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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

2023-05-30陈鹏

清明 2023年2期
关键词:文雅老五巴金

陈鹏

下面要讲的故事是朋友的外婆讲的。她八十七岁了,来自马甸,一个当年饲养骏马的圣地,距昆明六十公里。2003年前后,马甸经改制彻底消失。这个故事是她的众多马甸故事之一。我今天原原本本讲出来只为纪念她——她今年夏天撒手走了,我帮着料理了后事(朋友父母走得更早,他在昆明就外婆一个亲人了)。当然,这种老掉牙的故事你未必喜欢,可我讲出来终归心里踏实些,毕竟我和朋友的外婆也很亲,我常去看她,也叫她外婆。如果有机会,我会为她写更多马甸故事。写它之前我问朋友意见,朋友说他没任何意见。是外婆亲口讲的他能有什么意见?只是,他说,你这么一写,人人就都知道我小时候的外号叫“小广东”了。哈哈,无妨,他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1

嗯,我要讲的故事和小广东有关,但未必全部和他有关,反正啊,这小子从小就见识过马甸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事情,谁让他从小就精力旺盛爬高上低简直像个累不垮跑不死的机灵鬼一样。

那年他八岁多,到了晚上就跟踪场办秘书段云兵,想看看他和全马甸第一号大美女齐文雅到底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两个绝对有关系。要没有关系,就没必要跟你唠唠叨叨了。夜里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一切黑魆魆得像掉进锅里,只有水塔下的家属区透出的亮光,隐约照见砾石路面亮闪闪圆溜溜的碎石头。小广东去段秘书所在场部宿舍要路过马厩拐角的实验室,那地方倒是灯光通明窗户大敞着。小广东蹑手蹑脚地凑过去,里面的气味浓得没法形容,是酒精和芳樟醇搅和的刺鼻臭味,就像臭鸡蛋味、黄磷味、阴沟味,又带点高高在上的硫磺味和马汗味。他一眼瞅见里面穿白大褂的家伙像是一个患上深夜狂想症的疯子。此人扭头冲小广东模糊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大喝一声,嘿,哪个?小广东怯生生地回答,我。那人探出头来看,随即哈哈大笑,小广东啊,你给我进来。不等他回答,此人从窗口探出身子一把将他抱进实验室。里面到处是瓶瓶罐罐、玻璃器皿和堆得高高的纸箱纸盒。此人牛高马大但身体虚胖,脸色白惨惨的,在玻璃瓶子映照下白得像鬼脸一样。他叫徐东奎,也叫徐老五,天天梦想干出一种让全马甸饲养的卡巴金不断长高(最少五十公分)的神奇药水。他说他的实验一旦成功必然震惊全世界,让马甸迎来新的春天。哦,春天,生机勃勃呀,晓得马甸什么时候建的?

我告诉你小广东,1938年,这里培育繁殖送走的大马还不是卡巴金,大多是蒙古马、朝鲜马。1958年,卡巴金才源源不断从甘肃、内蒙古运进来,它们进云南下火车沿公路一直走到马甸,几百上千匹骏马就像天神一样让你心醉神迷。你闻见它们身上的汗味、草味、臭味、香味,你觉得你只是它们身上的一只臭虫,不不,连臭虫都算不上。你会觉得人呐,又丑又难看,又笨又龌龊,比起马来算个屁,一样都不算,我们只是肮脏低级的哺乳动物罢了。马才是这个世上最顶尖的族类,高贵得不得了。它们从来不吃腐烂变质的东西,从来站着睡觉绝不躺下更不跪下,一旦躺下跪下毋宁去死。风驰电掣是它们的天职,不能跑的马还叫马?虽然有的伤明明可以治好的,但它也一心赴死,就是容不下丁点瑕疵呀!你以为骡子驴牛这些也能跑的四蹄动物能和马儿相比?根本比不了,连一根马鬃都比不了,骡子是杂种,哪来的高贵?驴也不用说了,像个笨蛋。牛嘛,慢得要死,跟风驰电掣更不沾边啦。我告诉你小广东,我这个试剂就快成功了。一旦马甸搞出全世界最大的卡巴金,而且是纯种的,马甸就发了,全世界都会跑来订货,我们只要给马打上标记,让它们都带上马甸二字,就不愁卖到伦敦、巴黎、莫斯科、纽约去,想想看呐,你想想看——小广东打断他,就算卖到那些地方,又咋样呢?那些地方需要卡巴金?徐老五一下子答不上来,支支吾吾说,你想啊,这些地方,就连这些不用打仗的地方都有马甸的马——他讲不下去了,脸憋得通红。小广东说他要走了,有急事呢。徐老五说,你去哪里,你个小毛头。小广东闷声不吭气。徐老五说,我送你吧,我送送你。他不容分说将一堆玻璃瓶子送进洗涤槽,转身拽着小广东的手进入黑夜。

几分钟后,他们在暗淡的大草棚顶洒下的弧灯光中前进,脚底响起唰啦唰啦的砾石响声。徐老五说,他有答案了,要是全世界所有大城市都跑着马甸制造的高大优雅的卡巴金,那该多壮观呐。邮递员靠卡巴金投递,警察靠卡巴金执勤,所有公交车都靠卡巴金拖拉,多牛啊!人和马互相尊重彼此合作。马是人类最好的伙伴,一个城市有很多马在跑着、工作着,那该节省多少人力。人力是什么,是资源。徐老五又说,据他观察,多年之后马肯定是地球上最稀缺的东西。你仔细想呐,一块煤炭,十个人要用它烧火做饭,是不是会为它打起架来,是不是,小广东?你能听懂吗?能,对吧,你都二年级了。就这个道理,你想,如果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代替了人力,节省了资源,那人不就解放了,只要有充足的料豆、稻草、盐巴和水给马吃,这些东西嘛,人类是从来不缺的,随时可以供应的,就算暂时供应不上,也可以花很少的钱买嘛,饲料三分钱一公斤,稻草就更便宜了,一吨才几毛钱。你想啊,就算全世界都是我们的卡巴金也花不了多少钱,对吧?到那时候人就真正解放了,不用使劲劳动了,一切都交给马了。而天天和卡巴金打交道的我们,主要是我,早早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一旦我的实验成功——徐老五激动地将小广东提溜起来,骑在他肩膀上,迎着蓝色月光大步飞奔,吓得小广东嗷嗷直叫。徐老五的演说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打住。他问小广东到底要去哪里,小广东就说他要去场部宿舍。找哪个?小国峰,他撒了谎。哦哦,小国峰我晓得。徐老五没追问他这么晚了找小国峰干吗,只是快乐地在砾石大道上像马一样撒欢飞跑。小广东忽然发现徐老五早已偏离场部宿舍了,莫名其妙跑进刘发一度骑着枣红大马进去过的后勤队小院(刘发是马队的,那年一枪打死盗马贼,成了马甸英雄,然后骑上一匹大红马跑来向我们马甸头号大美女齐文雅求婚呢,胆子真够肥的!被齐文雅狠狠地轰出去了。)小广东发现齐家两扇窗玻璃上的《大众电影》海报还像新的,刘晓庆几人一口整齐的白牙就像闸塘水干了缀满月光的微型水涡。我们到啦,晓得这里吗?不是,我不是要来这里,我要去场部宿舍——嘘嘘嘘,不要讲话,会吵醒里面人的,你这个傻蛋。我才不是傻蛋,我要去场部宿舍,你放开我。嘘嘘嘘,马上,你等我一分钟,最多三分钟。我们就站在这里,就站三分钟,好吗。我先走啦,我先走行吗?徐叔叔我认得路。不行,小广东,你就陪我一下。我听不懂你讲哪样啊。我讲的多简单呐,小子,再简单不过啦。你见过齐文雅吗?你认识她吗?当然晓得啦,哪个还不晓得大美人齐文雅。那你说说看,她是不是全马甸最好看的,就像一匹卡巴金。你是说,大白?乱讲,她比大白漂亮多了,大白只是一匹瘦瘦挺挺的马。那就是大黑啦。不不不,大黑也比不了她,连她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了呀。那你刚才还说,世界就没有比卡巴金更漂亮更高贵的物种啊。我说的是,除了齐文雅,所有人都不如一匹卡巴金。你乱说,我觉得齐文雅没有大白好看,也沒有上次刘发骑的大红好看。你才乱说,马终究是马,而世上只有一个齐文雅。哦,你就不怕刘发拿着他的枪——他敢!你个小毛头样样都晓得,样样瞒不过你……

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个大一个小,就在院子里的阴影里叽叽咕咕大半天。这一切对于小广东来说简直无聊透顶,差点要了他的小命,要不是徐老五钳子一样的大手死死攥住他,他早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而且徐老五身上汗味混杂着药水味非常难闻。小广东带着哭腔说走吧,徐叔叔,我们走吧。徐老五说好好好,马上,你不要讲话。说完他凑到窗前趴下,耳朵凑近窗玻璃上刘晓庆的脸蛋处听了几十秒钟,然后徐老五抓住他的小手向外飞奔,就像惊动了窗子里的人,即刻被逮个正着,要被齐文雅的亲爹齐物论活活打个半死。

出了院子,徐老五问小广东,晓不晓得太上老君。他说,晓得啊,被孙悟空踢翻炼丹炉那个老家伙呗。徐老五说,是,又不是。算了,你个小毛孩啥也不懂。我懂,我当然懂,你问我这个干哪样?我问你就是告诉你,太上老君晓得我在做什么,等待什么,晓得吧!不晓得,哪样意思?哎哎,你个小毛孩果然什么也不懂。我回家了,不陪你去场部宿舍了,你晓得怎么走嘛。晓得,再见!小广东撒腿就跑,担心徐老五突然变卦又抓住他。徐老五高声说,你们都给我等着,我早晚干出试剂来!早晚培育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来!他的大嗓门就像一串鞭炮砰砰地炸着。

小广东一路奔逃,没听见徐老五站在月光下反复念叨的什么……后来,当他长大成人,当他考上大学才终于明白,那时候徐老五对李聃的“信”并无同道,一个也没有。后来,马甸人在他家里找到一本《道德经》,整个儿黄透了像块敷了泥巴的破砖头,很多页码都散架了,要是当年有人发现故意举报够他喝一壶的。他把它塞在锅灶洞里,反正他从不开火,每天掏出来坐在小板凳上,坐在蜡烛光里读它。不开灯,不碰一下灯绳,直到半小时后才把电灯拉亮,在灯光铺满的小厨房里你已经找不见它的影子了。

2

嗯,那晚小广东来到场部宿舍找到段云兵的家,从一间亮灯的屋子里又能发现什么呢?——照样敞着门,照样挑灯夜读模仿关公,只不过读的是《水浒》,这个大理人精得像狐狸,一抬头瞄见小广东,厉声问他跑这来干什么,这么晚了不睡觉,你小子明天不上课啦?小广东扯谎说,他去莲花池钓青蛙然后走错了路,跑这儿来了。段云兵上下瞅他,说你和小茉莉一个班?小广东说,不是,小茉莉比他高两级呢。段云兵问他,娃娃们咋说?哪样咋说,小广东两脚刨地急着离开,又不甘心就这么撤了。段云兵说,你们咋看小茉莉的事情?她死了,淹死了。我听五年级老冯说小茉莉是被水鬼弄死的,哪个要她没事干跑去闸塘边洗手帕?段云兵不吭声,咬着嘴巴眉头紧锁,远比徐老五标致二十倍不止的脸上阴沉沉的,像电影里紧张兮兮的前线指挥员。是嘛。就是,平时从来不去,偏偏那天拎着手帕——哎!段云兵一声长叹。那我走啦。你走吧,小心看路。我走啦,真走啦。呀嘿,你小子到底跑来干哪样?贼头贼脑瞄来瞄去看哪样看?我走啦,真走啦。小广东按捺着狂烈心跳转身飞奔,耳朵里全是呼呼风声像月光释放的悲戚哭声或深夜闸塘水鬼的哀嚎。小广东一路逃窜,一身大汗地冲进家,呼哧呼哧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瓢凉水才消停了。

小茉莉那年十三岁,由她妈江若愚从昆明带来马甸投奔她的亲爹老江江心白。小茉莉来了不到一年就成了漂在闸塘上的尸首。说什么的都有啊,场办秘书段云兵难逃干系,说他为了给小茉莉插班上学,给江若愚安排工作,让小茉莉每个礼拜天去他宿舍帮他擦桌子拖地板,没干几回呢,小茉莉就跳了闸塘。马甸场部严厉处分了段云兵,发配他去马队养马,但这小子厉害,不到半年就杀回来了。江若愚回了昆明,再没回来过。一对传奇母女呀。老江江心白干脆疯了,被拉去疯人院关起来。

小广东、小云辉和小建国照他们的路子干,去找小茉莉,去问小茉莉,水底下的小茉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这么干没办法,除非姓段的一五一十讲出来。他们去了闸塘,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看不清周围和水面,也看不清马甸大门,三个小子下了大堤,水域辽阔,他们被冷飕飕湿漉漉的晚风吹得东倒西歪哆哆嗦嗦。

他们迎着对岸摇来晃去的黄花树丛呼唤小茉莉,声音由低变高,越来越响亮。长长的水草下面,娃娃们似乎看见小茉莉穿着白底黑花裙子一步步走上来了,离岸越来越近,不长不短的羊角辫子稀稀拉拉就要捅破水面。

小建国一声大喊,小茉莉,小茉莉来啦!三个娃娃连滚带爬冲上大堤朝着马甸密集的灯光奔逃。

他们在大礼堂下面正好撞见巡夜的张玉明,嗷嗷尖叫并拽着他,差点把他扑倒了。老张当然不信几个娃娃的胡话,他一面护送他们回家,一面摸了摸腰间五四牛皮枪壳,准备沿闸塘去一趟马厩。那晚小广东在家门口和小云辉、小建国分开后,调头转身去了场部宿舍。那个夜晚到处是这个小毛孩不甘心的东奔西走,可真相哪有那么容易就让你找着呢?所以我们更愿意看看马厩、闸塘、西湖海、水塔;宁愿凑近徐老五的实验室,毕竟深更半夜他还在开着灯鼓捣呢;我们宁愿看看这个疯子,把自己逼成什么样了,就为了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你心里一定晓得哪些人你喜欢,哪些人你讨厌,对吧?我们身边无非这两类人嘛。马甸人我大多喜欢,不喜欢的人自然也有。大理人段云兵算是其中一个,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已经混到马甸第一秘书了,这小子真是厉害。巡夜人老张就在大草棚门口撞见他三次。他站在路灯下,慢吞吞地问老张,有没有发现几个娃娃不太对头?老张喔一声,没叫他段秘书。他说,老张你喔一声哪样意思。老张说,没哪样意思,我只是喔一声。老张瞪着他半明半暗的脸,闻见他身上的汗味、肥皂味,中山装该换了,何必天天穿着,难道这种打扮才像马甸第一大秘?老张从他身边斜插过去,走到实验室门口,那地方果然亮着灯,里面冒出来的酸味、臭味、辣味足以呛死一匹马。他回头望去,段云兵已经消失不见了。

3

徐老五又在鼓捣他的实验。老张凑到窗前,喂,大专家,成功没有?徐老五顶着一身气味朝他挥挥手,马上。马上是多久?马上就是,最迟下半年。下半年?你的意思是下半年就能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对对,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全地球最高大最威武的超级卡巴金,连纳米比亚人也会跑来马甸下订单呢,老张,你想象一下。老张说,想象不出来,我想象力太差。徐老五说,亚非拉兄弟必须完成人力到马力的转变,才能翻身,才能让那肥沃的土地不再陷入战争和贫困,让马完成人的,是多伟大的壮举啊。亚非拉是我们亲兄弟啊,老张,亲兄弟当然排在前面啊。要失败了呢?别乱说,呸呸呸乌鸦嘴!萬一呢?我说的是万一。那就接着干呗,非干出来不行。行,我走了,你慢慢整。徐老五说,能不能请你捎个口信,就说,她要是答应了,晚上十点整拉亮电灯。

从这里,做实验的地方是可以看见齐文雅家的窗口,虽然每天晚上九点灯就暗了,灯绳噼啪拽下来连梦想也消失在突然凝滞的黑暗里,实在让人揪心难过。如果她十点钟拉亮电灯,就能让他熊熊燃烧起来,让伟大的实验进行下去,下半年必见分晓。如果那样,马甸就不必等到下半年啦,全世界就不必等到下半年啦。

徐老五说,你就这么告诉她,原模原样,一字不差地告诉她。你就说,一个帮助人类实现解放的勇士,总比一个养马放马的弼马温好得多吧。到时候北京肯定会派专机来接我,到时候我不但属于马甸,还属于全国,属于全世界,属于全宇宙啦。老张实在不愿听他废话,转身就走。他在后面连声大喊,问老张听清楚没有,老张懒得搭理。老张承认,就算把话带给某人也未必管用,还遭人恨哩,可每次看他困在那个白惨惨的小房间里鼓捣这个那个,老张就可怜他,虽然谁都晓得他不需要别人可怜。他正可怜亚非拉的穷苦兄弟们,他才有资格付出可怜呢。

好吧,我们相信他下半年就能鼓捣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你说这家伙哪来这么伟大的想法。老张后来转告了齐文雅,但她的窗户照样每晚九点熄灯,照样一团漆黑,她连个回话也没有,权当没听见。

那些无所事事的晚上,老张从马甸这头走到那头,他像漂在马甸大地上。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土基房、砖房伸展出去拥抱黑夜,它们像是活的,夜夜迸出怦怦的心跳拥有恒常的体温,它们是大地的谛听者和观察员,它们见过的、听过的太多了。嗯,我们太喜欢黄昏和夜里的三岔河,水哗哗奔流,小朵小朵的浪花笑着闹着往前跑了,太喜欢莲花池南面的稻谷和豆田流出来的清香了,还喜欢跑到马厩下面听马儿嚼舌头、打响鼻、磨牙的声音,多让人安心和宽慰啊。他从南到北,由东往西,兜一大圈又慢慢回来。他们经常问老张撞没撞见这个那个,他一概说见过了,他们就不再问了。他的确见过又都没见过。哈,实际上哪有小广东、小云辉他们见得多,他只是个拎着电筒绕着马甸走来走去的巡夜人,连娃娃们一半的聪明、一半的胆量、一半的好奇也没有呀。

4

一天下午,我们的大美女齐文雅早早告假回家,平时故意避开的砾石路,这回踩得实实的。她轻飘飘走在上面,套着的衬衫又白又宽,脚上黑色半高跟皮鞋后跟沾了指甲大一块泥。这个大热天实验室自然是开着窗的,徐老五瞥见她立即迷迷瞪瞪追出去喊了一嗓子,齐文雅。齐文雅头也没回拔腿飞奔。徐老五愣了半天才返回实验室,拎了东西出来紧跟甜丝丝的雪花膏香气一路进入小院(那之前,别忘了马队刘发曾经骑着枣红大马踏进来过啊)。那天下午所有娃娃还没放学,小广东们还没各处撒欢呢。徐老五拎着东西犹豫半天终于伸手敲门,齐文雅开了门,冷冷瞅着他,说你要干吗。徐老五结结巴巴地说,文雅,我差不多,差不多做出来了,做出——你做出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齐文雅说着要把门关上。徐老五伸脚顶住门,大声说,我的实验呐,你看,他张开硕大的手心,手心里一只握得滚烫的滴管,里面装着淡白色液体。什么,看什么?001号,徐老五说,做出来了,我保证,我做出来了,我养了两只小白鼠,它们吃了001号三个月,长得像小猪一样了。齐文雅冷着脸想立即关门。太上老君啊,徐老五大喊。你嚷什么嚷,什么太上老君,你不要命啦。不不不,文雅,我的意思是——谁让你叫我名字了,谁允许你叫我文雅?哦哦,齐文雅同志,你听我说。我听着呢,我没聋没瞎,现在是上班时间呢,你说完赶紧回你的实验室。齐文雅同志,你不上班?你今天怎么——我的事要你管?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到底要说什么?我请过假了,怎么,难道我场部的还要向你们实验室的请假?不不不,齐文雅同志,我是说,太上老君天上助我啊,我的实验,成功了,我的实验,很快会在不远的将来改变世界格局,还能解放全人類,实现伟大的——哟,是吗,你让两只小白鼠变成小白猪就能实现了。齐文雅同志,请你听我解释,徐老五使劲咽了咽口水。你想啊,只要我们马甸的马吃了我的试剂,就能膘肥体壮长得像房子一样大了,那么,它们的运输能力、作战能力、奔跑能力和服务能力,也像坐了火箭一样噌噌上去了。也就是说,大量的,不,无数的劳动者就解放出来了,原来人做的工作就可以让马甸产的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负责完成了。这样一来,你说,是不是解放了全人类,你说,是不是人民大众的生活水平都噌噌上了好几个台阶。齐文雅一声冷笑,说你的意思是,让你的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代替炼钢工人炼钢,代替缝纫工人做衣服,代替纺织女工纺纱线?你是这个意思?徐老五的脸憋得漆黑就快爆炸了,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在很多行业——哟,哪些行业需要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呐,难道,我们的卡巴金还不够高,不够大?再说,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要培育出来,你是不是要让它们吃更多的粮食,种更多的草,盖更大的马厩啊,那做这些事情的工人不也成倍增加?那养它们的饲养员不也成倍增加?徐老五张口结舌嘴巴抽动,嘴角的白沫尤其让人恶心,他面对的可是全马甸最耀眼的大美人呐。我以前和老陆是讨论过的,和现在的孙场长也是讨论过的。他们说有什么用啊,领导操心的事情那么多,哪有时间研究你的实验。徐老五有点声嘶力竭,不会的,我们要相信领导,再说,齐文雅同志,请你想象一下,如果马甸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那该是多么轰动的大事啊,会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会让很多国家领导人都跑到我们马甸来参观学习,来——行啦,徐东奎同志,我不舒服,需要休息。请你回去工作吧,再见。

徐老五呆呆地站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紫,身上的白大褂被源源不断的汗水浸湿,紧贴在肥硕的后背,就像他自己炮制的一个试验品,一匹奇怪的又肥又瘦的马。徐东奎同志,我真的不舒服,请你回去吧。齐文雅用力推门,大个子徐老五只能将他那只帆布胶鞋后撤,齐文雅立即砰一声关上门,从里面闩得死死的。徐老五望着窗户上的明星海报一动不动,被骄阳炙烤的沉默延宕了十来分钟,才大声说,我走了,齐文雅同志,请你相信我,相信我的实验,真的就快成功了,就快创造出新的人类和马类的历史了,就快——屋里毫无声息像坟地一样死寂。徐老五挠挠长发,转身拖着一条胖乎乎的影子走回他的实验室。

5

嗯,我一直记得徐老五。马甸人哪个会忘掉徐老五?这个疯狂的家伙找到朱良,希望马队夜里上料的时候偷偷添加他的001号,一种淡白无色无味的药水。朱良当然不干,说这种事情除非场部有红头文件,否则要掉脑袋的。徐老五只好耷拉脑袋寻求年轻人刘发,也就是他情敌的帮助,但人家那时候已经是射杀盗马贼的马甸英雄了,是人人仰望谈论的一夜爆红的小子了,更不敢答应这个疯子的请求,只说你找朱良,这种事情,你必须找朱良。而我们的看法和朱良、刘发没什么两样:这个崇拜老子的徐东奎,脑子一定烧坏了,就该拉去疯人院关起来,不能在马甸继续疯下去。但显然,我们又强烈希望他鼓捣的东西果真见效,让人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奇迹,所以场部人多多少少放任他,偏袒他,实验室领导老仝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他把分内的活计干完就好。但说心里话,但凡经过砾石大道,撞见实验室透出的光亮和刺鼻的药水气味,我就觉得踏实温暖。所以很多马甸人,其实暗暗期待他的001号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把全世界都吓一大跳。至少,他是敢于幻想的,而我们很多人,有个饭碗端着就不再幻想了,我们早就丧失了幻想的能力。是的,幻想也是种能力,一种很强大的能力。我们骨子里都羡慕他,嫉妒他。他比大多数马甸人更像马甸人,他带着歇斯底里的火一样燃烧的冲动。他还不到二十八哩。他们那一拨人呐,我记住的没几个,让马甸记住的就更少了。实验室似乎永远亮着灯,永远在加班,永远在黑夜里面迎风破浪,实际上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黑灯瞎火,一点声音一丝光亮也没有了。我们以为他病了,再打听,原来实验弄砸了,一窝小白鼠身体肿得比兔子還大,但很快就死了。据说他鼓捣出来的药水,只能将小白鼠变成水肿病患者,死后从屁股里流出脓液,大肚子瘪下去比原来还小还瘦。

老张摸黑去他住处,徐老五亮着灯,自己坐在门口一把破竹凳上,两眼死死瞪着黑暗像要把夜幕都戳出洞来。一旦不穿着白大褂,他的模样就十分憔悴惨淡,虚胖的骨架子就像他自己弄出来的大白老鼠,像一个等待命运审判的戴罪之人。老张叫他,他没搭理。老张搬一只板凳坐过去,听他哀哀怨怨像个鬼魂一样吐出气来,说他请假三天了。老张说你咋了,不就死几只白鼠嘛,该做的实验你照做,我们都等着哩。他说,你们还等什么,白鼠都死了。老张说,你的意思是完蛋了?完蛋了。他说。老张沉默。这种高科技的事情他一个巡夜的哪懂啊。两人坐着抽烟,烟雾很快把他们团团围住,虚胖的影子已经变成另一个影子了,不再是精力旺盛的北极熊一样的大家伙了。他慢慢吞吞地问,齐文雅有没有说过什么。说哪样?老张你有没有听说,她就白鼠的死发表过看法。没听说,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再说我一个巡夜的哪能跟场部的人说得上话。他不吱声了。老张晓得他的心思就像晓得刘发的心思,不同的是他们两个完全相反,而马队那小子胜算很大,他甚至怀疑那个干掉盗马贼的英雄,会不会把姑娘劫了,来个霸王硬上弓,然后不是他的也变成他的了,刘发有这胆量。徐老五只是活在幻象中的虚胖影子,也许连影子都算不上,咋可能收服齐文雅?就算他真的变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眼下他也算歇菜了。他狠狠揪扯头发,问老张,哪里出错了。老张说什么哪里?实验啊,明明前几天还能吃能睡能跑能上房呢,咋就倒下了?白鼠倒下不怕,怕的是你也倒下。老张在他背上重重一拍,鼓励他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可他蔫头耷脑好像一辈子完了。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神神叨叨念完了又说,愿太上老君帮他,太上老君终究会帮他,太上老君再帮帮他吧!他瞪着老张,说太上老君帮他无数回了,每回好像弄砸了鼓捣不出来时,就会有人凑他耳边说话,让他加点这个那个,然后几只小白鼠就嗖嗖长起个儿来。老张说,就是嘛,你的太上老君是看得见的。他说,三年了,老张,从我进马甸头一天开始,我就在琢磨这个伟大的工程,都干了三年,三年来我经受了无数次失败。不怕不怕,再多一次失败算哪样?多一次失败就向成功又迈进了一步,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什么事情都能办到。哎,老张,为什么最后还是失败呢?他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老张。那些日子,那些艰苦的马甸日子,我承认徐老五的目光总让人想起某个伟人抡圆胳膊在黑板上狠狠画了一笔。可哪个能回答他呀,除了他的太上老君,谁也不晓得他到底行还是不行。老张临走前说了一句话,立刻管用了,让他眼里忽然一亮。老张说,你给我听着,你要想娶齐文雅,就必须干到底。

那天后半夜,老张从闸塘返回就看见实验室的灯亮了,徐老五像个不眠不休的疯子开始重新动手,让那些瓶瓶罐罐重新冒烟。此后每天夜里灯都亮着,不到一个月就传出消息说他攻克了白鼠水肿身亡的难题,两只小白鼠长到小马驹那么大啦!我们几个人跑去实验室一探究竟,果然,两只巨大的白乎乎的东西把我们吓傻了。大如马驹言过其实,但绝对大过一只兔子一只猫啊,简直像后勤队刚引进的白罗航猪一样大。这只大白老鼠活蹦乱跳,眼睛通红血亮,在一个大笼子里耷着舌头来回溜达。我们不敢靠近,也不敢吭声。徐老五说,不出一个月,就能在西湖海搞一次实验了,就能让马甸人见证奇迹了……

这个疯子,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硬生生在我们沉闷的马甸大地上凿出一口井来。你们不晓得啊,最终那件事情发生后我们多难过,多希望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呀,可它不是噩梦,它就发生在马甸实验室。对,我记得场部去往实验室也就六七百米,马甸人尤其场部人也都记得,那扇小窗子没日没夜亮着,为此还受过一回通报批评,说浪费公家的电。他们扣他工资,就算扣工资他也要把试剂干出来,所以他差不多忘了齐文雅,一门心思扑在实验上。他去昆明购买试剂,在北站挨过打。几个小瘪三以为这个疯疯癫癫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外乡人是找碴的,趁机修理他,把他的瓶瓶罐罐砸个粉碎。他回马甸歇了七天后,又带着伤口重新出发,走五公里到路口,坐上去昆明的班车。这次学聪明了,第一时间就把东西通过邮局寄回来了。所以我们都不太清楚那次关键的寄送也是唯一一次的寄送,除了瓶瓶罐罐是否还有别的,比如雷管。他在北站吃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锅米线,然后返回马甸,一周后收到包裹,就开始马不停蹄开展实验。老张每次巡夜都尽量不去打扰他。我发现这个小小的地盘上,每天透出的硫磺味、酒精味、来苏水味和别的说不上来的或刺鼻、或柔软的气味,都有一种舍生忘死的决然。就好像他的疯狂早就远远超出极限,就连透出的光也恶狠狠得让人胆寒,不再是孤独、温暖和坚强了。

一天黄昏,徐老五终于去了一趟后勤队宿舍小院。他敲了敲门,齐物论开了门。有知识有文化的实验员来访,老齐还是愿意开门的,还让他进了屋,结果徐老五哆哆嗦嗦僵硬挺直地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硕大的身躯简直要把房梁戳破了。齐文雅就坐在客厅的小椅子上,徐老五凝住一动不动。齐物论热情招呼他,让他进来坐下,齐文雅欠身将小椅子往后挪,以便腾出地盘容纳这个大家伙。他还是呆站着,不知前进还是后退,屋里飘着雪花膏的香气,极致的虚幻像某种耳语,告诉他此情此景再也不会重现了,再也不会在他生命中重演一遍。他两脚往屋里挪动,往桌子前凑过去,循着一道模糊的光亮坐下来,两脚像踩在莲花池的水面上。齐文雅从水瓶里倒出开水,放下杯子后又坐回去。徐老五低头看着地面,像看见自己的过去,那个从山西分配来的热爱实验的小家伙,一个卫生所出身的有理想、有抱负的外省青年。他意识到他本来就缺乏什么东西,就像一棵树缺乏光合作用,缺乏叶绿素,避免意外的办法就在于埋头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一旦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来——这个山西娃当年也就二十出头,大脑瓜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啦,比那些瓶瓶罐罐还简单。所以,齐物论一眼就看透了他。齐物论算他上司的上司,是场部以下重要部门的头儿之一。他轻描淡写不高声也不轻慢地问他,小徐,你有事?徐老五口干舌燥不敢碰一下面前的玻璃水杯,那上面还散发着齐文雅高贵的雪花膏气息呐。哦,我来,我是想请齐文雅同志,当然包括齐老师,邀请你们二位,三天后,去一趟西湖海。齐物论听不明白,齐文雅就更不明白了。齐物论说,去西湖海干吗?徐老五支支吾吾解释,他和马队商量过了,当然也请示了场部秘书长,最终被批准了,也就是说,反正,马甸马多,可以拿一匹老掉牙的卡巴金做实验。这个实验——齐文雅哈哈大笑,锋利的笑声就快把他活剐了。他满头大汗,汗水一粒粒渗出来砸向地面,他急忙伸手来回擦。齐物论看不下去了,示意齐文雅取纸来。齐文雅将厚厚一张草纸放桌上,他一动不敢动。齐物论让他慢点说,喝口水再说。他哆哆嗦嗦端起杯子嗅到雪花膏味道,也清清楚楚听见齐文雅的话了。你又搞什么名堂,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打死我也不信。我表态啊,我不去。徐老五几乎窒息,说,齐文雅同志,我相信,这一次——得啦,就算你成功了,我也没兴趣,我本来就不感兴趣,你就是造出天大的马来我也没兴趣,再说,三天后是星期五,正常上班,请不了假。

徐老五脸上的汗珠子又源源不断往下掉,怎么擦也擦不完,他可怜地扭头望向他上司的上司,一个固执又稳重的山东男人。文雅,齐物论开口了,不要这么讲话,人家小徐挺上进的,你就应该向他学习。学什么,我一个办公室的难不成跟他学做实验?再说了,我就搞不明白这种实验到底有什么意义,场部居然批准了。现在这个年代,我们最该警惕的就是这种打着科研幌子的新式浮夸,我们的马甸,我们的国家,再也承受不起了。在我眼里啊,那些钻头觅缝的浮夸分子还不如倒垃圾扫大街的呢,至少他们靠的是真本事、真力气,这些浮夸分子靠什么?装模作樣神吹胡侃,全是糊弄人的假东西,自己吹的牛皮把自己都给蒙了,可笑!行了,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们聊。

徐老五缩紧脖子无法还击一个字,齐文雅起身往外走,砰一声,带上门,将两个男人撂在家里。徐老五不停流汗,一种濒死的感觉从睾丸一直爬上脊梁,爬上每一根头发。他站起来,迷迷瞪瞪地往外走,把椅子也撞倒了。在她眼里他还不如倒垃圾扫大街的呢。出了小院往左一路去了莲花池,不是实验室也不是他的住处,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衣服裤子就光着屁股,咚一声扎下莲花池里使劲游,足足横渡六七个来回才精疲力竭地爬上来,就在一小块薄薄的草坪上躺下。深秋的水真冷,他躺在稀薄的太阳下很快被这种冷刺穿了。路过的小广东、小云辉手里举着竹筐网兜青蛙枪大声喊他,徐叔叔,你咋个光着腚呀。他扯着脖子大叫,过来,你们给我过来!他打雷般的吼声把两个娃娃吓得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数落他上次把大白老鼠喂得像猪一样活活撑死了。他吃老鼠肉吗?这个杂种想吃肉想疯啦。徐老五终于套上衣服回了家,当天夜里没钻实验室,倒在床上发起了高烧。第二天被老张送去卫生所打了两针柴胡才慢慢好了,第三天夜里又回实验室为西湖海实验做最后冲刺。

6

那些天实验室墙上挂了一幅青牛图,我们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子丑寅卯,上面一个古代老头慈眉善目的白胡子加上白袍飘飘欲仙,牛是大黑牛不是青色的,犄角比镰刀还大,浑身肉鼓鼓的。我们问,徐老五,是老子?他像根木头一样没说话,只顾埋头把一些药水弄进器皿,又把另外一些药水混进去,拿一根滴管弄来弄去的。我们说,嘿,马吃了就长房子那么大?他还是不吭声。继续沉默。这种态度很快让我们没话可说了,觉得他和他的实验相当无聊永远不会成功。是的,徐老五就是个笑话,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翻不了身了。我们没滋没味地离开了,对他新一轮实验不抱任何希望,又诡异地抱着希望。老张也去看他,说你把你的太上老君拿下来,开不得玩笑。他好像没听明白。老张自己动手把画取下来,卷好要带走。徐老五说,给我留着啊,我不挂了行吗。不行,场部的人要晓得了,你还做个屁实验。场部这个也管?管,咋不管。这话让徐老五垂下脑袋,似乎瞅见后勤队家属小院贴满明星海报的窗户。他抬起眼皮,问,齐文雅来还是不来。老张说,我一不是她爹,二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咋晓得?你邀请她嘛,当面邀请。老张说,邀请过了,被拒绝了。老张,你说她为什么不来?难道马甸人都不看好001号,都认为他鼓捣的东西一钱不值?老张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呗,你要是搞出来了,老子请你喝茅台。他说,老张啊,你也没结婚没女人,为什么,你不着急?老张摇摇头说,你不要问我这种问题。好吧,不说这个。你不觉得我的伟大发明能让一个地方、一个省、一个国家彻底改变?老张说,行啦,干出来再说。他说,你们太可悲了,马甸人太可悲了。我必须把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搞出来,造福全人类。老张说,行啦。他说,老子云——老张懒得听他念经,说这回又失败了咋办?他张张嘴说,不会,这次绝对不会。

次日,徐老五邀请的差不多是马甸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同事和朋友,但最后赴约去西湖海的人不超过十个,且大多是年轻人。场部段云兵来了,破天荒地给了他一个面子。齐物论也来了,白衬衫黑布鞋,走在辽阔的牧草地上,像领袖一样。振臂扩胸深呼吸,我们站在蓝天白云下,绿油油的草皮上满耳都是奔马飞驰的风声,到处是让我们自惭形秽的高头大马,我搞不懂徐老五何必还要废寝忘食地造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还要用更大的马将人的猥琐卑微完全亮出来,像臭虫一样吗?总之,那天我们光顾着欣赏卡巴金的风驰电掣,忽略了抱着药箱子的徐老五,忽略了他的伟大实验,仿佛他所说所做的就是个笑话。我们已经抛之脑后并且提前原谅他了,就好像我们一个个早就预见了他的惨败,所以不闻不问让他任性干到底吧。我们忽然发现此人并不重要,实验也不重要,我们才不关心什么奇迹,我们关心的,也许是见证一个小人物一个疯子被彻底击垮,也好乘机付出一点点感叹和怜悯。对我们来说他早就无足轻重啦。是的,无足轻重。马甸的重要之物只能是马,也必须是马。人算什么东西。我们能准时赴约就是给足徐老五面子,说明我们挺有同情心的。

我们呆呆地看了大半天马儿,才被徐老五叫到身边去,向他和他那一堆破东西靠拢。只见他从药箱子里取出一个大号注射器,插进一个玻璃瓶子,抽出半管子白色液体又往另一个小罐里抽了半管子黄色液体,混合,搅拌,之后大喊道,朱良同志,马,你的马。朱良嘴角浮现一抹暗笑,大声说,到处是马,你要哪匹?我们哈哈大笑。徐老五有些着急,高声说,我们讲好的那匹啊,就那匹老马啊,你快牵过来。那匹卡巴金早已上了年纪,朱良哪里舍得给他。他冲马群打一个呼哨,只见一匹花斑老马摇摇晃晃地从马群里,耷拉着毛发稀疏的脑袋一步一步走来,朱良吆喝一声,马儿抬头看了看他,目光湿润温柔。没有缰绳、马鞍、马镫,什么也没有。你瞧,一匹马居然乖乖地听朱良的话,更可怕的是他随便噘个嘴嘟囔几声,就能让马儿听个明明白白,摇头晃脑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就好像朱良早就会讲马语,晓得它们心里咋想的。总之朱良像哄娃娃一样,冲马儿一阵叽叽咕咕,但我们谁也听不明白。

这匹花斑马的确老了:眼睛凸出,马鬃稀少,骨架子支棱着,腿脚细苗苗的不再有劲,肚皮上绷出一根根肋条,但它照样昂着脑袋噗噗喷出响鼻。朱良在它脑门和两耳之间摩挲,亲了亲它刀子一样的脸,让徐老五走上前来。

徐老五直愣愣地走过去了,举起注射器凑近马脸,马儿有些吃惊地向后退开,扬脖嘶鸣,朱良吁了一声,它垂下脑袋不再动弹,马味相当浓烈,脖颈上结实的肉棱子轻轻颤动着把蠓虫赶走。我们围成一圈,静静看着,等着。徐老五让朱良命令花斑马张嘴,朱良拍了拍马耳下三公分处,又冲它尖溜溜的耳朵说了什么,花斑马乖乖照办了,徐老五乘势将注射器塞进马嘴,马儿再次吃惊地后退几步,徐老五将一管不白不黄的东西迅速推进去了,马儿咴咴叫出声来,撒开四蹄兜了一圈,朱良吁吁几声让它重新平静下来。我们忽然有些紧张,忽然意识到徐老五的实验真的开始了,虽然有点滑稽,有点不可思议,但终究开始了。

只见花斑马绕着牧草地呼哧呼哧奔了几个来回,一会儿隐入马群一会折返回来,我们七八双眼睛牢牢盯着,徐老五更是眼皮一眨不眨。我们焦躁不已。突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不是马儿噌噌长个儿,而是从场部方向远远走来一个袅袅婷婷,身姿挺拔的姑娘,当她进入牧草地时,四处腾起的蜜蜂蝴蝶和麻鹜绕着她窜来窜去,像围着女王上下翻飞,卑微的我们即刻被她抹掉。有人喊了出来,齐文雅!齐物论蹙着眉头,瞧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好像也被自己女儿吓了一跳。徐老五满脸通红,手里的注射器抬起来直指天空,似乎想顺势给自己来一针,也好领受极致膨胀的奇迹。

齐文雅走近了,我们一个个喉咙发紧冲她大声打招呼(是啊,即便我们女人家也受不了这样的美啊)。她笑着,走到她爹身边,徐老五嘴巴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太阳以极快的速度追着西湖海上的云朵向西坠去,花斑马已经跑了不下十个来回。我们终于意识到,过了那么久,差不多半个多小时了,马还是那匹马,与之前没有任何变化。朱良再次喚它过来,大伙围着它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我们大笑,七嘴八舌地说,徐老五啊徐老五,你狗日的咋办呀,你给它喝的是石灰还是猪尿啊……

那天下午,笑得最猛且说得最凶的当数齐文雅。她明明给了徐老五面子如约来了,却更像是为了见证他的破产,手里似乎拿着一根比注射器小得多的绣花针,直接把他的伟大实验戳破。她笑弯了腰,一屁股坐在松软的苜蓿草地上,纯净的西湖海空气中,全是她清脆的笑声,让我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这时,有人掏出皮卷尺认真量了花斑马,然后公布了数字,这个数字直到太阳落山也没一丁点变化。徐老五的脸色白一阵黑一阵,从头到尾不声不响,也不敢瞧一眼齐文雅,只是盯着那匹老掉牙的花斑马。

眼看天就要黑了,徐老五站在晦暗斑驳的斜阳里嘟嘟囔囔,我们凑近了才听清他念的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齐文雅大声说,徐老五同志,这就是你的伟大发明?这就是你准备解放全人类的比房子还大的卡巴金?徐老五两眼仍盯住花斑马,既不看她也不搭话。齐文雅说,我建议你干脆趴到马屁股上往里吹气吧,没准吹气更管用呢。我们也哄然大笑,一个个捶胸顿足笑弯了腰。齐物论高声喝令,不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小徐付出了多少汗水,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关系,天底下哪有随随便便成功的道理。齐文雅还在笑,齐物论大声喝止才让她消停了。

那天下午很多人意识到,我们抵挡不了齐文雅的笑声,抵挡不了她的明眸皓齿和像牧草地上辽阔优雅的苜蓿草一样的音容。那笑声啊,我告诉你们,太脆了,像穿云裂帛的金针一样在我们脑袋上一根根立着。

我们转身要走,重新跋涉五公里返回马甸,就算什么也没见识,什么也没发生,终究还是见了齐文雅,她才是这场实验的最大惊喜。所以回程有她在后面走着区区五公里就不算什么了,再说,我们也不是随便就有机会看见马群奔腾的壮观场面,就算段云兵这个大秘也未必想看就能看着,反正我是一两个月没见着了。临走前,段云兵还扯着嗓子高喊,徐老五同志,谢谢你的邀请,希望你再接再厉,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徐老五站在苜蓿草地上呆若泥塑。花斑马早就跑得没影了,齐文雅接过段云兵的话头说,都三个小时啦,除非那匹老马成精了,才会变成一栋天大的房子哩。徐老五同志,你给我听好啦,从此以后我再不信你的话了。一句话也不信,一个字也不信。我们嘻嘻哈哈,转身就走,将徐老五撂在西湖海跟马儿做伴,而朱良也瞧不上他,只顾策马奔腾严防卡巴金溜出西湖海地界。

回到马甸时,天已黑透了,我慢慢才咂摸出味道来:齐文雅的突然出现不是冲徐老五的实验,更不是冲他本人,而是那个大理小子段云兵,但他连正脸都没给她呀。世上的事情就这么诡异,别人对你做梦都想攥在手心里的东西不屑一顾,你不屑一顾的东西又像珍宝一样稀奇你。这加剧了更狠更猛的爱或怨气,总之是你逃不开也躲不掉的命。

随后几天徐老五成了全马甸的笑柄。马甸人反反复复描述他拎着冲锋枪一样的注射器给马喂药的场面,大伙儿笑弯了腰,就连小广东、小云辉这帮娃娃也都跟着起哄,造谣说,徐老五拎起注射器就往马腿上扎了一针,马惊了,尥蹶子把徐老五踢出九十公里之远差点摔死。

三天后的夜里,关于徐老五的笑话还没讲完,我们老远听见实验室的方向传来巨响。巡夜的老张赶过去,说狗日的又鼓捣哪样鬼东西。哎,我告诉你们,惨不忍睹,徐老五那么大块头凭空消失了,血肉糊得满地都是。瓶瓶罐罐、玻璃器皿、液体粉末再也分辨不清,就连实验室也塌了一半,徐老五终于和他成天鼓捣的东西融为一体了。这个胸怀世界的坚定的老子信徒最终还是没听老子的劝诫,没听那句“咎莫大于欲得”,一路把自己送上西天。哎,太上老君会谅解他吗?

后来我听说,那天夜里他曾经高喊齐文雅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齐家窗口仍然没亮灯,更莫说齐文雅本人突然出现了。齐文雅即便在熄了灯的暗夜里也能听见叫喊的,除非,她往自己耳朵塞了棉花,往窗户上钉了棉布。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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