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药方
2023-05-30朱志远
朱志远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使用无处不在的隐喻意象元素,来建构他的梦幻文本“七宝楼台”帝国。书中出现的药方,就是生动的活化石,形成了形式与内容、符号与意义之间的文本张力,预叙着十二钗人物群像的命运。《红楼梦》中有三幅完整的药方,仅出现在薛宝钗、秦可卿、林黛玉三位女主角身上,可知是曹雪芹以花、药喻人,拟诸十二钗人物命运的三次聚焦特写。而三次特写,都跟药引有关。
一、冷香丸与异香“药引”
第七回的冷香丸,是薛宝钗出场的处女秀:“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冷香丸,药理属性是医治宝钗从胎里带的热毒,文学意象则象征宝钗的冷美人气质与品性。太平闲人此处评冷香曰:“括宝钗于二字中矣。”(三家注评本)然而,隐喻既如此明显,为何学界仍呶呶不休?说明它尚有独特的美学意涵,须别作默会。
先是,冷香丸系谁配制?第七回明文说是癞头和尚“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且知此药之所以香,是有这味药引,关于其出处,甲戌本脂砚斋夹批曰:“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可见融合了药引炼制而成的冷香丸,本非人间之物,它来自太虚幻境。警幻仙子邀宝玉一游太虚幻境的见面礼就是“自采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第五回),奇香、香茗、美酒以及十二舞女、仙曲。书中明写群芳髓由“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千红一窟茶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万艳同杯酒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这些都是警幻仙子拿来给宝玉享用的,她此次接引宝玉的目的就是受荣、宁二公之灵所托,“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得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此即唐传奇《枕中记》“一枕黄粱”的叙事模式,让宝玉在梦中一一经历荣华富贵、美色功名,最后大梦初醒,回归正道。
那么,所有这些奇物、奇香、仙曲、仙女,都可视作医治宝玉痴顽的仙药。同理,冷香丸亦然,只不过医的是宝钗。冷香丸本也是集合了四时最纯洁的白花花蕊,再辅以四时当天的“天水”配置而成,与天宫仙药的炼制方法如出一辙。冷香丸作为文学意象,理应和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一样象征着十二钗全部女子的命运,不止为宝钗专有。即连药方中各花花蕊分量也都是十二,脂批曰:“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明确昭示出冷香丸的中心主题,仍是要呈现十二钗全部女子的苦命人生:碎、哭、悲。因此,冷美人也就不再是薛宝钗独有的专属象征,十二钗各各皆冷,不同凡俗,这是曹雪芹用“冷”美学意象推扬一众女子高贵品格的创作初衷与文本基调,映照着他色空、虚无的出世理念“入世冷挑红雪去”。在贾府下人们眼中,薛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反而林黛玉才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道德木乃伊”薛宝钗专有的则是热毒,毒发的时候要靠天底下最纯洁的事物集合在一起才能压制得了。这个冷热叙事设计本身就是最大的寓言。
二、暖香丸与三百六十两“银子”抑或“引子”
再观能医治林黛玉病症的暖香丸,见第二十八回林黛玉葬花之后与宝玉和解,一起到前头吃饭,王夫人見了因问:“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引出宝玉药方,脂砚斋命名为暖香丸:
宝玉笑道:“这些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够,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
紫河车、人参、何首乌、茯苓脂全是大补药,可见暖香丸的药理属性是温补养身,文学意象则象征着贾宝玉滋养着恋人知己林黛玉。从前八十回看之,有“不足之症”的林黛玉只是咳嗽,气虚,睡眠少,主要仍是心病、心结所致。
根据《红楼梦》文本的互文对称性,冷香丸有药引子—上界异香,暖香丸也有药引子,就是“三百六十两银子”。《红楼梦》字里行间隐喻遍布,作者重复了两次的“三百六十两银子”亦有其深意。此前,刚发生了全书一个高潮事件黛玉葬花,诗谶“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以风雨摧花喻恶劣现实环境,典出明戚继光《马上作》“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刀光剑影,这个特殊数字,隐喻着林黛玉的死亡叙事真相。曾扬华曾指出贾母不能尽早直接提出宝黛婚姻的苦衷:一是父母作主,祖辈很难越俎代庖,二是金玉良缘势力的存在(《贾母的烦恼》)。围绕着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金玉之争”是全书的中心线索,林黛玉的未来亦只能任由“一双富贵眼”的贾政、王夫人夫妇拿捏。“金钏之投井,晴雯之屈死,司琪之殒命,及芳官之出嫁,皆王夫人所作之孽。”(三家注评本,王希廉七十七回评)林黛玉的几个影身基本都遭到了王夫人的清理,作者对于林黛玉命运的设计类似于画家的“多重皴染法”,由又副册到副册再到正册,同样的命运结局最终也要在林黛玉身上上演。按全书行文的金玉交替、正反相接的对称叙事,下文即将转入金玉良缘一派的笔墨,这里,王夫人一句“大姑娘”刺耳已极,紧接着《葬花吟》诗后作者让贾宝玉再次说出“三百六十两银子”,暗示只有让林黛玉远离王夫人施加给她的三百六十日的重压,才能救得了她这病。周礼建官三百六十,数字上应着天道。王夫人始终没有放松对木石前盟的围剿,宝玉的药也不可能配齐—没有银子,相反薛大哥却配齐了丸药,这才是最大的反讽。
三、秦可卿的药方与“去心的建莲和红枣”引子
药方的引子,才是被人遗忘的吞舟之大鱼。就像《红楼梦》十二支曲以引子开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预示全书整体意蕴。再看第十回秦可卿的药方,亦带引子: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 白术 云苓 熟地 归身 白芍 川芎 黄芪 香附米 醋柴胡 怀山药 真阿胶 延胡索 炙甘草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曹雪芹对于“秦可卿之死”这一重要情节是经过删改再创作的。甲戌本第十三回末脂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本回出现的问诊、开药方等情节自然都是后改的,所以希望从药方来观测秦可卿人物命运结局的,尤须三思。若想对文本作出合理阐释,关键仍在药引上:去心的建莲子和红枣。
建莲和红枣在全书中出现两次,一次是这里,一次是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时,“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张新之评道:“药之映,本回所重。”专意提醒这是药品,之所以再次出现,是作者有意通过文本的重复提醒读者莫错过人名、物名等暗示线索。莲一名荷,诗词中称菡萏、芙蓉、芙蕖,果为莲蓬,籽称莲子,茎为莲藕,叶为荷叶。莲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曹雪芹故以之喻他钟爱的十二钗女子,正文出现的第一位情榜女子甄英莲就带莲字,后改名香菱,其判词说“根并荷花一茎香”,即取菱、荷共生之意,于是跟这一叙事元始有关的女子有:
以林黛玉为首,抽得的是芙蓉花签;晴雯,有《芙蓉女儿诔》;迎春,号菱洲;惜春,号藕榭;藕官(藕,荷茎)、菂官(菂,莲子)、茄官(茄,荷茎)、蕊官(莲蕊)、芳官(姓花,花香为芳,莲香)、荷花(小丫头)等等,正册的首位女子林黛玉、副册的首位女子香菱、又副册首位晴雯,赫然都在此列。此外还有男子贾蓉、蒋玉菡、柳湘莲、贾琏、香怜,影射的却是他们的妻子、恋人。第五回宝玉看到香菱的画和判词,上面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可见作者明确用“莲枯藕败”来暗示香菱的命运。而香菱又是一面镜子,作者不以“清洁好笔”写甄英莲而“必写其历遭苦难,终归薛氏”,正是缘于“一薄命无不薄命也。若但用洁笔而不用污笔,岂不是只照了书中一半人物,不成其为镜矣”(三家注评本,张评)。这就和“悲(怀)金悼玉”的金玉叙事主题一样,莲荷敘事要表达的也是对十二钗女子命运的集体写真。正如名金、玉者皆早夭,“莲枯藕败”即是与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平行的第三大复调叙事。
药引建莲子心是发苦的,惟去心才能脱却苦运,所以它是治病的药引。可秦可卿能逃出宁府“苦”劫吗?不能,正因药引缺失。由是,全书陷入悲、悼、枯、败等话语影射的女子都难逃悲惨命运,这即是第五回判词作为预叙文本的整体策略。法国文学批评家热奈特说:“提前,或时间上的预叙……三大史诗《伊利亚特》《奥德修纪》《埃涅阿斯纪》每一部都以一个提前的概要开始,这概要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托多罗夫用于荷马叙事的术语‘宿命情节的正确。”(《叙事话语》)不过,曹雪芹始终还留有慈悲,类如《金瓶梅》在末尾留了一个韩爱姐—全书为数不多的有善终之人一样,作者在批判黑暗、毁灭美给世人看从而建构其批判现实主义杰作的同时,还有对希望的理想主义想象。如果说“去心的建莲子七粒”中的数字七约指大多数红楼女子,那么红枣二枚的二就代表个别侥幸者,这大概就是大观园女子“去七留二”的生死叙事。莲荷预示衰败终局,红枣代表微弱的火红希望。这就是药引所蕴含的深层奥秘。
由于药引与全文深刻的关联和极大隐藏性,作为一种具有强调召唤力的预叙文本,尤需有一定素养的读者发掘。这也是曹雪芹对于参悟到是书“其中味”的隐藏读者的文本期待。正如藕香榭对联曰:“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曹雪芹围绕药方、药引的隐喻书写与预叙策略,终极目的仍是渲染金陵十二钗女子共同悲剧命运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