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瓦屋
2023-05-30郭慧敏
郭慧敏
1
我家在村南第一户,抬头就能见一马平川的庄稼,再远处是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另外的村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们照一样的太阳,吃一样的五谷杂粮,也有呱呱坠地的娃娃和时不时下葬的老人。我常常会望着远方出神,臆想那个更远地方的人和事。
村庄安静下来了,偶尔响起几声犬吠,布谷鸟可爱的叫声从我头顶的天空掠过。
天气真好啊,终于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我进屋搬来把小椅子,端坐在院里静静观赏这屋。新房是两年前盖起的,面南背北,是三间青砖青瓦的硬墙结构,中间是客厅,两面分别是东西厢房。窗户是雕刻花纹的玻璃材质,这在我们村上可不多见,只有两家万元户才住得起。屋顶鳞次栉比地覆盖整齐漂亮的青瓦,屋脊上站立着几只和青瓦青砖一起烧制出来的同色系的飞鸟,一只只栩栩如生,做展翅翱翔状。屋脊两端挺立着两只巨大的走兽,我叫不出名字,可看他们的样子很是威风。母亲说这是保护我们的灵鸟灵兽。后来我发现家家户户盖的新房上都有这种装饰,这应该是中国乡村屋顶文化的呈现,它寄托着乡民对美好、安定、富足生活的期盼。
再过几个月,我就该上小学了。本来去年就能入学的我,生生在开学的第一天就被一个本家叔叔连哄带骗地赶回来了。他说八岁才能上学,又说,人太多了,你明年再来之类的话。回家后,母亲发了牢骚,说本指望自家人能有照应,到头来还不如别人。又说,盖了新房,你又入了学,好好的两全其美的事怎么就让他一句话给搅黄了呢。我看着母亲无奈又可怜的表情,只好在心里给这个叔穿了件坏人的外衣。这是我唯一能帮母亲做的,同时也安慰了自己。我看着房,想着去年这些事,娘啊,今年我就能上学了,你可要开心些。我希望母亲开心,我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模样。
我在椅子上坐累了,起来转圈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大路上四叔拉着架子车下地的身影,心中一阵叹息。父亲姊妹五个,大伯一家好像和我们没一点瓜葛,自己顾自己的过日子。我奶奶在生四叔时难产离世,大伯和我父亲相继成家后就分开单过了。爷爷又在我没出生前撒手人寰,族人分配的是大伯管三叔,父亲管四叔。至于姑姑则是姑娘,早晚要出嫁,不做考虑。大伯不执行,无奈的三叔一气之下和人去湖北做工了。姑姑出嫁后,四叔独自住在爷爷留下的院子里,后在我父母的操持下成了家,娶了我母亲姑姑的女儿。我们两家住一排,我家把东头,他家把西头。爷爷的老屋是土坯结构,房顶上是一层红瓦,也算是瓦房吧。
农村联产承包到户以后,庄稼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很多家都铆足劲攒钱准备翻盖新房,可真正弄成的不多。我家房屋的落成全仰仗在城里当挖煤工人的父亲,并且也是母亲持家有方。据母亲说,盖房的时候,四叔跟着他的伙计们在外地跑生意,姑姑连门都没登。新房住上后,姑姑首次登门就埋怨母亲这么大的事都没跟她说,想来帮忙都不给机会。
我家的三间瓦房花了两年时间盖起来了,可家中一年的口粮也没了,只剩三间屋了。靠着母亲娘家的接济,我们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母亲喜欢说这些事,然后感慨一下,唏嘘几声。那些旧年的时光里盛着她太多的不甘和委屈,她只能说给我们和姥姥听。
或许母亲并不是要获得安慰或者开导,因为她清楚我们只是孩子。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年轻貌美,拉扯两个娃娃,放哪个年代日子都不好过,为难的事更是不言而喻。但是那时候,我们不懂什么,连安慰的话是啥都不知道,只是傻乎乎地听听,或者打断她,问一个自己狐疑的问题。家里地里,孩子亲戚,兄弟姐妹,父亲在煤矿上卖命,她心里藏了太多的委屈和怨怒,无处发泄,只能在憋不住的时候讲给我们聽。傍晚,黄昏,深夜辗转难眠之际,谁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我在那个时候开始了模糊地探索。母亲是我人生的第一任老师,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都是在那时形成的。
我给母亲出主意,要不让我四叔搬来咱家一起住?我姑出嫁了,没法住一起,他也都喜欢我们的新房吧。母亲摸着我的辫子叹气,你爷爷留下的东西都给了他,这是我和你爸苦巴巴挣的。再说,他如今已经成家了,怎么能和哥嫂住在一起呢?而且也住不下啊,你一间,我和你弟弟一间,是不是?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大人的事,真是没完没了地捋不清。
以前,我们常常往西院跑,吃四叔捏的玉米饼子,逢年过节四叔也会带着我和弟弟进城逛。那两年,四叔做鞭炮生意,手里仿佛也有点钱,到了城里,很是阔绰。我和弟弟不忍花他的钱,这是娘教的,人穷志不能短,不允许要别人的东西,给了也不行。况且四叔是我们的叔叔,我们都节俭惯了。那年腊月,四叔非要给我买条红围脖,我坚持不要,但哪里抵得过大人的决定。后来,我一直保存着这条围脖,那是一个叔叔对侄女的疼爱。弟弟小时候的小人书,很多都是四叔给买的。这些恩情,我们至今都记得,所以现在看他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我们除了叹息就是劝母亲,放下他们的过错,给予他们我们能帮助的一切。
当我沉浸在如烟往事里不可自拔的时候,母鸡咯嗒咯嗒地叫着,从我跟前晃了过去,打断了我的思绪。它们已经下了蛋,走出窝,这就说明中午到了。我起身去准备做午饭的材料,等母亲回来可以省些力气。
西天的晚霞慢慢退去,夜晚披着黑色的纱衣降临了。劳累一天的乡邻放慢了脚步和节奏,白天急吼吼的话语和行动都没了,到处是低低的、软软的、松松的氛围。天一点点暗下来,鸡鸭上笼,倦鸟归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母亲做好晚饭,拿出收音机摆在案板上,拨弄着开关找唱戏的频道,不一会儿马金凤甜美嘹亮的声音便回荡在院中的每个角落,这是每个家里傍晚时分的必备场。戏词里写的是忠贞节烈,唱腔里感受的是慷慨激昂。我手里端着碗,眼却瞟向母亲那里,她完全沉浸在戏里,嘴角微微上扬,双眸在灯下闪着洁净的光,随着锣鼓的节奏表情时而恬静惬意,时而忧伤感动。眼里噙着泪水也是常有的事,她和角色一起痴迷沉醉。那锣鼓真是神奇,它能让乡亲们一天的劳累和苦闷烟消云散。母亲深爱豫剧,也会唱两句,我曾偷偷听见她在刷碗的时候哼那几句熟悉的声调。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我也趁周围没人的时候,找一块床单披在肩上,再给后背绑上几个树枝,手里挥舞一节自制马鞭,让邻居小妹给我当马童,畅快淋漓地吼上一段《穆桂英挂帅》。
2
自打我上了小学后,每年暑假,姑姑都要来接我去她家住。姑父姊妹多,又都和善,我很乐意去。
又一个暑假开始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坐在场院内读书。看着东方一点点跳出来的橘红色,大声朗读着巴金先生写的《海上日出》: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我知道太阳要从东边升起来了,便目不转睛地望着……
我姑姑此刻骑车进院了,她抬腿下了车,把车子支在树下,母亲从灶间出来笑吟吟地迎上去问,起这么早啊,还没吃饭吧?她嗯了一声,架好车子,背着手在院里开始转圈,那架式很像我们校长,让人无端地生出敬畏和胆怯。
姑姑说她家种了二分地的瓜,要接我去吃。我很佩服姑姑,她每年都有不同的让我去她家过暑假的理由。可能她也感觉出了我母亲是不乐意让我走的,我在家能干不少活,是个好帮手。母亲在压井旁手脚麻利地摘菜洗菜,并不去看姑姑,嘴里说着不让我们去的很牵强的理由。我感觉她害怕姑姑,不然为啥不敢义正词严地拒绝呢?我是她的闺女,干啥不是她一句话,为何用一个小姑子牵着鼻子走呢?别人家的娘对大姑小姑,公公婆婆都是凶神恶煞一般,我娘嫁进来没得过公婆的好处也就罢了,还得照顾年幼的弟妹,帮他们成家立业,还得时不时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几句怪话。我娘真是窝囊到底了,对她,我心里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今年就别去了,地里有很多要干的事情。母亲端起菜筐往灶间走,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姑姑漫不经心地跟在身后笑着,孩子还这么小,能干啥呢?假期就得到处玩玩,就这一个姑姑家,平时又不常去。姑姑那笑很奇怪,我觉得不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只是脸部肌肉接到大脑命令运动的结果。
我是小,但我不傻。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也知道我不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她肯定很失落。于是,我大声说,妈,有活儿我就不去了。姑姑家的瓜熟时,让她送来几个不就行了。我走过去靠在姑姑身上仰起脸望着她,心情十分复杂地问道,能送吧,姑?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生气了,黑着脸,绷着嘴说,不送!这是我没料到的,瞬间呆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了。
母亲开始往大锅里添水,抬头看着姑姑问,咱是吃饺子还是烙菜馍?姑姑两个手掌对着搓起来,两只脚丫子也有节奏地上下蹬着地面,使她看起来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嫂,菜馍吧,你弄的菜馍比我婆婆弄的还好吃。那就这么定了,吃完饭俺俩就走,我现在去八婶家坐坐。母亲对着门外的我吆喝,让我去抽麦秸秆烧鏊子。我本以为我姑会干这活儿,让我歇歇呢。这个姑每次来都是在我家吃饭,还这么不勤快。四婶是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就东转转,西转转,不说做饭的事。我寻思这事要是放我身上,我不会像我母亲这么干。我也不做饭,下地干活去,让她们都饿着。办事不随我的心还想吃我做的饭,没门。
母亲和姑姑在吃饭的时候很友好,姑姑活泼可爱,不时逗乐嫂子,我对姑姑越来越佩服了。
放下碗,姑嫂俩又热热闹闹地聊了一会儿,姑姑就起身说要走,让我母亲去给我收拾换洗衣服,母亲很爽快地应着。弟弟可怜兮兮地望着姑姑,可姑姑从来到现在也没正眼看他。最后,母亲扶着弟弟的肩膀目送满是笑容的姑姑把我扶到车后座上,拧着明晃晃的车铃出发了。他们逐渐变成我眼中的两个小黑点,胜利的喜悦瞬间消失了,像是什么人拿锤子朝我的心里敲了一下,一阵生疼。我扭过头去,姑姑后背的热气扑上脸来,分离的忧伤被巨大的期待淹没了。
姑姑家的确有个瓜园,我也装模作样地在那瓜棚里待了两天,可根本没有熟瓜,百无聊赖之下就不去了。我和表妹倒是常常光临她奶奶的菜园子,那里种着高低错落的各种开花和不开花的植物,郁郁葱葱很是茂密。茄子开花是紫色的,比豆角的花大;豆角开成串的白花,花落后就垂下一根根绿蛇般的长豆角;辣椒的叶子碎碎的,但是很能结,太阳一照,绿辣椒就变成了红辣椒,那些红辣椒直着脑袋散落在浓密的绿叶子中间,时隐时现,让你不敢去触碰。到处是蜜蜂和蝴蝶振翅的声响,一阵接一阵的热浪在我们周围翻转升腾。
夏夜,蛐蛐时断时续的叫声准时奏响在宁静漆黑的小山村。村人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乘凉,老年人喜欢蹲在树下谈古论今,年轻人喜欢各个村子跑着看电影,孩子们则握着手电筒到处照爬叉。我害怕虫类,只跟着看热闹。我几乎年年暑假都来姑姑家,所以他们村的人几乎都认识我,我也有自己固定的小伙伴。姑姑的公婆拿我当宝贝,有求必应。我也爱他们,喜欢看他们对我笑眯眯的,宠我、包容我的样子,也喜欢他们目光透露出来的温暖和亲情。可是姑姑对她的公婆總是嗤之以鼻,很多时候我看到姑姑偷偷瞪他们,目光满是厌恶和憎恨。我只能叹气。我说服不了姑姑,给她讲道理,她都当耳旁风。她挂在嘴上的常说我的就是,傻闺女。但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极尽温柔,没有一丝责怪,甚至还盛满溺爱。那一刻,我想,别想那么多了,姑姑爱谁恨谁都跟我没关系,她只要爱我就好了啊。大人的世界就是挺烦人的,又不听我们小孩子的劝。
有天夜里,姑父从城里捎回来一个香瓜,洗干净后,他朝门外小心翼翼地窥伺。我看看表妹,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冲我挤挤眼示意我别说话。姑姑狠狠瞪着姑父,压低声音说,看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就不像好人。姑父讨好地笑笑,耸耸肩回答,东西不是少嘛,多了也不给。姑父低头开始切瓜。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我不喜欢姑姑对姑父那个样子。我母亲对父亲很温柔,很顺从,这才是大人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姑姑恶狠狠地对待姑父,我替姑父难过。姑父多好啊,自己在外贩卖水果,为了省钱总是连顿热饭都舍不得吃,每天太阳没出就走了,天黑了才摸进家,可每次回来都给老婆孩子带好吃的。他那么瘦,都是饿的,累的。下地干活姑父都不让姑姑去,说地里太晒。我嘴里吃着瓜,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表妹小姑姑的呼喊声,她大声叫着我们的名字,我嘴里含着瓜,想努力迎合她的呼喊,可发出的只是嗯嗯的声音。姑姑赶紧冲我们摆手,制止我们出声,她扒着门缝对外边说,她们俩都睡了,明天再给她们吧。外边应声说着回去了的话,姑姑扭过头来使劲哼哼了两声,挺不高兴的样子。其实我很想喊她进来尝尝这香瓜的味道。
有时姑父回来得早,就会给我们讲故事。他会讲很多鬼故事,每次把我和表妹吓得夜里不敢上厕所,钻被窝里还得蒙住头。不过姑父讲的更多的是勤劳善良的兄弟姊妹孝顺父母的事,还有小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种种乐趣。我喜欢我姑父,他笑呵呵地对待所有人,即使我姑姑总对他黑着脸,他也从来不生气,也不舍得说她一句。
我和表妹并排躺在凉席上,看着满天星斗,它们的眼睛眨呀眨地望着我们,好像也对我们的故事生出了好奇。我拉着表妹的手说,快看,星星滑下去了,它们被咱们的故事逗乐了。姑父悄悄问我,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姑,我表妹咯咯地笑起来,我立即回答,当然是你了。姑父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嘘,嘘,可不敢让你姑知道。你别怕,她再欺负你,有我呢!我想,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哪天我姑不吵你?还罩我呢。这事我才不怕她知道,知道了她也不敢碰我。我骄傲地说。
我姑常说的话就是,我们家缺闺女,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没有姐妹,娘死得早,有个心里话都没人说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常常是眼泪汪汪的。她只要见到我妈就不失时机地鼓动她一定要给我生个妹妹,别让我和她一样可怜。
其实,我姑一点都不可怜,她比农村所有的妇女都幸福!很多娘们被自己老爷们揍得嗷嗷叫,她把姑父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几年后我才从母亲那里获悉,原来姑父的亲娘早早过世,父亲又娶了个后娘,生了好几个孩子,他知道没娘孩子的苦,所以从一开始,就把我姑捧在手心里供着。我姑这家伙就是不知足。如今我也成了中年妇女,尝到了生活的千滋百味,更加理解丈夫对妻子的重要性,所以对姑姑就佩服到不行了。
我还发现一个事,我姑对我母亲很有成见,她不喜欢我提到我的母亲,如果提到了,也不能夹杂依赖和崇拜的词语。反正只要我的话语里有夸我妈或者想我妈之类的话,她的脸色立刻就会黑下来。她本来皮肤就黑,两个眼睛又细又窄,脸蛋上还长了不少雀斑,这时候更是黑里透着青紫,不忍直视。我姑其实是个个子不高,又黑又胖的媳妇,她开心的时候还凑合,恼怒或者生气起来,那模样着实不敢恭维。现在我琢磨她总和我母亲作对的原因,是不是也有颜值差别的嫉妒。在后来的几年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姑姑逐渐开始照顾到我的情绪,只是微笑着听,不黑脸也不插话,说到最后,我自己也觉得没啥意思了。
临走前,姑姑家的西瓜我都没吃到,这无所谓。临走的前一天,姑姑带我去她们村的代销点买了双很漂亮的凉鞋,顺手扔掉我脚上母亲买的那双旧的。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她进城扯了塊布料,给我做了条裙子,随即把我送回家了。进院的时候,我发现母亲和弟弟都不在,寻到地里,瞅见母亲正吃力地拉着一车粪走在田垄上,前面的弟弟肩上勒着根绳子,躬身使劲朝前迈步,小小的脑袋都快垂到土里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愧疚,紧跑几步从后面卖力地推着架子车,他们俩却不理会。空车回来的路上,母亲幽幽地说,你大了,得知道帮着这个家,不能只想着玩。你弟还小,没力气。她看看弟弟,正用手揩了揩流出的鼻涕,昂首挺胸地走着。奇怪,我去姑姑家不是娘同意的?现在又不开心了。唉!
3
初春,草色遥看已是浅青一片。前排邻居家盖新房,全村劳力都去帮忙。我正在家门前的蚕豆地里和小伙伴挖土玩,弟弟不知什么原因就和一个男娃动了手。两人撕扯到一起,互相搂抱着滚倒在地上,我试图去拉开他们。几个大人也都赶过来帮忙,其中就有那个男孩的母亲。她很生气,一脸的愤怒,用手指着说,我们姐弟俩欺负她儿子,嗓门大到像要挑起一场战争。我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拉架的。她说我伶牙俐齿惯了,就是欺负她儿子。我母亲这时候才缓缓走过来,大声呵斥我,你不许再说话了,咋能跟大人犟嘴?带你弟回家去。转身又去跟那个妇女赔不是。我拉弟弟走的时候才发现弟弟的脸被抓破了,往外渗着血。我跑到墙根处划拉了一把淋墙土(下雨时候墙面被雨水浇灌留下的突起部分)给他轻轻涂抹在出血的地方,心里一阵难过。这家孩子的淘气是出了名的,在村里是个小霸王,没人敢惹。他娘更是护短的典型,所以大家一般不招惹他,也尽量避免和他玩,因为出了纠纷回家都要被自家大人熊揍一顿。
我余怒未消,质问母亲为啥不和他妈吵,为啥要让着他?母亲说,你没看出来他妈这是借机会出气吗?去年冬天,他家找你爸拉煤,你爸说煤出得太少,矿上根本批不出来条子。这不是心里有火攒在这了吗?正在这个时候,他家一家三口来了,母亲、儿子、女儿,站在一起,嘴里骂着各种难听的话,把以前孩子们在一起闹别扭的桩桩件件都晾晒了出来。一时间,我家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大大小小。大家三五成群立在那儿,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火冒三丈,冲出屋子站在他们对面,准备大干一场。母亲迅疾地把我连拖带拽地弄进了屋里,转身插上了门。我试图再次冲出去。母亲流泪了,她拉着我的手,眼睛里盛满恐惧。妮,她不懂事,我们不能这样。你爸不在家,我们孤儿寡母的,没人向着咱。让她骂吧,骂累了,她们就会走的。我背靠着那扇门,一点点地往下沉,最终蹲在地上,泪流满面。我们母子三个抱在一起,我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天黑下去了,外面起了狂风。这是要倒春寒了,刚刚冒出的植物嫩芽一夜之间肯定要凋残了。树叶呼啦啦地叫嚣着,和天空做着无谓的抗争。衰败破旧的各种东西碰撞后发出奇奇怪怪的叫声。透过门缝,我看到院子里的世界因为风都扭曲成七零八落的样子。再好的瓦屋,只能给我们遮挡天上的风雨,这世俗的风雨,该如何面对?
4
转眼又是一年,我上四年级了。母亲喜欢听我读书,无论是繁星满天的夏夜,还是雪落无声的冬日,我都会朗朗地念上一段,书声熨帖着母亲孤独的心灵和不属于她那个年龄的沧桑。读完后,我顺势溜进被窝里,头顶着母亲出嫁时姥爷陪送的红漆大木箱,睁着眼看着我家窗棂上带花纹的玻璃,觉得自己很幸福。
那年暑假,姑姑再来接我的时候,我借故学校老师有安排,回绝了她。母亲睁大眼睛的表情让我暗自得意。姑姑很意外,她沉思了一会儿,就哈哈笑了,说,行啊,闺女大了,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了。挺好的,当姑的为你高兴呢。
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农人忙罢了庄稼,各找自己欢喜的事去做,像季节一样惬意。喝罢汤,月亮已高挂树梢,天幕上星星蹦跳着,在引逗我们的心事。风到处流浪,吹得大人孩子都乐呵呵地往外跑,杨树叶子在黑夜里放声歌唱,唰啦啦,唰啦啦……彭庄在放电影,年轻的哥哥姐姐们都急慌慌地放下碗走了。我猜测他们看电影是假,有别的目的是真。不是我多心,我亲眼看见过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天擦黑的时候往密密麻麻的庄稼地里走。
这么美好的夜晚,却从远处传来了女人骂街的声音。那声音高亢,激昂,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但很有节奏。我好奇地跃出院子,来在大街口,竖起耳朵细细听。这一听不打紧,我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原来是我大伯母在骂我四叔,骂的那叫个难听,把我爷爷奶奶顺带都一起祸害了。我气呼呼地跑进屋里,冲我母亲嚷嚷,你听我大伯母在骂我四叔呢,你也不管管?还骂我奶!母亲平静地干她的活,头都不抬一下。你听得少,多了就习惯了。她骂街又不是第一次,我能管住?你大伯在家还管不了呢。我急得直跺脚,开始心疼我四叔了。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再次躲在角落里偷听,她还在那骂,短时间里没有收场的意思。忽然,我听见四叔乐呵呵的声音响起来,嫂,骂累了就回去洗洗睡吧。这件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刷新了我对人的看法。人到中年后,我才懂得了其中的奥秘。我想,如果我母亲也学学骂街,学学我姑和我大伯母的一点本事,也不至于一辈子活得那么窝囊。
秋收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娘仨在堂屋内低着头剥玉米。母亲拿锥子把玉米隔一行穿掉一行,有了足够的空间后,大拇指放进穿过的空间内,向下轻轻一撸,玉米粒就全落进了筐中。开始我还觉得很好玩,慢慢就累了,腰弯得酸了,脖子也疼了,手指也僵硬了。母亲说,你俩出去玩会儿吧,我自己弄就行。弟弟看看我,我知道他早就想出去了,就说,赶紧走吧,我一会儿也出去玩呢。他哎了一声就没影了。
还没等我出去,就听见有人在栅栏外呼喊母亲,不得了了,你孩儿被马踢了!母亲条件反射般冲出去,用力太猛,把筛子里的玉米也掀翻了,差点儿把她绊倒。母亲一只手拿着锥子,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半截玉米,我呆呆地看着她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院子里,才哇地哭出声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哭着把玉米一棒一棒放进筛子里,关上门,下意识地走出家门,来到十字街口。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好像被洗劫过一样。没有人影,我不知道去哪里。我蹲在那呜呜地哭着,有人走近说,别哭了,他们都去公社缝针去了,说是踢着眼睛了。唉,你弟这傻孩子,咋站在马屁股后面呢?你赶紧回家去吧,别让你妈再操心你了,你可不敢再出啥乱子。听话,回去等着。
我慢慢停止了啼哭,起身回到家里,坐了一会儿,想想自己该干点什么,就去把剩下的玉米剥完了。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狗叫,路上有位大声咳嗽的老头儿经过,让我怦怦跳的心短时间消停了一会儿,不再那么害怕了。我点上煤油灯,学着母亲的样子削了块红薯,给锅里添上水,開始烧火。饭好了,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回来,我就着眼泪自己先吃了一碗。我想,弟弟不会死吧?应该不会的。那他的眼睛呢,如果弟弟少了一只眼睛,那以后咋娶媳妇呢?我想着这事的时候又烧了半锅开水,等母亲回来了可以洗洗,她是最爱干净的。都做完了,没什么事可做了,我于是躺下来,眼泪又流出来了。外边那么黑,万一有狼来了,我就没命了。我哭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弟弟的眼睛很久以后才拆了纱布,好在那匹马只是踢到了他的眉心处,并没有伤到眼睛,但在脸上明显地留下了一道疤痕。这场事故是在和母亲吵架的大伯家发生的,真是冤家路窄。事后,我想,如果我弟弟不能保住眼睛,我绝不善罢甘休。现在想想真可笑,我一个孩子,如何复仇呢?可见冤家是真的宜解不宜结的,不然,连孩子心里都种下仇恨的种子了。
姑姑后来从四婶那知道了这事,把母亲好一顿数落,意思是她哥不在家,母亲没有照顾好孩子,出这么大的事。她走后,母亲躺在凉席上,摸着弟弟裹着纱布的脑袋,不停地流泪。像是跟我们俩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每次出大事的时候,身边想抓个可说可求的人都找不着……还不知道你爸回来咋抱怨我呢,孩子这么小,得遭多大的罪呀。
其实父亲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弟弟。我觉得他应该安慰母亲几句,或者说些鼓励感激的话。一个女人在这个家家户户满是男丁的乡下,日子并不好过,可父亲却想不到这些。我也没听到母亲给父亲提姑姑指责她的那些话。等父亲假期结束走的那天,我把他拉到一边,偷偷把姑姑数落我妈的话说给父亲听。父亲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说啥时候想他,就给他写信。这男人,用我妈的话说,不挡墙!我有些生我父亲的气,不打算再给他写信。写了有啥用?别人也就算了,自己的妹妹都料理不住,我藐视他。后来我成了大姑娘,没少背地里给父亲出招,让他逗我母亲开心,他只是听,微笑着忙他自己的事。那时候我才知道,母亲的悲剧,注定了要跟随她一生。
母亲是只兔子,还是只家兔!我被自己给母亲的定义吓到了。可她确实是只毫无防御本领、任人宰割的兔子。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很奇怪,可又不敢问。姑姑却很开心地告诉我,很快我就能当姐姐了,母亲肚子里藏着一个小妹妹。我半信半疑,可姑姑是第一次在说起母亲的时候那么欢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想,这话应该是不假。
春天来的时候,门前地里的油菜花汹涌怒放,几天后,小妹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降生到我们家,哭声嘹亮。
二姨没有女儿,想抱走小妹,一家人都不同意。一切都在盛夏来临的时候尘埃落定。
母亲问我们,去城里和你爸爸一起住好不好?我和弟弟都高兴地蹦起来,我们去过爸爸工作的那座大城市,有汽车火车,还有百货商店里琳琅满目的没见过的好东西,那种独特的属于商店的气味百闻不厌。食堂里做出来的饭菜都是我们没吃过,没见过的。每次去看爸爸,食堂是我们最不忍心离开的地方。母亲叹着气,眼睛望向远方密密的田野,不再说什么了。爸爸哈哈一笑说,就这么定了,孩子们都乐意得很呢!
城里的楼房要交三千块钱,那时候,母亲一年养一头猪,不过卖一百块,父亲一个月就二十多块的工资。这么多钱上哪儿弄去?父母合计了几次,决定卖掉三间瓦房,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正好村上一户外姓人打算买,这再合适不过了,双方都商量好了价钱,静等着收了钱去那边交款呢。可第二天,那人却变卦了,说不买了,问什么原因也不说。母亲当时就急哭了,可那有什么办法,卖不了房,再想别的辙呗!她哭哭停停,我们姊弟三个看着她哭,我们也哭。天渐渐黑下来,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户上的塑料膜。脸上干巴巴紧绷绷的,舔一舔嘴唇,咸咸的,记不起有多少眼泪流进了嘴里。我觉得我们进城的计划怕是要泡汤了。一想到这,我心就揪着疼。我虽然也舍不得离开这老屋,舍不得离开庄稼和伙伴,但是我向往城市,向往外面的世界。
无奈之下,母亲硬着头皮又去了娘家,在姥爷的帮助下找亲戚四处借钱。姑姑说她刚盖了新房,又添了第三个孩子,没有办法帮我们。母亲说,咋不是哩,你照顾好你自己那摊事就行了,钱的事总会有办法的。她有啥办法啊,最后是我几个姨把家里的钱都拿来了,又跟自己的亲戚去借,最后终于过了这个关。母亲在灯下把三千块钱细细数了又数,工工整整地放进一个黑色的提包内,锁进柜子,准备第二天坐长途车和父亲会合。我看着母亲,心里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无力。这个单薄清瘦的女人,不知道前头还有多少未知的苦难和痛楚在等着她。
我们陆续开始往城里运锅碗瓢盆,家里养的狗——阿黄就蹲在行李旁边伸长舌头哈哈地喘着气看着,目光里充满无辜和期待。待我们都上了车,汽车滴滴地开走时,它拼命地追赶,一路狂奔,试图超过汽车,一直到再也追不上为止。弟弟坐在车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可爱从视野里逐渐变小逐渐消失。
我清楚地记得,离开的前夜,母亲在月光下站了好久。黑夜像薄纱一般裹着她高挑单薄的身材,那般苍凉、落寞。一阵风吹过来,把她前额的头发撩起来。远处的庄稼和近处的场院都在月光里洇着,好久好久,起了寒气,月亮好像也慢慢地落下去了,又好像还挂在天边。我靠在门上的背已经失去了知觉。我走过去,拉上母亲的手,那手指冰冰凉凉的。我们一起进了屋,躺在床上,我望着母亲的脸,有晶莹的东西在上面闪烁。
现在想来,母亲心里一直充斥着对未来的恐惧感,离开土地,离开熟悉的乡亲们,她像大雾弥漫中无法辨识方向的行者,只有担忧。事实也证明,她的后半生充满了无尽的坎坷和不能言语的孤独。可能在那一刻,她已经预感到了未来的不可捉摸。
习惯了乡下生活,进城后的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如意,所以每年寒暑假,我和姊妹几个都要回老家。或住姥姥家,或住姑姑家,试图寻找曾经属于我们的那些快乐。
长大后才明白:原来进城是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在远离故土的他乡换一个舞台重新演绎。绝不是童话中的那句:从此,公主和王子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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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乡里统一收走了地。母亲把房门钥匙给了四叔,说房子空着不住人不行,他们可以边收拾边住,一家人,不用分那么清楚。后来四叔一直在屋里堆放粮食和杂物,母亲对此颇有微词,觉得那么好的房子放东西太可惜了。可这事又不好说出口,人家能帮你照顾着就不错了,还能提什么要求呢。
进城两年后,我升了初中,却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我常常收到姑姑的来信,她很关心我们,在信里问长问短,问我母亲如今干的什么活儿。我告诉她在被单厂,她说很适合。我说活儿很累,很辛苦,很多时候午饭都顾不上吃。她说那正常,在地里干活也是这样。又问起父亲开多少工资,我说不知道。母亲很节俭,从来不给自己买新衣服,我们家只在周末吃一顿肉。我们姊妹几个从来不敢乱花钱,即使母亲不告诉我父亲的工资,我也觉得一定很有限。姑姑回信了:暑假回来吧,想吃什么咱进城吃去。让你弟弟也回来,你妹太小,就算了。另外 ,给你爸说说,你家那房子老空着可不行,让你四叔一家住进去多好!都是一家人。我回信给她说,我初三了,学习任务重,假期还得照顾小妹。弟弟要摆小人书摊,恐怕都回不去。房子的事我只字未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装信时我看到两只灰雀在教室窗外的树枝上打架,觉得世界乱糟糟的。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好像是母亲和父亲合计着房子年久失修,见别人家都返乡修葺房屋,也起了念头,于是他们回乡着手办理。没想到父母却无意中从外人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当年是四叔暗地里去找买我们房屋那户人家的碴,说买了就再别想在那个村待下去,更別想安生生活,生生逼迫对方放弃了买房行为。我疑惑地问母亲,那是你和我爸辛苦盖的,又不是俺爷爷的遗产,他一个弟弟,有啥资格来争抢?母亲说,我也想不清楚啊,当初为了凑齐那三千块钱,差点没给我为难死,他还在背地里干这事!母亲落下泪来。我狐疑地问,你确认告诉你这事的人不是别有用心,或者栽赃陷害之类?母亲用含泪的双眼坚定地望着我说,我又不是孩子。话说回来,隔了这么久,告诉我们的意义何在?不过是看不下了。我拍拍她肩膀,还是不能相信这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四叔再怎么狠心,也不能算计哥哥嫂子啊,我宁愿他是被冤屈的。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晚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窗外簌簌落下的雪声,觉得生活还是很幸福的。墙上映出一个臃肿的黑影,又移动到天花板上,母亲闪身进来在床边坐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今儿你三叔领着媳妇从湖北来了,人老了许多,黑瘦黑瘦的,娶的是个哑巴寡妇。说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想住咱乡下的房子,你爸难过得不行,当即就答应了。你爷爷奶奶要是看见你三叔那样,不得心疼死?你是家里老大,今年也十五了,房子的事该给你说说。你咋想的,我看见母亲鬓边又生出好些白发,摸着她冰凉干瘦的手,想起这么多年她的不容易,竟然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话,很久才说了句,我三叔太难了。母亲起身给我掖了掖被角说,临走我把家里那床新棉被给他们了,你爸又给了二百块钱,算是给他们的新婚贺礼吧。房子总是空着,坏得快,他们住着也好。说完这些话,母亲轻轻带上门出去了。雪还在下,我如释重负地沉沉睡去。
暑假,我大张旗鼓地回了趟老家。在外这些年,我是故乡的主人,却也是故乡的客人。这次我是以客人的身份来访,以主人的身份来考察某些人、某些事的。
我魂牵梦萦的故乡,依旧是炊烟萦绕,乡音袅袅。清新可爱弥漫在空气里,闻起来,又甜蜜,又痛苦,又忧伤,又无奈。
我考上了中专,也是相当给爹娘长脸的。我寻思让那些我在意和在意我的人高兴或者难过一把。我打算走一圈亲戚,虽谈不上是衣锦还乡。第一站,是姑姑家,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等待她的表示,按规矩,她是应该有所表示的。她笑哈哈地张罗带我进城,给我说她家里的高兴事,还谈了件意外:你三叔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想回来再生个儿子。他手里没一点钱,没办法,就把你家院子里的树都砍了,大概卖了两千多块钱吧,具体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给你爸妈捎个信,就说你家的房子给你三叔妥了。都是亲兄弟,你爸月月有工资,你考上中专,三年后就能工作了,你们的日子比你三叔好太多。我看着姑姑家的大平房,看着她屋里满满的粮食。她和姑父这么争气,地种得也好,而且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想听的,把房子给我三叔再合理不过了,总不能给左邻右舍吧?如果我三叔也混得很好的话,这房子反倒是糟蹋了。至于卖树的事,房子都给他了,那些不大不小的树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该怀疑我姑对我们的好,她从来都不麻烦我们,不像我母亲,总有很多难题出给我姥爷和姨娘。直到我离开姑姑家,她也没什么表示。我很失落,这不能怪我,我还是个孩子,喜欢被偏爱。
我回去把姑姑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母亲。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母亲当时的表情,她大喊一声,老天爷啊!然后就晕过去了。我吓坏了,喊来邻居大娘,一番折腾后,母亲慢慢地睁开眼睛,她好像意识还不清醒,眼泪像小河涨水一般漫过脸颊,打湿了枕巾。这还不行,她不顾外人在场,放声大哭,那哭声飞出卧室,越过厅房,在向晚的余晖中到处飘散。我想,家家户户的窗户一定都被打开了,那些惊讶的脑袋一定都伸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失态,也是第一次,让我听到了母亲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哭声。那天,每个在场的人都止不住热泪滚滚,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悲伤。后来,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于是那哭声开始喑哑,沉闷,让人压抑。最后,她哭累了,睡着了。
父亲下班后,惊慌失措的我把下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哦了一声,就草草吃过饭睡了。第二天睁开眼,父亲依旧上他的班去。这么多年,他好像只知道上班,别的都和他无关。无论母亲悲伤难过痛苦到哪种地步,与他,都是无所谓的事。
母亲大病一场后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漫长的自愈过程,我和姊妹几个都静静地、小心翼翼地偷偷望着她,不知如何能减轻她的痛苦。这么多年,我们习惯了看着她痛苦,却分担不了她的痛苦。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指望着那满院子的树能留给我和弟弟充作学费用的。
开学后,母亲又开始借钱凑学费。当我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的时候,会偶尔跑神,目光望向不可及的远处。虽然并没有远处,目之所及的,不过是几棵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杨树罢了。我想母亲此刻一定在疯狂地蹬着缝纫机,因为只有那样,借的钱才能更快一点还上。
尾 声
如今,父母都老了,父亲几年前不幸得了脑梗,失去言语,行动受限。母亲日渐苍老,目光浑浊,她曾经的美丽优雅和内向,都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她唯一不忘的就是老家的房,总是念叨哪个老乡又回去翻盖了,哪个邻居又回去定居了。我总是安慰她,那房我们肯定是不住了,不靠山,不望海,也不是经济发达的区域,未来没有什么商业价值,你也别想会开发给你儿孙换一大笔钱的事,那不现实(我三叔得病去世后两年,媳妇也意外地随他而去,更不幸的是女儿也得了白血病,消失在十二岁的花季。留下一个唯一的儿子才十一岁,辍学,一直在外打工。)四叔现在混的也就那样,他娶了儿媳妇,住一起定是有诸多的不方便,他更需要那房子。我没说不让他住啊,可是他连句话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好像我欠他们多少似的。母亲期期艾艾地说着,眼睛里起了雾。我有点急了,看看,又来了,这不是唠家常吗,咋又难过了?人家就是吃定了我们,就是不求你,更不提给你说软话的事。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回去拿锁锁了,可左邻右舍会怎么看你?你一辈子小心翼翼地活着,活在别人的嘴里和看法里,现在忽然要突破自我了?况且我三叔一家在那院住那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不幸的事,挺晦气的,还要它干啥?
母亲有些颤巍巍地说,我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你爸病得这么厉害,你的叔啊、姑啊,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我们回去,每次你两个姨都是菜啊、面啊的,装得车都塞不下。我们大包小包给你姑姑,你四叔提礼物,可连他们一粒芝麻都没尝过。母亲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面颊滴到胸前,边哭边说。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紧紧揽着她的肩膀把头靠在她怀里,逗她,妈,咱不缺这三间房,可我四叔缺。他儿子老实木讷,我们是一个爷爷,我大伯和三叔都去了,我们家这么多年都没有个本事超过我爷爷的人,别说带领一大家人过生活,就是自己的小家奔小康都不容易。这是没办法的事,就当看在我爸的面子上,他们是骨肉至亲啊。
谁说不让他住了?你三叔儿子住行,你四叔住也行。可是你说说他们的做法,好像我这房子扔不出去了,非硬塞给他们。
安慰了母亲一个下午,我已经口干舌燥了。时光慢下来,我们俩都安静了,黑夜幕布已经落下,慢慢包围了世界。我没有开灯,内心波涛汹涌。这四十多年,我从来没见母亲放声大笑过,对她全部的印象就是那双满含幽怨和愁苦的眼睛,从年轻时候的明亮澄澈,到現在干涩浑浊。她没有喜好,没有娱乐,很少为自己打算什么。起初到这个城市,为了贴补家用,减轻父亲的担子,她四处打零工。我还没参加工作,父亲就出了工伤,她的眼泪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哭干了。衣不解带地伺候了父亲四五年后,病情才终于稳定下来,她又开始为我的工作去求人,等我安定下来了,又为我的婚事夜夜失眠,揪心。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又要帮我带孩子,又要操心弟弟妹妹的婚事。好不容易都成家立业了,以为能好好享福了,结果父亲又得了脑梗,失去自理能力。她自己身体经过长期的操劳忧心也是如风前烛,雨中灯,不知道哪天的哪个时候,就再也不能起来为我们服务了。她曾经夜以继日地帮我和弟弟带孩子,如今我也做了母亲,更理解这两个字的定义和其中的分量。闲下来的时候,我时常猜测母亲,她的密密麻麻的心事究竟是怎样一种动力驱使,让她不能得过且过,或者说是干脆按照自己的想法杀伐决断。其实母亲很有想法,能力也强,可她要顾及的事和人太多,瞻前顾后,柔肠百转的结果是一次又一次放弃了让她自己舒服的机会。
我觉得母亲可怜,姑姑叔叔们不懂事,可是我能说谁呢?都是长辈,狠起来的时候只能跟可怜的母亲吵吵几句,怨她整日想那些没用的。
说到最后,我厌烦至极,我的恼怒更多的来自于无能为力,把老迈多病的父母放在乡下,就医照顾都不现实。即使交通发达,可以一试,可是弟弟家的两个孩子忙不过来,还指望他们残存的劳动力照顾。我总在想,很多人就这么一辈辈,一代代,苦巴巴地活着。为别人活着,为生计活着,看别人的脸色,做着身不由己的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毕生都在困顿中挣扎,那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只是在一次次的轮回中为子孙的幸福脚步重复着?
生活本来的面目就是吃喝拉撒睡,然后是各种无事生非和大言不惭,盎然和多情不过是女人项上的点缀,我们终归要忘记愚蠢和装腔作势。
经过我和弟弟妹妹的多次协商后,终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但在我们看来是唯一正确的决策。同时决定:瞒着爹妈去实施!
我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傍晚,彩霞在西天晕成一片,那金黄色穿透栅栏洒进院子里,四叔蹲在那儿,垂着苍老花白的头颅。这个我记忆中个头不高,精神洒脱的小伙也老了。我望着夕阳,望着被夕阳铺满金色的原野,望着我低矮、破败的瓦屋,此刻,它却是从未有过的辉煌。往事和着夜色从我心底缓缓流出,在口腔里反复酝酿,最后变成酒。我将它倒出来,一杯一杯敬眼前这个庄稼汉。那些或长或短的句子,或酸或甜的滋味,于我们都是相似的面目。它们不紧不慢地润遍院子的每个角落。月亮起来了,星星也眨着眼,庄稼地里传出虫鸣,我好像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唱豫剧的声音。我们叔侄俩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其间不乏微笑和眼泪。当他再次抬头看我的时候,我俨然还是当年那个仰望他的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还是清晨,乡下的清晨,和小时候大人们每次下地的清晨一样,朦胧,迷离,恍恍惚惚。四叔终于停下了脚步,我看见他的眉毛胡子上沾满了露水。站在那儿,唯唯诺诺的表情,手和脚仿佛成了摆设。得空多回来,带着你爸妈。我应了一声,迅速钻进车里,胸口沉得喘不上气,眼睛也辣辣的。司机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前面,一轮红日终于拱出地面,发出耀眼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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