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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莲(短篇小说)

2023-05-30李苦农

滇池 2023年2期
关键词:王老板王二莲藕

李苦农

由县道出去,南北有两道界碑,其间约莫十里之遥;这方寸之地,便是江城小坝。坝,是山地间的平地。大的如昆明坝子、陆良坝子,小的就像这江城坝子,再小的,就不能叫坝子了。

大约在十三年前,县道上由南往北驶过了一辆汽车,从车上下来一位少女,她怀抱了一对孩子,接过孩子的是一个老妪,老妪的白头上扎了一条红丝帕。红丝帕双手怀抱孩子,在田埂上一颠一颠,渐渐远出了少女的视线,走到了麦田与天野的交界。后来,这对双胞兄弟一个被送往圆觉寺,做了小沙弥,一个送给了打鱼人家,做了小渔民。

此后,他们就再没见过自己的妈妈。

湖是月牙湖,像一个刚吹出的鼻涕泡泡,缀在江城坝子的南边。坝子里,月牙湖是常见的。西南多雨,边围的山水汇拧出一条细流,远远地从山间灌注入积水的洼地。不知过了多少年,就聚成了湖。湖在南边,寺在北边,中间是和这片天一般大的农田,还有星落的村庄。

鲁磨站在水车上,光着脚丫车水。他今天要车一篓“海蛆”,给小沙弥开荤。他爹坐在边上吸着水烟,数落他昨天在大鲶湾撞坏了船,如今还要跑到东村去找赵木匠才修得好。鲁磨停了脚,从水车上跳了下来,一边走一边套上他的黑布鞋,踉踉跄跄跌到他爹面前,拿过他爹的水烟蹲在地上吸了两口,两只黑葡萄一样亮闪的眼睛望着他爹说道:

“人家儿还不嫌母丑,你当爹呢还嫌起儿子来啦?”

他爹给了他个脑崩儿,夺过他的水烟来说:“你爹咋会养得你这份货?我有你恁大那会,丈把长呢船都把得稳了!”

小鲁磨不太服气他爹,便说:“要得,会把船,给你把一辈子船!”

他爹听到这话,那张核桃皮似的脸便笑得紧绷起来。在他爹的认识里,干一门行当能干一辈子是一种福气。但鲁磨却不这么想,他觉得王老板才是能人。王老板原先是龙涎酒店的掌柜,专做本地人的生意,卖些散酒茶水,早上做藕粉卖给起早工的人,招牌是卤猪下水。后来县道开通了,就做做外地人的生意,包了一大片荷田,把制好的藕粉包装好运到外地去,也赚了不少钱。

鲁磨他爹刮了刮烟嘴,把水烟筒里的水倒在树根,对鲁磨说:

“晚上喊智明来家头么,别去寺里了嘛。”

“爹,小娃儿呢事你不消管。”

“是啦,你爹不管。”

魯磨应了一声,他爹就抄起手提着水烟筒去东村找赵木匠修船了。

水浪哗哗地打,鲁磨又爬上水车开始车水。水车打出的浪要压过湖里的浪,才能捕到“海蛆”。“海蛆”是月牙湖里独有的品种,这种鱼银闪闪的,个头小,味道又好,当地人叫它“海蛆”。不过康熙皇帝接到贡品时,觉得“海蛆”此名不雅,就叫了抗浪鱼。

鲁磨早早地在水车前放了竹篾笼,用力将浪花蹬进笼里。“海蛆”们觉察出了浪花,便从湖里顺着篱笆沟游到了竹笼子里。等到这些“蛆儿”们全进去了,鲁磨就跳下水车,提起竹笼子,盖上了盖儿。

今天还没放过牛,鲁磨要顺道把牛吆到圆觉寺的后山上吃草去。这是头十四年的老牛了,比起老的还不算老,毛色仍青亮得很。一头牛就是一个人,田里家里都离不开它。老牛识途,鲁磨放心地把鱼笼子挂在水牛角上,自己拿小草帽盖了脸,懒洋洋地在牛背上打起盹儿来。

圆觉寺是这小片地方唯一的寺,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还有一个小和尚,要算的话还有一条养着的小黄狗。一个地方不能没有寺,一个寺里也不能没有和尚。但要认真论起来,圆觉寺里的和尚不能算是和尚,因为他们没有戒牒,只是剃了个光头,虽然穿着和尚的百衲衣,可懂的经文也没有很多,他们的工作就是打理着寺院,使其不至于荒废,同时给人家做做法事,发挥着和尚的功能,所以他们更像是乡俗的服务者。

智明是鲁磨的哥哥。这对双胞胎长得没有一处不像的地方,又都是小光头,有时候连老和尚也辨不清他们谁是鲁磨,谁是智明,有时倏地看见两人站在一起,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重影,只有走近了,才缓缓地分辨清楚:皮糙的是鲁磨,皮细的是智明。这兄弟俩长的虽然像,但是性格却不同。智明是好静的,鲁磨是好动的,智明是温顺的,鲁磨是好斗的,智明叫鲁磨好弟弟,鲁磨却叫他小和尚。这个弟弟虽然忤逆自己的哥哥,叫他智明小和尚,但要是别的孩子也这么叫自己的哥哥,他准要骑上去给他两个巴掌。

寺庙里日常清冷,老和尚一个人坐在禅房里像是打着瞌睡,智明不喜欢出去,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陪小黄狗玩儿,能玩儿一整天的。

鲁磨经常到寺里来,小黄狗和智明每每只需远远地听到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就知道是鲁磨来了。智明高兴,小黄狗也高兴,都一齐冲了出去迎鲁磨。但往往还没冲出山门,就听到了鲁磨的吆喝:“智明小和尚——我来了”,这个时候小黄狗就会摇着尾巴汪汪汪地立在山门前叫唤。等鲁磨和牛靠近,智明就抓着鲁磨一把爬上牛背,一起去给老牛找块好草地吃。小黄狗就摇着尾巴蹦跳在前面引路。

山里大得很,人在山里显得微末渺小,轻易见不到人,只远远闻得牛铃的清响、黄狗的叫唤,伴或行人的欢声与歌喉。愈行至深处,愈见得深山的幽谧和生趣。倘有生人迷乱此山之中,只需循着圆觉寺里定时号响的钟磬,就能找到一条出路。

牛要近水,近水之地多香草;人要临山,临山之所自然闲。这是老和尚的妙语。小和尚懵懵懂懂,只听了个大概,不解其中意义,但于放牛有用,便是好话。于是便同鲁磨一同吆了牛往兰芽溪边赶。兰芽溪就是月牙湖的源溪,汇了周围的山水,源源不绝地补充给月牙湖里的生灵。月牙湖里的生灵又供养了这一方人民,所以兰芽溪又可说是江城小坝的源溪。

近了兰芽溪,隔着草木的葳蕤,只听得溪水哗哗流响,越走近就越分明地听见“小背篓呀……采鸡枞呀……两三朵呀……敬爹娘呀……”的歌声。唱歌的是个小姑娘,叫玉莲,是洼子村的俏姑娘,眉间有一颗胭脂痣,头上扎了两揪头发,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子长得高挑直挺,像一棵健壮的小松树。这时她正挎了从山间采得的菌子,坐在兰芽溪边洗脚。

鲁磨最先听见了这歌声,跳下牛背就往溪边跑,边跑边叫道:“要得要得,在这点还碰得着熟人!”智明则慢慢地吆了牛跟在鲁磨的腳后。

鲁磨跑过去把树枝一扬,盯着那张面孔,手不自觉地往他的小光头上挠了挠,作出一副不认识的窘迫样。玉莲看着他笑了笑,说:“你是哪点来的小娃儿?吓我一跳。”

鲁磨抗辩道:“你说哪个是小娃儿?你才是小娃儿呢!”

玉莲听了哈哈哈地笑了,脚在水里划出了水花。

鲁磨愈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玉莲脚踝上的红绳引起了鲁磨的兴趣,他跑过去和玉莲坐在溪边,也脱了鞋把脚泡在溪水里。

“你脚上绑了根红线整哪?”

“你问我,我也不晓得,这是我妈妈给我绑呢。”

“那你妈妈是哪点呢人?”

“我妈妈是野鸡沟呢人。”

“那你也是野鸡沟的喽?怪不得我不有见过你。”

“我妈妈是,我不是。我是洼子村呢人,因为我爸爸是洼子村呢人。”

“我认得了,是梁王山上那个洼子村。我还才认得坝子呢人,所以不有见过你。”

玉莲低下头笑了笑,又抬起脚在水面上甩了甩,落了几个水珠在鲁磨脸上。鲁磨眯着眼睛笑着,他看见玉莲干净的脚丫,脚趾头齐齐整整的,像一把小锄头,小腿也像锄头把一样健壮,他觉着很愉悦。

他低头看看他的黑脚丫,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在水底搓了搓,转过头对玉莲憨厚地笑道:“我呢脚太黑了。”玉莲用手捂了嘴笑说:“你怕是个卖炭呢。”

于是整条溪都荡漾着他们风铃一样的笑声。

智明牵着牛找了块肥草地,就蹲坐在了一棵大树下和小黄狗玩耍,他的耳边不时传来鲁磨和玉莲的清朗笑声,惹得小黄狗不停地在三人之间跑来跑去。智明脸皮薄,一见着女娃脸就烧红,又怕人调侃他的小和尚身份,于是凡见着生人就远远地躲着,含着头,一副女娃娃的样子。

智明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原因是鲁磨跳到树杈上挥手叫他过去玩儿,智明推辞不去,但智明声音太小,鲁磨没听见。于是鲁磨便跳下树飞跑过去拉了智明过来。玉莲对这个小和尚很是好奇,除了他和鲁磨一模一样的长相外,就是他那种在乡下男孩身上少见的害羞腼腆的性情。玉莲所能见过的男娃娃,大都是如鲁磨这般顽劣吵闹的,所以她见了鲁磨就如见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而见到智明,竟让她活泼自然的天性多了几分拘谨,连说话走路也小心起来。在她的感觉里,智明是从戏里走出来的小和尚,而自己却不知道要和这样的人如何玩闹,好在鲁磨夹在他们之间说了许多话,渐渐地让他们熟络了起来。

孩子们的相识总是很轻便容易的。他们相互聊着,愈发觉得互相喜欢,都约定着要把自己的玩伴介绍给对方。他们讲着自己玩伴的玩笑,嬉笑着玩伴们的糗事。他们哈哈地笑着。智明抚摸着小黄狗也讲了个笑话,是一个饿狗吃牛粪的故事。讲完以后鲁磨笑的最大声,因为里面的饿狗就是鲁磨。玉莲凑过鼻子来闻了闻鲁磨的脸,假装做出恶臭难闻的样子,鲁磨笑得愈发开心,叫嚷着也要整蛊智明,玉莲也在一旁拍手叫好,于是智明只得任由鲁磨用泥巴在脸上画了许多搞怪图案,任由玉莲给自己戴上花儿做的耳环和项链,他们让智明这副装扮学老和尚念经,智明不肯,他们就使劲挠他。智明耐不住痒,就奇奇怪怪地念起了经。三个人不知笑了多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生火烤了许多海蛆和鸡枞吃了。

等到太阳下山了,三人才要分别,他们都互相不舍。玉莲说,等再过一阵子,她就会来给镇上的王老板舂莲藕。他们都盼望着那天。

在江城这块地界上,没有拔尖儿的富,也没有拔尖儿的穷,这里人的职业也与外地相差不大,仍是种地的占了大头。比种地略少的是月牙湖边打鱼的,除此外就是镇上的散商户。应这些农民、渔民、商民而生的就是帮零工的,帮零工有专帮的,专帮的什么都能干,只取报酬糊口,也有农闲、渔闲时来帮的,他们大都把帮闲作为一种副业。

王老板算是这一块的富人了,虽则生意盈利不少,然而王老板这人穿也极普通,住也极普通,说话也和气,做人也公道,没招过谁的馋,也没惹过谁的怨。他在早年间,就租下了月牙湖畔的许多湿地,一茬一茬地种下些莲藕。这些年赶上好天年,荷花也开得香,莲藕也长得肥,王老板就把那一田一田的莲藕制成藕粉,销往了外地。

农历八九月间,庄稼人得了农闲,小孩们就到山里拾板栗,带回家里炒备干货。远远望去,大人们则全顺着兰芽溪边围坐,像在负曝闲谈,但要是走近一看,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虽则欢声笑语地拉谈,但手里却一刻不停地搓洗着刚挖出来的莲藕。有人身后的莲藕堆成了小山,脸上乐开了花,但手上仍不停地洗着,因为洗好的莲藕会在傍晚时分计算斤两,洗的多,报酬自然就多。

洗莲藕的大都是妇女和孩子,在湖边光着膀子挖藕的,就都是大汉。挖藕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报酬自然高不少。这些汉子们除了白天挖藕,等到傍晚歇工了,还要赶着太阳的余晖,掺着牛粪和稀泥修补自己的房屋,把新割的茅草补在自己的屋顶。

在月牙湖畔的青石滩上,架起了一排排竹竿。竹竿上高高低低地挂着些拳头般大小的白纱布包。这些白纱布里包的,是沉淀下的藕粉。从北边吹过的徐风,还有从头顶撒下的阳光,都共同风干着这些湿润的藕粉团。在这些竹竿下坐着的,是些白发的老妪。她们的双手搓洗着藕粉,岁月积累来的经验告诉她们合适的力道和时机,然后任藕粉在瓦缸里沉淀。等撇去头上的清水,再从缸底刮下沉淀下的藕粉块,用白纱布打包压实,风干后再切成碎片,装进玻璃罐子里。

在老妪们的另一头,是舂莲藕的,这群人中,就有我们洼子村的姑娘玉莲。

玉莲头上顶着块碎花布头巾,手上使着笨重的石臼,把一节节莲藕舂碎,交给老妪们。白天她在南边舂藕,就和鲁磨一起玩儿。鲁磨是一个颇闲的人,除了放放牛,割割猪草,就是漫山地跑,摘些野果子来给玉莲吃。玉莲说,鲁磨总喜欢装大人。鲁磨笑笑,继续摆出架势吸着从他爹那偷来的水烟筒,抽完了水烟,又要从玉莲手里抢过石臼,包办着玉莲的活计。

帮玉莲干活,鲁磨本来是极殷勤的,但这几天,他却有些羞恼。因为他觉得玉蓮受了王二的蛊惑。王二本来应该叫王二爷的,他是王老板的儿子,岁数和鲁磨一般大,但鲁磨偏叫他王二。王二和鲁磨不同,王二是上过学的,在七八岁上,王二就能作诗,所以乡间给了他个雅号,叫作“小王维”。鲁磨本来并不嫌恶王二,虽然平日里看王二鼻子上那副眼镜并不顺眼,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这几天,王二常常趁着鲁磨帮玉莲干活的空档,就叫上玉莲一起去玩,这可惹了鲁磨。他不忍玉莲受累,又不想便宜王二,于是心里就有了些埋怨。

等到玉莲回来,见鲁磨只管闷着头舂藕,也不说话,也不笑,玉莲给他讲与王二玩闹的趣事,他也不接话茬,只闷着头舂着藕。玉莲不明白鲁磨的心思,只见自己许多逗笑的话遭了冷视,便骂了鲁磨一声“呆瓜”,从他手中夺了石杵,也闷着头舂了起来。

鲁磨没想到会出现这般情景,竟不知怎么办了,两只失了石杵的手也不知道要放到哪里,恍了一阵神,就悻悻地牵了牛去喂草了。在山上,他找了些野杨梅,用帽子盛着要给玉莲吃,可他一想起玉莲那声“呆瓜”,便心怯了。他觉得玉莲在和他生气。在他的经验里,他只和别人打过架摔过跤,没和谁生过气,就算有,也是些男孩。这次和一个女娃生气,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了。

这时他想起了智明小和尚。野杨梅给外人吃不如给自己的兄弟吃,反正都是个吃,玉莲有本事叫王二给她摘。想着他就去了圆觉寺。寺里智明在撞钟,老和尚在给菩萨上香。鲁磨抓了几个杨梅放在供桌上,奉献给菩萨,又匀了些给老和尚,剩下的和智明一起坐在门槛上吃了。

时近黄昏,圆觉寺里,坐在门槛上本该有三人的,然而唯他们兄弟二人。一只瓢虫落在了鲁磨脚上,鲁磨懒得理会,一副蔫菜样。智明伸出手指,弹飞了。

鲁磨说:

“玉莲多久来呀?”

“快了,不消多久就来了。”

“还要等多久呀。”鲁磨平躺在了门槛上。

“来了来了,”智明喊道,“望那头!”

远处田野中一个红色的小点,正蹦蹦跳跳朝圆觉寺过来。鲁磨一骨碌爬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心慌起来,要躲到门后去。智明死活拽不出来。

鲁磨抗辩道:

“玉莲对你么是好了,日日还带节藕根给你;我就不一样了,人家恨我,我才不出去呢。”

任凭智明怎么劝,鲁磨还是躲在门后不出来。

玉莲来了,把一节藕递给智明,叫他和师父煮了吃。之后就拉着智明坐在门槛上说话,说到太阳落山,玉莲就走了。

鲁磨从门后跑出来,玉莲的歌声已经飘远了。他想追出去,没到门口,就折返回来。他拿过那节莲藕,问智明:

“玉莲的手给是舂藕磨红了?”

“不红,她呢手像莲藕一样白。”

“我换你当一日和尚给要得?”

“要不得。”

“拿糖换给要得?”

“要得呢!”

“我走了。”

“去哪点?”

“挖红花。”

“挖红花整哪样?”

“活血。”

“我也去!”

鲁磨跳出门外,小黄狗飞跑起来,智明紧随其后,一齐钻入山中。一株株红花傍溪生长,像无数点小火苗,旺旺地烧着。鲁磨亮开一嗓子:

“玉莲,路上招呼喂——”

这时山的那边响起一串风铃般的声音:

“哎——”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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