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岛(非虚构)
2023-05-30纪尘
A,门
邮递员将车停下。
这座幸运躲过二战炮火的中世纪小镇——雨堡,所有建筑仍保持着悦目的古雅,包括邮递员的目的地:东门街36号。
包裹很多,大大小小十几箱。这里应该时常收取这类东西,因此无需谁专门出来接应。从半敞的大门可见一个旋转楼梯、一个半人高的长柜台,一扇通向什么地方的关闭小门。从邮递员的姿态来看,包裹很轻。没什么特别的,在疫情期,网购和居家办公已是常态。
一个年轻黑人经过,又停下退回。他放低身体,仔细查看门侧不起眼的信箱:吉祥岛。没错,与谷歌地图一致,但显然,那扇体面的大门并不打算为他开放——当邮递员放下最后一个箱子,它便紧紧关上了。按照手机里一个声音的指示,年轻人经过大门,沿着墙角右转。张望一会后,他成功地找到那个几与墙色溶为一体的按钮。
冷灰色的铁皮门两大一小,镶陷在巷子。它们令人想起厂房或者仓库,且是临时性的。在这寸土寸金的世遗之城,门前的空位却留得有些奢侈——也许这是个消防所?古城的漂亮景致比比皆是,但此地儿却似乎在竭尽所能地保持平庸无聊,让人忽略。
年轻人走向小门,然而才一接近就连连后退。他站在几米开外,扭过一边的脸带着克制的嫌恶。
“你好,我是Jiang。”开门的是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从眼睛和头发来看,应当来自东南亚。她一手拎着个沉甸甸的垃圾袋,一手奋力拉开门边的铁棚——刚走上前的年轻人再次连连后退。铁棚里有三个大垃圾箱,每个都已塞顶得盖子半开。
“Yang……哦,阴阳的阳,对吧?”年轻人礼貌地说,右手半伸半缩,仿佛犹豫着是否该与对方握手。“对。”女人声音里夹着笑。她没有任何握手的意思。
不是Yang,是Jiang——曾经她总是认真地纠正这些老外,但大多白费功夫。奇怪的是,他们发不准音,对“阴、阳”却是琅琅上口。
如果只是在街上偶遇,我会以为你是搞艺术的——迈克曾这样对她说。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疾手快地扯过一片尿不湿。迈克是她的同事,来自冈比亚。
无所谓。无论是黑还是白,无论是来自西伯利亚还是西非,无论是Y还是J,都无所谓,至于艺术……这里不需要才华。这里只需要马不停蹄、铜墙铁壁。
“请多多关照……”年轻人快速闪进小门。从声音来听,他快憋不过气了。
“你很快就会上手的。”她淡淡地说。这不是鼓励,这是事实,前提是他能熬过一周不逃走。只要过了这关,再优柔寡断的人都会被改造一新。他将不再动不动屏声敛息,将不再介意鞋底究竟粘上什么令人不快的可疑之物,将打開那些轻盈包裹——成人尿不湿,在污泥浊水间利索地堪探、擦拭、抛扔。
是的,正对阳光大道的“东门街36号”不过是掩体,是这座美丽之城的一个无痕之伤。它不动声色地将真正入口——那通向超凡入圣也通向混沌癫狂的窄门,掩在身后。而他,将如同迈克、玛吉、伊万……如同所有进了那门的人,向“吉祥岛”妥协并成为其零配件。
B,花园
花园里有八棵苹果树、一棵西梅、一棵果实永远来不及成熟的无花果、几丛熏衣草、十余株玫瑰。
花园里有两张长椅、三个面相呆板的木偶、一个青蛙喷泉,一个大遮阳(雨)篷——疫情前,每周有那么一两天,篷下会坐着穿着得体、神色忧郁的访客。
花园里还有一尊约半米高的圣母子像,立在浓荫环绕的尽头,也许只有落叶萧瑟之季才会有人注意,也许从来没人注意——在吉祥岛,谁有闲情游逛呢?人们甚至懒得走进花园,哪怕阳光明媚花儿正好,哪怕,那个半地下水泥阶梯离花园不过二三十米。
火机、抽到一半的烟、空掉又塞满烟蒂的烟盒……如遗失之物般静躺在阶梯。那些穿着白衣红裤、神色疲惫的人,关上大门,快步穿过幽暗的地下走廊,迫不及待掏出香烟(或继续之前被匆忙掐熄的)。多珍贵的半小时,香烟当仁不让成为首选,然后才是吃喝,至于坐处是否舒适干净——这样的问题就像关注穷人是否用金杯喝水般没有意义。他们有时甚至连手都不洗。你会习惯一切的。在这里,你会被毫不留情一一掏空,又再被一一填满。
打火声此起彼伏。当有脚步声传来,那些窃窃私语便停下,漠然侧一侧身——让被谈论者或被谈论者的“盟友”通过。这儿来来去去就那么十余号人,谁有几斤几两,对谁该用和能用什么态度,人们都捏拿得清清楚楚。在这里,你最好能与某人拧成一股——不是出于志同道合,而是为了你的腰不要太快废掉。
“阿阳”——就让我们这样称呼那个中国女人吧——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过台阶。她是少数几个不吸烟的护理员之一。她一把扯下口罩,凑近一枝玫瑰,仿佛最后一次机会般深呼吸——呼气时她会刻意扭过脸,像是生怕花朵被污染。她想起遥远的叙利亚,想起偶遇的那位法国女人在说起大马士革玫瑰时是怎样的赞不绝口。不,那是因为法国女人没见识过吉祥岛的花园:不仅花儿,这里的一叶一木、甚至泥土都香得无与伦比。
她记得第一天上班时的短暂休息。暮色笼罩的花园,草叶轻触肌肤,她站在树下,就像面对从天而降的神迹般不知所措。她必是已在那幢楼——那臭不可闻的地狱呆了一个世纪。她猎狗般不断闻嗅,贪婪地追踪各种清新的蛛丝马迹,如同刚获得视力的瞎子般惊喜地打量园中之物。
她缓而平稳地走着,在黑暗中。如今她已对园中路径了如指掌。她甚至知道那些蛛网是几时结的——每隔几天,缠结在圣像的丝线就会被她清掉。
这是神秘园,也是庇护所。每秒都贵如黄金。她只有半小时,或者更短——如果碰上突发事件的话。
“哈!简直跟牛拉的一样!”休息前不久,托马斯从某间房走出——手中捧着一大坨臭气熏天的东西。当时托马斯正准备下班,但事情发生了:脱得精光的霍夫曼横冲直撞,尿片被撕得七零八落。谢天谢地托马斯还没走,要知道牛高马大的霍夫曼可是有着牛一样的蛮力。
阿阳永远都忘不了某次失手的后果。那天同事玛吉请求她帮忙:将霍夫曼按在椅子上,以便为他穿上防滑袜。随着一丝无意的松懈——她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发软,霍夫曼突然朝前用力踹去。
震惊、害怕、自责——不。你没时间。那都是过后的事。“继续!”倒地的玛吉快速爬起,声音果断,深幽的大眼看不出一丝愤怒。待工作终于完成,玛吉做了个吸烟的手势——她几乎是飞奔着下楼去的。
阿阳走到一棵苹果树旁。
那树,还不及她高,果实却结得满坑满谷,一些枝条甚至因不堪重负而折断。这是最后的果实,八棵苹果里惟一的无人问津,因为长得又小又青,还有难看的斑痕。也许只有她知道它们是整个园子里最美味的,虽然每个只够三五口,但这对他们——牙口还好的几位居民,刚好。
吉祥岛并不欢迎新鲜果蔬。人们的餐盘里每天最多有一两颗切开的小番茄或一两片又薄又软的腌黄瓜。因为太费时间:无论是等只有牙床的居民慢慢磨嚼还是为他们寻找被遗忘在各种奇怪地方的假牙,何况还可能导致意外:被卡住或发生争执。一切的“反常”在此都合乎情理。这是吉祥岛——雨堡独一无二的阿尔茨海默病老人院。
吉祥岛属于德国明爱协会(天主教公益团队组成的慈善服务组织),这里的所有居民(“病人”一词在此被禁用)自然都是上帝的子民。为了尊重子民曾经的劳动也为体现上帝粮仓的富足,吉祥岛的饮食为每日三餐外加一顿下午茶。这意味着,除了看护、治疗,因人手不足而马不停蹄的护理员还要挤时间配餐。为此餐饮通常是操作简便的三明治和甜甜圈,它们源源不断填塞进那些苍老迟缓的身体,相应的,居民衣柜里闲置的衣裳越来越多,因为再也扣不上。
阿阳决定给戈鲁伯先生两个苹果。
戈鲁伯的牙好胃口也好,但某天他突然开始腹泻。“因为他吃得太多了”——她担忧地向同事反映,但得到的回答总是如此。饮食方案纹丝不变,只是多了两片药。半个月过去,戈鲁伯仍在拉,他的眼袋越来越大,反应越来越慢,变小的衣服又合身了。
一天,她摘下并品尝了那颗苹果。苹果不是药,苹果含有大量维生素C。
一道刺眼车灯射过——那是辆救护车。曾经,她以为门前那宽敞空间是给消防车留的。救护对象在三楼,她的工作区在二楼,但这并不代表她对上面一无所知:许多三楼的居民都曾住在二楼。
救护车很快呼啸而去,大门重新关上,她小偷般将苹果塞进口袋,从暗中显身。
C,走廊
走廊两侧分布着十二个单人间、两个公共卫生间、一个污物间、一个储物间。
走廊的一头是墙,一扇永不开放的玻璃窗提供惟一的自然光源。另一头是餐厅——它拥有世上最牢的锁。除了深夜,永远有人站在门前拧扭把手:他们轮番上前,使出吃奶的力气,直至气喘吁吁。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口罩人一来门就开了,他们望着那似曾相识的法宝(锁匙),若有所思。不记得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可以走进去,接着再走出来——他们为此锲而不舍。
走廊里有几把椅子,一张沙发,它们就像永远也到不了终点的慢车,上面永远坐着昏昏欲睡的乘客。它们也从不会物归原处——总有枯瘦而愤怒的手因嫌碍路而将它们不断推移。那些不知来自何人的东西:围巾、袜子、相片……如来不及收拾的遗物般四下散落。还有不同肤色不同发型的布娃娃,宝贝般被仔细包裹,紧紧搂抱,又弃儿般被遗忘。它们在沙发东倒西歪,嘴里塞着安抚奶头,永不哭泣的小脸一如既往甜美天真。
但更多时候人们只是走着: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
他们扶着墙,手拉手或是推着代步车,沉默、迟缓、互不理睬又万众一心。任何人都可以当领队——只要是走在最前面。没人逆行,没人因毫无新意的周而复始而抗议。累了就靠在某处或就地一坐,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掉队——总会有苍老但坚定的手前来推拉。
“看哪!时间都对人们做了什么!”说话的是位头发蓬卷的口罩人,她拧着个大垃圾袋,对着面前一位秃头老太太不断摇头。“丽莎,丽莎……”老太太喃喃念着贴在自己房门口的相片下的名字,眼神困惑又漠然。一张图片,仅此而已,相片中陌生的妙龄少女不过恰好与她同名同姓。
继续走吧,否则还能做什么呢?时间那么漫长——哦不,这儿没有时间。这儿也没有过去和将来。这儿甚至没有疾病。
“里昂先生,您在看什么呢?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因为新冠。”
“新冠?嗯?新冠……”里昂重复着。每回到走廊尽头,他总要隔着玻璃朝外张望。那是惟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地方。当然,他的房间有窗,每间房都有,但那些窗是不透明的,并且开关更换过了。要开窗只有一个办法:将一个类似扳手的工具伸进锁孔,使劲拧。但一般人是见不着这个工具的,它就像约柜里的宝藏,只掌握在几个权威口罩人手里。
只有居民不在房里时窗才有可能被打开。
小巷静悄悄,成捆成捆无人阅读的“每日新报”堆摞在垃圾箱。里昂看不到任何他喜欢的来来往往的车辆,所有面熟的护工亦在一夜间成了难以分辨的“口罩人”。无论天气多好,不再有人将他带到花园,与那些管他叫“爸爸”或“爷爷”的神情温柔的陌生人坐在一起。
“Corona”(德文“新冠”),里昂念着,然后把报纸折好,塞在吉茜拉的下巴下方。吉茜拉是他的邻座,她坐在轮椅上,脑袋歪斜,口水横流。里昂的食欲一直很好,假牙也给力,他总是很快就吃完,然后等着:每口食物从入嘴到吞下,吉茜拉需要至少三分钟,并且落得到处都是,哪怕面包片切得很小且已事先浸得软烂。他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担忧和怜爱。每当吉茜拉吞下一口,他就高兴得直拍手。他温柔地从那颗歪脑袋下扯出報纸,由于潮润,那出现频率很高的奇怪新词更加醒目。
Corona ——几个字母,一团墨迹,除此它什么也不是。这玩意对他,对吉茜拉,对所有吉祥岛的居民根本无能为力,一如其它疾病。是的,他们经常感到痛:手、脖子、腿……但那也仅仅是痛。他们从不因此伤心。药才是真正使人害怕并想方设法要逃开的。那些白色或棕色的丸片是多么讨厌啊,但不吃的话口罩人会生气。于是他们把药含在舌下,等口罩人一转身就吐掉。一些更顽强的则宁愿把嘴唇咬破也绝不张口。为此口罩人费尽心机:将药碾碎混进火腿肠、酸奶甚至冰淇淋。大多时候口罩人能得逞,但也有时,居民会突然醒悟,他们如同谨慎的狗儿,仔细闻嗅,将食物一点点拨开,用舌尖一点点试探。
“你几时还我的夹克?”
“是的。我的狗是个女孩,名叫贝丽。”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着。所有话语一出口就被彻底遗忘。在这里,所有问题都不需要答案,所有回答都与提问无关,唯脚步一如既往。
什么也不能阻止行走。呵斥不能、药片不能、Corona不能。在这永无尽头的走廊,他们百毒不侵,步履不停。
D,居民
1
她坐在那里,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塑像般一动不动。
她白发如雪,唇红齿白,皱纹丝网般遍布全身,仿佛已活了几个世纪。她的左小腿包着纱布。她平均每周受伤一次,但并非因为虚弱。
“妈妈,吃饭了”——这声音使她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她开始在桌面摸索——摸到什么就吃什么。她总是打翻茶杯——这同样会使她浑身一颤。有时,她风卷残云,更多时候,她冬眠般不吃不喝,双手合十长久静坐。
她是所有居民中惟一拥有专门吃饭地方的。她不需要人喂,但需要人眼疾手快地把残羹收走:已有太多餐具因桌子突然震动而摔碎。她毫无预兆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将桌椅朝任何地方推、拉、抬。当遇上“路障”——那些正在进餐的沉重身体,她甚至想连人带椅拖走。为此她时常受伤。她的自愈力与她的力气一样惊人。
“妈妈,请留下来,妈妈,我们一起回家。”每次包扎,她总这样对人说,表情恳切又慌张。
“妈妈!不要!妈妈,你在哪里!”她死死纠着裤头,那不顾一切的激烈挣扎甚至使年轻力壮的口罩人踉跄不已。再没有比换尿片更令她抗拒的了,她是那么的老,经历的人世光阴比所有人都长,在她所剩无几的记忆库存里,除了“妈妈”,这也许是惟一的刻骨铭心——那童贞般完好的羞耻心。但最终她不得不屈服。她小腿的伤还没好,必须腾出手扶着某处保持平衡。她为被人趁机脫下衣裤而悲伤不已。
“妈妈,不要走。妈妈,再坐一会儿……”
声音如秋叶散落。她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塑像般一动不动。
她是罗莎夫人,住202号房,94岁(2020年)。她的每句话都离不开“妈妈”。在吉祥岛,每个人都叫她——“妈妈”。
2
“凯瑟琳——”他喊道。身边空空如也。
“里面又加了什么鬼!哎,凯瑟琳——”他抱怨道。身边空空如也。
“凯瑟琳,你到底在搞什么——”他往面包抹了些黄油,又放下。不知从何时起,妻子越来越令他生气:每天吃饭都丢下他一人,并且记忆变得越来越差——不是在咖啡里加奶就是加糖,几十年了,她不知道他只喝黑咖啡?
他推开食物,站起,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裤头。天知道为什么双腿间总有一堆令人讨厌的湿沉。他松开裤扣试图整理,但手抖得太厉害了,于是只好这样,去哪里都提着裤头。
他朝房间走去。他记不得什么时候搬了家并一下拥有那么多左邻右舍,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走错:那是惟一一间有钢琴的房。
钢琴——他太熟悉这东西了,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惟一的问题是——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小心冀冀轻抚琴键,什么声响也不发出。他歪头盯着打开的乐谱,然后漠然转身。当务之急是找到凯瑟琳并警告她不要再丢下他独自喝冷咖啡。
他拧着裤头走来走去,最后,敲开了餐厅的门。
毫无疑问,那个口罩人是新来者:只有新员工才可能保有这样的热情,才能从漫长而千篇一律的“午夜咖啡”中折腾出新意——她甚至试图教人跳舞!
他对跳舞毫无兴趣。他来,是因为听到乐声——也许凯瑟琳就在这儿?他走近,严肃地打量口罩人——她的瞳孔是奇怪的棕黑。他确定自己不认识她,可为什么她却仿佛对他了如指掌:她对他微笑,把他的手搭到她肩上。她整理的动作是贴心又熟练。
他摸了摸那陌生的黑发。她微笑着。他继续抚摸:额头、鼻子、耳垂。“凯、凯瑟琳……”他喃喃地说,手抖得越发厉害。
“索尔教授,我是阿阳”——当他的手滑到她光滑的后颈,她温柔而果断地阻止了他。
他终于回到房间。他像第一次见到般困惑地盯着钢琴,然后,毫无征兆的,琴声响彻天际……几分钟后,他喘着粗气坐在床头,像第一次见到般困惑地盯着钢琴。
他是107室居民,83岁,曾在大学教钢琴。大多时间,他的房间寂静无声,偶尔,夜深人静之际,琴声会骤然响起又突然消逝。
3
她又摔了下来。
每样东西都很沉重:桌子、沙包、轮椅、以及她半身不遂的身体。
她淤泥般瘫陷在地,不住呻吟,两个口罩人匆匆跑来,拼尽全力。她的呻吟越发响亮,眼里却闪着满足的光彩。
她已花了一整个下午时间。她坐在那儿,用惟一还能正常活动的左手将轮椅防滑键拨开,再用半僵的左脚不断朝前顶踩:桌柱、地面、墙,有时甚至顶踩其他居民的身体。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她愚公移山般将轮椅一点点顶离面前的障碍物,直至空间足够。
“她其实什么都清楚!但就是要跟人对着干,真是狡猾得很!”那个小个子紫发口罩人气喘吁吁地说,语气恼火又无奈。无所谓,他们怎么抱怨都行,她的目的已达到,虽然磕破的嘴角流血不止。随着她摔下的次数越来越多,口罩人开始对她生疑并加强防范:轮椅与桌子(或墙壁)的距离越来越近,顶在后面的东西越来越重。
但仍有成功的可能,哪怕仅占1%,比如这次——她终于成功让自己再次摔下。这就够了。她看着那个新来的口罩人:她的目光焦虑又急切,并像安抚孩子一样摸她的头。这就是她要的。她不在意伤得严不严重——只要他们为她而来。她像饥渴的鸟般大张着嘴,不断“啊啊”叫着索要食物。她狼吞虎咽,直至食物填到喉头开始呕吐。她越来越重,越来越脏,越来越不可理喻。
可怜的新来者还不懂她的花招,不过,她将很快无师自通——就像所有曾经的新来者一样。当那个时候到来,她的花招便开始失灵,呻吟不再有用——新来者会把她单独隔开。但真正令她生气的不是无情的口罩人而是俄罗斯老太婆丽莎:她总是动不动就去踩报警毯。为了防止居民夜晚跌倒无人知晓,每张床前都铺有一张报警毯。丽莎怎么会跌倒呢?她健壮得像头母牛,虽然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大肚子还挂着个引流袋。丽莎总是指着自己的光头发出婴儿般的呜咽,总能成功引起关注。
丽莎真幸运,能说,能走,还能给布娃娃喂饭,而她试过所有方法,最终只能选择让自己摔下,反正她的大半个身体都是麻的。伤口只对胆小者有用。
“布鲁诺夫人,请用力!”“布鲁诺夫人,请抓紧!”“布鲁诺夫人,不要捣蛋!”不过才一个月,新来者就已学会如何对付她:如果不合作,将转身就走,说到做到。
“好……的……”她艰难地挤出这惟一的含混不清的发音。识务者为俊杰。在经过一次又一次主动摔倒后,如今她被安置在一张巨大沉重的护理床。她的手再也够不着任何开关,脚再也不能顶踩桌子和墙。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将鞋袜一点点抖脱。
她住211房,77岁。由于车祸,她半身瘫痪并失去语言能力。这是她所住的第三个老人院,而之前,由于“太难伺候”,人们以各种理由申请将她转院,最终,因着“阿尔茨海默病”,她被一劳永逸地送进了吉祥岛。
有人说,她其实仍神智清醒。
4
他沉默、温柔,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在等待门开。
他总是很快吃饱,然后离开餐桌走到门前——拧门把手。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无休止的拧锁声中,他身后的人越聚越多,助步车四下磕撞,咆哮和呜咽声此起彼伏。
汗珠滚落,青筋怒暴,终于,他的坚持有了回报:为了避免进一步混乱,口罩人不得不找机会悄悄将他放走。他出门,拐进房间(出于同样原因,他的房门从不上锁),木头般直直倒在床上,直直瞪着天花板。他也是惟一可以只穿拖鞋的人:拖鞋易脱,床单干净相对可以保持久些。
有时他会进入短暂睡眠,更多时候是在空荡的长廊游荡,成为这座岛屿最开放也最孤单的囚徒。他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回这头,一遍又一遍。然后,他再次站到餐厅门前——拧门把手。汗珠滚落,他的手一次次紧握成拳,又一次次松开。他从不迁怒于任何人与物。他只是牙越咬越紧,眼神越来越绝望,继而平静。那是种比绝望更令人心碎的平静。
一段时间后,拧锁声少了,因为他行走越来越困难:仅一个月内他就弄丢了三副眼镜。他盲人般四下摸索,四下寻找那熟悉的冰冷。
他是戈鲁伯先生,79岁。与其它贴满家庭照片的房间相比,他的房单调、空旷。偶尔,他会指着桌面那张惟一的五寸相,认真地说:这是我哥哥,这是我。
相片上的“我”年轻,挺拨,身着打有优雅黑领结的西装——他曾是某乐队的小号手。
5
那双鞋干净、小巧,整齐地摆在床前,仿佛在等一双可爱的脚穿上去荡千秋。
这是她的第四双鞋。半年来,她哪儿也没去,什么运动也没做,但却经常换鞋。这双只穿了一个月不到便不再合脚。
她扶着墙,缓缓挪动。她没有穿鞋。她不再需要鞋了——这世界没有任何鞋店能供应这样的尺寸:“高”大于长。她的身体必是哪里漏了个洞,蓄积的水分使双足肿如馒头。刚开始她还能穿上鞋,但很快,漏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至把她变成一个筛子。
手、脚、肩膀、头皮……到处都软绵绵的,到处一按一个坑。皮肤变得薄如蝉翼,她几乎可以看穿自己的掌骨。
她不再需要鞋了,她甚至不再需要食物。
“蒙特扬夫人,吃点儿东西!您不能这样!”口罩人说。
“Het(俄语,不)”,她耸耸肩,将碗推开。
“蒙特扬夫人,你必须吃些东西!”
“Het”,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腕的血渍——仅轻轻碰了下桌边,皮肤便破了。
“蒙特扬夫人,你不听话病就好不了!来,我们先换睡衣!”口罩人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她不断劝她吃,劝她喝,然后掀起她那有着梅花鹿图案的罩裙——那双令人害怕的钳子般的手突然发抖,接着,那双恶狠狠的眼一下红了。
到处都是湿的。到处都在渗漏。那双颤抖的手试图为她脱下水肿袜,但每往下拉一厘,血水就跟着渗一厘——口罩人是为此而难过吗?她难道不知道袜子已是她的另一层皮肤?口罩人不仅眼睛潮湿,还不断在胸前画十字。啊,原来这些成天对她指手划脚的人竟那么软弱。她已经很久没掉过泪了,哪怕每走一步都如同行在刀尖。她的泪早已漏光。她变得越来越透明,与万物越来越没有边界。
“蒙特扬夫人 ,我明白人们想走也知道人们怎么走……但我只被允许前来服侍您而不能帮您做决定,一切的一切,只取决于上面那位……”口罩人半跪在地,声泪俱下,十字划个不停。
她面无表情地坐着,一动不动。“上面那位”——当听到这句时,她突然噗嗤一笑。
这幢建筑一共三层。一楼二楼她都住过,惟独三楼从未涉足。
一个落叶纷飞的清晨,一个高大的口罩人来到房间,不同的是,他不再去调床的高度,而是像抱易碎品般小心冀冀将她从床上抱起,而以前,由于她个头很小,每次上下床前口罩人都会把床调到最低。
她到了“上面”。那里的每间房都深井般寂静,每具躯体都气若游丝,那里几乎每周都有一个名字被彻底划掉。那里是所有吉祥岛居民的最后驿站:临终护理部。
蒙特扬夫人来自乌克兰,鞋码为32。
6
“请帮帮她。”他再次发出轻声恳求。
那个女人的呻吟令他心神不宁,但人们视若无睹,仿佛身携屏蔽墙,而惟一可能帮忙的里昂又受伤了。里昂是他的邻居,最好打报不平,总是挥着拳头,气呼呼地警告那些欺负弱者的家伙,比如总抢别人食物的弗尔歇。但几天前里昂突然失踪了,天知道他是怎么弄开窗子爬出去的——他可是已经80岁!后来,有警察在四十公里外发现了又渴又饿的老头,并按绣在衣领的名字地址将其送了回来。自那以后,里昂元气大伤,在挥出拳头的同时假牙也常常一并飞甩出去。
他喜欢里昂,但不赞成里昂的“暴力”。他只相信愛。
“安德烈先生,不要担心,布鲁诺夫人没事。”口罩人过去看了一眼,安慰他道。
她有事。否则不会叫得这么大声。他对口罩人的轻描淡写无奈又失望。他得做些什么。这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或说生活。他不断安慰那女人并试图扶她坐起。天啊,她可真重,他什么也做不了,但谢天谢地,她的声音总算小些了。
“哎,您的鞋快掉了。”他温柔地提醒——她一直在用左脚磨蹭右脚。
对方似笑非笑地眨眨眼,继续蹭,直至鞋子真的掉落。他急忙弯下腰——只这样一个简单动作,竟费上好半天。他擦掉额头的汗,认真帮她将鞋穿上。但一会儿后,她又开始大叫,他不得不再次过来。他这样度过了整个早上。后来,有人把她的鞋拿走了,他开始一遍遍为她穿袜子,最后一次,他几乎是跪着完成的。
没关系,上帝无处不在。对此他从来笃信不疑。虽然这地方有些奇怪,人们说着同一种语言却无法交流。他们总是答非所问,且从不向人介绍自己。一次,他捡到一件衣服并在领子找到名字——他呼唤,某人应声而来。他开始通过这种方法去辨认和记忆。不过这方法并不总是奏效,有好几次,明明他捡的是件女装,却有男人过来并毫不犹豫穿上。
他再次弯下腰。他只想竭尽全力帮助人,就像在那片曾经的遥远而炎热的大地那样。可太难了,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力气越来越小,更难的是,这儿的人仿佛已对疼痛免疫。他们不在乎受伤,更不在乎他在乎他们受伤。
然后某天,他捡到一件黑衬衫。
“安德烈,安德烈——”他对着衣领上的名字大叫。他叫了很久,却始终无人认领。
他78岁。他房间的墙上挂着好些非洲工艺品以及两个相框:一个是他与侄儿的合照——侄儿与这位终身未婚的叔叔非常亲近,另一个是福音教会授予的荣誉证书。
他是安德烈神父,曾在非洲传教三十余年。
7
“滚,你这个坏东西!”她大声咆哮。
“你到底要做什么!快来人啊!救命——”她咬牙切齿,拳打脚踢,孤独而干瘪的右乳因奋力抵抗而在胸膛不住晃荡。
房间充满刺鼻的尿骚味。尿不湿被撕得七零八落,其中一片仍握在她因愤怒而抖个不停的手里。
“您刚刚还说我的鞋子很漂亮啊。”口罩人说,并试着上前。
“滚!”她大声呵斥。她才不上当。她知道每天都有两个口罩人轮着进房间,一个做好事另一个做坏事,而做坏事的总是冒充做好事的:不仅打扮,就连声音都装得一模一样。
不,她可不会让坏蛋得逞——把相册拿走。她又瘦又弱,但仍有坚硬的指甲和几颗残牙,仍可清理令人添堵的东西。她摸到什么就撕什么:衣服、披肩、袜子、毛巾……终于,衣柜空了,桌子空了,她的物品被存放到走廊尽头的储物间。
几本相册是惟一的幸存物。除了吃和睡,所有时间她都在翻相册,总是饶有兴趣,满心欢喜,仿佛那些看过千百遍的旧照日新月异。
“这是我丈夫。”她微笑地指着一张相片说。
“你认识这个明星吗?”几分钟后,她指着同一张相,好奇地问。
她服从并感恩一切:吃饭、喝茶、游戏……只要不与相册分开。不幸的是,几乎每天她都必须经历一场分离之苦:坏蛋总以各种理由将她的宝贝骗走或偷走。
“埃玛夫人,如果想要回它们就请配合。”坏蛋高举相册——那只光滑手臂上指甲痕清晰可见。那是“斗争”过程中她给掐的。
“还给我!快把东西还给我!”她站起,又不得不沮丧坐下:她的双腿越来越肿,站立越来越困难。她只能接受这卑鄙的要挟:老老实实脱掉衣服,坐在浴椅。为此她气得浑身颤抖。
“啊,你真是我的天使!”十几分钟后,在悲伤中洗完澡的她突然笑容绽放:相册整整齐齐地摆在刚换过的干净床单上。好口罩人终于来了。
“啊,你怎么受伤了?”她看着好人手臂上的抓痕,吃惊不巳。她捧着那只手心疼地親了又亲。
“噢,你的新鞋太漂亮了!”她由衷地赞美那双见过无数次的,因帮她洗澡而湿漉漉的好人的鞋。
“谢谢你帮我找回它们!谢谢!”她紧紧抱着相册,感激涕零。
她是201室居民,81岁。她总是把相册整齐地摆在助行车上。无论上哪她都推着它们,无论在哪它们都必须伸手可及,包括夜晚:入睡前她把相册一本一本叠压在床尾,然后小心冀冀钻进被子。
E,午夜咖啡、阿阳及其他
拧锁声持续不断。
“午夜咖啡”没有咖啡,午夜咖啡只提供水、茶、千篇一律的游戏以及层出不穷的疯狂。午夜咖啡是阿阳的工作时段:15:00-23:30。
戈鲁伯站起前,皮球已在桌上转了半小时。渐渐的,球越转越慢,传距越来越短,然后停止了。几双眼呆呆盯着桌面,一动不动。
阿阳打开柜子:布娃娃、积木、填图游戏……每个角落都翻遍了,每样东西再也玩不出新花样,就连一向受欢迎的“拉拉手,跺跺脚”也不再奏效。
戈鲁伯站起,然后一个接一个,甚至安娜也加入了队列。
“你的头发真美,还有皮肤,还有眼睛,你真美。”每当见到阿阳,安娜总这样赞叹。“我老了,不好看了……”她轻抚阿阳的手,再摸摸自己的,目光伤感。安娜的手粗糙、肥大,布满褐斑。这位孑然一身的老人曾令阿阳生出多少希望啊,她表达通顺,生活自理(不需尿片),阿阳总想着说不定下周安娜就会出院,就可回到自己那孤单但自由的公寓。
然而仅两个月,阿阳便忧虑地发现自己必须凑得越来越近,停留时间越来越久。“哦……你的头发真美。”一阵端详后,安娜恍然大悟。她也不再为花儿而喜悦,那高大身影在卫生间频繁出入,绸丝般柔和的眼神变得不安,甚至羞愧。某天,随着走动,一些又湿又碎的纸团突然从安娜的裤脚掉出。老人盯着地面,失魂落魄,老泪纵横。再也遮掩不住了,这悲伤的秘密,令人绝望不堪:那些被偷偷填塞的掉落之物出卖并击碎了一份极力维护的尊严。
拧锁声咔咔作响。阿阳不为所动。
还有一小时就是发药时间,她必须保证所有人都在场,包括牙越咬越紧的戈鲁伯。被困住的不仅是他。那天,当写有安娜名字的新包裹被拆开,她终于沮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自不量力:那沉寂之境如此深不可测、力大无穷,她其实一个也拉不住,一步也挡不了。
她拖出椅子——坐下前,她习惯性地仔细察看。这儿没一样东西是干净的,区别仅是看没看到,干的还是湿的。第一个月,她扔了三条裤子。后来她找到一个办法:只坐几位尚能自理的居民的位子。
现在,安娜的椅子也不能坐了。她转了一圈,然后站在橱柜前——借助突出的柜角顶托酸痛的腰。瘫痪的伊迪丝就像一块化石,也许她的腰就是在搬这化石时受损的。那天,在将伊迪丝从轮椅挪抱上床时她突然脚底打滑,结果双双摔倒。她听见老太太的脑袋重重磕在床沿。“完了。”这是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她爬起,用尽全力,可伊迪丝只是大瞪着眼,长有粗密绒毛的下巴不断颤动。最终,精疲力尽的她只能坐在地上,将老太太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等着。
上帝保佑,伊迪丝仍活着。她一如既往准时醒来,一如既往因为某口面包太硬而发出生气的叽咕声,除了后颈有一道红印,毫发无损。真难以置信,这具僵化之躯以伊迪丝之名存在却又似乎与她无关,它死气沉沉又切割机般锋利,它不断吞食、消耗、排放,不断挑战着体格健全的口罩人的信心与体能。
鲁迪亚是另一块沉石。她如同尽职而笨重的拔河者,持之以恒地对抗每一点反作用力。她笑嘻嘻地瞪着眼,不断朝“拉”的反向沉靠——她只需坐着就足以让人失衡。惟一办法是乘其不备用暴发力将其猛然拉起并立即踢开椅子,而这,是你惟一的机会——必须在5分钟内为这具重达90公斤的肉体完成清理更换,否则她将木头般直直倒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鲁迪亚一动不动保持着倒下的姿势,祈语般不断重复。不是“为什么弄痛我?”“为什么这么做?”而只是——为什么。纯一无杂,无懈可击。
这是最后一个“午夜咖啡”。
她的口袋装了更多苹果、熏衣草,除此,背包里还有一袋野生核桃——这是为接班的伊万准备的。
伊万五十出头,来自波兰。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在她工作半个月后。那天,她刚扔完垃圾,路过一株玫瑰时情不自禁拉下口罩。“小姐,花儿真美,只可惜这世界不只由花儿构成。”伊万说,语气里有着戏谑。他刚下班。她记得那微微惊讶的打量目光。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口罩后的模样。
只要是伊万接班她就高兴:他总比其他人来得更早并常帮她打理最难弄的两个居民。但那天,一向温和的他态度相当生硬。“怎么回事?!黄色的!”他不耐烦地将手中的绿色一扔,头也不抬。那晚他凶了她好几次,尽管她没做错:轻微渗漏者用棕色小尿片,其他人则白天用蓝色的,夜晚用绿色的(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大小),至于又贵又大的黄色,通常由安吉利娜决定并准备。玛雅夫人一直用绿色的。
伊万冷着脸从他的护理车抽出一片黄色。在那双有力的手下,玛雅就像只摇摇晃晃的惊慌鸟儿。几分钟后,一个紧绷粽子出现了——塑布甚至包到了老人的胸口。当然,那只惟一的右乳留了出来,在明亮的黄色上晃来荡去。安静的只有两颗牙的玛雅,总是微笑神情天真的玛雅,此刻却哭出声来。真令人难过。事情就是这样,你别无选择。由于脊柱严重变形,为了减轻疼痛玛雅会不断调换睡姿,为此床上经常到处都是湿渍,所需尿片也相应越来越大,包得越来越紧。
“为什么?”伊万突然问。
“嗯?”
“为什么这样就走?”伊万的表情更生硬了。
“噢……我还以为是因为她。”阿阳说,同时用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弧。
伊万斜她一眼,用鼻子冷哼一声。
那大大的弧——安吉丽娜,的确找了伊万:“提醒”他不要随便“包揽”别人的工作。没人知道是谁打的小报告,总之,那必定是场相当不快的谈话。
安吉丽娜,那个一脸横肉、不可一世的副主管,一双毫无温情的大泡眼就像某种不祥的深海鱼类。这位女士决不允许任何人对自己的尊严有丝毫冒犯又总是等着人来冒犯,于是哪儿都可能是雷区,包括礼貌地向她申请一件合身的工作服。你会因为敲门声太小(或太大),在门口等待的时间太短(或太长),或是称呼时忘了加上“夫人”而得到冷眼和训斥。就算这些都合适了,表情不到位也是不行的,哪怕你仅是平静——平静意味着“平等”,于是也就意味着“无礼”。
阿阳从未在安吉丽娜身上看到过一丝自然的友善,那具海象般笨重的躯体出现在哪里,哪里便充满令人不悦的沉抑,或同样令人不悦的谄媚。
“你认为这件才适合?”一天,安吉丽娜突然在面前停下,神色满是讥讽。
“我试了好几件,这是惟一合身的。”
“你不会不认得字吧?嗯?”
阿阳低头:几个字母已被洗得很淡,但细看仍能分辨——LAURA。原来如此。尽管它已被淘汰,堆在无人问津的旧衣堆,但在那双深海鱼类的眼里,它所代表的权威并没有失效——“劳拉”是吉祥岛的主管。
那天最后,阿陽穿的是一件绣着“乌丝”之名的前员工斗篷般的旧衣,且不得不将更不合身的裤子一直勒系到胸口。
不仅员工,就连居民也尽可能避免“冒犯”安吉丽娜。
“宝贝儿,好好吃饭,宝贝儿,别胡闹……”安吉丽娜言语甜蜜,神色却咄咄逼人。她大声表扬吃得又快又干净的,而若谁吃得太慢,盘里的食物剩得太多,她便戴上手套毫不客气地将食物往那些漏风的嘴填塞。为了避开那可怕胳膊和冰冷双眼,就连全身浮肿一吃就吐的蒙特扬夫人也不得不主动拿起勺子。
弗尔歇先生和索尔教授例外。安吉丽娜温柔地牵着他们的手,一起乘搭电梯到楼下。她的办公室门口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小桌,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两位先生家属特地寄来的美味——他们的包裹从来都是由安吉丽娜“亲转”。再没有比那个时刻更和蔼的二主管了,也许是因为两位先生良好的食欲,也有可能,如来自俄罗斯的尼娜所说,包裹里时常夹有表示感谢的礼物。
阿阳一共向安吉丽娜申请过三次:两套合身的工作服和存物柜,但直至离职前一个月,她才终于不需再穿那些绣着不同名字的旧衣,至于外套,则始终只能挂在别人的柜子把手。有一回下班她找了半天,才从扔换洗脏衣的布兜里找到自己的羊绒披肩。
安吉丽娜从没喜欢过她。她们从没喜欢过彼此。特别是自墙绘开工后,安吉丽娜的眼神越发冰冷,就像面对令人嫌恶的好吃懒做者。终于,在寻找芬尼的那个夜晚,这满溢的嫌恶有了出口:“简直难以相信!居然敢这样偷懒!我看你是疯了!”那个夜晚,安吉丽娜像只咆哮的海象,双眼因生气而怪异凸鼓。
“我没有!”阿阳叫了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她怎么可能偷懒?这里除了安吉丽娜没人可能偷懒,就连伊莲娜、芭芭拉都不可能。
芬尼失蹤前,她已机器般连续运转了六小时。
“午夜咖啡”——多美妙的名称啊,但实际上,这个跨越下午、傍晚和夜间的工作时段是最不受人欢迎的,因为无法与家人共享休闲时光。除了她,聚餐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她惟一的家庭成员:一只年迈安静的老狗,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早上——这是她习惯的写作时间。哪怕很久只字未动,她仍刻意留着这个时段:这使她感到自己并没被抛弃,还有可以全然信任和投奔的“去处”。
她是J、Y、阿阳或者“口罩人”。
自踏进吉祥岛,她便再没有了过去。她的名字与所有居民一样,被倨傲的塔娃绣在衣服上。
上班的第一个小时,她必须检查负责范围内所有居民是否清洁并为至少一位居民洗澡。若上班时间在周一周二,那么还有机会挑较容易的居民,周期越往后,选择范围就越小直至别无选择。
卫生间里有一个大浴缸,但那些颤抖的腿根本跨不进去,于是它的功能成了支撑和存放:支撑站立,堆放衣物。她不止一次发现喷头和浴缸边缘有着被前一班同事忽略的可怕污渍。
一切都令人窒息:沐浴液的闷香、酒精、药膏、眼泪、痴笑、顺水而下的排泻物……人的适应能力是多不可思议啊,她甚至已能忍受滑腻的潮湿渗入手套,忍受那些苍白的,有着各式各样破损,既怕冷又怕热的肉体不遗余力的对抗。
“你没孩子要那么多时间做什么呢?我不行,不上班的话我会很无聊、焦虑,甚至心虚。”尼娜说。这位温和的俄罗斯女同事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单身者只肯每周工作三天。尼娜已在此工作了6年,每到下班她都眉开眼笑,行动迅捷,显然,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却从没想过哪怕减少一小时的工时。是什么竟使一个人不上班就“心虚”呢?也正是那时,阿阳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眼里极重要的“自我空间”,对一些人而言不过是无所事事,虚掷光阴。
她想起某个明亮的秋日。
一个年轻人坐在河岸,边上是一把吉他、三只啤酒,一本书。年轻人拿起琴,拨弄一会又放下。他这样重复了几次,每次都难以为继:几米外,一双大眼正虎视眈眈——那个黑人不止一次明目张胆地靠近察看他的酒还剩多少。
琴声终于彻底断下。年轻人将书放进背包,开始大口喝酒。显然,这违背了休闲的初衷。他年轻、单纯,面对一个陌生异乡人令人尴尬的迫不及待,除了手忙脚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逃离般快快走掉了,其中一个瓶子里的酒还剩一大半。
黑人敏捷如豹——三个酒瓶随着他的大步流星在塑料袋里磕来碰去。生存就是八仙过海。天开始转冷,而捡瓶子的人越来越多,他不能放过任何机会,就像那个瑟缩在公园木椅过夜的吉普赛人——天知道他是如何追踪到那位给零钱的德国老太太的商铺的。几乎每天,吉普赛人都会小心推开那扇挂满饰物的门,谦卑地站在角落。老太太有时什么也不给,有时掏出几欧,叫他去喝杯咖啡。
到处都是异乡人。他们坐火车来,乘皮艇来,或是蜷缩在各种可以掩身的货物间——只要能抵达这片“希望之地”。隐姓埋名轻而易举,或者说,你的身份如此巨大:叙利亚人、阿富汗人、马达加斯加人、冈比亚人……为着“希望”,不计其数的异乡人义无反顾地将自己连根拔起,一任那巨大的、向着西欧疯狂推进的飓风抛甩。
一切都会过去的。包括卫生间里令人烦忧的对抗。那些虚弱的腿臂支撑不了多久,他们终将屈服,终将在她的软硬兼施下露出破绽——她则趁机眼疾手快将护拦卡紧。防护是双向的:保护居民不跌倒,保护口罩人不被拳打脚踢。
最先从脚开始,这是为了避免万一水温不适导致躯体应激反应。流水在如同被揉皱又摊开的旧地图般的肌肤宛延,他(她)双手搂肩,眼神迷茫,因短暂的停水(如涂沐浴液)而瑟瑟发抖。
性别与隐私不再具意义。没有了任何身外之物。这些曾经强健挺拔、情欲旺盛的躯体,在时光和疾病的咬噬下再不具一丝美感。它呆滞、松弛、带着病态的潮红和迁延难愈的溃口。哪怕就是如此境地,只要碰及“敏感部位”,一种不知从何而来“踩雷”般的迸撞却一触即发:垂到腰间的沉重乳房刚被托起又因这力量而颓然耷拉,苍白的双腿骤然紧夹,寸厘不让,你甚至可感到那来自股骨的压力,仿佛余生的所有力量都聚集于此,预留于此。他们目光惊恐,神色悲愤,在乱溅的水花中咒骂、敲击、失禁……水哗哗流淌,到处都是湿的,包括口罩人的鞋袜,包括脸庞那分不清是水还是泪的流痕。
为什么呢?他们已遗忘了人间的一切,却牢牢铭守这人类独有的古老的羞耻,这再无处安放和续延的废墟中的尊严。
接下来是配餐。
厨房位于半地下,透过窗子,可看到一些植物的下部叶茎。配餐台上有个玻璃杯,里面装着一匝手写卡片,每取一张,就按上面的名字往餐盘放置相应食物,再将卡片压在盘底。
“霍夫曼,切掉面包边。丽莎,只给流质。弗尔歇,不能吃甜食。罗莎,吐司切成指头大小……”阿阳一边工作,一边默背要点。配餐本不该由护理员做,但厨房目前只剩两个员工。那位和气的、稍走几步便喘个不停的克罗地亚大妈已62岁了,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身体能再坚持五年,这样的话退休金就不会因提前离岗而打折扣(德国退休年龄为67岁)。
另一个是来自俄罗斯的塔娃。“你属羊吗”——刚来时,阿阳曾友好地问——塔娃细细的后颈有一个“羊”字中文纹身,但对方只冷斜一眼,一声不吭。
塔娃的工作是管理库存、为一楼和三楼备餐、洗衣、烫熨、缝补、拖地,以及抓住任何机会充满怨气地对新来者发号施令。“不要碰我的餐车!”“不是说了还有半块黄油没用完吗?耳朵去哪了!”……从头到尾,塔娃从没称呼过阿阳,甚至连“你”都不用。由于个头瘦小,塔娃的工作服更显松垮宽大,她提着水桶的样子仿佛随时都可能被自己绊倒,但这并不防碍那张布满雀斑的尖脸的盛气凌人。“让开!”不止一次,塔娃把桶重重一放,将拖把粗鲁地往阿阳脚下一推。
阿阳只见过一次塔娃的笑。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下了班的塔娃一边走一边梳着湿发。她刚洗过澡,身着一件清爽合身的碎花连衣裙,侧向阳光的脸漾着毫无目的的微笑——这笑,使得那张其貌不扬的脸几乎有些动人。这画面只保持了几秒:当看到迎面而来的新来者,塔娃小脸一板,身子一挺,漠然而过。
配餐时间为40分钟。这段时间,艾玛会将居民一一安置并系上即将落满食物残渣的围裙。
艾玛来自加纳,三十出头,声音嘹亮,她的职责是端茶倒水,喂饭陪玩,尽管总得眼疾手快收拾打翻之物,寻找并安顿东游西荡的居民,这仍是吉祥岛令人羡慕的工作。艾玛的问题在于与伊莲娜的糟糕关系:仅一个月她们就暴发过三次大吵。艾玛声音很大,但没用,她不够刻薄,德语也远不如伊莲娜——对方不仅各种骂词信手拈来,还粗鲁地竖中指。每回事后艾玛都红着眼去敲安吉丽娜的门,但得到的结果通常是各打五十板。一天,当艾玛又抹着眼睛从办公室出来,阿阳善意地将几朵茉莉放到这个非洲女人的掌心。
“噢,谢谢!”艾玛吃惊地抬头,破涕为笑。
那是她们首次近距离接触。之后,某种微妙的类似“友谊”的东西出现在两人之间。她们开始有分寸地相互帮忙。
“帮看一下,我上个卫生间。”这是艾玛最通常的请求。她离开的时间通常超过阿阳的预期,但她的确是去卫生间——这是工作时间“缺席”的惟一可能去处。做为“回报”,在可以接受的情况下——居民不那么脏,艾玛也会给阿阳搭一把手,而以前,她从来都不闻不问。
“啊,抱歉,我今天肩膀很痛。”艾玛说。她本已走了过来,但又快快退开——布鲁诺因腹泻而将轮椅拉得到处都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找借口,艾玛还特地歪着身子呻吟了几声。
没什么好说的,这并非艾玛的职责,只是布鲁诺实在太重了,阿阳不得不软硬兼施。
“为什么不请病假?”
“还没那么严重。再说,我不来人手就更不够了。”阿阳慢慢直起身,谢天谢地,布鲁诺终于有所配合。
“你不知道一年可休六周带薪病假?”艾玛一脸的不可思议。
她不知道。她从没请过病假。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节假日总是生病高峰,总有人需要与她换班。
“你真老实。记住,只要有医生的病假条就行,这一点都不难的。还有,小心那个疯子!”艾玛神秘兮兮的神情透着“我可是为你好才讲的哦”的付出感。几天后,为着一场隆重的家庭庆典,这位强壮的非洲女人“病倒”了,一休就是十天。
毫无疑问,“疯子”指的自然是伊莲娜。这个来自巴尔干半岛的五十岁女人,瘦小、微驼、齐耳短发染成鲜紫。阿阳刚来时跟过她几天。
“安娜夫人,这条黑裙怎样?”“布丽吉特我的美人,您一定喜欢这条围巾”,“里昂先生,配上这条皮带就再也没人比你更帅了”……伊莲娜翻箱倒柜,不厌其烦地对着那些空洞目光征询、比画,仿佛这些哪儿也去不了的人要去参加盛宴,仿佛这些干净衣物能维持一天而不是一小时。
“啊,又懒又笨的坏种!”伊莲娜突然夸张地大喊,同时用力竖起中指。她骂该死的(上一班同事)竟没叠好衣服,骂只有瞎了眼的废物才会忘记在洗漱盒里备毛巾,她甚至骂居民的家人是势利鬼,因为寄来的包裹竟没有发油和护手霜。她的情绪变化是如此之快,仿佛时刻准备着出演冲突与混乱的闹剧演员,只要她一出现,你就会觉得必定哪儿出现或将出现可怕的差错。
阿阳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为了向新来者示范,那天伊莲娜挑了以礼貌著称的弗尔歇洗澡,但老先生的沐浴露只剩一个空瓶,伊莲娜在骂完了某人的祖宗八代后差她去拿其他人的。也就两三分钟吧,就在她拿着东西回来之际,随着一声嘶吼,浴室传来重重的撞击声。推开门:弗尔歇扶着浴缸,怒目圆睁,除了滑脱到足踝的裤子,一丝不挂。两米开外,伊莲娜虾子般躬着,涂得又黑又深的双眼充满痛苦。跌落在地的喷头水花四射,到处污水横流……她惊慌地将伊莲娜扶起——那沾着秽物的头发令她禁不住阵阵反胃。
“他打我……”伊莲娜抽抽搭搭,随后吐出一口红痰。
弗尔歇仍在歇嘶底里嚎叫,由于激愤,他抖得快站不住。可阿阳不敢上前,一步也不敢。
“噢,亲爱的弗尔歇先生,没事没事。”两个男同事如同天兵神降。他们淡淡看一眼神情狼狈的女同事——伊莲娜非常及时地止住了抽泣,平静熟练地处理。从头到尾,没人问发生了什么,没人给出任何安慰,他们仿佛什么也没看到,或说,仿佛每天都看到。
“你知道,我不过是让他再等等。”几个男人离开后,伊莲娜的泪水又来了,而处理事情期间,她一直低垂眼帘,不发一言。“你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他。”伊莲娜一边说,一边捂住肚子。据说她有严重胃病。“你说我是最棒的……你真的这样说了对吗?”伊莲娜泪光闪闪,神情迫切。
“是的。”阿阳真诚地回答。她不过才来几天,并不了解这位同事,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安抚之词。她被吓住了。她还没习惯嚎叫和无所不在的疯狂。她见识过伊莲娜的神经质也目睹其尽职的工作,不管多脏多麻烦,伊莲娜绝不会省略任何一项程序,其中一次,仅为某一居民清理换药她就整整跪了半小时。
阿阳握过伊莲娜的手:粗燥坚硬,尽显辛劳。
弗尔歇先生是礼貌的。这个消瘦、一脸苦相的高血糖患者,说得最多的是“谢谢”。
弗爾歇从不会两手空空。他总是牵着因药物副作用而满脸疮痘的海迪,哪怕后来他不得不使用助行车,也总想方设法腾出手来。他称海迪为“我的妻子”。海迪从不回应也从不抗拒。他伸手,她就握住上前,哪怕饭正吃到一半,他松开,她就停下等候。他们就像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连体人,只要遇见一个,另一个必伸手可及。
那天开始时是顺利的,虽然弗尔歇很不情愿,最后还是松开了海迪的手,但就在阿阳出门找沐浴露之际,他从门缝瞥见了些什么——比如,木然而立的“妻子”。焦虑突如其来,他开始不安,抗拒。伊莲娜当然不会伤害弗尔歇——任何工作人员都不会故意伤害居民——这一点,直至离开吉祥岛,直至如今,阿阳都坚信不疑。
问题在于伊莲娜总管不住自己的嘴,她神经质的喋喋不休易使人紧张沮丧,终于,在某个饱和点——流水喷涌之际,弗尔歇暴发了——朝伊莲娜挥出一记重拳。
当然,弗尔歇转身就忘了这一切。他神情平静,目光遥远,一如既往拉着海迪的手,对每个擦肩而过者礼貌地说“谢谢”。
事情就此过去。与阿阳拥抱一下后,伊莲娜擦擦头发和嘴,继续工作。她的背显得更驼了些。那时阿阳并不知道,那是她们惟一的拥抱,惟一的片刻友爱。
“到底还要多久?”芭芭拉不耐烦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大概十分钟。”
“总是这么拖拉!”说完,芭芭拉按断了通话。
配餐的四十分钟里,阿阳共接到芭芭拉五次电话,其中两次,是在最后五分钟。
芭芭拉——当看到这个波兰女人时,你会联想到榨汁机。那具枯瘦、皱巴的肉体仿佛是用滤掉所有液体的残渣组成,一张凋零的波丝菊般的脸,每条皱纹、每个斑点都含怒蕴恨,以至她不得不对此挥霍无度,但这具身体又是隆重的——至少它的主人尽量使其隆重:衣、帽、鞋、包……无一不是名牌,无一不经过精心搭配,哪怕在驶入铁门后这一切马上被丑陋的工装取代。她阴着脸,在更衣室咬牙切齿,像喷消毒剂一样夸张地喷洒香水。
大多时候,阿阳的对讲机是安静的,但若碰上芭芭拉当班,对讲机便仿佛火警,响得急切频繁。
“阿阳,下来!”“阿阳,五分钟后到105!”“我要记录文档,没空废话,现在!”没有征询,没有体谅,只有命令。芭芭拉是继安吉丽娜后的“第三把手”。
阿阳无奈地呼一口气,一边换手套一边匆匆下楼。她知道棘手的霍夫曼和索菲娅正等着——这是芭芭拉为她准备的雷打不动的“礼物”。霍夫曼,是的,就是一脚将玛吉踹倒那位。他高大、健壮,如同鲁莽巨童。他讨厌一切听不懂的声音,讨厌任何不请自来的打扰(为其洗漱更衣),他皱着眉,困惑地望着那些因他推搡而踉跄的身影。他不知这些是怎么回事。他對这个世界没有一丝恨意。几个月后,麻烦开始升级,因为他什么再也看不见。世界浓缩于触觉。他摸索食物、桌椅、墙壁,摸索头发和脸。他被彻底困住了,任何一步都可能迈向深渊,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攻击,为此他团团乱转,四处出击,哪怕大多时候他的击打对象是“空”。
至于腰如躬虾,永远要求餐具必须摆得端端正正才肯吃饭的索菲娅,哪怕只是上卫生间也一定要提着那个装满化妆品的袋子。不幸的是,那个袋子变得越来越重,她拖着它,久不久停下,掏出点东西扔掉。后来,就连空袋子也成了麻烦:她连支撑自己的肉身都难。
“看在上帝的份上!”索菲娅望着摆歪的刀叉,气呼呼地说。她是个讲究的人。她的手细嫩如少女。以前每隔一两周就有好心人坐在花园为她涂指甲油,但现在,那些称她为“妈妈”的好心人两个月才来一次。他们戴着口罩,在十几米外比手画脚。新冠——什么鬼东西?!她生气地张开五指:指甲油已快脱光了!可没用,他们一步也不肯走近,这使她愤怒不已。
不一样的居民,一样的困难重重。阿阳要做的,就是尽力按住那苍老却不顾一切积蓄力量的抵抗者的手,芭芭拉则趁机快速清洁、更换,并将睡裙(衣)角在双腿间打个牢固的结(为了避免夜间尿布被拉扯出来),这是最后一步也最危险:令人不适的紧勒常使居民失控。
“闪开!”随着阿阳一声惊呼,芭芭拉本能地往后仰去——上帝保佑,她躲过了索菲娅的牙。另一回则是芭芭拉突然把阿阳往后用力一拉,紧接着将霍夫曼往前一推,她们远远站着,紧张地看着床上动静:霍夫曼保持着刚倒下的姿势,大喊大叫,手足乱蹬。芭芭拉的举动让阿阳惊骇同时又理解——这是削弱对方力量的惟一办法:那位盲眼巨人在躺姿下无法轻易挪动、发起攻击。
“你总是拖泥带水!”那晚,关上霍夫曼的房门后,芭芭拉又开始了习惯性抱怨。“去,把那些东西弄走。”芭芭拉又说。“那些东西”指的是刚换下的脏物。
“不。”阿阳正视对方,声音果断。
芭芭拉呆住了,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午夜咖啡有12个居民,我本不应离开。你知道,一楼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同事间应当互相帮助,而不是只管利用使唤。”说完,阿阳脱掉手套。
“哎……”快到楼梯时,芭芭拉突然叫住她,“……谢谢。”
这回轮到阿阳呆住——这最后两个字,干巴巴却足以作为里程碑!
那时刻真是怪异又尴尬,两人都被对方不寻常的言行震惊,以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你在这多久了?”终于,阿阳打破了沉默。事实上,她的“顶嘴”与其说是出于勇气,不如说是出于不抱希望。她的心失衡得如此厉害。她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到底多糟又还能多糟。
“21年。”芭芭拉叹了口气。
阿阳倒吸一口气。也是在那刻,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容颜憔悴的波兰女人的拒斥有所松动。
八月终于到来。
没有对抗,没有垃圾,只有色彩。阿阳期待八月就如同童年时期待新年。
吉祥岛已运转了三十年,也许以前这里是有普通装饰物的,但最终,它们不得不减少或干脆消失。阿阳到来那天,两个员工正将几幅带框水彩挂到更高处,虽然不久前画的高度已调整过。“锁”在吉祥岛随处可见:房间、衣柜、碗柜、甚至冰箱都得上锁,因为都有可能使居民受伤或被居民破坏。
学过几年画的阿阳来得正是时候:墙绘无疑是此地最佳的装修选择。之所以将时间定在八月,是因为九月将有上级前来巡视——良好形象总是能加分的,特别是对据说很快就要升职的主管而言。
不过,对一位毫无资历的新来者,安吉丽娜自然要再安排一位“艺术总监”。人选很快就定下:正利用业余时间进行装修施工培训的布丽。布丽有着双深绿色大眼,金褐色的头发又厚又亮,如果体重缩减一半,绝对是个美人。
工作并不复杂,布丽负责“设计”:找些网图然后稍加修改。阿阳负责施工:在空白墙面依葫芦画瓢。临摹不是问题,问题是高大的墙面不易掌握比例且一些地方一碰墙粉就扑簌簌地掉,因此布丽的第二职业——粉刷,马上就派上用场。
第一天,她们一起刷了七十多平米,其中两个墙顶至少四米高,且因下面是楼梯无法使用梯架。两个女人高仰着头,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绑长扫把,骑在楼梯扶手,叠罗汉……墙漆滴在衣裳、头发和眼镜,没关系,她们累却合作愉快。那天布丽慷慨地让阿阳行使了一回“特权”:在那间只有几位高资历员工才拥有锁匙的漂亮小餐厅喝了杯咖啡。
接下来的一周,阿阳又在那里喝过两次咖啡:一次是完成一盏古典烛台,另一次则在布丽回罗马尼亚老家度假前。“真不好意思,我这段实在没空,要不你想想?我相信你。”告别时,布丽诚恳地说,然后再次打开小餐厅。
那面墙,介于大门与电梯之间。
墙面有长钉、链条、火警器、门铃、电闸盒。这些东西早该藏起,否则那让人崩溃的突然的铃声大作迟早会再发生。不过,她可不会将墙弄成二楼的样子——她每天都看着那令人悲伤的荒诞:一群风烛残年之人颤颤巍巍地行走在太阳公公、大雄鸡和向阳花之间。
这里不是幼儿园。那种幼稚烂漫不过是所谓神智正常者的一厢情愿。可,什么才是真正合适的呢——她同样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她沮丧地发现,无论以何种角度解读,其实都是徒劳的一厢情愿。
她沉思着——令人神魂颠倒的芬芳和自由只一墙之隔。她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那几乎永恒的灸热阳光和艳丽的三角梅。
人们经过的脚步开始放慢。口罩之上的惊讶目光仿佛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双手沾满颜料的中国同事。特别是玛吉,总是尽可能逗留,她安静而专注地观看,久不久发出一声“真好……”这叹息似的羡赞令阿阳心间一暖,同时伤感升起。由于工作楼层不同,她鲜有机会与玛吉打交道。她不知道这位年轻的保加利亚姑娘有何过往又究竟有何梦想,于她,“梦想”就像园中那尊清冷的,偶尔拂拭但很快又结满蛛网的塑像。
胖子斯万也停了下来。
这个三十出头、身高和腰围几成正比的男同事给阿阳的最深印象就是“吃”,尽管有明文规定职工不许吃喝任何非自带食品,但几乎每次配餐她都会碰到斯万大摇大摆打开冰箱,往嘴里大口填塞奶酪和香肠。他谁也不顾忌,塔娃对此也从来视而不见。
“苹果味道怎么样?”一个夜晚,前来接班的斯万突然在阿阳耳畔轻语,神色讳莫如深。她一怔——他是如何又几时发现的?要知道,她的工作服宽得足以盖下一个婴儿,而且每次下班前她都会谨慎地把皮核包好。
“它们掉了一地,怪可惜的。”她强作镇定。
“呵呵,回家顺利。”斯万淡淡地笑着说,双目不带一丝情绪。
之后几天她一个苹果也没摘。它们成堆成堆落在地,黄胡蜂飞来舞去,肥大的无壳蜗牛留下道道恶心的爬痕。她等着。私自给居民规定外的“危险食品”是违规的,哪怕只是一个苹果,哪怕她并不盲目。
她从没答应过丽莎。这位只能吃半流汁食物的老太太总是对餐点满心期待,又总是很快一脸沮丧,她失望而坚定地推开那雷打不动的食物:土豆泥,眼巴巴地望着别人的盘子并常趁人不备抓上一把,然后咳得惊天动地。阿阳偷偷尝过那丝毫未动的土豆泥——就像吞海水。
“这么咸。”阿阳皱着眉跟艾玛说。
“不关我事。”艾玛耸耸肩,“也不关你事。”停一下,艾玛又说。
这是提醒,她知道。她不会跟其他人说的。她不是斗士,昔日锋芒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早就淡如星辉。她惟一能做的,就是趁土豆泥端上桌前,偷偷往里加一两勺清汤。
她记得当第一次拿出苹果,丽莎是如何影子般纠缠,混浊的眼小狗般满是专注渴望。“不。”她的拒绝斩钉截铁。真令人心灰,到处都是禁区,到处得想方设法。她贼一样偷偷摘苹果,贼一样背着丽莎偷偷给安娜和戈鲁伯。
好在她有办法弥补。在那间门锁紧闭的屋子,她如同掌握真理的上帝,在“午夜咖啡”时段将布丁、酸奶、果汁拿出。丽莎常能分到两份布丁,为此老人眉开眼笑,捧着她的手亲了又亲,亲了又亲。
几天过去。
什么也没发生——斯万甚至没告诉布丽。真难以置信。要知道这俩总是一起吐云吐雾、勾肩搭肩,她曾一度以为他们是情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斯万一无所知。这个似笑非笑的胖子的每寸脂肪仿佛都携着雷达,悄无声息收集各种蛛丝马迹并滴水不漏地揣着。他目击一切又袖手旁观,既不制造和参与任何纷争,也不会对谁施以援手。装修期间,大汗淋漓的布丽曾让他帮钻几个墙孔,“不。”他拒绝,连借口都没有。沮丧又无奈的布丽只好自己解决。
谁也不能拿斯万怎样,包括安吉丽娜。整个吉祥岛,只有斯万从来不慌不忙,不冷不热。
你为什么来这儿——那个八月之末,斯万停下,这样问。
你为什么来这儿—— 一次又一次,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问出。
“我们什么都有,但我们不知怎么使用,他们(白人)知道。”迈克说。这个来自冈比亚的年轻黑人用几年完成了德语和老人护理培训,自此,他以及他那年轻的家庭便牢牢驻扎在这片大地,而遥远故乡那由他出资建造的大房子,则丰碑般向父老乡亲们证明着一个移民者的成功。
“我有两个孩子……你知道,哪怕现在波兰的最低时薪也只有3欧。”伊万说。几十年来,他的工资支付形式从东德马克到德国马克再到欧元。如今德国的最低时薪是10欧(2020)。
至于很少说话的玛吉,某次她们在药店碰到:“脚,我丈夫……”玛吉磕磕巴巴,连比带画。阿阳不知道玛吉的丈夫具体做什么,但知道很多外国男性在德国当卡车司机、邮递员或建筑工。
“哼,总有混蛋跟我过不去,老娘才不稀罕留在那些鬼地方。如今我就呆在这,哪也不去了。”伊莲娜掏出香烟,在墙角蹲下。她对“那些鬼地方”的不屑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十年间,伊莲娜已更换了四个老人院,她打算一直呆下去的吉祥岛,无疑是最难的。
你为什么来这儿?因为签证,因為养家,因为人际关系,因为——哪儿的门都有可能关上,但吉祥岛永不会。
当然,也有可能因为“爱”。按规定,员工每天工作前都要向上帝祷告。
阿阳只在上班的第一天跟着同事祷告过。之后,那印着圣言的小本子就被一劳永逸地塞进抽屉,直至下一位新来者到来。那抽屉,她拉开过无数次:快速从中抓出一把纸巾,为居民擦流涎、汤水、眼泪。
“你为什么来这儿?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去柏林,因为有更多机会。”那是斯万惟一一次主动给出某种建议,而语气,有着令人讶异的陌生的关切。
事情得从布丽度假归来说起。
那天,我们的艺术总监站在那幅由“手下”独立完成的画前,久久一言不发。她拿来颜料和笔,似乎想要修改,但最终,她放弃了。偶有其他同事经过,发出赞美,她听着,不置可否,僵硬的表情似在尽力忍受什么。布丽从没对那幅画——葱郁的热带雨林,发表过任何看法。
新任务很快到来。为了展示“开门见书”,布丽要在大门边安置一个大书柜,不仅如此,柜里还要有音乐盒、钟、唱片机等。要求:以假乱真,三天完成。
一切如此简陋、不便。由于画面巨大,光爬上爬下测量和贴胶线(为了保证线条笔直)就几乎耗掉一天,又由于门不时开合,阿阳不得不时常将工具东挪西移,以让餐车、垃圾或轮椅进出。更麻烦的是那些突然出现的好奇脸庞——天知道他们是如何越过拦在梯口的障碍物的。
“啊,这是核桃木吧?我的床就是核桃木做的”,“喂,喂喂,那个钟坏了,好久都不走”“我家也有一个音乐盒,但芭蕾舞者的脚断了”……他们一边说,一边触摸、摩擦、敲击。他们拧开颜料,将手伸进水桶,把脸和衣裳弄得五颜六色。他们一次次突破被不断加高加重的障碍物,发出伯乐般的惊叹。偶尔,布丽出现,但只远远看几眼便走开。她再没帮阿阳扶过架子换过水,也再没打开过咖啡屋的门。第三天下午,布丽带来了一堆网购产品。她一言不发打量了画一会儿,然后将那些东西:布娃娃、硬皮书封、CD、小相框……把书柜空格贴填得满满当当。从神情来看,布丽对自己这种“平面与立体相结合”的创意相当满意。她甚至在地球仪(画的)边上贴了两束假花,而书柜边上的古典油画框(画的),则被无情地喷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粉。
阿阳尽力克制。画画是避难所,哪怕只能庇护几小时、几天,她也不想失去。她要坚持到最后:上级视察即将到来,所有员工(包括布丽)必须在护理上全力以赴,为此这幅最后之画她可以自由发挥,而为了保证“装修”进度,一位实习生将为她看守每一位“越界者”。
多么珍贵的时光,除了电梯偶尔开合,世界安静。这屈指可数的松懈静息以至哪怕离开吉祥岛很久,阿阳仍无法忘记:她穿着宽大的护理服,戴着口罩,用着简陋的工具,如同得到上帝宠幸的穷人,寸阴是竞,全心全意。
那是一扇开在幽暗角落的生机盎然的窗。
芬尼不见了。
这并不令人意外。这位84岁的居民总是疾步如风,纸片般单薄的身体总是被发现在别人的衣柜或被子里。口罩人早已习惯这种“躲猫猫”并知道,要不了多久芬尼的哭声就会从某处传出。是的,哭声几乎就是芬尼之存在标志:饿了哭、拉了哭,睡前哭,醒了哭,躲久了哭,被人发现了哭……但那晚,阿阳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她沮丧地靠在橱柜前——这个地方是芬尼最喜欢呆的。只有在这里,这位吵闹的老妇才会安静:她目光炯炯,如同巡视领土的君王般来回踱走,然后拿起抹布,依次擦拭灶台、洗手池、龙头……湿布擦完再用干布,动作井井有条,炉火纯青,仿佛这操持了一生的家务从未被中断。
“呜啊——”一阵沉闷的哭声突然传出。阿阳一下直起身,如释重负。真是百密一疏——怎么竟没想到电梯!在吉祥岛,再没有比那个冷灰色机器更繁忙的了:运送食品、药物、垃圾、担架,以及口罩人疲倦的肉身。它是如此重要,就连尖刻的伊莲娜也发出过提醒:“你不是在咖啡厅!要学会节省每点体力!”
如同俄罗斯套盒最里的一个,电梯狭小、混浊、令人窒息。只在必要时阿阳才使用电梯,比如必须在下班前拖走的垃圾。垃圾有好几种:墨绿色的大塑料袋装使用过的尿不湿,不同颜色的布袋子装不同类别的衣物和床品。她侧过脸,深吸一口气憋住,直至为垃圾袋打好結。这些东西由于污秽而无比湿沉,或深或浅的渗痕随着半躬的躯体从污物间一路延至电梯口,当抵达底层,渗痕再从电梯口一路延至垃圾箱和洗涤间。有时她能一气办到,更多时候得停下喘息。她从来无法看到自己的背影,但通过那几道歪歪扭扭的拖痕,那背影又如此明白无误地被看见:毫无优雅可言、汗水淋漓的,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体力工作者。
“呜啊——”电梯门开了,芬尼瘦巴巴的背出现眼前。她浑身肮脏,正对着一滩新鲜尿渍号啕大哭。
“简直难以相信!居然这样偷懒!我看你是疯了!”一阵怒斥突然响起,阿阳回头:安吉丽娜正推着布鲁诺夫人,一脸的气急败坏。
布鲁诺是一小时前被推进房间的,因为那无休止的嚎叫已引发了一场战争:弗尔歇要捂住布鲁诺的嘴,里昂不让,于是两人打起来。芬尼就是在她劝架时不见的。一切都令人焦头烂额,除了将布鲁诺暂时单独隔离她别无选择。
安吉丽娜从不相信阿阳没借画画之机偷懒。“这不跟昨天的差不多吗?还要多久才算完呢?本来人手就不够。”每次经过她都会发出类似抱怨。装修决定是主管劳拉下的,她没法反对,她感到忿忿不平的是:这么轻松的活竟需要一个月!以至她不得不顶上好几个午夜咖啡。她相信这是新来者的花招: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臣服于她。终于,那个晚上,置疑落下实锤,不满有了去处:当她前来发药,阿阳竟不在,不仅如此,一位居民还因为图省事而被单独关离。
“我没有!”阿阳反驳,但在芬尼的震天哭声里,这声音如同泡沫。
“想保住工作就给我好好做!否则滚!”——伊莲娜。天知道为什么那晚这两人竟齐齐上阵。伊莲娜龇牙咧嘴,一脸鄙夷,瘦小的身板忠心侍卫般贴站在庞大的二主管身旁。
阿阳松开芬尼——刚刚还哭号不已的老太太眼疾手快地从桌面抓起两块面包,狼吞虎咽,她神色平缓,目光空茫,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种奇怪的地质解体般的松弛通体而过。阿阳抬起头,迎向那二位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委屈。
“该走的是她而不是你!”那个最后之夜,伊万忿忿不平地说。
似乎真是如此:伊莲娜导致她最终决定离开,但其实,她从没与这个紫头发女人有过什么冲突,上班的头两个月还常点头招呼。之后,伊莲娜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淡,言语越来越刻薄,开始她以为是因为艾玛,但后来发现投诉过伊莲娜的远不止艾玛一人——也许正是人际冲突而来的孤立使得伊莲娜意识到最好与“权威”站在一起,要知道,这已是她更换的第四个老人院。
伊莲娜开始动不动就去敲办公室的门,无论大事小事都毕恭毕敬地向安吉丽娜请示,一段时间后,她终于获得不需敲门就可直接进入的特权,而后来的“涂墙事件”,使其又有了机会与布丽结盟。与其说伊莲娜真的憎恨谁,不如说其狐假虎威的“矢”只根据权威之“的”而瞄射:有什么比打压一个不讨喜的新来者更方便和安全的呢?这种“自保”是如此盲目混沌,也使伊莲娜既可怕又可怜。
“如果我是你……”斯万的话落在耳畔,却那么遥远。
那扇“窗”,斯万看过,尼娜看过,玛吉看过——所有吉祥岛的人都看过。
“灰不溜秋,天不蓝云也不白,那些葡萄——我都无法肯定那是不是葡萄!还有草地和路,全都灰不溜秋……”面对那幅画,布丽失望的语气就像质检员在评价一个浪费原料的不合格产品。
“我还需要最多三小时……”
“明天再说吧。”说完,布丽以修理为由把梯子搬走了。
没有三小时,就连三分钟也没有。次日,当阿阳捧着颜料抵达,吃惊地发现伊莲娜正站在那本该她站的地方——正用一把大刷子尽心尽力地抹盖她一整天的劳动。
“噢,我一直希望能到那样的地方看看,那一定是很棒很难得的体验!”这是当得知阿阳在“疯人院”工作后,一位生活在另一个欧洲国度的女作家在某次聊天时说。
“你试过什么工作吗?”阿阳问。
“试过一次。但天啊,第一天那些人竟讓我去扫厕所!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怎么可能?!不可能接受这种屈辱的。”
“后来呢?”
“我只呆了半天就再也没去,也没再找任何工作。好在我先生理解,我还是在家写东西吧。”
她们似乎还聊了一些其它。阿阳记得当时那种深沉的疲惫,就像缺氧症。她不知女作家呆的那半天到底做了什么,她是到吉祥岛才知道:马桶清洁与否不能光看一面,因为男性小便时是要掀起坐板的。她想起印度加尔各答的“仁爱之家”,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照顾濒死的无家可归者的志愿者(大多都是背包客)。他们年轻、健壮、充满奉献的渴望与激情。几天或几周后,志愿者带着“经过洗礼”的灵魂离开。
她不是为了清洗什么才到吉祥岛的,因为生活突然出了岔子,命运的飓风将她高高席卷又抛落,为了不被再次吹走,她不顾一切在荒原狂奔并闯入一座荒凉之城——吉祥岛。它收留了她,但从没安抚过她的兵慌马乱。当然,偶尔它也会温情流露,让她暂时抖落身上的雪,令人失望的是,雪后裸出的并非是她希望的新芽,而是布满黑斑的旧枝。
整整两天,阿阳一笔也没画,布丽给的新方案原封不动地粘在原位。
人们匆匆经过,目光谨慎,不发一言,谁都知道这儿有着一场暗涌的风波。口罩是多么好的掩饰物啊,薄薄一层,却能如此成功地将喜怒爱憎变得整齐划一,包括她的。
布丽不再等了——工作固然重要,但由谁决定怎么工作,更重要。对待阿阳,她从没有像伊莲娜那般粗暴直接,她只是无声地按下彼此间的降温键,直至冰点。
伊莲娜开始出入咖啡小屋。得承认,两位新结盟者的初期合作相当高效。她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用投影仪将图案投在墙上——这为测量定位省下了大量时间,而之前,单枪匹马的阿阳如同古老的手工艺人,每点每滴都是徒手勘测。尽管有设备相助,调配色彩光影却仍需人工,但阿阳是绝不会再动笔了——在画被抹掉那天,她便收拾好了画笔和调色盘。她不会再接受布丽可怕的审美和对她劳动的侮辱。
这是吉祥岛,这儿不需要什么艺术品味,一个小小的新来者兴不起什么风浪。布丽再次网购了一堆塑制品,她们认真地涂上胶水,按着机器投下的图案队影贴上相应的假物。遗憾的是那面墙处于半地下通道,每次开门关门“穿堂风”都会将东西震松吹落,于是两位艺术家只好时常重补重粘。
阿阳记得,离开吉祥岛的最后一天,几串脱了一半的葡萄藤和一条原本系在“和平鸽”上的红缎带不住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离圣诞节还有两周。
那个难得的晴天,阿阳站在东门街36号,静静看着正在卸包的邮递员。她曾以为它们是办公用品,后来,她开始一箱一箱地拆。这些东西从轻到重,从洁净到肮脏,它们接触人最私密的部位,掩饰人最不堪的脆弱。它们是人类的伟大发明与绵绵哀伤。
邮车开走了。她将一封信塞进邮箱。信封里有两样东西:一张病假条,一封辞职信。
辞职前,她探访过另一家老人院,她仍记得当时的惊愕:竟然没有任何臭味,墙上竟然挂着那么多艺术品,桌椅竟然没有泼洒的茶汤,而地面——你甚至可以赤脚行走。没有呵斥、没有哭泣、没有突如其来的可怕声响和令人精疲力尽的对抗。一些老人甚至还拿来茶和点心,温柔地问她要不要吃些什么。至于口罩人,个个衣着得体,眉亲目善,且从不必单枪匹马——一个容纳十人左右的小餐室,竟同时有四位员工在场。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想起吉祥岛—— 一片与世隔绝的流放地。它被置于茫茫沧海,没有灯塔也不知经纬,那些被命运席卷而至的人们,一朝登岛便永无归期。
那个最后之夜,她像牵孩子一样,将居民一个一个带到龙头前,认认真真洗手。
“香吗?”她将熏衣草放到那些颤抖的掌心。
有人开心地点头,有人漠然地将花儿扔下。她打开箱柜,将所有玩具拿出来,将好吃好喝的摆满。是的,她就要走了,下一位新来者将承接下“午夜咖啡”,将坐在此刻她坐的地方,想方设法使时间变短。他(她)能忍受戈鲁伯的拧锁声吗?他(她)会对那些被偷偷扔掉的药丸视而不见甚至还帮掩护吗?他(她)是否会为克里丝汀娜寻找并保留报纸上的图案(半年来,克里斯汀娜已临摹了28幅画)……她想着,如同即将撇下家小的远行者一样一遍遍细筛:还有什么没备好,还有什么没留下。
除了伊万,没人知道她的打算,但显然,人们嗅到了某种微妙气息。自她拒绝再拿起画笔后,没有过节的同事态度更友好,有过节的,虽谈不上温和,但也绝不再趾高气昂,咄咄逼人。她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她变得重要,而是,她不再需要。什么也不抓取,什么也不被抓取,如同空荡却完整的“零”。这种状态下,就连不可一世的安吉丽娜也开始主动打招呼——尽管对于这种“放低”,那双大泡眼有着多么明显的不适。
她不是被谁逼走的。她已不再是逆来顺受的新来者,吉祥岛已将她培训成为一名合格的格斗者并启示——真正的对手其实只有,从来只有一个:自己。
所有的狭路相逢到此为止。她要与吉祥岛彻底决裂。她从没爱过这个地方。“爱”——怎么可能——从如此荒凉贫瘠的土壤萌生,怎么可能——附着并成长于那些苍白肉体和空洞眼眸……“上班如临大敌,下班刑满释放”——每有朋友问起,她总是这样回答。这不是玩笑。这是她半年来的真实感受——在这样的情况下谈爱——多么的遥远而可疑。
“安娜,我把熏衣草放在衣柜里了……”“玛雅,要扣好安全带才走……”“戈鲁伯先生,我帮你系了条链子,这样眼镜就不容易丢了……”
没人理会她的叮嘱。没人跟她道别。没人祝她前程似锦也没人要她牵肠挂肚。
无处告别。无可告别。无需告别。
她感到,自己从没被如此宽容、信任,从没有过如此纯粹的爱和孤独。
两年后
2022,德国开始与新冠“和平共处”,各行业恢复运转。
一个明亮夏日,一个中国女人走在古城,朝着东门街的方向:为期一周的“东门艺术节”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到处熙熙攘攘,美食摊一家接一家,并不宽敞的街道中间,一支乐队正在激情四射地演奏“夏威夷之歌”。掌声、笑声、杯盏磕碰声……一切都在迫不及待盛开、摇挤。人们擦肩而过,一张张脸陌生而快乐——想必在他人眼里,那张东方之脸也是如此这般吧。没人能从那张脸读到她曾在某个隔绝之地整整隐身六个月,雖然通过谷歌地图,你能追踪到那地儿的建筑、绿植分布、甚至花园里的帐篷尺寸。没人知道,就在这条充满欢声笑语的街,她曾如同世间惟一的活物,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无边寂静,听着风中的喘息和轮链的摩擦。
一切恍若隔世。
那地方——吉祥岛,咫尺天涯。它摇摇晃晃又坚如磐石,千疮百孔又百毒不侵,就连席卷世界的疫情都不曾使它偏离轨迹半分。
六个月的隐身生涯,她如同孤注一掷、自投罗网的饿兽,既主动又被动地窥视并经历。她吞噬一切可能吞下的,无论营养抑或带毒。对抗无所不在,矛盾无处不在。那个世界,彻骨孤寂与致命天真水乳交融、刻薄暴戾与温柔颤栗同呼共吸。
八月的阳光明亮得几乎荒谬。
她拿着酒杯,在刺目的光芒下半眯着眼:鲜花、小狗、婴儿车、拥抱、亲吻、哈里亚路……各种影像快进般更迭,然后,一尊永不言语也永不更改的母子像浮现。
弹指一挥。两年来,对在吉祥岛经历的一切,她鲜少提及,只字未写,直至看到一个庞大的悲伤数据:2021年,仅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就达1300多万,居世界第一。此病每年所致的社会总经济负担为11406亿元,是癌症经济负担的5倍。随着中国人口平均寿命的增长,每年约有30万新发病例……(数据来自《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报告2021》)
1300多万被放逐到时间外的暮年,1300多万被困在注定只输不赢的消耗战的家庭,在大大小小的沧海孤岛不存在般地存在着……
写作不是药。写作是一面镜子。
202房、205房、211房……一个个佝偻身影随着键盘声踽踽行出。他们走过长廊,越过沙发,穿过墙,出现在久违的花园小径。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语言不同,肤色各异,长青藤般布满园子,溢出街道,在喧哗与骚动中逐队成群又遁迹匿影。
责任编辑 包倬
纪尘 生于广西,瑶族。写作者,旅人,打工者。曾独行亚非欧多国,出版有长篇小说《冰之焰》,以及旅行文集(遇见——这世上的陌生人)等。现长居德国。