只手,拿那么多东西。那一大包是置办的新被褥。
夜里,二人躺在床上,看着房顶的窟窿入睡了。半夜,小梅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惊得房子都颤抖了。六大夫也跳起来,大叫一声。原来是老鼠钻进了被窝。他们再也无法入睡。静夜中,他们听到成群的老鼠跑来跑去,唧唧唧叫着。他们呵斥一声,老鼠消停一会儿,复又如故。六大夫打着火,眼前的景象吓他们一跳。遍地发光的小点点。定睛一看,全是老鼠的眼睛。
六大夫想找根棍子驱赶老鼠,拉开门,他撞到一个黑影身上,受到更大惊吓。
“谁?”
“我。”
“我是谁?”
“我是歪脖。”
那黑影也吓一跳,这时稳定下来,想好了说辞。他说他听到叫声,过来看看出什么事了。歪脖带着他的黑狗。六大夫能听到黑狗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没戳穿歪脖的谎言。歪脖和他并非邻居,能听到他们的叫声,他可真是顺风耳。
“有事吗?”歪脖问。
“没事。”六大夫说。
“没事就好。”歪脖拍拍黑狗的头,和黑狗一起走了。
歪脖三十多了,没娶来媳妇,整天东游西荡,小偷小摸。他怎么会在院子里?听墙根还是偷东西?不管哪样,都叫六大夫恶心。他朝黑暗中啐一口。
第二天,六大夫到我们家借大狸猫。我们家的狸猫是猫中之王,逮老鼠可厉害了。它有很多传说,不但能捉老鼠,还能爬到树上捉鸟。说到这里,必须交代一下故事发生的时间,那是1947年。那时候,我奶奶还年轻,我父亲只有十来岁。
六大夫早年的故事都是前些年我父亲讲给我的。父亲记性特别好,讲起故事绘声绘色,但他以前对六大夫没有什么印象,可讲的并不多,因为六大夫总是在外游荡,很少回村,回来也是蜻蜓点水,点个卯就又走了。这次六大夫回来,看样子是要长住。
表面上看,六大夫很低调,大雾天悄然回家,不事张扬。但他带一个美丽女人回来的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弹,瞬间把村庄掀翻了。
村里人找各种借口来看六大夫带回来的女人。小梅一点也不害羞,看就看,你看我,我也看你,不吃亏。
六大夫到我们家借猫,找的是我奶奶。狸猫是我奶奶养的。我奶奶二话没说就把狸猫借给六大夫。
第三天,六大夫到我们家还猫,说狸猫和群鼠大战三百回合,终于把群鼠降服。猫身上血迹斑斑,六大夫说那都是老鼠的血,猫没受伤。据说猫咬死了一堆老鼠,六大夫装了半筐子。六大夫送一斤盐给我奶奶,我奶奶说什么也不要。六大夫给我父亲几根甘草,我奶奶说拿着吧。父亲接过去,放一根在嘴里嚼。
没了老鼠,六大夫和小梅就躲在小院里卿卿我我过起了小日子。六大夫从不下地干活。客观原因是没有地,他的地让他哥种着。他靠什么生活,没有人晓得。他是大夫,可是没有什么人找他看病。村里人有病都找八大夫,不找他。八大夫为人和蔼,有钱没钱都给看。有时候,八大夫给病人说一个偏方,就把病治了。比如有人得了蛇胆疮,八大夫说,去,到坟园里,找那下垂的油柏,折几枝,拿回去烤干,研磨成粉末,用香油调和,抹上几次就好了。如此这般,怎么收钱?我这样一说,你就晓得人们为什么看病要找八大夫了。六大夫完全不看病吗?也不是。偶尔有外面来的人找六大夫看病。六大夫好用虎狼药,他给病人说到明处,这吃下去,要么好,要么死,你可要想好。病人思虑再三,最后一咬牙,说就这样吧,开药!结果是,有的好了,有的一命呜呼了。有一段时间,全是后一个结果。六大夫感慨,我手上带炮子儿,看一个死一个。这是后话。我小时候对六大夫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话。其他小孩也一样,谁身体不舒服,我们就起哄说:“快,快去找六大夫给你看看,他手上带炮子儿,看一个好一个。”
六大夫长得丑,也没什么钱,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乡里很是轰动。接连几天,来看新媳妇的人络绎不绝。借口各种各样。
六大夫脾气古怪,脸色阴晴不定。小梅却总是一脸笑,对谁都很热情。人们感觉和小梅更亲近,什么都对小梅说,恨不得把村里一草一木的来历都告诉她。事后,他们私下里聊天时,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是透明的,可是对于小梅的身世,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不是没问过,但每次都被小梅巧妙地岔开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小梅是洛阳人。
小梅很会来事,善于和邻里搞好关系。她的主要手段是借东西。有借就有还,还的时候,她总是加上利息。比如借一平碗面,她必定还冒高一碗。借一小勺盐,她必定还一大勺。借半个皂角,甚至会还半块洋碱。邻居们都说小梅大气。
小梅的好形象树立起来了。六大夫变成了小梅背后的男人,成了一个隐形的存在。六大夫深居简出,整天在屋里翻看古医书,《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千金方》等等。
不久,小梅的腰身变粗了,这时已是夏天,什么也藏不住,女人们猜测她有喜了。一问,果然是。过来人毫无保留地向她传授保胎秘诀。
六大夫和小梅的幸福生活让人嫉妒,不久就招来了流言。流言是关于小梅身世的,说小梅不是良家妇女,是窑姐儿,她怕人们知道她的底细,才故意隐瞒身世。谁说的?我们村的女人不轻易相信流言,一定要弄清出处。问来问去,最后全都指向歪脖。是歪脖说的。问歪脖可有证据,歪脖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别人是谁?歪脖说是一个曾找六大夫看过病的商人说的。商人说他见过这个自称小梅的女人,在一家妓院里。人们对歪脖的说法嗤之以鼻。
小梅听到风声,就不出小院了。
更可怕的是,没多久小梅竟死了。六大夫说她得的是急性瘟病,吃了虎狼药没救过来。停尸在草房子中间。
有人嚼舌头,说是六大夫把小梅折磨死的。八大夫聽到后,说:“积点口德吧,小心舌头生疮。”
还有人说,是老鼠精报复。这又要说到我们家的狸猫。前面说过,六大夫说狸猫与群鼠大战三百回合,才打败群鼠。我奶奶听了撇撇嘴,不信,但是没反驳他。通常情况下,狸猫“喵”一声,老鼠都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胆量与狸猫战斗。六大夫信誓旦旦,说是他亲眼所见。据说,指挥群鼠与狸猫战斗的正是老鼠精。老鼠精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想方设法让小梅得了瘟病。
瘟病是传染的,所以当天夜里就匆匆下葬了。
与其说这是个普通的葬礼,不如说是个草率的葬礼。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令人震惊的事件,这个葬礼不会再被人们提起。
葬礼之后,六大夫就消失了。我是经过慎重考虑才用“消失”这个词的,因为,六大夫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出门,更不用说去哪里了。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起初,人们以为他到外村出诊了,多日不见回来,才意识到他又“消失”了。
六大夫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突然出走,在外游荡几个月或几年,在大家将要把他忘却的时候又突然归来——所以大家不以为意。人们猜测,他妻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导致他离家出走。他这人虽然古怪,但对小梅却是疼爱有加。我奶奶说她有一次去六大夫家,看到六大夫正在给小梅吹眼睛,可能小梅眼里进灰尘了。吹眼睛不算什么,六大夫那种疼爱关切的表情给我奶奶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奶奶说,没见过男人那样。贾二嫂说,小梅是六大夫的心尖肉。再说了,小梅死的时候,大着肚子,这是一尸两命,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几个月过去了。六大夫没有回来,回来的是那四个骑马的男人。也就是春上大雾天送六大夫和小梅回家的那四个人。当初那么大雾,谁也没看清那四人长什么样。他们完全是揣测。
这是个冬日,还有大雾。人们正是从这一点判断这四个人与当初那四个是同一拨儿人。云从龙,风从虎,雾从这四个男人。雾因他们而起。他们身穿黑衣,腰里别着盒子炮,一个戴着礼帽,两个光头,还有一个留着长发。这日虽然还是大雾,但比春上那场雾差远了。
他们在六大夫院门前勒住缰绳。四匹高头大马喷着鼻息,踢腾着腿。
六大夫的院子没有门,是一个半敞开的空间。四匹马如果都进到院子里,会将院子挤爆。
戴礼帽的男子打马进去,在院子里转一圈。草房子的门上挂着锁。他挥舞马鞭朝屋檐抽一鞭,腐朽的屋檐掉下一大块,尘灰飞扬。
他跳下马,一脚踹开门。门连同门框向里倒去,砸起一股呛人的烟尘。草房子摇晃几下,差点倒掉。等烟尘散去,他进到屋里看了看,空空如也,也没有近期生活的痕迹。他从屋子里出来,翻身上马。
看热闹的村民呈弧形散开,与他们保持五步距离。
戴礼帽的男子问村民:“六大夫去哪里了?”没有人回答他。他又问:“他带回的女人呢?”还是没人回答。他腿一夹,马往前两步,马头快顶住贾二嫂,贾二嫂往后退一步。他用马鞭指着贾二嫂:“你说!”
“死了。”贾二嫂说。
“谁死了?”
“你说的那个女人死了。”
戴礼帽的男人嘟囔一句:“怎么会死
呢?”他不相信,又用马鞭指着歪脖。
歪脖后退一步,手放在黑狗的头上,不让它叫。歪脖也说那个女人死了。“真的,”他说,“坟园里那个新坟就是她的。”
戴礼帽的男人盯着歪脖,歪脖又后退一步。
“你的脖子怎么啦?”戴礼帽的男人问道。
“生来就这样。”歪脖说。
“真的吗?”
“真的。”
“没骗我?”
“没骗你。”
那男人突然一马鞭抽过来,歪脖猝不及防,马鞭正抽在脖子上,抽出一条红印。歪脖跳起来,哎哟一声,脖子仍是歪的。黑狗朝戴礼帽的男人吠叫起来。那男人说:“果然没骗我。带我去看坟!”
坟园就在村边。新坟也不新了,但能看出那一抔土与别的坟不同。歪脖指着这个土堆说:“这个就是!”
戴礼帽的男人问:“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
歪脖说是瘟病。
那男人又问:“死时什么样子?”歪脖不明白他的话,说就那样。
那男人进一步问:“她肚子大吗?”
歪脖说:“大。”他比画一下,“肚子上像扣个锅。”
戴礼帽的男人跳下马。其他三个男人也跳下马。他们围着坟看来看去。一个土堆,有什么好看的。村民们脸上满是疑惑的表情。
戴礼帽的男人用马鞭顶了顶礼帽,吩咐另外三个男人:“去,找几个镢头或铁锨。”
这是要干什么?人们纷纷猜测,心头有不祥预感。有人悄悄离开,去叫族长。
族长是我们本家的,辈分很高,我父亲管他叫大爷。
三个男人拿来镢头和铁锨,就要动手刨坟。族长带着一群人及时赶到,阻止他们。
长发男人掏出枪说:“谁拦打死谁。”他抬手一枪,树上一只麻雀应声而落。
族长没退缩。
戴礼帽的男人说:“这女人是我老婆,托付给六大夫,她,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拦,别怪我不客气。”他眼中杀气腾腾。
族长还要说什么,被族中几个中年人拉走了。他们劝族长,为一个死人,搭上活人的命,不值当。族长骂他们没种儿,叫几杆破枪吓住了。
几个人开始挖坟,因是新土,挖起来不费力,一会儿工夫,棺材就露出来了。戴礼帽的男人一努嘴,两个光头男子跳进墓穴,用镢头撬棺材盖。镢头很难卡入棺材盖与棺材板的缝隙,二人便用蛮力狠砸棺材板,发出嘭嘭嘭的沉闷声响,仿佛死人在诅咒。人们纷纷掩鼻,后退,别过脸去。大人将小孩赶走,不让看。赖着不走的小孩,被大人捂住眼睛。终于镢头嵌入棺材缝隙,用力一撬,棺材盖打开了。
围观的村民们都愕然,四个男人也目瞪口呆:棺材里并无女人的尸体,只有三块土坯。怎么回事,谁也搞不清楚。死人不翼而飞,土遁了。有人说:“也许那个女人根本没死。”帮助六大夫料理后事的三奶奶說:“死
了,死了,我帮着入殓的,怎么会没死呢。”
那四个男人看着空棺材。戴礼帽的男子铁青着脸踹一脚棺材盖,放狠话说:“你们告诉六大夫,他死定了。”
说罢,四个男人翻身上马,徐徐而去,走出百步之后,身影在雾中渐渐模糊,以至消失。
这一幕是父亲讲给我的。父亲那时十一岁,他属于被赶开的对象。他太小,大人们不让他往前去,说那不是小孩该看的。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被赶开后又悄悄从大人们的腿缝里钻到前面。棺材打开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看到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三块土坯。父亲说他看到三块土坯时笑了。他的笑很不合时宜。但他忍不住。这些人大费周章得到了什么?三块土坯!这不是很好笑么。可是其他人都不笑,他们不但不笑,表情还像铁一样冰冷。戴礼帽的人狠狠瞪他一眼,他就不敢笑了。父亲说那种感觉太怪了,笑声在肚子里蹿来蹿去。父亲说:“你不知道那有多难受,肚子里仿佛有一群鹅在打架。”父亲看清了那个戴礼帽的人,他很帅气,五官清秀,如果不是拿着盒子炮,你会把他当成秀才。看得出来,那个长发的和两个光头的都怕他。“长得帅气的人也会很厉害,”父亲说,“人不可貌相。”
四个人走后,村里人都晓得六大夫惹祸了。那女人究竟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有人说是尸遁,说得神乎其神。什么叫尸遁?就是死尸会自己遁逃,从棺材里消失。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更多的人不信。
歪脖爱刨根问底,非弄清楚不可。他先问三奶奶:“你帮着入殓的,你说实话,那个女人死了没有?”
三奶奶说:“千真万确,死得透透的。”她又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我还能分不清死人活人。”
歪脖又问抬棺人:“抬棺有什么异样吗?”
抬棺人说:“棺材轻,当时就觉得奇怪,心想这个女人肯定瘦得像芦苇。”
歪脖又问当天夜里谁守灵。这明摆着,六大夫守灵,没有其他人。于是,他得出结论:六大夫根本没把女人埋进坟墓里。
有人问歪脖:“那你说六大夫把她埋哪儿了?”
歪脖歪着脖子,带着嘲讽的表情看着问话人,反問道:“我说他埋他女人了吗?”
那人不服,嘁了一声:“死了不埋,尸体呢?”
歪脖继续嘲弄道:“我说过她死了吗?”
那人说:“咦,三奶奶亲自入殓的,还能没死?”
歪脖说:“我也没说她没死。”
那人说:“你这不是抬杠吗,依你说,她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歪脖说:“我哪知道。”
说罢,他吹着呼哨,晃着膀子走了。瞧他那样子,仿佛他知晓秘密似的。
那人在背后骂他:“球样儿!”
歪脖又找八大夫探讨真相。二人都是大夫,也许八大夫能知道点什么。可是从八大夫那里,他一无所获。他问八大夫那个女人得的什么病,八大夫说他不知道,他没给那个女人看过病,六大夫就是大夫,不需要他去给他女人看病。
对于空棺,八大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相信尸遁吗?”歪脖问道。
“听说过,”八大夫说,“但是没见过。”
挖出空棺之后不久,村里诞生了一个传说,说六大夫的女人没死,变成了一只火红的狐狸。
见过这只狐狸的人很多。因为它掉到了天坑里。天坑在寨外,是自然塌陷的一个坑,有四五米深,像一口巨大的锅。刚下过雪。可能因为雪的缘故,狐狸才掉进去的吧。天坑四壁湿滑,狐狸没有着力点,上不来,狼狈的爪子在四壁留下许多划痕。最先发现这只狐狸的人是歪脖。他知道狐狸皮值钱,想把狐狸打死,剥皮卖钱。他用石头砸狐狸,狐狸跳跃着躲闪,他一次也没砸中。一会儿工夫,围上来许多人,都用石头和土块砸狐狸。有几次险些砸中。狐狸腾挪闪避,狼狈不堪。
八大夫路过,看到人们在闹哄哄地往天坑里扔石头和土块,伸头一看,看到那只红狐狸。他喊停,让人们别砸了。
八大夫和六大夫是亲兄弟,六大夫是老六,他是老八,管六大夫叫六哥。他和六大夫反差巨大,八大夫高大帅气,六大夫矮小丑陋;八大夫亲切随和,六大夫古怪严厉;八大夫按部就班,六大夫来去如风……总之,看到其中一个,往他的反面想,就是另一个人。八大夫是我们村很有威望的人,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八大夫喊停,人们停下来,他们以为八大夫能有好办法抓住狐狸。
八大夫说:“你们看看它。”
狐狸已经跳累了,站立在天坑中间,打量着天坑上面的人。
大家都盯着狐狸,八大夫让他们看什么?
“看它的表情。”八大夫说。
狐狸几乎绝望了,这么多人要置它于死地,它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接下来,奇怪的一幕发生了,狐狸前爪合十,朝人们作揖。
人们说,成精了成精了,这狐狸成精了。
他们搞不清成精的狐狸会不会带来灾祸,要不要把它打死。
八大夫说:“你们还要打吗?”
人们不说话。
八大夫又说:“谁要打狐狸,以后别找我看病。”
人们悄悄将手里的石头和土块扔掉。
歪脖说:“是我先看到的。”
他的意思是,这个狐狸属于他。
八大夫严厉地看他一眼。
八大夫一贯很和善,人们从没见过他有这么严厉的眼神。
歪脖也扔掉手里的石头。
八大夫让人们散去。他那么严肃,人们只好听他的,陆陆续续离开。但都没走太远,而是躲在墙角、树后,偷看八大夫干什么。
八大夫找来一根长木杆,斜着放入天坑,狐狸明白八大夫在搭救它,顺着木杆爬上天坑,如一道红色的闪电,瞬间消失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传说,说这个红狐狸是六大夫的女人变的。六大夫的女人爱穿红衣服。还有人说,那表情也是六大夫女人的表情。这就太玄虚了。还说八大夫每天早上打开门,都发现门口放一枚鸡蛋,那是狐狸在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父亲说他问过八大夫有没有狐狸报恩的事,八大夫笑了笑,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六大夫一走,泥牛入海,再无消息,是死是活,没人知道。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一伙人还在找他,而且还没找到。那些人时不时来村里打听六大夫,每次都失望而归。有一次,长头发要烧草房子,戴礼帽的男人制止,烧了房子他就更不会回来了。几个月后,他们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村。这次,还有雾。雾不大,如轻纱缭绕。有心人回顾之前他们出现的情景,得出结论,他们出现的时候全有雾。莫非他们只挑选雾天出没。
四个男人心事重重,蹲在草房子前吸烟,打发时间。他们在等六大夫吗?当然不是。六大夫哪会这时候出现。马拴在树上。四匹马瞪着空洞的大眼睛。村民们躲得远远的。歪脖曾被抽过一马鞭,鞭痕还在,他更不敢上前。他抱着黑狗,不让它叫。
三个男人在说着什么,戴礼帽的男人一言不发,只是抽烟。最后,他站起来,把烟头在脚下跐灭,又打量一眼六大夫的草房子,朝长发男人点点头。长发男人打着火,先点燃一把干麦秸,再用麦秸去点草房子。草房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易燃,好一会儿才点着。房子已经腐朽,只是焖燃,冒出很大的烟,像蒸笼一样,过了多时,终于腾起一股火苗,然后一发而不可收,熊熊燃烧起来。
四个男人看到火焰冲天而起,这才打马离去。
村民们冲出来救火,已经迟了,草房子一会儿工夫就化为灰烬。
六大夫院里有棵皂角树,皂角成熟时,人们就把皂角打下来,用来洗衣服。皂角树被烧了半边,人们惋惜不已。
不久,宛西解放了。
这年冬天,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新成立的县政府在竹林寺村召开宣判大会。十二个男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临时搭建的台子。县长亲自宣读了对他们的死刑判决,罪名是反革命和抢劫杀人。我们村歪脖在现场。他指着其中三个人说:“那三个家伙来过我们村。”旁边的人问他:“他们到你们村干吗?”“找六大夫的麻烦。”“他们为什么要找六大夫麻烦?”“你问他们。”旁边的人“嘁……”一下,翻个白眼。
歪脖指的那三个犯人,就是戴礼帽挎盒子炮来村里找六大夫的那个头儿,以及他手下那两个光头。这天头儿沒戴礼帽,露着打油的偏分头;两个光头还是光头。他们背上都插着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用红笔打个叉。罪犯都低着头,只有头儿仰头望着人群,从他的眼中看不出恐惧。宣判后,要把他们押到七里河滩,执行枪决。士兵推头儿一把,头儿身子一拧,对押他的人说:“别推,我自己能走。”押解士兵仍然抓着他的胳膊。两个光头互相看一眼,梗着脖子,大踏步往前走。早死早托生。走在最后的大个子罪犯,胆量与他的块头很不相符,吓得尿了裤子,押解士兵推他,他瘫软下来,两个士兵竟然架不住。押解士兵征得县长同意,对他就地执行了枪决。人们哗啦啦跟着看杀人。大块头被枪毙后,他们绕着大块头走。大块头的死法让他们感到失望,他哪像个杀人越货的强盗,这么。有人朝大块头的尸体吐唾沫。
歪脖回到村里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猜我在竹林寺看到谁了?”
他说话无头无脑,大家怎么猜。
贾二嫂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歪脖说:“和六大夫有关,你们猜猜。”
贾二嫂说:“那个红狐狸女人。”
歪脖说:“猜对了一半。”
贾二嫂猜不出。其他人也猜不出。歪脖不再卖关子,讲了三个男人被枪毙的事:“他们被押到河滩。枪毙人,都是让跪下,枪对着后脑勺打。不跪?就在腿窝踹一脚,自然就跪了。戴礼帽那个,就是头儿,他不跪,士兵踹他腿窝,他有防备,竟没踹倒。他死到临头,昂首挺胸,丝毫不怕,嘴角挂着笑……枪毙他的时候,他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歪脖说那个头儿叫庞一坤,牌上写的是这个名字。他被枪毙后,六大夫就领着女人回来了。这次他没穿长衫,小梅也没穿红袄。他们更没骑高头大马。他们背着两个大包袱——全部的行李,从东边走过来,黄昏时悄然进村。
我父亲那年十四岁,在村边拾柴,远远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觉得奇怪。谁会背着大包袱呢?本村人不会,走亲戚的也不会。他们走到跟前,父亲还没认出他们。六大夫和小梅都变化很大,满脸沧桑。父亲问他们找谁,他们说回家。回家?父亲很疑惑。六大夫也没认出眼前这个后生,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父亲回答后,他说:“我是六大夫,你六叔。”
父亲这才认出他们,赶快帮他们拿行李。
多年之后,父亲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黄昏。天很冷,刮着小北风,外面没什么人。六大夫和小梅走得满头大汗,身上热气腾腾。父亲接过小梅的行李。她道声谢,开始活动肩膀。父亲刚走几步,有些犹豫了。
“你们家……”父亲说。
六大夫说:“我知道,烧了。”
父亲说:“去我们家吧。”
六大夫说:“你当家吗?”
父亲说:“我爹我妈肯定同意。”
父亲将六大夫和小梅带到我们家,我爷我奶很热情,又是做饭,又是收拾床铺。我们家住房很紧张,但有一个磨坊。我爷奶准备搬到磨坊去住,把他们的房间让给六大夫和小梅。
正吃饭时,八大夫来到我们家,要让六大夫住他那里。他说他有一间空房。我爷我奶说已经收拾好房间了。八大夫说他看到了,磨坊。我爷说磨坊他和我奶住,六大夫和小梅住屋里。八大夫说:“他会忍心把你们赶到磨坊?”六大夫接话说:“是,哪能让你们住磨坊。”我爷还要坚持,八大夫说:“别争了,就这么定。”于是,六大夫和小梅住进了八大夫家。
六大夫回来,人们自然要问他与庞一坤的恩怨过节。六大夫说他不认识庞一坤。这明显是瞎话,你不认识,人家会来找你,会扒你老婆的坟?你把我们都当傻子吗?六大夫咬定他不认识庞一坤。他说他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大家明白六大夫不愿提这桩事,既然如此,也就不问了。可有一个人偏不,你越是不想说,他越要刨根问底。这个人就是歪脖。他刚加入农会,是积极分子,走路头仰得很高,像打鸣的公鸡。
歪脖问六大夫,六大夫回答仍是那句:
“我不认识庞一坤。”
歪脖提醒六大夫,说庞一坤送他和小梅回来的那天他在场,他都看见了。就是那个大雾天,六匹马,庞一坤走的时候把你们骑的两匹马也牵走了。“那马本来就是庞一坤的吧?”
六大夫不言。
歪脖循循善诱:“你是受压迫者,你应该站出来控诉庞一坤一伙的罪行。那一伙中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在逃,我们一定会抓住他的。”
六大夫不言。
歪脖说:“庞一坤已经死了,你还怕啥,有啥不能说的。”
六大夫沉默一会儿,回了一句:“我不认识他。”
歪脖又问六大夫的女人小梅,小梅也说不认识庞一坤。“真的不认识吗?”歪脖直勾勾地看着小梅。小梅被看得心里发毛,但她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认识。
歪脖去找八大夫打听。毕竟六大夫住在他家,说不定他知道一些六大夫的秘密。八大夫一句话就把他怼回去了:“你管人家的闲事干啥。”
歪脖说:“要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啥不愿说?”
八大夫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歪脖哼一声,说他会弄清楚的,没什么能瞒得过他。现在,他说话的语气比以前自信一万倍。
没多久,歪脖当上了民兵队长。他不但有枪,还有四个队员。他被工作队授予重任:斗地主,分田地。
我们村最大的地主是贾克让。他抽大烟,家都快抽败了,地也卖得差不多,只剩下两顷。他没有民愤,要不早枪毙了。他有一个儿子,叫贾容迪,大学毕业,在县里给民团司令胡为民当参谋,并成了胡为民的女婿。县城解放后,他跟着胡为民进山当土匪。乡里枪毙地主恶霸时,贾克让也被绑了。大家都以为他完了。然而他只是“陪斩”,不在枪毙名单里,虽然也被押到河滩,但没吃枪子。他吓破胆,屙了一裤裆。
歪脖以前见贾克让,低三下四,贾克让都不正眼看他。现在,反过来了,他指着鼻子训斥贾克让,贾克让像孙子一样乖乖听着。
贾克让的地被分了,房子也被分了。其中一间瓦房分给了六大夫。村里基本上都是草房,六大夫住上瓦房,令很多人羡慕,说他是因祸得福。
歪脖向工作队汇报了六大夫的情况。工作队的孔队长没当回事,他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他问歪脖:“六大夫是穷人吗?”
歪脖说:“是穷人。”
“是受压迫者吗?”
“是受压迫者。”
“他没做不利于革命的事吧?”
“没做。”
“那他就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孔队长说。
有一天,孔队长偶然走到六大夫门口,犹豫一下,进去了。六大夫诚惶诚恐,递过去凳子,请孔队长坐。
孔队长坐下,也让六大夫坐,六大夫也坐下。这是要长谈的架势。六大夫缺乏准备,很紧张,手压在大腿上。
寒暄几句,孔队长问六大夫可有困难,六大夫说没有困难,一切都是最好的,政府给分了房分了地,他很满意。孔队长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了:“有件事不知该不该问。”
六大夫知道他想问什么,说:“你瞧,我是个大夫,我没做过坏事……”
“没人说你做过坏事。”孔队长诚恳地说,“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不用勉强。”
孔队长是少有的儒雅之人,表情充满善意,眼神十分真诚,六大夫不能不对他产生信任。他说:“你是要问庞一坤吗?”
孔队长点点头。
六大夫在思忖要不要说,如果说,怎么说。
“庞一坤为什么烧你房子?”
六大夫说:“我给他看过病,没看好。”
孔队长感到奇怪:“没看好,他就烧你房子,还扬言要你命?”
六大夫沉默片刻,下了决心要吐露实情似的说:“我拐了他女人,就是小梅。”
孔队长盯着他。
六大夫看一眼孔队长,又补充道:“小梅是他抢去的。”
孔队长说:“你说的……”
六大夫说:“完全属实。”
孔队长点点头,起身要走。六大夫说他有个请求:“能不能替我保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孔队长说:“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别人知道怕啥。”
这个秘密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人们说六大夫有两下子,土匪的压寨夫人他也敢拐。也有质疑的声音,说六大夫长得那个样儿,压寨夫人会看上他?要是八大夫,还差不多。最坚决的质疑者是歪脖,他一点儿也不相信六大夫的说辞。
“拐?”歪脖说,“拿棒槌往人眼里杵,以为别人都是瞎子。漏洞也太明显了,小梅是土匪送来的,好吧?”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歪脖惦记上了六大夫,时不时往他家跑。不久,村里就有闲话了。歪脖再来时,六大夫堵在门口,不让歪脖进去。歪脖强装笑脸说:“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不请。”六大夫生硬地说。
歪脖自从当上民兵队长,还没人敢这样对他。他看到小梅在屋里,对六大夫说:“我有公务。”
“公务就在这儿说。”
歪脖看看六大夫,看看屋里的小梅,二人僵持着。
“真要这样吗?”歪脖说。
“是。”六大夫答。
歪脖冷笑一声,威胁六大夫:“知道我是谁吗?”
六大夫说:“知道。”
“知道就好,”歪脖翻着白眼说,“我手里有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里。那天他没带枪。但他是有枪的,六大夫晓得,他也知道六大夫晓得。黑狗跟着他,通常黑狗能得到一点食物。这次黑狗什么也没得到。
歪脖临走撂下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六大夫看着歪脖和黑狗走远。
小梅来到六大夫身边说:“你干吗要得罪他?”
六大夫突然变脸,厉声说:“回去!”
半小时后,歪脖又出现了。这次他带着枪,背后还跟着三个民兵,民兵也都背着枪,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绳索。黑狗跟在后面,吐着舌头。
六大夫又站到门口,堵住门。
歪脖与六大夫脸对脸,说:“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六大夫不言。
歪脖指使民兵把六大夫捆起来。
小梅说:“慢!”
她把一件棉袄给六大夫穿上。
民兵把六大夫捆起来游街,宣称他和土匪是一伙的,他与土匪头子共用一个老婆,他是漏网之鱼……
人们都从家里出来,远远地,冷冷地,看着他们。有人悄悄骂:“什么东西!”歪脖听到,指着那人问:“你骂谁?”那人说:“我骂谁谁知道。”歪脖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说清楚是骂谁,否则也捆起来游街。那人只好指指六大夫,说是骂他。其他人也纷纷骂:“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一浪高过一浪。歪脖问:“你们骂谁?”都指指六大夫,意思是我们骂他,总行吧。歪脖无话可说。人们骂得更起劲了,声音更高了。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歪脖看众怒难犯,匆匆游一圈就将六大夫放了。
六大夫回到家,滿头大汗,他脱下棉袄扔给小梅。
“热死我了。”他说。
小梅抚摸他的勒痕,问:“疼吗?”
“不疼,”他说,“幸亏有这件棉袄,明天还穿。”
游街,照例是要游三天。所以第二天六大夫早早穿上棉袄在家等着。歪脖果然又来了。意外的是,他没有带枪,后面也没有民兵跟着,只有那条黑狗跟着他。
六大夫又堵到门口。
歪脖在六大夫面前停下来,回头踢黑狗一脚。
“去!”
黑狗委屈地叫着,跑开了。
六大夫不知道歪脖要干什么。他看着歪脖,歪脖看着他。歪脖勾下头,看着脚尖,说:“昨天的事,我……有些过分,我给你道歉,请你原谅。”
六大夫说:“真是热,我可以脱下棉袄了。”
歪脖看着六大夫脱下棉袄,交给小梅。
六大夫没有看出歪脖道歉的诚意。歪脖的眼睛中没有歉意,只有应付。他感到奇怪,今天的歪脖明明和昨天的歪脖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来道歉呢?他搞不明白。
歪脖脚尖在地上画个圈。
六大夫说:“你走吧。”
歪脖转身走了。
后来六大夫得知,是孔队长听说此事,批评了歪脖,责令他登门道歉,否则就要撤他的职。歪脖怕了,这才硬着头皮来给六大夫道歉。
这之后几年,歪脖见六大夫都绕着走。
日子流水一般过着,小梅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都遗传了母亲的优点,长得很漂亮,可谓金童玉女。人们想起小梅诈死时是怀孕的,问她那个孩子呢?小梅说生下来就死了。那年月医疗条件很差,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人们听到这样的事,只会“噢”一声,表示知道了,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那几年六大夫没怎么行医。村里人看病都找八大夫,不找六大夫。外村有人找到六大夫,六大夫也大都介绍给八大夫。据说有需要出诊的或疑难杂症,六大夫才亲自去。本村人往往看到六大夫外出,看到六大夫归来,并不知道他在外面的事情。只是偶尔听外村人说起六大夫看好了某某的病,我们村的人才略知一二。
六大夫依旧显得古怪。他不怎么到饭场吃饭。夏天人们都在大白果树下乘凉,下棋,喷瞎话儿,那里也没他的身影。他在哪儿呢?他在被烧掉的房屋废墟上转悠。草房被烧后,灰烬也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原先低矮的院墙变得更低矮了。没有院门。猪在院子里拱土,鸡在草丛中刨食,偶尔还有黄鼠狼出没。
有一天,六大夫说他要建房。一穷二白,怎么建房,这不是吹牛吗?没有人相信他能把房子建起来。不过,六大夫是认真的。让人吃惊的是,他要盖的不是草房,而是瓦房,不是一间,而是三间。最终怎么样?在人们错愕的目光中,他把三间瓦房竖了起来。
这事并不像我们说得这么简单。过程相当艰辛。地基是用石头垒的,石头是六大夫一块一块从灵山上背下来的,这个过程持续了半年。土坯是六大夫请人脱的。三个人——请来的两个男人加上六大夫——挖土,和泥,加麦糠,踩泥,脱坯,整整干了三天。房梁是从老北山买的,过竹木检查站时被扣住,一条烟解决了问题。笆,是六大夫割来荆条,请人打的。瓦,有一个村庄要搬迁,六大夫得知,买了三间房的二手瓦,便宜是便宜,但路程远,拉回来费了老大劲。墙垒到一半时,被歪脖叫停了。这时候,歪脖是支书,说话没人敢不听。六大夫去找孔队长,孔队长调走了。下雨了,没有东西遮挡,墙被淋坏了。小梅去求歪脖,歪脖说:“你早来找我,就没事了,让盖不让盖,就我一句话。”歪脖看着小梅,叹口气,说:“盖吧。”六大夫又重新脱坯,再次垒墙,终于把房子竖起来了。住进新房的第一个夜晚,六大夫和小梅喝了点酒,又哭又笑。
小梅洗尽铅华,穿上宽大的灰布衣服,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村妇。尽管如此,还是能透出几分妩媚。
她喜欢养花。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本木本都有。兰花、月季、牡丹、芍药、指甲花、百日红、梅花、丁香花、夹竹桃、栀子花、连翘、玫瑰、百合花,等等。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尤其是春天,满院花开,紫的,粉的,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煞是好看,蜜蜂和蝴蝶来了,在花丛中流连。小梅养了一只小花猫,在花丛中蹦跳。小孩们一放学就到六大夫家院子里看花。女孩特别喜欢指甲花。小梅允许她们用指甲花包指甲,看谁的指甲染得好看。有人想养花,向小梅讨要,小梅来者不拒,都免费奉送。可是没有几个人能养得好,往往是养着养着花就蔫了。
大炼钢铁时,在歪脖的带领下,村民把村里的树都砍了。村子变得光秃秃的,像一个人没穿衣服。村东头有棵大白果树,据说有几百年的树龄,在十几里外都能看到树冠。这棵树是我们村子的灵魂,老人们说早成精了。关于这棵树有许多传说,人们遇到难事就在树下烧纸,敬拜这棵树,希望得到保佑。别的树砍光了,只剩下这一棵,村民希望保住这棵树。歪脖说大炼钢铁,这棵树必须砍,谁要拦挡谁就是反革命。民兵背着枪,准备抓人。六大夫说:“砍了这棵树,全村人都要倒霉。”歪脖指着六大夫说:“抓起来!”
六大夫被抓去游街。
歪脖吩咐人们砍树,没人行动。他说记双倍工分,终于有两个小青年动手砍树。大树的树干坚硬似铁,斧子砍下去,只是一道印子。反复砍,才砍出一个口子。
八大夫第二天一大早来到大树下,给大树作揖。他对人们说,他做了个梦,梦到树精找他看病,说是腿受伤了,让他给包扎一下,我看树精腿上有道小伤口,用碘酒消毒后,用白纱布给包扎起来……他留个心眼,系了个蝴蝶结……天亮后,他来看看,蝴蝶结还在。他对人们说:“树精说他会报复的。”
歪脖再要砍树时,一个男劳力也找不到,他说谁砍树奖励三倍工分,还是没人响应。歪脖破口大骂一阵,自己操起斧子砍起来。
他爹劝他别砍了,他不听。他爹说:“你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头。”
歪脖摸摸头,他摸到几个疙瘩,吓一跳。一照镜子,他恨恨地骂道:“不就是头上长疮吗,老子不怕。”说是这样说,他终于沒敢再去砍白果树。白果树保留下来了,至今犹在,仍是我们村的标志。
歪脖是支书,看病就不能在村里看,要到乡卫生院看,那才符合他的身份。卫生院给他开四环素,吃得牙全黄了,头上的包却越来越多。且一个个溃烂,恶臭难闻,人们见他都躲得远远的。他为了维护形象,无论冬夏,常常戴一顶长檐帽。
歪脖头上长疮之后,性情大变。原来还多少有点人味,现在是铁石心肠,六亲不认。
六大夫私下里对八大夫说,他能治好歪脖头上的疮。
八大夫说:“他找你看病了吗?”
“没有。”
“他也没找我。”八大夫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信任你,也不信任我。”
“无所谓,我不在乎。”
八大夫说:“他捆你游街,你还要给他看病?”
“他臭烘烘的,也有碍观瞻,我受不了。”
“你呀……”八大夫说。
过几天,六大夫再次见到八大夫,叹息一声。他对歪脖说了治毒疮的方子,歪脖把他臭骂一顿。
八大夫哈哈一笑,说:“幸亏他没听你的。”
“听我的,疮就治好了。”
“那样更糟。”八大夫说,“那就不是骂一顿的事了。”
后来,歪脖被“拔钉子”了。那时是集体大食堂,有些基层干部多吃多占,侵害了集体和村民的利益,他们是“钉子”,要把他们拔掉。歪脖被绳捆索绑送到县里,说是要法办。县里关押二百多名大队干部。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度过两个月的难熬时光,又被释放了。歪脖回到村里,继续当支书。
不知道是歪脖想通了,还是听了别人的劝说,回来后,他就找到六大夫,让六大夫给他治头上的恶疮。六大夫被歪脖游过两次街,心有余悸。他说:“你信我能治好你吗?”
歪脖盯着六大夫好一会儿,说:“信。”
“你以前不信。”
“现在信。”
六大夫让歪脖去弄一抔母猪屎来。往年村里不缺猪,可现在一头也没有,更不要说母猪。歪脖想起公社养猪场,那里应该有。他来到公社养猪场,向场长李大炮討要一抔刚拉的母猪屎。李大炮问他干什么,他说往头上糊,治疮。
李大炮说:“开玩笑的吧,这你也信?”
歪脖说:“病急乱投医,不试试怎么知道。”
正好有一头母猪拉屎,好大一抔,热气腾腾,臭不可闻。歪脖捏着鼻子将猪屎铲进筐子里,筐子里面垫着荷叶。
李大炮问:“谁的主意?”
“六大夫。”
李大炮笑得嘎嘎的,把树上一群麻雀吓得飞走了。“没听说他手上带炮子,看一个死一个吗?”他指着歪脖说,“你行,敢找他看!”
这话让歪脖心里腻歪。他批斗过六大夫,莫非六大夫想害他?他要把猪屎扔掉,转念一想,六大夫要是敢害他,就逼他把猪屎吃下去,吃得连个渣儿都不剩。
歪脖捏着鼻子回去,把装猪屎的筐子放到六大夫面前,黑着脸说:“你要给我治不好,有你好看。”
六大夫在院外用石头支个简易灶,放上瓦片,点上火,用木片把猪屎铲到瓦片上,慢慢焙干。
猪屎本来就很臭,经火烘焙,简直是臭气熏天,引得藏在各个角落的苍蝇倾巢出动,漫天飞舞。许多小孩又想看又怕臭,远远地捏着鼻子偷看。
八大夫闻到臭味,从屋里出来,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叹息一声,说了一个字:“傻。”
六大夫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一抔猪屎焙干。他将焙干的猪屎用水搅拌,调成糊糊,示意歪脖蹲下。
“你记住,我说话可不是放屁。治不好,有你好看。”歪脖说。
“蹲下。”六大夫说。
歪脖犹犹豫豫蹲下,冲一群孩子吼道:“滚!”
孩子们一哄而散。
六大夫摘掉歪脖的帽子,用木片把猪屎糊到歪脖头上,糊了厚厚一层。
“一个时辰不要动它。”六大夫说。
“它要掉了呢?”
“明天再糊,连糊三天。”
三天后,歪脖头上的恶疮消失了,代之以新鲜的肉芽,又过几天,彻底好了。
你们晓得歪脖怎么报答六大夫的吗?他送六大夫八尺布票、五斤粮票、一斤糖票。
歪脖前脚刚走,八大夫后脚进门。他看到桌上的布票、粮票、糖票,说:“一抔猪屎换的?”
六大夫皱着眉,不吭声。
八大夫说:“三年恶疮,一朝治好,了不起!”
“你别笑话我。”
“我笑话你什么?”
“我该给他治吗?”
“你认为呢?”
六大夫说:“我不确定。”
八大夫说:“他受了三年罪,积聚了三年怨气,这怨气往哪儿撒?”
六大夫说:“我不明白,要往我身上撒吗?”
八大夫说:“君子记德,小人记怨。”
事情发展果如八大夫所言。没多久,六大夫两口子被打成坏分子,一有运动就把他们拉出去挂上牌子批斗,牌子上写着“坏分子某某某”,打个大大的叉。
六大夫两口子怎么就成了坏分子呢?当然是歪脖干的。
说来话长,当年“空棺下葬”的事早已成为传说,随风而逝,不再有人提起。现在,歪脖内联外调,竟然把这桩秘密给揭开了。歪脖说,小梅是土匪头子庞一坤的小老婆,土匪头子不会生育,与六大夫达成协议,六大夫带走小梅,待小梅怀孕生产后再将小梅和婴儿还给他。小梅怀孕后,事情起了变化。她对六大夫说出实情:庞一坤没打算让他活着。于是就有了前面说的小梅诈死、空棺出殡、六大夫销声匿迹那一幕。六大夫领着小梅躲到开封,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这个男孩呢?据说三岁时在街上玩耍被人贩子拐走了。
且不说故事是真是假,单凭这件事,怎么就把六大夫两口子都划为坏分子了呢?歪脖说:“他们和土匪庞一坤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有证据吗?歪脖说有。他说他找到了庞一坤的同伙,就是那个留长发的人,名字就叫王长发,烧六大夫的草房就是他点的火。抓捕庞一坤团伙时,他漏网了,隐名埋姓躲在四川郫县。他在那里娶妻生子,过得还算安稳。起初,他很谨慎,编了一套谎话,把自己说成是孤儿,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几次运动,他都安然渡过,没人找他麻烦。时间一久,他有些麻痹大意,一次酒后,吹牛说他干过刀口舔血的勾当。酒醒后,他很后悔,不该喝那么多酒,也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该丢下老婆孩子溜之大吉。俗话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他果然被人举报了。公安来抓他时,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归案后,他将罪行都推到庞一坤身上,自己则是误入歧途,反正死无对证。最后,他被判了十年徒刑。他最怕的是枪毙,在法庭上听到判决,很是庆幸。法官问他上诉吗?他说不上诉。
歪脖在监狱里找到王长发,询问庞一坤和六大夫的过节。王长发怕抖搂出来的事多,加长他的刑期,不肯说。狱警反复做工作,他才讲了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狱警不相信有这么荒唐的事,说他是吃荆条屙箩头——编的。王长发赌咒发誓,有半句假话天打雷霹。歪脖不管真假,他要王长发签字画押。有这张签字画押的纸,六大夫就跑不了。
六大夫归入“地富反坏右”后,并不见他沮丧。有人甚至还看到他偷偷笑过。这太不可思议了。六大夫平常都很少笑,打成“坏分子”为什么会笑呢,莫不是精神受到刺激,有些失常?
六大夫对歪脖的态度也是180度的转变。以前,他对歪脖敬而远之,现在,他见到歪脖就往跟前凑。歪脖走哪儿,他就跟哪儿,歪脖走,他也走,歪脖停,他也停,像是粘上了。歪脖威胁要把他捆起来游街,也没吓倒他。
歪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我想知道那个土匪关在哪里。”
歪脖不告诉,说这是机密。歪脖又说:“你找他干吗,想翻案吗?”
“不是。”六大夫说,“有别的事。”
歪脖问他别的什么事,他却不说,只是追问王长发的所在。
“我不会告诉你。”歪脖说,“你爱怎么跟就怎么跟。”
六大夫跟了三天,一無所获。他想到孔队长。“如果孔队长在就好了,”他想,“孔队长会告诉他。”
七八年后,六大夫听说王长发出狱了。出狱后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六大夫在三省交界处的三岔路口设一茶摊,免费给往来行人提供茶水,趁人们喝茶休息时打听长发。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他打听到了:长发住在一个小山村里。
六大夫立即赶往那个村子。接近村子时,他捡了块石头装进口袋,又捡了一根木棍拎在手里。他在村边大树下看到一个人坐在椅子里,眼斜嘴歪。即使不是大夫,也晓得这是中风后遗症。那人也看到他。他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又返回来,站到那人面前,端详着。眼前的人头发稀疏,像一丛乱草。他说:“你是王长发?”
那人翻起眼看着他,嘴角流下口水。六大夫确定了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你是王长发!”六大夫说,“你认识我吗?”
那人摇头。
“我是六大夫,你去过我家,烧了我的房子,还记得吗?”
那人嘴角抽搐一下。
“你去过开封,我在开封街上见过你,就在那天,我儿子丢了。”六大夫说,“是你干的吧?”
六大夫其实并不确定他那天见过王长发,他只看到一个背影,当时觉得似曾相识。儿子丢了之后,他反复回想,才悚然一惊,觉得是他。他并不能断定是他偷走儿子的,但他认为世上没有什么巧合,所有巧合都事出有因。他相信王长发一定与他儿子丢失有关。多年来,这个念头在头脑里生根了,日久天长,就被他当成了事实。他必须要找到王长发。
王长发听了他的话,没有回应。
两个人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
六大夫原本猜想王长发会否认,不管他干了没有,他都会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面对否定的答案,他将无所作为。可是王长发却没有反应,既没有认,也没有不认。六大夫在漫长的沉默里犹豫不决,报仇和不报仇也都同时变得既有必要,也无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六大夫扔掉手中的棍子,在颓唐中准备离去。这时王长发冲他点了点头。六大夫便又站住了脚步。
“你是说,你去过开封?”六大夫追问。
王长发点头。
“我的儿子丢了,也是你干的?”六大夫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竭力保持语调平稳,以免影响王长发的回答。
王长发又点点头。
六大夫真想冲上去把他掐死。这时候周围也没人,仿佛是上天给他提供机会,让他报仇雪恨。他看到从自己身体中分离出来一个人,一个愤怒的孔武有力的人,坚定地上前一步,伸出铁钳般的双手,搦住王长发的脖子,王长发的眼睛鼓出来,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声音……六大夫摇摇头,甩掉想象,询问孩子的下落。他的声音颤抖了,巨大的不可知像一个深渊,他不敢凝视,害怕掉进去。
王长发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是心肠冷漠,还是中风让他无法在脸上呈现表情,只是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把孩子卖给了驻马店一个货郎。”
“驻马店哪里?”
王长发摇头:“不知道。”
“货郎叫什么?”
王长发又摇头。
“货郎长什么样?”
“是个背锅,个子不高,瘦,年龄大约四五十岁。”
六大夫陷入绝望。他在绝望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卖了多少钱?”
王长发伸出一个巴掌:“五块大洋。”
六大夫把口袋里的石头掏出来。王长发看着他。他把石头在手里掂了掂,扔掉了。
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六大夫就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他总在外面游荡,给人看病,差不多算是游医。他看的病都稀奇古怪,所以他的名声也有着可疑的味道。据说有一个人正在变成蛤蟆,脖子越来越粗,像一面鼓,叫声也像蛤蟆,呱呱的,走路也有些不正常,但还没像蛤蟆那样跳跃。六大夫把他治好了。还有一个人快变成牛了,头上长出两个角,医院说是骨癌,只能锯掉,但锯掉还会长。六大夫也把他治好了。还有一个人说自己肚里有条蛇,医生说他是精神病,他肚里根本没蛇,那人很痛苦,一天天瘦下去,快要死了。也是六大夫把他治好的,他吐出了肚里的蛇。诸如此类。六大夫采用的手法我也听说过,但不是亲见,又没有验证,就不在这里详述了。
我管六大夫的妻子小梅叫六奶奶。我记事的时候,她还不到六十岁,已是满头银发。她脸上没有多少皱纹,是一个漂亮的奶奶。我和小伙伴们常去她院里看花,她有时会给我们瓜子或枣子吃。她的手小巧白皙,很好看。她的笑温暖和善,让你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一刻不闲着,总是在莳弄她的花,松土,施肥,浇水,剪枝,等等。她的花也报答她,对她笑,妩媚地看着她。
她和村里所有的奶奶都不一样,她像是外星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六大夫当游医是为了寻找他丢失的大儿子。他大儿子丢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找回来呢。六大夫也没告诉家人,家人会说他疯了。
不久,恢复了高考,六大夫的两个孩子同时考上了大学,而且都学医。大学生,头上是有光环的,一家同时出两个大学生,轰动一时。我那时刚上小学,对他们羡慕得不得了。六大夫送两个孩子上学后,就又出门了,继续去驻马店寻找他那个丢失多年的大儿子。
没有人觉得他能找到,有人说这是大海捞针,六大夫说大海里只要有针,早晚能捞到。谁的规劝他也听不进去。老婆和孩子们都想劝他放弃,往往是刚张嘴就被他堵了回去。他让他们别管他。他的语气生硬得像一块铁。
让人惊讶的是,六大夫真找到了他大儿子,并把大儿子背了回来。只不过,他大儿子早已是一堆枯骨。尸骨装在一个包袱里。他在皂角树下将他大儿子的尸骨重新拼成一个完整的人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副人的骨头架子,既好奇又震撼:人的骨头原来是这样的!
很多人围观。歪脖也在其中,他还带着黑狗。不过这只黑狗已不是多年前那只了,那只早死了;之后,他又养一只黑狗,也死了,这是第三只。他喜欢黑狗。这时歪脖已经不是支书了。他不再趾高气扬,看上去矮了半截。人们都不愿理睬他。只有那只黑狗不嫌弃他,与他相依为命。
六大夫说他大儿子死于六〇年,死时只有十二岁,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个子也不高。他管他大儿子叫大宝。
六大夫在树阴下铺一个床单。他往骨头和床单上洒了一碗黄酒。他戴着白手套,不让其他人帮忙,除了八大夫。八大夫也戴着白手套。
八大夫从包袱里往外拿骨头,六大夫负责摆放。六奶奶在旁边看着,偶尔提醒这个一句提醒那个一句。这是一项严肃认真的工作,他们神情肃穆。
最一目了然的是头骨。先把头骨摆好,然后按照由上到下的次序依次摆放。大的骨头一看就知道怎么摆,比如胸骨、肋骨、肱骨、尺骨、髋骨、大腿骨、胫骨等等,那一堆小骨头要摆对位置可不容易。六大夫拿着一本有图解的书,与八大夫一起研究每一块骨头叫什么名字,应该摆在哪个地方,一丝不苟。我第一次知道人有那么多骨头,也第一次知道每个部位的骨头都有名字。最后,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各就其位。尽管已是一堆白骨,还是有味道。一股难以说清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蝉在树上嘶叫,苍蝇在头顶嗡鸣,人们心头飘荡着一点若有若无的不安。我想象一个小孩躺在那里,他的血肉瞬间消失,变成了我们眼前这个样子。他睡着了,梦到自己变成一副白骨;我们看到的是他的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象。那时我还无法把白骨和死亡联系到一起。
一个白色的棺材摆放在尸骨旁边。六大夫和八大夫小心翼翼地抓住床單的四个角,将尸骨抬起来,连床单一起放进棺材里。这个过程中,他们辛辛苦苦拼凑起来的骨架又乱了。可是,他们已不在意,并没在棺材里将尸骨重新复位。六奶奶往棺材里放几件衣服。然后,几个抓钉砸进去,将棺材盖封死。
黄昏时几个男人将棺材抬到墓地。
墓穴已经挖好,就在当年埋空棺的下手偏东边的位置。落棺后,准备填土时,六奶奶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要跳进墓穴随她儿子一起去,被人拉住了。六大夫也落泪了。他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挥挥手,叫人们填土。一锨锨土填进去,一会儿就将棺材盖住了,再一会儿,一个新坟就隆起来。
六大夫在坟前烧纸,然后跪下说:“儿啊,先死为大,爹给你磕个头吧。”他嘭嘭嘭磕三个头,额头上沾了一些泥土,他用手擦掉。
六大夫上大学的一双儿女没有参加这次葬礼,据说他们在实习。
之后,六大夫成了非常有名的骨科大夫,声名远播,外省的人都来找他看病。外面传得神乎其神,说他长着一双透视眼,能隔着皮肉看到人的骨骼,哪里错位,哪里扭伤,甚至哪里断了,他都一目了然,小的毛病,他一摸一捏一推一抻就好了。断骨之类,他给复位上夹板,月儿四十也就痊愈了。再也没人提六大夫当年那句广为流传的话了:“我手上带炮子
儿,看一个死一个。”
六大夫的儿子女儿参加工作后,在城里安家,要接他们老两口进城,他们不去。他们喜欢农村。
六大夫是2019年10月去世的,他的后事办得很风光。六奶奶把院里的菊花都剪了,每个来吊唁的,她都给他们一枝花,让他们把花放到棺材上。于是,吊唁的程序就变成了上香,烧纸,献花,颇有点中西结合的味道。六大夫下葬之后,菊花摆满了坟头。
一个月后,六奶奶也去世了。她的后事也办得很风光,参加葬礼的人跟六大夫一样多。小村的日子平淡得像白水,他们夫妻是唯一的传奇,大家望着他们合葬的坟墓,无不感慨,仿佛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