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和柳宗元不是挚友
2023-05-30郭新庆
郭新庆
历史有时候挺有意思,同一时期会有成双成对的耀世明星出现,或为对手,或为仇敌,或为师友。韩愈和柳宗元是唐代为文的双雄,他们的文章代表那个时代的最高峰,是后来没人能企及的。柳宗元一生许多事都与韩愈相关,从青年参政到遭贬至死,一直有韩愈的影子相伴着,两人还一起成就了唐代的古文运动。为此,历来研究韩柳的人都把两人说成是挚友,其实不然,两人只是终生相好的朋友罢了。说到韩愈和柳宗元的友谊,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说:“盖韩柳虽以文章互相推重,其出处固不同。臭味亦非投契。”古代“臭味”二字不似现代用于贬义,而是指气味,是说同类东西气味相同,引申为气味相投的同类人。细品韩柳为文、思想和为人行径,章学诚说的不无道理。韩柳是性情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不一样的为官之路
韩愈从小没了父母,是由兄嫂带大的。韩愈科举和为官之路又非常不顺畅,许多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加之恶劣的官场环境,要生存有时只能不择手段。早年韩愈为求官职,曾亲自到光范门下跪,三次作《上宰相书》,卑躬屈膝,乞求垂怜,为此遭世人诟病。贞元十八年(802),韩愈作《上李尚书书》向工部侍郎京兆尹李实乞援。李实是皇族、恶吏。为了求官,韩愈颠倒黑白,向其献媚。可他做了监察御史后,又与人联合上书揭露李实隐匿旱灾的恶行,结果因得罪李实被贬为阳山令。为了巴结宦官,韩愈曾作《送汴州监军俱文珍序》,这里说的俱文珍是永贞革新时围剿革新派的宦官头子。柳宗元、刘禹锡早年与韩愈同在御史台为官,应深知其人。永贞革新时,王叔文等人主政伊始就贬李实,召回陆贽等人;时正用人之际,却没有起用韩愈,应不是没有缘由的。后来宪宗继位,韩愈遇赦后迁职江陵。为此事韩愈一直记恨柳宗元等人,并作诗指责柳宗元、刘禹锡,恶毒攻击革新运动,就连后来为柳宗元写墓志铭也没忘捎上一笔。柳宗元在永州贬放了十年,其冤情没见一字和韩愈说过。韩愈晚年官运显顺,他在袁州刺史离任时曾举荐八司马之一的韩泰接替他。而后吴武陵以微职向宰相裴度进言救柳宗元时,韩愈正在裴度身边为要职,但也没见他替柳宗元说一句公道话。
性情和为人不同
韩柳两人的为人性格迥异。柳宗元是性情温和的谦谦君子,他从不随意说人短长,即使困死在蛮荒之地也没见他怨天尤人地向人发声;而韩愈疾恶如仇,不平则鸣。他以道统传承人自居,又以善笔傲物,人不敢言他是非。就品行而论,柳宗元比韩愈高一等。章士钊说:“韩柳二公,在道义上东西相望,鸿沟宛然。”(章士钊《柳文指要》)虽二人性情相差如此悬殊,但并没有影响他们的交往。梳理二人的一生,韩愈长柳宗元五岁,前后一年中第,御史台一起共事。当时他们年轻气盛,交往甚欢。而后柳宗元十四年处贬地,韩愈前十年也浮沉名场,不得善处。其间他们多有文字交往,虽看法有异,可并没有交恶。古时说朋友,东汉包咸说:“同门曰朋。”郑玄《周礼注》说:“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友”字在甲骨文里,是两只同一方向的手,表示以手相助,引申为同志,也就是志趣相投的人。而“挚”字源于《诗经·周南·关雎》诗“关关雎鸠”语。雎鸠,是水边大鸟,也就是鱼鹰。毛亨传曰:“鸟挚而有别。”是说雌雄鸟情意深笃,和别的鸟表现不一样。人要是挚友应像挚鸟那样诚恳亲密无间。而韩柳之交不是如此。韩柳是一生的朋友,是古文运动的战友,但不是挚友。清代全祖望《韩柳交情论》说:“古人于论交一事,盖多有难言者。”看来他对韩柳的交情也是看不透的。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里有一段关于当时人际交往的描述,恐怕会揭开这一奥秘。韩愈说:“士穷乃见节义。”你发达了,人们酒食游戏追逐你,装模作样,强以笑语取悦你。可一旦你失势了,就反目像不認识一样,不但不伸援手,反而排挤你,落井下石。现在的人都是这样。而这些是禽兽夷狄都不忍做的事。韩愈慨叹说:“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韩愈对柳宗元的为人佩服之至,二人终生相交不移。说到性情,韩愈还有豪爽果敢的一面。他不是那种阴损的人,说话做事,快语直言,许多时候为人行事很奇特,做事勇于担当而不计后果。元和十二年(817),韩愈在辅佐裴度平淮西时,态度坚定,力主平藩。在时局万分危险的形势下,他“掷赌乾坤”,独自冒险去汴州说服藩镇韩弘助朝廷平乱,这是要冒杀头危险的。韩愈奖掖后辈,在举荐人才方面他很大度,一生做了不少这样的事。
政治取向不一样
韩愈信天命,固守封建道统说;而柳宗元看到了当时统治集团的衰败,要改变它,因而提出了与韩愈不一样的大中之道,讲利民惠民。他们的理政思想、为人处世和思维方式都不一样。宋代欧阳修说:韩柳为道不同,就像野蛮人和文明人。宋代扬韩派诬蔑柳宗元是“异端”“邪党”; 赞扬韩愈“仁义”“忠直”。黄震说:“韩文论事说理,一一明白透彻,无可指择者。”他指责柳宗元“是非多谬于圣人”,不守传统的封建道德。清代桐城派贬低柳文也是出于这些原因。他们贬低柳宗元的说辞,都是从维护封建道统出发的。在他们看来柳宗元的思想不合乎正统的儒家思想,是一种离经叛道的异端。《新刊增广百家详补注唐柳先生文》引黄唐曰:“子厚不与韩、白为徒,直节不屈,乃附叔文以求进,卒与八司马同贬。”对此抑柳派指责是“失节”,这明显是皇权思想和门阀世俗的传统思维作怪。这从反面恰恰认证了柳宗元思想和为文之道的进步性。而从另一方面看,在封建官场学柳不但得不到好处,还会招灾惹祸,当然不会为求官者所取。韩柳的文学取向也不一样。韩愈讲“文以载道”,柳宗元说“文以明道”,虽一字之差,细究起来,实不相同。韩愈是把文学作为道统的工具,对此宋代扬韩派黄震说得更明白,他说韩文是“贯道之器”。何为“贯道之器”,就是统治者的传声筒。而柳宗元是用他的文学创作彰显大中之道,宣扬“利安元元”的为民思想。
不同的贬境心态
韩愈谏佛骨,是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当时没有第二人敢做这种事,他为此被贬放到潮州。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韩愈去潮州途经蓝关时遇侄孙韩湘,他作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说:“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就诗而论,这是韩愈七律诗写得最精彩的一首,气势博大,感情悲壮,情景交融,但衰朽残年的哀伤又使诗有些气短。大壮大悲,好似不合,其实这正是韩愈真实性格的表露。诗中透出的卑下情感,历来不被人看好。潮州,属岭南道,治所海阳(今广东潮安),辖境相当于今广东平远、梅县、丰顺、普宁、惠来以东地区。韩愈正月十四日出京,自蓝田入商洛,经南阳、宜城下韶州、广州,于四月二十五日到潮州,路上走了三个多月。女儿在途中病死了。五十二岁已入衰朽之年的韩愈,此时情绪坏到了极点。他到任作《潮州刺史谢上表》,为取悦宪宗,极尽吹捧之能事,竟然劝宪宗封禅泰山。洋洋洒洒近九百字的表章,韩愈用了大量的文字向宪宗告饶,他哀求说:“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怀痛穷天,死不闭目。瞻望宸极(北极星,代之宪宗),魂神飞去。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磕头捣蒜,喊爹叫娘,其卑下不及庸人。宪宗看了韩愈的《谢上表》说:“韩愈大是爱我。”想要起用他。人面临强势,或安全受到威胁时,本能会做出示弱的反应。这往往会缓和气势,得到利益。可超出道德底线去媚势,却给韩愈留下恶名,让后人不齿。柳宗元元和十年(815)再度被放逐到柳州时,也有《柳州谢上表》,《柳集》存一百三十二字,《文苑英华》加表之首尾,也不过二百字。其例行公事而已。柳宗元梗着脖子说谢罪,宪宗再糊涂也不会看不出来。韩柳相较,伯仲自现。
历史有时是倒着的
韩愈生前一直遭人非议,他的声望是宋代时“炒”起来的。郁达夫有诗说:“江山也要文人捧。”可历史上有些东西经名人捧过后走样了。一时间韩愈成了儒道的救世主和文宗。苏轼《韩愈论》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明代著名的大文豪王世贞对此也看得很明白,他在《艺苑卮言》说:“韩退之于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有他本作市利)他语。”说这不过是趋势就利罢了。宋代诗歌远不及唐代,这与宋人迷信韩愈以文为诗有一定的原因。韩愈和柳宗元都是大儒,是史上公认的唐宋八大家之首。一个主道统说,一个守大中之道。韩文如其人,处处都充溢着一种气势。韩愈墓志铭写得非常有特色,与一般刻板之作不同,篇篇都不雷同,不但富于变化,还声情并茂,不是一般人可比的。韩文用语爽快,易懂好读,历来受世人称道。但从总体上看,论为文韩不及柳,韩愈自己也说过。韩愈傲世,少有他佩服的人,可他却赞柳文“雄深雅健”,和司马迁一样。这应是事实,也是韩愈的真心话。柳宗元是思想家,由于人生境遇的原因,为文究理深邃,用语清峻。柳宗元精通韵文,是有唐能作骚赋第一人。中国游记和寓言的文学样式是柳宗元确立的。柳宗元写的游记,如诗如画,情景交融;他的小品和寓言,用语泼辣,字透纸背,让人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这些都是后人不能企及的。清代徐经说:后世史官,用数百卷不能说清楚的事,柳宗元几句话就概括明白了。苏轼非常喜欢柳文,他在岭南时,仅仅把“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 苏轼还谆谆告诫儿孙辈要熟读柳文。吴文治说:“就文学作品来看,在文学史上不仅扬柳的人学柳,抑柳的人同样也有在某些方面接受了他的影响的。比如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他的游记散文,就明显地可以看出他与柳宗元山水游记的联系。”
时过千载,韩柳两人的影子还在历史的时空里交织着。历史就是这样奇妙,它总是留给后人无限的猜测和遐想。韩愈和柳宗元是一生交好的朋友,虽然其思想及处事理念不同,可并未影响两人的友情。古人交友及彼此的情感,今人有时可能会看不懂,可是他们流传在历史长河里的情谊还是会不断地让后人感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