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赤壁赋》的思想背景与情感体验
2023-05-30刘淑丽
刘淑丽
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苏轼被人构陷,遭遇乌台诗案,从湖州任上被捕,押入京师御史台监狱,十二月二十六日被贬为黄州团练副史。出狱后的苏轼一刻也不敢停留,于元丰三年(1080)元月一日即出发赴任,二月一日达到黄州,从此开始了四年贬谪黄州的生涯。
黄州时期是苏轼生活、思想发生巨变的关键时期,也是他创作颇为丰富的时期。他死里逃生,从遭受打击的消沉中逐渐恢复过来,曾经惊心动魄的遭遇迫使他开始深思自我与人生的意义,思考如何才能获得心灵真正的安宁与喜乐。黄州地僻多雨,生计艰难,苏轼初到黄州时并无住所,只得寓居定慧院,后在友人帮助下迁居临皋亭,在东坡垦荒,开始真正务农,并自称“东坡居士”。他说:“某见在东坡,作陂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与李公择十七首之九》)黄州当地盛产鱼蟹、橘子、柿子、芋头,春酒亦不薄,苏轼常“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自喜渐不为人识”(《与李端叔书》),逐渐融于当地,结识了一帮朋友。
黄州风光宜人,有临皋亭、承天寺、赤鼻矶,苏轼常竹杖芒鞋,往来其间;或雇一小舟,邀三五好友,纵舟月下,消磨时光。他在《书临皋亭》中说:“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他在给范镇儿子的信中说:“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与范子丰八首之八》)
这些真实而世俗的生活以及江水风月给苏轼带来了许多乐趣,也慢慢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使他逐渐从中有所觉悟,变得乐天而知命。作于元丰五年(1082)的《赤壁赋》就是这一变化的标志。
一
本赋继承了汉赋的传统,仍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开。首段前三句交代了时、地、人、事,之后便将读者引入一个梦幻虚空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明月在天,水光接天,苏轼与客乘坐小舟,如纵一苇叶,在万顷碧波上漂荡。此时的水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平静安宁的世界,是现实,未尝不是苏轼内心世界的呈现,他的心在明月下的水面上是愉悦的,没有愁苦,波澜不惊。客人中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凄美无比。感情与氛围也由乐而转为悲。进而引出了苏子的问与客的答。
苏子不知道客的洞箫声为何如此凄绝,客说出了其中的理由。他首先举出曹操的诗歌,进而引出当年赤壁之战,曹军船队前后相接千里,是何等的浩浩荡荡、气势逼人;当年破荆州、下江陵时,横槊赋诗,临江把酒,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不也全部消失不在了吗?进而,客人对比自己与苏子,都是渔樵于江渚,与鱼虾和麋鹿为伴,属于隐者,根本无法和当年的曹操相比,自然更容易消失在天地之间。自己的生命,就像朝生夕死的蜉蝣寄于天地之间一样,又像苍茫大海中的一粒粟米,渺小无比。知道生命的短暂而不可能长生,所以心生悲感和遗憾。
赋中吹洞箫的客人,据考证是苏轼的朋友—道士杨世昌。他善吹洞箫。赋中借杨世昌之口说出生命短暂、无法与日月长久共存的悲伤苦恼,实际也折射了苏轼自己心中的疑惑与不解。苏轼遂以水与月作比,阐述了变与不变、短暂与永恒、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他说,你看那水,每天都在流逝,似乎是少了,但“水”这个事物是一直存在的;月有圆也有缺,这是我们看到的,但是“月”这个事物本身并没有消长,是一直存在的。从变的角度来看,天地间的任何事物不能存在一瞬间;从不变的角度来看,万物与我都是无穷尽的,不会消失的,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解决了瞬间与永恒的关系之后,苏轼又指明了天地间物各有主的事实:不是自己的,虽一毫都不取。实际是解决了如何满足人的欲望的问题。人的各种欲求是不容易满足的,得到了还需要更多的得到,如此下去,心灵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也就永远处在痛苦和不甘中。苏轼的解决办法是在大自然中寻找满足。无论是清风还是明月,大自然中的一切,无论如何观赏,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那人的需求自然也就没有不满足的时候了。
客听完苏轼的话,心中的不惑释然,完全放下心结,情绪由悲转喜。这个“喜”不同于简单的快乐,而是心中明了、悟道之后内心真正的愉悅。
全篇情、景、理交织,在描写赤鼻矶下的水月风景之外,主要解决了如何破除迷惑,转悲为喜,解脱痛苦。苏轼的解脱痛苦之道是改变人们一味想得到的心理,转换思路、转换角度去看待人与世界的关系,摆脱局限于小我的痛苦,站在更广大宇宙中,接近生命的本质,并通过自然山水之助缓解人的焦虑与欲求,在与自然的交往中得到逍遥与超脱。
二
苏轼在赋中所表达的思想,其实是他在黄州时期思考和感悟的结果。苏轼初到黄州时,寓居在定慧院,内心是孤独犹疑的,也是无所自适的,如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所示: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里的“幽人”,实是指“孤鸿”,写孤鸿在夜深人静的月下独自往来,写它的犹疑不决、徘徊不定,写它心中有恨却没有人能够理解,写它在寂寞的沙洲上飞翔,拣尽寒枝,却没有一处是自己想落脚的地方,没有一处是理想的栖息之地的孤愁无奈、形单影只。这孤鸿与它孤单的影子恰恰是苏轼当时心境的外化,它像极了刚死里逃生的苏轼惊悸未定又孤独迷茫的精神状态。
到了这年(元丰三年)九月的重阳节,苏轼的心情稍微缓和过来了,他说“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他又说“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那个乐天的苏轼似乎又回来了。但是,苏轼的心情仍时有起伏,不免有见花落泪的伤感,如他作于元丰四年(1081)春天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咏花其实亦是自伤、自怨、自怜。而他在元丰四年(1081)重阳节作的《南乡子》中“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也仍然是驱不走颓废与忧愁。包括元丰五年(1082)二月作的《江城子》,虽然已经能感受到雨水充足、乌鹊报喜所带来的欣慰与踏实,但仍有“梦中了了醉中醒”“吾老矣,寄馀龄”的消极悲观。直到从这一年三月七日作的《定风波》中,我们才感受到苏轼的精神产生了巨大蜕变: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终于从精神与心灵的苦难中得到解脱,他不再害怕各种变故,内心犹如无风无雨亦无晴一样,多了宠辱不惊的平静与从容。从苏轼此后的词作中,也能看到其精神蜕变后的坚定、执着、自在,以及不甘屈服与妥协的心理,如:“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南歌子》),“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渔父》)。
而几乎同作于元丰五年七月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则可谓是苏轼黄州时期有关人事与自然对比在词中的集中体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经过两年多的躬耕东坡、亲近自然与当地淳朴民风的浸染,苏轼心境更阔,眼界更大,他意识到人生活在世间是短暂的,即使曾经建立多么显著的功业,即使曾经是多么叱咤风云的人物,如周瑜、诸葛亮,都会如大浪淘沙一样被淘洗干净,踪影全无,而江山与水月等自然却是永恒的,是不会随人世沧桑而被代谢掉的。这种有关人事与自然的思考与看法更为透彻地表现在他的《赤壁赋》中。
苏轼在《赤壁赋》中所体现的思想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这是人所共知的。比如,“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正是《庄子·逍遥游》中“列子御风而行”的逍遥境界;“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又受到《庄子·齐物论》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思想的影响;而“自其变者而观之……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叙述方式,也与《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类似。至于蜉蝣与沧海一粟的比喻,也与《庄子·逍遥游》中朝菌、蟪蛄的比喻类似。但是,本篇受儒家思想尤其是《周易》思想的影响,却很少有人提及。
宋代许多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都对易学有或深或浅的涉猎或研究。这是他们思考人生与精神世界的坚实理论基础。苏轼一生钻研易学,受其影响不小。他说:“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忧家有师。”(《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三)他说:“斋罢何须更临水,胸中自有洗心经。”(《赠治〈易〉僧智周》)他将《周易》看作是“可忘忧”的“洗心经”,可见《周易》在苏轼贬谪黄州期间所起到的精神治疗作用。在给文彦博的书信中也说:“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黄州上文潞公书》)并且在元丰五年写作《赤壁赋》时,已完成《东坡易传》初稿。《赤壁赋》中变与不变的思想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受了苏轼易学思想中“通二为一”思想的影响,所谓“变者两之,通者一之”,“一者,不变也”,“世之所谓变化者,未尝不出于一,而两于所在也”(《东坡易传》)。可知苏轼在《赤壁赋》中以“变”与“不变”角度来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绝非偶然,是他思想的一贯体现。
三
《赤壁赋》可挖掘的思想文化内涵很丰富,在此不必一一细说。要强调的一点是,虽然《赤壁赋》富有哲理,内涵丰富,但它又不是枯燥无味、如同嚼蜡地寄托儒道佛思想的理窟,而是作者以真实而丰富的人生感慨予以表现,在美丽的自然山水中,在人与自然美好的相遇中,以审美的方式,從美的感知与陶醉中不知不觉地体悟,完成超越痛苦、达到自然超脱的心灵历程。这是天才的苏轼的贡献,也是这篇赋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孔子提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说明在与自然的接触中,自然并不是仅仅能带给人即目之乐、声色享受,而且还可以带给人道德与智慧方面的感悟。中国古人喜欢自然山水,尤其是在遭遇打击和政治挫折时,更容易选择大自然作为逃避之所,由此涌现出许多了不起的山水田园诗人,如陶渊明、谢灵运、王绩、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等等,他们在山水自然中栖息,弥补由于仕途失意、遭受打击而带来的人生缺憾,创造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但在逃避与超脱当中,他们又背上了“沉重”而不自知的宗教与“思想”的负担。无论道家思想,还是佛教思想,在向它们靠拢的同时,有时又不免令人感到有些无力和迷茫,总有缝隙被力所不至而填满,让人产生瞬间的迷惘和无措。理与情,宗教与鲜活的生活,在某种维度上,总难以达到水乳交融,总有一块虚空,横亘在生活之中。
而苏轼,恰恰填补了这一虚空。这是由于他重视情的作用,“夫六经之道,唯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诗论》)。他将自然理趣融在了山水中,融在了人的世俗而真实的生活中,融在饮酒、笑谈、歌舞与音乐中,融在日常的烟火中,使人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乐趣,并且在与自然的亲近与交融中,接近生命的本质意义,超越痛苦,达到自然解脱。
苏轼融合诸家,在更广大更宏阔的宇宙视域里观照士人的进退与仕隐,在自然山水的荡涤之下获取灵感,进而发现生活中的乐趣,产生乐观笃定心态。这成为苏轼此后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充实、丰富了中国知识阶层的人格内涵,从而生出贞刚坚韧之气,也就是士人的风骨与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