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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喀则文化的百科全书

2023-05-30张宗刚李美皆

百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西藏

张宗刚 李美皆

内容提要:“西藏”这一文化符号,在“后真相时代”所遭遇的误读是非常明显的。文化散文作家平措扎西的《寻迹》,作为一部“后真相时代”的日喀则文化“寻迹”之书,集历史担当、文化传承、现世关怀于一体,兼具学术价值与史料价值,体现出知识分子的文化担当。它是对藏地丰富文化的致敬,更是对故乡日喀则的地域文化的一次“深扎”,堪称日喀则文化的百科全书。

关键词:后真相时代 西藏 平措扎西 《寻迹》

“后真相”(post-truth),2016年被《牛津英语词典》评为“年度词汇”,意指“相对于情感及个人信念,客观事实对形成民意只有相对小的影响”。a所谓“后真相”,并非真相已不存在,而是真相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简单说,就是“情感对舆论的影响力超过事实”b。“流量为王”的网络时代,太多资讯在刻意迎合人们的情感需求和价值判断,引导人们远离那些不符合自己想象的真相,人类因而进入了“后真相时代”。“后真相时代”的文化能指与所指有时会严重不匹配,漂浮的文化能指往往只能顾及浮出水面的冰山之角,而水面之下深厚的文化所指基本被忽略,太多的“文化真相”被遮蔽。“后真相”之所以畅行无阻,主观动因在于这是一条思维捷径,符合人的认知惰性——对于某种陌生的文化,通过“后真相”来进入无疑是最佳捷径。所以,“后真相”本质上是认知对象和主体的双重狭隘化。

“西藏”这一文化符号,在“后真相时代”所遭遇的误读是非常明显的,网红化和文艺范的西藏,正在包抄世界对于西藏的认知,导致被符号化的“西藏”面目日渐脱离真实,成为一种“后真相”传说或猎奇。脱出“后真相”境遇,剥离“后真相”迷障,才能还原西藏文化的真相。只要有足够的虔诚和努力,文化的真相毕竟是有迹可循的,本文所论述的西藏文化散文家平措扎西的《寻迹》,就是一部“后真相時代”的日喀则文化“寻迹”之书。平措扎西是藏汉双语作家、骏马奖获得者,《寻迹》是他继《世俗西藏》之后的又一部文化散文力作,集历史担当、文化传承、现世关怀于一体,具有文学与文化的双重特性,是一部日喀则文化的百科全书。

《寻迹》是一部田野调查之书。平措扎西以学者型的严谨考据精神,对日喀则地区的古籍、传记、史料、宗教、寺庙、民俗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调查,使该书兼具学术价值与史料价值。

平措在《父亲山母亲河》一文中写到,他小时候听一首软绵绵的歌:和我争斗的都是疯子,就是拿石头撞磐石……c他不解其意,家人说,有一个叫旦增的夏尔巴人登上了珠峰,这歌为他而唱。d“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听到珠峰这个名字,知道那是世界高山之最,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走到她脚下。”e这段话颇令笔者吃惊,作为西藏文化的他者,我们一般都会以为,每一个西藏人都是天生对珠峰耳熟能详的,却不料平措是在这时候才以这样的方式知道珠峰的。可见,文化并不天然在血液里面,还是要去寻访而获悉的。

科技每天都在把所谓知识送到今人的鼻子底下,现在我们获得知识的本能就是去“百度”。但百度不过是现成的二传手,它不是知识的源头,而且不排除以讹传讹的可能。对于互相抄袭大同小异的东西,平措是厌倦的,他要自己去发掘源头,而非不加质疑地沿用一些现成的说法,由此,他就成了信息的源头。平措通过寻访所获得的,有的甚至是抢救性的第一手资料。平措在书中写道:早前有个段子说,“工作的事有日喀则人干,享受的事有拉萨人去做。”f是的,冷门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他这个日喀则人就去做了。这自然是要付出艰辛经历危险,但他无怨无悔,正如他在后记中写的:为了踏访山崖上的遗迹,我忍着胸闷气喘,近乎拼尽了体力,当心脏“咚咚”地警示时,我也害怕过。在近乎无人的草原上,吃着一块干硬的饼子,寻不见一户人家,讨不到一口水时,我也退缩过。当车过险路,与塌方泥石流相遇时,我也曾惊吓过。但当这一切被我定格在纸上时,我感谢这样的经历,它磨炼了我的意志,丰富了我的人生。g为写这部书,平措走完了日喀则所属的十八个县区,所以,《寻迹》也是一部由行走中产生的大文化散文。平措说:只有行走和求索,才能让文字生动起来,温暖起来。h他践行了自己所言。余秋雨之后,文化散文行走散文兴盛一时,但突破性作品不多。平措的行走没有任何文化作秀的成分,其写作态度也是极为贴地和扎实的,这让《寻迹》在同类作品中成为一部上乘之作。

鲁迅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i平措做田野调查的方式,决定了《寻迹》这本书的分量与重量。曾听人说:并非马路在哪里文明就在哪里,而是旷野在哪里文明就在哪里。对于田野调查来说,这句话是确当的。把田野调查的结果落在纸上,平措也是非常慎重的,他写:我写得很慢很慢,只敢把那些自认为参透了的内容,写在纸上,其余的大多数只能忍痛割爱。j这使他的西藏书写与外来者的文艺范的西藏书写绝然不同,这是一次非常郑重的写作。

平措并没有拿出学术化的姿态,做的却是严谨的学者之事,他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刨根究底,言之有据。《雕版上的岁月往事》中,对于那塘寺的印经院的研究,触及一个庞大的文化根系,从大藏经到大藏经的刊印史,从学经著经到经典收集整理的脉络,都是耗时费力的事情,平措没有回避困难,一一进行了考据和梳理。《降派藏医记》写道,藏医分降派和苏尔派,降派的创始人是降巴·朗杰扎桑,尽管中国的藏文典籍之多仅次于汉文,但关于朗杰扎桑和降派藏医的文字记载却很少,因此,《降派藏医记》一文的写作,平措下了极大的功夫。他广泛寻访藏医,却没有多少人了解朗杰扎桑。他又踏访朗杰扎桑的故乡昂仁,也没有多少收获。最后,他找来了朗杰扎桑的同乡、对朗杰扎桑的历史有一定研究的尼玛顿啦,二人坐在一起连续多日共同切磋,终于完整勾勒出朗杰扎桑和降派藏医的历史轮廓。《命运多舛觉囊派》一文中,平措不仅对觉囊派的核心思想时轮法作出了解释,而且对觉囊派的另一独特思想“他空见”追本溯源,后者是要花费大量心血的,但他没有避重就轻,而是不遗余力地去做。在采访觉囊派僧人时,平措听说:“过去的修行者修行到一定程度,能在两座小山坡间腾空飞行。”k为了证实这种传说的真实性,他特地在拉萨找到一位曾在觉囊寺修行的老尼姑询问,得知早年不过是尼姑们双手做翅膀状,嘴里发出咯咯的山鸡声,排队从山谷下来。“由此看来,传说中的飞行,也是表演而已。”l——他重重的付出,就是为了这个轻轻的结论。然而,这里面蕴含的是他打破“迷信”、实事求是,为历史负责,使传说不再是以讹传讹的庄重态度。《寺中飘来世俗风》一文中,平措对僧俗两界的打“阿嘎”作了对比,简而言之就是:俗人是男女相伴,有异性之间的微妙心理的传达,歌舞轻盈热烈,使劳动更加愉悦,更有情调。僧人的歌舞是为了助力或减轻疲劳,沉练浑厚。m他并不止步于一个采风者的目标任务,而是以历史学者的严肃态度,对扎什伦布寺的阿嘎舞的历史作了详尽考察。《一个人和一座城》中,关于热旦贡桑帕缘何为新建的寺院选择了普顿、萨迦、格鲁这三个教派的问题,平措请教了许多专家和僧人,都不得要领,他最终经过慎重严密的思考,大胆地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在《寻迹》的写作过程中,平措的视角是超越单一向度和身份的,他身为作家而以学者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因此,尽管《寻迹》是一本文化散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历史文化价值会越来越凸显。没有这些对祖先脚印的寻觅、对历史文化的挖掘与记载,也许后代根本不知道前人是如何生活与求索的。正因为平措以绝不含糊的学者态度寻找故乡日喀则的文化之根,《寻迹》才成为当下西藏文化视域中的一座小小的丰碑。

《寻迹》还体现出平措扎西作为西藏自治区非遗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的文化保护意识,这同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文化担当。平措对于日喀则的文化寻迹,不仅仅从文化到文化,从文字到文字,而是在注意文化保存的同时又关注着藏地民生问题。必要的时候,他还会勇于发出自己的批评。一个有良心的作家必须是勇敢无畏的,有人说平措继承了布东大师的情怀关切,此乃知人知文之论。

《降派藏医记》的写作准备过程中,平措产生了一个想法:应该建一座降派藏医博物馆,而且要建在日喀则。不久得知,已经有人在开始做了。如果没有人做,他是准备去积极推进的。《山间铃响骡队来》中写,在文化考察中他发现,朗通庄园是典型的贵族庄园,是研究封建农奴制下社会阶层形态的良好标本。当地村民向他反映,希望由国家投资,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由此带来旅游收益。“只可惜我等文人即使有心做,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我能做的,就是在这篇短文中,把村民的心愿写进来。”n他能写出来,已经体现了知识分子“位卑未敢忘忧民”的担当意识。写作过程中,他从正在养病的副县长(一位汉族女干部)处得知,经过不懈努力,相关部门已同意拨专款维修。他感到心下大慰。“一个汉族干部,这么热爱西藏、关心西藏文化,甚至,为了西藏文化的传承和发扬,透支着自己的身体。作为一名本土文化人,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之尽力呢?”o因为有同样的文化保护的自觉,他才会对一位同道者如此心怀感恩并深受感召。《藏香村的温巴戏》中,平措写:我在这篇短文里,多花笔墨写波康藏香,也希望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让波康藏香借古老村庄的名号,走得更远。p——这是对于民生的直接帮助,平措绝不因为善小而不为。波康除了藏香,还有一种称为温协的锅庄舞,非常有名,平措马上又行动起来:作为自治区非遗保护专家委员会的成员,我向他们提议,赶紧将“温协”申报自治区非遗项目。q

从进行田野调查到《寻迹》的写作,是平措的一个整体性的文化行为,他的一点一滴的现实担当,正是知识分子积极干预社会现实的行动力的鲜活体现,也是知识分子走出书斋的一个良好示范。

《寻迹》是一部情感之书,是平措献给故乡日喀则的哈达。他用了六七年的时间,来为故乡立传。他书写故乡的同时,也是在阅读故乡,因为,“她本身就是一本无人逾越的大地之书。”r他说,“我祈愿这是我毕生写下的最好一本书,成为献给生养我的故乡的最好礼物。”s平措的为文之道就是用虔心去书写,何况这样一本献给母土的书,书中的高僧大德与光辉女性身上,都有他强烈的情感投射。

《雕版上的岁月往事》中,平措这样写那塘寺:瘦小的寺孤零零,从西边遥遥相望金碧辉煌的扎什伦布寺,仿佛孩子张望母亲。t……昔日,那塘寺的法号朝着扎寺深沉而悠远地吹响普——普普(儿子),扎寺的法号向着那塘寺深情地回应着阿——妈妈。u……那塘寺的法号依然在吹,比以前更悲凉了。它向着扎寺喊孩子——扎寺的法号也深情地回应母寺那塘。v因为用情深重,平措才能用拟人化的情感方式,看到一座寺庙与其分寺之间的母子深情。对于那塘寺的衰落,平措是深怀痛惜的:一座寺院缺少了虔诚的信徒,就像炉膛缺少牛粪,旺火会逐渐熄灭。那塘寺的衰败也是如此,信徒减少,香火不旺,僧人越来越少,寺规戒律越来越松,最后,几乎变成了僧衣俗人寺。w这痛惜的背后,是平措对于那塘寺悲壮历史的深深感动。玛尼拉修是一种藏式的手传经文法,是为了避免驮运经版带来的损坏而采取的。230多年前,定日协噶尔和那塘寺之间,曾经发生过玛尼拉修的壮举。两地之間相距220公里,“平坝和山川相连,直线和弯道交错”,x手手相传,这是多么浩大的一个工程,简直难以想象。然而,他们做到了:几万人高低错落排成长龙,人手相递,他们以力量和虔诚,完成了一次文化传递。y那震撼,是历久不衰的:我数次经过这条传递之路,多次下车远望近观。在山道上、在平地上,仿佛能看到人组成的链条,他们左右转动身体,恭敬地传递经版。我顿然悟出了“玛尼拉修”一词的由来,一个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词意,瞬间找到了解释。z——这震撼的回响,不能不萦回在读者脑中,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之见证。那绵延的文化长城,传递的是信仰。藏人保护经文,就是保护自己的信仰。

平措在《寻迹》中的情感都是埋藏比较深的,唯独对于几位可钦可敬的女性,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和景仰。《贡塘往事钩沉》中,他写了一位爱憎分明、深谋远虑的大写的女人——拉仁庆措。为了报仇,她可以雷厉风行,大加杀戮。但报复并未使她品尝到胜利者的喜悦,当她看到自己所造的罪孽时,身为佛徒,悔恨万分,遂建庙修行,归隐山林。女性的大爱大恨大开大阖,在平措写来,亦有同一种快意恩仇的敞亮。《一个人和一座城》中,平措写了一位痴情而决绝的女子巴钦杰姆。巴钦杰姆是曲加热旦贡桑帕的明妃,在丈夫去世后,她的伤痛无法愈合,决意离开江孜城的宫廷,去寻找一处看不见江孜的地方。她来到日囊山沟,建造了一座孤独的房子独居。这是她表达对丈夫忠贞不渝爱情的唯一方式,她认为看不见江孜城就会忘掉伤痛。“在这个看不到江孜城的小房,她用余生固守,安抚受伤的心,连眼神都不敢瞟向丈夫所建的江孜城,直到生命终结。”对于女性爱情这般的意志力,平措内心显然有一种湿润的折服:在坚硬的历史轨迹之上,如巴钦杰姆般的痴情女子,总是让岁月显得柔情,让那些逝去的岁月,迷离得让人动容。《日喀则断章》中,平措写自己的汉族女教师李哏啦身上,简直有一种圣母的光辉润泽。李哏啦对她的藏族学生特别温柔和暖有耐心,孩子们问她的任何问题,她都不嫌幼稚,饶有兴味地解答。有一次看朝鲜电影《妯娌之间》,藏族老师们都不会念“妯娌”,也不理解,孩子们就去问李老师。平措写道:她不仅会念,还解释说兄弟俩的妻子叫做妯娌。啊,李哏啦太有才了。这闻所未闻的新词,让同学们十分佩服李哏啦的才华。这几句话,又看出平措长期从事相声小品写作的幽默才华。来自女性的浸润式的情感,平措似乎都带着一种欣喜与感恩,所以,他毫不吝惜对她们的致敬之意。

《寻迹》还是平措的一部故乡人物志,其中既有个体,又有群像。它写尽了日喀则人的文化品性与人格特质,足以成为日喀则的地标性书籍。正如人们了解南京就会想起叶兆言的《南京传》《南京人》一样,想要了解日喀则,完全可以阅读平措的《寻迹》。

《日喀则断章》中,平措把日喀则人的特质归纳为三点:勤劳、吃苦、肯干。他从正反两面分析了日喀则人的性情。日喀则人是不太会休闲享受的,“有学者曾把城市分为男性城市和女性城市。依此理论,日喀则应该是一座男性城市。”他还写了日喀则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仪式:日喀则城里,每天都在上演各种传统的,或者新造的生活仪式,演绎着当代人一辈子的人生历程。平措笔下的日喀则人的仪式是庄重的又是日常的,正如人生——各种各样仪式连缀成的人生。平措把一种平民文化之味写得平常又入骨,恰见出文化的真味。

《山谷里隆起商贸重镇》写的是罕为人知的聂拉木人。聂拉木处于中国与尼泊尔交界的一个凶险的峡谷里,地理上与世隔绝,却是一个边贸重镇。平措从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向度,考察了聂拉木人的性情:“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商业文化,造就了聂拉木人鲜明的个性。他们生活在一个狭长的山谷,常年和异域民族交往,不同语言、不同习俗、不同生活方式,造就了他们包容的性格。”“走多了凶险的山路,也教会了聂拉木人心存乐观。他们每次出行,都要背一袋尼泊尔人喜欢的豌豆,本来是用来换回大米,但终究抵挡不住巴热比斯米酒的诱惑,‘能喝上巴热比斯的酒,卸下背上的豌豆也无悔。这是他们往日生活的写照。”平措写活了聂拉木人的性格,写出了聂拉木的地域魅力,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中,看到这样的聂拉木和聂拉木人,读者想必是会心向往之的。

平措笔下的一些个体,无论伟大与平凡,均是鲜活站立。《被遗忘的波绒》中的波绒齐奔智慧幽默,是一个阿凡提式的人物。《寻找阿古顿巴》中的阿古顿巴可谓日喀则的阿凡提。《旷世智者布东确列南杰》中,平措从大处写尽了布东大师的超尘与非凡,然而小处的细节更令人过目不忘:布东大师临终前对近侍说,我今天走了,明天早上就将遗体火化,四散的烟火对众生有益。懂得从细小处见伟大,这是一个作家的有心,因为,越是惠及小处,越是看出慈悲之大。平措特地写到,布东大师还创立了藏传佛教中唯一的女性活佛多吉帕姆世系。女性读者想必对此会更敏感,对于男性的创造者和书写者之文化胸怀的包容阔达,涌起默然于心的感动。

《寻迹》在文学性上亦有特色。它以非虚构打底,又有虚构作为滋养和丰满填充。因为,“有关藏地的历史文化书籍,看似丰富多样,但支离破碎,刚性的主干居多,缺乏生动的细节。”所以,“文化散文的写作手法……历史人物、事件、时间真实的前提下,人物的行为有艺术化的补充和完善。”平措有意识的非虚构补充,正是《寻迹》文学性的重要保证,否则,它将是史料的干硬叠加。

《寻迹》的艺术特色突出表现在民间语言的采撷运用上。它蕴含着即将失传的日喀则民间口语的琥珀,使许多民间语言得以封存和传承。平措在《寻迹》后记中写:故乡是什么?……是给你区别于其他人语调的地方。平措对于故乡的感悟,首先就是语言和腔调,这是故乡有别于异乡的最直感的地方。

同样是问候和打招呼,日喀则人和陈塘人就是既微妙又各有千秋的。《日喀则断章》中,平措写:老日喀则人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独特。两人相见,总会礼貌地手掌向上,来一句“啦突其”(谢谢)。如果不是当地人,初听此言,一定莫名其妙,心里忍不住嘀咕:“我没给你什么东西,也没帮你什么忙,谢什么呀?”言语内涵,只有地道的日喀则人才明白,他要谢谢的是,你让他见到了安然无恙的你,让他得到了最大的安慰。这句问候语所深藏的境界,非一般人所能达到。平措捕捉到的这句在当地习焉不察的问候语,就是笃信佛教的藏地人民感恩心态的窥斑见豹的体现,普世大爱,化作了一句简单的问候语。《万紫千红陈塘美》中,平措写,在陈塘,遇见老年人时:他们都会以浓重陈塘方言对你说:“哎!突然见到了。”这句话让人莫名其妙。寒暄几句,转身告别时,又会来一句“小心侦看哟”,更是让人一头雾水。与老者相谈,才知其中深意,过去的陈塘人生活在深山茂林,放牧砍柴摘果很难遇上人,一旦遇上,都会用前一句来表达惊喜,后一句则是指在深山茂林要注意安全,不要遇上野兽泥石流等。后来就演变成了亲切的问候语,尽管那种生产生活方式已经不再,文化一旦形成,就有其稳定性。平措作为一个走出故乡进入城市、接受城市文明熏染的现代人,再去回看古老土地上的某些细节,更能发现其文化上的微言大义。汉人曾把“吃了吗”当作“你好”这样的问候语来使用,因为,在历史上吃饭曾经是一个大问题,所以,逢人问一句“吃了吗”,体现的是至高无上的关怀。同样,在人迹罕至极不安全的深山老林里,见到作为同类的人是巨大的欣喜,小心观察保障安全是重要的问题,所以,陈塘人才会那样打招呼,他们把最重要的放在首位,其实都是至上心意的不自觉流露,都是古道热肠的自然体现。

藏地的谚语打油诗等经常蕴含着极高的智慧和幽默感,《寻迹》中不乏这样的语句。《被遗忘的波绒》中,波绒齐奔说,听说噶厦官员的腰骨需要砸。这句话是巧妙地讽刺官员要人送礼,富含阿凡提式的机智幽默。《神化的农家女》中,平措写自己为了搜集传说中的朗萨姑娘的故事而寻游朗萨故里,但搜集并不顺利,最终,在甜茶馆,“老人们怜我‘背空水桶回家”——即不忍他空手而归,才开始为他讲述。这样的话语带着朴拙的原始的意味,令人感到亲切。《循着岁月的路径》中,平措记录了仁增旺扎的打油诗:鲁曲的羊群如白云,坚赞的袍衣如碎石,或许羊儿不长毛,或许婆娘没长指。这样的讥讽是俏皮中又带着喜感和善意,促人向好,绝不同于一般尖刻的嘲讽的效果。以前制作法器是尼泊尔人的绝活,当藏地学徒跟尼泊尔匠人学来了技艺,藏地就有了自己的匠人,尼泊尔匠人失宠了,他们只有哀叹道:“我们的手被偷了。”匠人的技艺都在一双手上,匠人之可贵惟在一双手,所以,当技艺不再成为他们独有的看家本领时,他们不是说技艺被人学去了,而是直指核心地说“手被偷了”,语意的表达多么传神到位。《降派藏医记》中写,朗杰扎桑的女儿和弟弟相继过世,正应了那句俗语:该死时,医生的爹也会死,该丢时,算师的牛也会丢。朗杰扎桑懂医术、会占卜,这句话仿佛就是说他的命运。——是的,这虽是一句俗语,却表达了很高的生命觉悟,使我们在民间看到语言的力量。

西藏人用极为简单的物质,创造了极为丰富的文化,以典籍为例,中国的藏文典籍仅次于汉文。然而,如何走向世界?是西藏文化面临的一个问题。神秘的异文化特色,往往容易掉进表演性的伪文化陷阱,从而形成对文化本身的损伤。当真实的西藏与传说中的西藏无法分层,就会固化为一个西藏文化上的刻板印象。没有文化根基的“朝圣”或猎奇,其实也是一种“东方主义”。文化认同是双向的,他者走进藏地的方式,就是西藏走向世界的方式。西藏需要以在地性的本真面貌而非符号化的猎奇对象走向世界。要打破猎奇性的文化迷障,就必须有西藏自己的“文本”。否则,就连自己的后代,可能都不知道前人是怎么生活的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平措扎西的《寻迹》弥足珍贵。它是对藏地丰富文化的致敬,更是对故乡日喀则的地域文化的一次“深扎”。在“深扎”被当作一个时代使命来广泛践行时,平措以赤子的自觉,对故乡进行了一次没有“深扎”任务的“深扎”,其出发点是可敬的,其成果是可观的,《寻迹》因而成为一部值得致敬的“大散文”。

注释:

ab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8新闻学的真题解析 - 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33003897

cdefghjklmnopqrstuvwxyz平措扎西:《寻迹》,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439页,第439页,第439页,第96页,第468页,第468页,第468页,第300页,第300页,第167页,第410页,第411页,第64页,第66页,第467页,第466页,第3页,第3—4页,第14页,第13—14页,第15页,第15页,第15页,第134页,第135页,第114—115页,第94页,第102页,第102页,第420页,第420页,第339页,第468页,第468页,第466页,第96页,第160页,第447页,第232页,第76页,第82页,第26页。

i鲁迅:《而已集·革命文学》,見《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44页。

(作者单位: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 空军指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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